??一、
铜灯爇起的火焰跳跃着,映得厅堂里一片明亮,屋外女仆们来去出入准备晚饭的脚步嘈杂。但在这里,人还是不由得安下心来。
多弥家是琼结尔部的大贵族,老家主俄曲共侍奉过三代赞普,厅堂十分考究,宽敞的厅堂满铺一张猩红的毡毯,四围摆设了一圈紫檀木的桌椅全都是从东陆贩运来的。满壁的壁画也是用东陆的墨玉雕凿的,只是壁画上镌刻的都是蛮族武士搏斗狩猎的场面。
老家主俄曲蜷着双腿坐在一张宽阔的懒人塌上,双目半睁半闭,看着养子说,“能够平安回来就好,即使没有赶上册封大典,也不会改变我要将爵位传给你的意愿,既然回来了,就定下心,休息两天,家里不少事务还等着你打理呢。”
“是,父亲。”格勒没有坐在座椅上,而是单膝跪在养父的身前听着老人嘱咐。
“你是不是也想问为什么?”老人仿佛看出孩子的心思,沉吟了片刻,“因为这爵位,牛羊,人口本就不是我的,所以也不能传给我的儿子。”
孩子没有说话,只是一愣。
“这个家族所拥有的一切财富和权力都是老赞普的,我本就是个奴隶崽子,六岁的时候差点在马厩里被马踩死,是老赞普把我捡了回来的,给我治伤,还给我喝马奶,我本以为活不成了,从来没想过还能喝上热乎的马奶,后来还成了黄世子索楠则摩的伴当。我跟着小皇子一起生活,习骑射,习礼仪,我得到老赞普和皇世子的恩惠比错金湖的水还要深,本就无法报答,竟然还能被封为贵族,这是我这辈子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赞普死了之后,我本来就不该再独自活在这世上了!我一把老骨头,又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要死了更不应该把我不应得的东西传给我的子孙。现在我快要享尽天年,想到马上能够再见到恩主,我非但不惶恐还很期盼,只是遗憾赞普封赏给我的财富和荣誉我不能亲手奉还给他,所以我要找一个聪明通达,勇敢宽厚的人,把这个爵位和财富交给他,才是不愧对恩主的忠义行为!”
“儿子知道,父亲感念赞普的煌煌恩德,儿子也明白父亲的拳拳之心。”
“可惜很多人不明白,但是格勒你一定要懂得!看看如今蓝迦城里的那些贵族,一个个骄纵奢侈,争着把府邸修在洛卡宫殿脚下,相连相望,他们不懂得那本不该是他们应该得到享受的东西,对蓝迦没做出什么功绩,还不懂得深居自保,迟早要遭遇祸事!”老人因为说了许多话,有些激动,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
“父亲......”格勒起身,用手轻抚老人的后脊梁。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老人抬起手,示意格勒没事。
“记得,父亲说我们与东陆经商虽然能够赚的金银,换回珍奇,但无论何时经商都是末业。珠玉珍奇饿的时候不能吃,冷的时候不能穿,只是因为王孙贵族们喜爱它,只是那么一点拿在手里,就可以周游四方,它不需要付出辛苦的劳作,却会刺激盗贼的贪欲。可是粮食,牲畜,战马,需要投入相当的人力,不是一天就能生产出来,可是得不到它,人们就会马上挨饿受苦。所以,无论何时都要轻视珠玉,而看中牲畜五谷。儿子记得,父亲放心,儿子绝不会本末倒置的。”
“那样就好,粮食,畜牧和战马才是我们生存的根本,这样我才会放心把一切都交给你。”父亲侧过身来,用手抚摸着孩子的头,眼神中充满赞许,“格勒,你的父亲和母亲应该都是了不起的人。”
格勒微微愣了一下,笑了起来,“父亲可曾见过我的生身父母?”
“没有,你是马厩里捡来的孩子。”俄曲显得有些累了似的,闭上了眼睛。
孩子说不上失望还是满意,呆呆地看着俄曲疲惫的面容。他想再和养父多呆一会儿,可又没法再说什么,只好拜过了退下。
孩子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自己从东陆带回的药材还放在身上,又返回屋里,把几袋包得很仔细的药包交给俄曲身后的老奴。
“父亲不回卧房睡,不怕着凉吗?”格勒有些担心,刚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
“没事的,老家主晚饭前都要在这间厅里呆会儿的,一会儿就醒过来了。”老奴拍着格勒的肩膀,“快要开饭了,格勒王子快去前厅跟大家热闹热闹吧。”
铜盆里的炭块烧得噼里啪啦响,火上架着烤架,一条条红白相间的羔羊肉嗞啦嗞啦地炙着,细腻腥膻的香气飘得四处都是。
武士拔出弯刀拨动炭火,细小的灰烬飘起来,跟前的人鼓着两腮一吹,火星纷纷乱乱地一闪而灭。他迫不及待地用手抓了一块鲜嫩的羊肉,吹吹就扔进嘴里,大嚼起来,又抓起身边的白铜酒罐,仰头猛灌下一大口,就着满嘴的油香,一股火热的辛辣直烧到心口,“他妈的,真够味儿!”
洛扎拿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朝着旁边的年轻人大喊,“成了!”
年轻人挽着宽大的袍袖,围着一只咕咕嘟嘟沸腾的铜甑,长柄的羹匙在汤里拨弄,捞上来一勺羊杂。肚丝和整只羊肾浸在乳白色的羊汤里,撒上翠绿的葱末,再淋上一大勺鲜红的辣油,年轻人抽抽鼻子,兴高采烈地拍起巴掌,这时听见洛扎的声音,回过头去,朝着洛扎努努嘴,“好嘞,洛扎你也快来尝尝我们这锅‘苏氏’涮羊杂!”
旁边的贵族女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苏祭司是把炖汤的好手,秘诀只有一条,使劲放辣!”
苏里疾咧嘴笑笑,端起碗先吃了一筷子,擦了擦嘴巴,“四海珍奇,皆归市易,天下异味,悉在庖厨。古莉金,你以后想要吃啥喝啥,我苏庖厨做给你吃!来,我给你盛碗汤!”
古莉金笑盈盈地把碗递了过去,“我不要辣油!”
“得啦,酥里脊,瞧你那小瘦身板子,先做了给自己吃吧,好好补补!”洛扎走了过来,咣啷一声,将整整一铁盘烤好的热气腾腾的羔羊肉放在桌上,“趁热乎,快吃吧!”
男孩女孩们,‘嗷’一声围了上去。
苏里疾经常来多弥家,多弥家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跟他都很熟悉,多弥家的人和其他的贵族不同,没有架子,苏里疾本来也是随意的人,所以喜欢和他们来往。
苏里疾原本也算是东陆算学世家的后代,曾祖父苏龙图曾被燮献帝封为天昭尊者,获赐白玉符节,可到了孝平帝继位以后,一切算学相士都遭到贬抑,祖父苏不申得罪了朝廷,于是连同全家老小齐被流放到西域边境。苏里疾的名字是他祖父取的,“里疾”本是个廉谨的名字,取的是“内观怠疾,谨慎警惕”之意,可因为他生在苦寒之地,家里又清贫,长得弱不禁风,大家给便他起了个绰号,叫他“酥里脊”。
女奴们又端了新鲜的羔羊肉和嫩绿的野菜叶子进来,看到男孩女孩们闹闹吵吵地抢着吃肉喝酒,有的挽着袍袖露出半拉膀子,有的干脆站到凳子上,相视一笑,不过大家对他们这样子也不陌生了。
门上的皮帘子一掀,有人走进来,把头凑近了闻闻,拍了拍苏里疾的肩膀。
“格勒?”苏里疾眼睛一亮,“这么快?老家主不是叫你去问话了?”
“嗯,就嘱咐了几句,父亲有些累了。”格勒眼睛盯着汤锅。
“刚刚下了肉,还没滚呢。”大妹温多娜说。
“哥哥,我这碗刚捞的,给你。”小妹古莉金把一碗热乎的递上来。
格勒接过碗,先夹了一筷子羊杂,“嗯,不错,还要再放辣!”
古莉金把几碗辣料都推到格勒面前,格勒头也不抬便将辣料全倒进自己碗里,古莉金手肘支在桌上托着下巴,自己不吃,歪头看着格勒。
“你们继续吃啊,都看我干什么?”格勒忽然停住,左手端着碗,右手举着筷子,嘴里还叼着半块羊肝。
“没赶上册封,老家主说了什么?”苏里疾替大家问。
“也没说什么,这次没封,下次再说喽。”格勒满不在乎边吃边说,抬头看了一眼汤锅,拿筷子戳戳古莉金的额头,“汤滚了,快捞!”
“下次?怎么叫‘再说’?”苏里疾倒先着急了。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格勒又从古莉金手里,接过来一碗汤。
“太好啦!格勒哥哥!以后多弥部的王世子还会是格勒哥哥!”古莉金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拍着巴掌喊出声来。
“别那么大声嚷嚷啊,”苏里疾拉了拉古莉金的袖子,示意她先坐下来,“不要被你大哥听见啦,你是希望格勒继承爵位的,可有人会不高兴的,一样都是你的哥哥,你可不能这样。”
“谁说我会不高兴啊?一样是多弥家的王子,怎么你们高兴,我会不高兴?”才旦加走了进来,只是脸上依旧阴沉沉的,没有一点高兴地意思。
“塞朵,你告诉他们,我可有一点点不高兴?”才旦加转过头对弟弟说。
屋子马上静了下来,好像每个人欢腾的心忽然沉了。
格勒起身搬了两把椅子放在桌子旁,端起了一只酒盏,“大哥不要说气话了,都是兄弟,这么久没见,格勒很思念大哥!”
塞朵左右看看格勒和才旦加,拉着才旦加过去坐下,“是啊,我们都为格勒高兴呢,大哥一路上赶得很急,不过大哥特意叫人从镇子上提了一壶好酒,是果子酿的,酸酸甜甜的又不上头,两个妹妹也能喝点,是不是大哥?快过来坐啊!”
铜灯侧照在才旦加的棱角分明的脸上,高挺的鼻子投下了阴影,将另一半脸遮挡在影子里,看不清表情。
大家也全都僵在那里,想说什么,却不敢说。
塞朵和才旦加年龄相差一岁,从小到大塞朵是跟着哥哥屁股后面长大的,在塞朵的心里,才旦加是谁都不能代替的。
因为俄曲是前任赞普的伴当,索楠则摩死了之后的几年里,多弥家的人都过的很落魄,塞朵和才旦加是俄曲亲生的长子与次子,受了不少歧视。小时候两个孩子过得还不如奴隶,学堂里迟了要罚,练刀错了要罚,骑马摔下来要罚,就连吃饭时掉了米粒都要罚。上至各家王爷王子,下至贵族家里有身份的女奴,都能对他们冷言呵斥。可偏偏两个孩子又倔强又气盛,有时候不服气,就和老女奴们犟嘴,对着那些贵族老王爷们大吼大叫,这时候那些贵族便叫了侍卫过来按住他们,举着鞭子要抽,还把他们丢进破帐篷里关禁闭,饿上一天不给饭吃。两个孩子不明白,为什么一样是儿子,有人坐在锦塌上喝羊汤,有人却坐在草垫上饿肚子,有人从马上摔下来被人扶,有人从马上摔下来却是被人打。那种不服气的痛,到现在两个人还记得清清楚楚。
才旦加是个好哥哥,挨打挨骂从来都不哭,还会护着比他小的弟弟,有时候明明是塞朵一个人惹出的祸,才旦加也要陪着弟弟一起受罚。塞朵倔强的不肯吃奴隶送进来的冷馕,才旦加掰下一块硬塞进弟弟的嘴里,轻轻拍着弟弟的背,“我们现在跪着低头,是为了以后能站起来抬头,所以一定要吃饭,要有力气!”
天黑下来,塞朵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小小的孩子问哥哥,“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因为父亲不在家,等我们的父亲回来就好了。”才旦加轻轻用袖子抹着弟弟的眼泪,“还有,就算父亲不能回来,你还有我这个哥哥啊!”
从那时起,塞朵一直都相信这个哥哥,相信跟着哥哥,两个人总有一天能抬着头站起来。可是后来他们的父亲回来了,俄曲从蓝迦大牢里放了出来,终于见到了两个幼子,却只是整日喝酒。兄弟两个盼回来父亲,却没盼来他们期望的好日子。第二年,父亲便领回来了格勒这个养子,格勒和他们都是差不多相仿的年纪,可是父亲却比疼爱亲儿子还要呵护这个养子。才旦加比谁都生气,也比谁都更加讨厌格勒。
明明是欢闹的一群人,却仿佛一下陷入了针锋相对的格局。大家都僵持在那里,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你们一个个不用那么难受,看到我像见了鬼一样,好像我就是那样小器的人!格勒册封世子,我也替他高兴!我这就走了,不扫你们大家的兴致!”才旦加仰头将一杯酒喝干,铜质的酒盅当啷一声掼在桌上,“我喝净了!”
才旦加扔了酒盅,转身就走了。塞朵一愣,丢下筷子,赶忙追了出去。
苏里疾摇了摇头,刚想跳起来去拦,感觉到旁边古莉金狠狠用胳膊肘撞了他两下。他一扭脸,看见格勒垂着头弓着背,胳膊打得僵直撑住大腿,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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