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何媤琪把我叫过去。
这次她吩咐我办的事,依然是老样子,让我背架子,拿画板,陪洪可馨去画画。因为旁人大多没这闲情逸致,所以,我这个闲人便担当了画童的职务。
我们来到南山山峰的一角。
她是堂口的继承人,职务极高。帮会等级秩序严密。在众人面前,我们都必须恪守尊卑之别,刻板的交流。只有在后山画画时,我们才可以像朋友一样闲聊。可是,洪可馨自从鸳鸯谷一战后,似乎心烦意乱,绘画也越来越乱。今天勉强绘了蓝色的,平和的天空,但画面总是让人觉得没有真实的蓝天平静,笔法一片乱糟糟的。
我心想,“她今天,心里有事。”
我回头一看,远处的保镖站了几个小时,也有些疲惫了。
风云总是很快的变幻。
方才还是天色清朗。一阵风,吹乱了云。
我看她的画,却诧异了。
她的画,竟然也如天空一样,一片纷乱。
“走吧。”她丢下画笔。
小曼把画板挂在我脖子上。
我们陆续下山。
天色变化了。
该来的风暴,迟早要来。
天色清朗。我向后山走去,缓步走入春林的云雾中。不久抵达后山盘山小路的拐角处,驻足向远处眺望,忽然见到洪可馨艰难的背负沙包,腰扎铁锭,吃力地顺着小路跑着,越过后山上事先设下的障碍。我走近前去,见到她手臂,脖子的伤痕更多了。淤青的条纹纵横交错,好似在雪白的肌肤上刻下图腾。
我跟着她,陪她训练。
训练结束,我们各自返回住所。
何媤琪突然来找我,说我胡言乱语,导致洪可馨心情不好,要我去向她道歉。
我跟着她来到小楼中。忽然,我的头被一块巨大的黑布罩住,几个人合力把我擒拿,扛走。
我被按在地上,还以为要被打一顿,不料身边安静了下来。
我揭开了罩布。
我一看四周除了刑具没有旁人。原来自己早已身处惩戒处的一地牢中。保镖则出去了。
小曼来了,伸手示意,让我跟她走。
我们从密道来到当日何媤琪盖章的书房。
她扭动开关。
一扇墙上的书架打开了,露出长长的廊道。
她比划着,示意我走进去。
我迟疑着,虽然内心提防,但还是向前走去。
廊道尽头是一大厅。大厅墙壁上挂着一幅画像。画像上是一位穿着中山装,神色肃穆的中年男人。
画像之下,洪可馨已经在等候我了。
她对我说,“因为堂口暂时无人继任,大厅后的总裁办公室总是空置的。”
她带我走入宽大的房间,仰头望着墙上的画像,介绍说:“这位就是我们先去的领袖。华伯。”
我看着画像,想着照片上的人,默默出神。
洪可馨说:“对不起,我找了个借口,用这个方式,把你请来了。我并非责怪你批评伯伯,也不需要你道歉。若不是找个借口请你来,贸然让你来这儿,周喜儿不会饶了你。你可以找你需要的东西,可是,我们的事情,不该问的不问。”
我说:“知道。”
她介绍着:“伯伯是这庄园的主人。大概十八年前,华伯从海外归来,然后,斥资成立了公司,又在自己的家附近买了土地,建起围栏,再修缮了这个庄园。”她说罢,幽幽叹气,“可惜,五年前,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了。”
我说:“那天我不是故意要评价洪先辈。请你不要见怪。”
她缓缓迈步,轻轻举起鸡毛毯,打扫尘埃,“伯伯回来后,重新修缮了庄园。然后把自己本姓本名都隐匿了。他说,他重生了。让我们叫他华伯伯。伯伯曾是忠字堂口的人。他和宗夏,还有对手杜赤仁本是朋友,后来走了不同的路。——不错,你说得对,伯伯的脾气很古怪。”
她默默叙述着,玉石般的手抚摸着桌上的砚台。
“我对洪老先生只闻名从未有缘见面。你倒是好运气,可以被老先生挑中,继承堂口。道上人羡慕死了。听说,继任人能知道许多秘密?”我想打听姓白的女子,所以这么问。
她摇头:“羡慕?你不了解头头的重担。对了,不要道上不道上。那些和我们毫无关系。我们是帮会,是红帮,但不是黑社会。”
我望着画像,若有所思。
洪可馨说:“那时候,我也只有八岁。只记得,他总是在山顶,教我锻炼,然后望着远方发愁,叹气。其实,我对许多事都不了解。更不知道什么秘密。我只知道,伯伯去世时,留下许多遗憾。”
她望着窗外,缓缓道来:
我经她解释,已知道周喜儿曾是一偏僻处的莲花堂的分支头目周堂主的养女。没有名字。只有小名叫喜儿,外号喜鹊,今年四十一岁,大家不敢叫她小名,只以周姐姐相称。但是大家更喜欢私下叫她的外号“丑八怪”。她容貌虽五官和谐,可脸上偏偏多了一刀疤。她原是雪山莲花门的一个小分支的堂主,因为莲花堂发生了一些事,所以在这儿暂居。
当时,华伯去世,洪可馨才十来岁。因没没有女眷,所以华伯托她保护可馨,并当教练,教会她枪法和各种护身技能。
因为之前镜湖大战,及利益瓜分的完成,帮会体系和江湖秩序固定下来。大家经历了十年的平稳时期,除了少数摩擦,基本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流血冲突。这十年是帮会从小山堂变成大财团的关键十年。为摆脱帮会固有历史形象,改变民众的偏见,发展商贸,并掩人耳目,大家开始谈论帮会改组事宜。但是新方案的许多内容遭到反对,因为要裁撤黄赌毒三炷生财高香,触动了部分人的利益,许多保守人士都极力反对。
后来,华伯年老力衰,自知时日无多,便召集堂口元老商量要事。其间谈及传位问题,华伯便有意要让洪可馨这一个偏爱文艺的毫无案底的女孩子继承山堂的山主位置。这是破天荒的。许多元老无法接受。而且,虽然镜湖之战后,大家订立和平协议,和平相处,但不代表小摩擦不会发生。更重要的是,虽然仁君已经去世,但红叶堂的老对头黑岳还在。只要这个仇家存在一日,红叶堂被毁灭的危险就不会消失。
华伯则另有打算。一来他心中十分疼爱自己的女弟子洪月琦。对她十分自责。想以此摆脱负罪感。二来他希望打破旧帮会秩序,让帮会顺利改组。
华伯有兄弟,三十亲信门徒。大家开会讨论,都不答应。那些老辈门徒,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种激进的方案。特别是帮会的顽固派,认为女人当头头是一种奇耻大辱。说历来当龙头的人,虽不需要有过人的本事,但必须是大家尊崇的德高望重之人。一区区弱质女流,何德何能继任山主?其实华伯内心十分清楚,保守派表面上反对女子继位,实际上是反对革新计划。后来,保守派推举了一位堂口先烈的儿子,也是堂口的红棍,卓仕为继任者。这个卓仕是个极其顽固没有主见且不会变通的人。
因为事关重大,华伯也请来其它兄弟堂口,及兄弟帮会的元老,比如程老帮主,东将等人前来商议。东将素来反对黄赌毒,赞成华伯的决定。程老帮主认为仁君的帮会已经完成了历史转变,如果不革新,还死抱着绿林草莽本色,死扛着那个年代的历史传统,就会在将来的与仁君的竞争中处于极其不利的处境。而皇甫先生等人则极力反对。最终大家意见不统一。争执了三天三夜,几乎大打出手。华伯只好暂时搁置此事。至于革新方案,因为顽固派反对,黑门生意除了禁止打家劫舍,其它的一律免谈。
因为华伯的革新计划受阻。门人意见分歧,堂口从此分成了激进和保守两派,互相倾轧,再无宁日。
华伯想了个对策,请来莲花堂的水月宫的东将辅佐洪可馨,又聘任周喜儿当洪可馨的教头。甚至把管家大权也交给了何媤琪这个女子。用他们来对付门下反对的人。后来,谁也没料到周喜儿清理了顽固派,但没有扶助洪可馨。甚至以私报恩,私下挟持了洪可馨。说她还小,经验少,暂时无法接管大权。东将离开后,她挟天子令诸侯,打击异己。许多人都纷纷离开了庄园。
顽固派失势后,带着他们自定的继任者卓仕另起炉灶。但他们没有堂口的名册,圣物,也缺乏资金,所以无法夺走堂口。
周喜儿则要利用这堂口的力量为己所用。她有一个心腹,一个走狗。心腹是李卫。走狗是吕万。李卫的父亲曾是华伯的手下,在镜湖之战中去世了。李卫对此事耿耿于怀,又对传位给洪可馨的决定不满,可是他又不赞同顽固派的作为,所以帮周喜儿办事。而且,他许多年前就暗恋她。吕万则纯粹是巴结她。
我听她说了,心想:“怪不得空着这么多椅子。原来是心存不满,不肯回来了。”
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会被那些人挟持?你为什么不夺回继承权?”
她淡淡的说:“这和你无关。而且,我劝你少了解。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
我问:“当天一战,许多礼聘来的人不都知道庄园的事了?”
她听了,叹气:“哼,是么?可惜你不知道,追悼大会后,那些人拿了钱,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私人飞机坠毁,车祸,暗杀,无一人活着回去。说是因得罪黑龙堂遭报复。然后他们的兄弟朋友,马上还要来帮周喜儿。继续落入这个圈套。”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心好似被铁锤一砸。
“所以,你拒绝周喜儿是对的。那位朋友幸而跟你离开庄园,否则他也必然遇害了。”
“周喜儿早就打好了算盘,她不会让挑起江湖纷争的责任落自己肩头。现在死无对证,谁知道谁先动手?”
我听她一说,想起那些前来助拳的人,手还在发抖。
她把小曼喊进去,同时也让我去帮忙。
我们一起把许多资料从华伯书房的大书架搬运下来,放在一旁的壁炉里烧掉。
我与小曼忙得满头大汗。
“庄园里虽然冷清,但也有侍从仆人数十人?为什么只找我来烧书?而且,你不是很爱看书,为什么要烧?”
她摇头。
“别多问。也别让旁人知道。正因为你不是本堂口的人,不受门规约束,所以可以动手毁掉本门的东西。因此才请你来。门人大多被周喜儿收买了,如果让喜儿姐姐知道,就烧不掉了。——我们袭击了黑龙堂,他们不会善罢罢休,迟早会来寻仇。这些东西,无论如何不能落入外人手里。”
我听了,不便再问。
她的贴身保镖送来许多箱子,箱子里正是香堂里的文件资料。
我在搬运中,一个不慎,一盒档落地。
我匆忙躬身捡拾,无意翻看,余光瞥见其中的一些正是帮会的入会申请书和登记簿。还有密室的各种帮会资料的目录。我悄悄翻看,文件编号缺失了两份。
我把一摞摞的纸张,都扔进壁炉。火焰燃烧,发出耀眼光芒。
我心想:“难道这儿压根没有姓白的人?”
小曼忽然塞纸团给我。
我看看箱子里,竟然还有许多祭祀用的神符和用品记录。
“为什么要烧掉这些?”
洪可馨微笑着:“留它们有什么用?过去,参加红门的帮众大多是大字不识的各行业的贫民,你跟他们说大道理他们压根就听不懂。所以才需要神道教催眠他们,主宰他们的行为。现在不同了,大家都念过书,谁还信这些?伯伯的革新内容之一,就是革除繁杂的宗教仪式,撤销了祭司职位,用新的信念联合大家。”
我点头,说:“这我也有耳闻。过去的人迷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听说,还有人宣扬观音菩萨下凡,命令洪二祖以帮会拯救世人,以此招揽帮众呢。还有洪仁坤先生,也是用宗教去招兵买马的。”
洪可馨正色说:“对什么人用什么办法。方法只是工具,只要目的正确,什么神秘感,宗教感是可以接受的。神道教已经深入帮会的灵魂,也不可能完全革除。”我问:“什么是目的正确?有不正确的目的么?”她解释着:“过去,帮会是除了官府,乡绅民团,宗派势力之外的第四组织,拥有极大极广的势力范围。可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帮会人员存在。帮会利用神道教组织起来,主要是为无助的人服务。这就是正确的目的。又如洪仁坤先生用宗教实现民族革命,平均地权的理想,这也是正确的目的。”
“如果为了私利,利用神道教迷惑人,那就是邪教。这就是错误的目的。”
天色向晚,我终于烧光了数千本资料簿。
洪可馨取出一些神符,放入盒子,说是留作纪念。
我一看,发现一个和我身上的十分相似。
洪可馨说:“这就是伯伯在庄园里的洪崖庙替我求来的。老洪崖庙被毁了,伯伯把它重建在庄园里了。不过,我向来不信这些,所以从来不佩戴。”
我忙了半天,浑身酸痛。洪可馨让我先回去。
我转身,走出小楼。
刚离开小楼,朝回去方向走。突然在长廊旁,见到周喜儿带着伤疤的脸。吓了一跳。
她站在门外,看着我。
“我,我走错了路。”
“大惊小怪!走错路可以让人带你回去。”她带着随从,手提公文包,刚从外面回来,吩咐手下给我带路。
我急忙回去了。
半路遇到何媤琪来了,问:“你道歉了么?小姐说你必须道歉。”
我摇头。
何媤琪不许我走,拽我来到阁楼外,却看到大门紧闭,说:“啊,她上哪儿去了?怎么不见踪影了。”
我也假装四处找寻。
她责备说:“一会小姐回来,你必须向她道歉。否则,你侮辱本门先辈。这是大忌讳。她会不会杀了你,我也不敢保证。但是门人不会放过你。”
我点头。
“哼。一定是你,把她气跑了。”她四处张望。
她带着我在楼下花圃寻找。
我在水池边突然看到了洪可馨,她刚刚洗干净双手。
我向她走去,说:“谢谢你的款待,打扰多日,我这几天就下山。之前给您带来不便,在下深表歉意。”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看着池水。
“你,你这是哪门子的道歉?”何媤琪骂着,“你破坏了这儿的规矩,你也知道,在帮会里尊卑有别。你侮辱先辈,大家饶不了你。”
“不必了,这事不要再提。”
“小姐?”
洪可馨站起来。
“你们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我回去后,打开小曼的字条。
“周喜儿独断专权。用堂口的账目要挟小姐。所以,我想请你拿回它。可是,它却失踪了。被转移走了。如果能找到,小姐就能夺回庄园。希望你能帮帮她。”
我摇头,想,“我自身难保,怎么有余力帮忙?”
天亮后,我看到洪可馨在后山训练。我穿过树林,跨过荆棘,来到她身边,问她:“他们为什么要困住你?为什么要折磨你?”洪可馨迈步急行。我跟在后面,追问:“为什么?你一直都不开心?是不是那个刀疤女人,总是欺负你?”洪可馨摇头,“这里面的原委,复杂得很。”快步向前走去。
我边跑边追问:“既然你可以下山,为什么还要留在山上?既然你不喜欢与她争□□力,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还要在这儿受苦?烧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她依然会为难你。”我见她不回答,接着问:“既然周喜儿只是为了利用你,那么她总有不需要你的那天。你跟我走吧。我可以带你离开这儿,送你远走高飞。你不是小孩子了,该为自己做个决定。”
洪可馨听了,脸色有些异样,眉心掠过一丝浅浅的惊讶。
她信步走到一株枫树下,拾起地上的一叶枫叶,放在手中摩挲。
“这山上的枫叶真美。”我说,“怪不得你不肯下山。”
“不,这儿的枫叶再美,也没我家那株枫树的美。”她打开随身带的训练手册,里面夹着的一枫叶,早已干躁,成了标本。
“你的家?难道这儿不是你的家?”
她摇头:“伯伯是为了不让我想家,才派人移栽下这八百株槭树。除此之外,他还修筑了枫叶小筑给我居住,希望我把这儿当自己家——我年满十八岁,要学习堂口各项事务,才搬到前面的楼宇住。”
“当年我离开家时,妈妈给我这张枫叶,说让我想家时,就看看它,伤心难过时,就看看它。她还说,十年之后会和爸爸来和我见面。其实,妈妈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些年来,伯伯把训练日程排满,我哪里有半点空闲去想家?不过,现在已经是十年之后的第二年了。他们还没有来看我。”
我听了,感叹着:“怪不得你的木屋里有许多红叶。每一年,你都拾一张,制作成标本。现在已经是第十二张了!”
“伯伯去世后,我千方百计打听父母的消息,希望将来可以与他们团聚。可是,虽然我知道我的家在一个叫镜湖的地方,但奇怪的是,此镜湖非彼镜湖,许多叫镜湖的地方,都不是我要找的地方。所以,找了这些年,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忙打听。——你是,是我在这儿的唯一的朋友。”
“可是,你难道不能自己下山去找他们么?”
“不,不行。我答应过伯伯。在堂口权力继任完成之前,不能随意行事,更不能离开庄园。”
“你跟我走,假装被我挟持,我帮你去找。这样你就不会违背洪先生的命令。虽然叫镜湖的地方不下十处,但只要我们努力,终会有找到的那天。”
她停下脚步,沉思片刻,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出言反对。然后缓步向前,走了几步,稍稍回头,神色有些羞涩,只说:“跟你走。我们,我们。现在,能相信彼此么?能相处么?”
我听了,有些不解,一拍脑袋,知道自己的话让人会错意,忙向她解释:“不,你,我。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我经验老道,可以安全地带你离开,躲开他们。没别的意思。”
她转头,在独木桥旁摇头。欲行还止。犹豫再三,停下脚步。“你不明白,伯伯以及本门的实力,残存在天下各地。周喜儿可以轻易找到我。还有,黑岳实力极强,我是庄园的继承人,他不会放过我。何况,我还有事要办。继任的事还没有着落。我不能对不起伯伯,丢下庄园,让它被人霸占。这是不孝。”
“而且,伯伯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我去找自己的家,以免把敌人引到父母身边。”
“他还说,这涉及一个秘密。敌人千方百计要解开它。至于是什么秘密,我也不知道。”
我看着她的身影。
她跨步走上独木桥,脚下就是云雾缭绕的山谷。
她站在木桥上,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自言自语。
“下山又怎样?还不是一样的寂寞?”
我转身返回小院。
我在花圃见到小曼,希望她帮忙指路,离开山庄,“帐目的事我无能为力。我也不希望再住下去了。帮个忙,带我离开这儿——要不然,你家小姐就要杯丑八怪折磨坏了。”小曼听了,耸肩,叹气,拿出一随身小簿,用纸笔绘制了一张地图,留下几行字句,“顺着这小路可以下山去。你在木亭等着。我去通知陈强来与你会合。”
我依照她的话,从后墙小门离开庄园,看看快到了,把绘有地图纸条藏在头发里,来到树林瀑布下的亭子旁静候。
我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正想回头去找小曼,突然脚步声响了,一女子匆匆赶来,说:“不好了!小曼被丑八怪抓住了。”说着,从衣兜拿出一本练习册。我一看,正是小曼练字,和写字条给我用的那本。
“她在哪儿?”我十分着急。
“就在,在西边的小楼。丑八怪要打死她。我,我这就带你去。”
我点头。
虽然何媤琪吩咐不许乱闯,但事关朋友安危,我不能袖手旁观。而且小曼是为了通知陈强被抓住。我听闻朋友有事,当下无暇细想,便立刻答应了,跟着她悄悄走过围墙外的小路。我看到那只受枪伤的狼,被养在铁笼子里。我们绕过狼舍,朝西边走去,半路上藏身花圃,躲过了巡视的人。我们拐个弯,经过月洞门,朝西北的小院子走去。来到小楼门前,却被一个保镖拦住了。
“小姐吩咐,不许外人进去。”他神色严肃,但眼角一动,然后悄悄给我指个方向。
我转身回去,绕到西南一侧,看到后门虚掩,没有锁。
我悄悄走到房子里。
我记得地图上的标示。这儿似乎是华伯的卧室书房。他去世后便一直被封存。
我心里纳闷,小曼怎么会被抓到这儿来。
那个女子说给我望风。
我在墙上摸机关的暗门。很快机关打开。我走入密室。听到里面有隐约的人声。
他们刻意压低了音量。
“你怎么又回来了?”
“东西找到了么?”
“没有。看来,她们已经早有准备。把东西转移走了。我们要想别的办法。好了,你别乱走,我送你出去。”
光线阴暗,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但觉得声音有些熟,似乎是全半山的手下大贵的声音。另一人说了几句话,口气有些熟悉,但那个声音刻意装得低沉而阴森,故意要掩盖自己的身份,无法判断是谁。
“快,带去给碧霄山玉仙城的赵禄堂主。”男子刻意压低了音量,且卷着舌头说。
我心头一凛:“竟然和清龙会的黑龙堂大哥有关系。”握紧拳头,悄悄侧头去看,可是角度受限,我只看到对方的侧脸。而且光线微弱,对方的衣领又遮挡了脸颊,压根不能分辨是谁。
“至于陈强那小子,有机会我会除掉他。高赐等人让您帮忙找他,然后重建帮会。可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他来过这儿。”
“上次东叔的事,幸好这儿的人没有出手干涉。东叔派人去搬救兵,吓得我出一身冷汗。当时她们三个女流都知道这回事了。幸好彼此意见分歧。当时要是她们真的出面,倒是不好办了。可惜啊,她们不知道东叔和洪老头的关系,只当他是个外围拿钱办事的。她们更不知道东叔知晓东将的下落。”
我听了,内心一惊,想:“怪不得书房的画像和照片上的人如此神似。原来救兵和他们有关。”
我在小窗旁朝外一瞧,看到一人影跳出去了。
“这儿有内应。”心想。
人影一晃,另一个人影来了,我藏在柜子后,待对方来得近了,发现是陈强。
我们见到对方,都是一愕。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
陈强说:“听说你被丑八怪抓了,我来救你。”
我大惊,忽然醒悟,“出去再说。上当了。”示意他快走。
突然一阵脚步声,急速朝另一个方向跑远了。
我们分头追赶。
我看另一人的身影似曾相识,“吕万?是你么?”
那个人听了,一愣,在阴影中急忙转身溜走。
我向他追去,脚底一滑,一不小心,手臂碰倒了一檀木架子上的玉如意。玉如意落地。墙上的机关打开了,露出了画像后的盒子。我一看,盒子里是空的,里面的物品不见了。我心想大事不妙。心中立刻明白了什么,“有人要嫁祸给我们。”
陈强匆匆追了出去。
对方身手敏捷,一跃跳出窗外,朝后山跑去,消失在树林中。
陈强紧紧追赶而去,身影也迅即消失。
我刚要追赶,警铃声大作,铁栅放下,把我锁在密室。
突然,一个人带着保镖匆匆赶来,是何媤琪。
“有贼!”我气喘吁吁地说。
“哪里有贼?”何媤琪说,“我看,你就是贼吧。”一把拽住我,死活不放。
何媤琪看到地面,愣住了。
地上散落着玉如意的残片。
“这是,是伯伯的遗物!”
“你,你要赔。”
洪可馨穿着睡衣,在保镖头子的保护下走来了,这儿正是她的卧室之下的地下密室。她看到我被关在里面,十分诧异,转头:“这么晚了,你们来我的屋子下的密室干什么?”她质问那些保镖,“这是你们能来的地方么?”
我说:“我,我来找……”洪可馨示意我不要说话。
周喜儿来了,立刻责骂手下,然后派人检查损失。
洪可馨拦住他们。“这儿是伯伯的密室,伯伯吩咐过,除了我,不许其它人进入。”
周喜儿见盒子内东西被盗,眼神诡异,吩咐手下,要把我抓起来,依照擅闯要地行窃之罪惩治。
三个保镖立刻把我擒拿,准备送去地牢关押。
周喜儿冷笑着:“得罪了。我还以为,你拒绝帮忙,是个有原则的人,没料到啊,你也是个小人。”
洪可馨伸手拦住那些人,“住手,是我让他来的。”
大家听了,十分诧异。
周喜儿说:“可馨,你在胡说些什么?”
洪可馨看看我,转过头,说:“我,我让他来。来,陪我聊天,不可以么?你们管的太严了,处处管束我,所以,我才要这么着。我白天要训练,晚上又被监视。所以,我让他悄悄到房间下的密室来,来……”她低下头,“和我谈情说爱。”
大家听了,脸上无光,不便再追究。
本来帮会对男女之防极其严苛,对违犯门规者要重责。我没料到她为了帮我脱身,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我连忙解释,说自己乱闯,与她无关。
洪可馨拦住我,不许我再说。
她看着大家:“我身为堂口继承人,违犯帮规,自愿受罚。”
“地上还有一个人的脚印。用袋子套住了鞋子。按长度看。不是他的。”何媤琪说。
“那也许是陈强的也不一定。”李卫说,“除非抓他回来,否则这个嫌疑不可洗脱。”
周喜儿叹气,吩咐手下散了。
何媤琪私下对我说:“没你事了,但是小姐有事了。而且,你打坏了玉如意,那是华伯临终前送小姐的礼物,用来勉励她的——你没事不要乱闯。真是的,小姐怎么能答应让你乱走。”
洪可馨看看地面,说:“没事了,碎了就粘起来。幸好洪仁坤先生的遗物没有被弄坏。”
“你还愣着干什么?”她说。
我匆忙离开小屋,返回花圃,迎面撞到小曼。
小曼责备我做事太草率,中了诡计,当了替罪羊,“那个蒙面女子是周喜儿的心腹莞儿。周喜儿派人去偷洪可馨的东西,怕事情败露被追责,让你们去顶包。莞儿如今已经被周喜儿灭口了。”她比划说,“幸好陈强够朋友,故意逃走,帮你背了黑锅。否则你也逃不了干系。”
她送我返回木屋,比划说我暂时不能离开庄园,她会去找洪可馨,问她怎么安置我。
我待她离开,悄悄打开手掌,里面是那个逃跑的人遗落的戒指。
我借着台灯的光一瞧,发现戒指上有一个岩石浮雕。这是黑岳的手下的配饰。“黑岳的人?”我内心突然一惊,“仇家的人也潜入了这儿?它的主人,究竟是谁?难道是吕万?”
木屋外灯火通明,因为洪可馨的住宅下的密室有贵重物品失窃,这事非同小可,所有安保人员都被动员起来了。一级人员在她的贴身保镖大志带领下在庄园内进行排查。二级人员搭五辆车来了,下来的大多是七星帮的人,在山后拉网搜索,我曾听小曼说过,保镖大多是二级帮会的,比如小刀门,七星帮的人。他们由次级核心成员指挥,每年由庄园出资聘请,只负责周边安保工作。但他们找来找去,直到天亮依然一无所获。
我等到天亮,也不见陈强的踪影。
我想去找陈强,但被那些人拦住。
我心想,“本想离开这儿,却遇上这事。幸好有她帮我脱身。不过,这么一来,她的声誉就被我连累了。”
小曼突然来了,比划说有急事。
我跟着她来到祠堂外,看到洪可馨跪在地上。
周喜儿站在一旁。
几个保镖拦住大志。
何媤琪和四嫂等人也在场。
祠堂内已经点燃了蜡烛,上了香。
周喜儿叹气,说:“华兄对你的母亲月琦的事十分自责,所以未免对你的私人生活过于苛求。本来,你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就算有儿女私情,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既然华兄说过,不许你在继任前有儿女私情。外加门规更严厉禁止男女未经尊长同意,不经报备审核对方身份,私下谈情说爱。——我只是按照他老人家的吩咐和门规办事,请小姐不要怪我。”
李卫拿着鞭子,说声:“没错,帮会比宗族的规矩更严。恕在下得罪了。”言毕,便开始抽打洪可馨。
这就是责罚。
我喝声:“住手!”冲过去,夺下鞭子。
李卫说:“这是我们堂口的事,你来干什么?”
周喜儿也说:“她为了保护你,亲口承认了。如果不责罚她,我怎么向大家交代。而且,她身为继承人,违犯门规,如果就这么算了,她将来怎么指挥大家?”
洪可馨背上已经留下了几道血痕。“不,不要管我,你快走。”
我一咬牙,也跪了下去,对着祠堂内的牌位说:“要罚,就连我一起罚。”
李卫看看周喜儿。周喜儿点头。
李卫拿起鞭子,鞭挞在我们的身上。
打了一百来次,洪可馨已经晕倒。小曼忙把她送走。
我挣扎着站起来,浑身都是伤痕,疼痛难耐,踉跄着返回了枫叶小筑。
我修养了好几天,才能勉强下床走动。
这些天来,我对东叔的事百思不得其解,对周喜儿的所作所为十分不满。
我躺在床上,又想起洪可馨被我连累,彻夜难眠,看看天色将明,把事情藏入心里,闭目休息了。
时光匆匆,又是春日。
南方总是和雪没关系。
山林葱葱,不经意间,春的脚步便到来了,就像它从未离开过。
初草浅淡,平林莺飞。日色和暖。一派春意融融景象。
去年的枫叶落了,化为土中的营养,待来年的花草萌发,化身为彩色的花朵。
我看着山景,感叹时光易逝。不料我竟然在庄园度过了一个冬天。
我内心惦记着苗云英安危,“她过得好不好?她还恨我么?”
我的心矛盾着。
“吕万喜欢她,应该会待她好。”
“可是,我也该去看看她。不过,要是见到她,会不会连累了她?毕竟我身负江湖仇怨。”
我转念又想:“当天我丢下她,她一定很伤心。毕竟我们之间还有婚约,且这婚约是恩师安排的,她的父亲也点头允可了的。因为铁山堂遇袭,才没有如期结婚。本来阿彩结婚后,东叔说帮我们主持婚礼,不料又遇到这些事,所以拖到现在,这婚也没结成。”
“而且,我回绝了周喜儿,她便处处刁难洪小姐。这不明摆着,明留暗逐么?——那晚连累了她,让她的声誉受损。——我想,走,是最好的替她挽回声誉的办法。”
“洪小姐倍受折磨,是我连累了她。”想到这里,无论如何不肯再住了。
我收拾几件衣服,叠好被子,放好几本书,准备下山。
我等着四嫂来,用手连比带划,请她带了一张字条给何媤琪。
字条上写:“我要到山下小镇找份工作。我不想继续打扰你们。”
其实,我不愿在这个寂寞,古怪的地方继续独处。
“而且,给她带来这么多麻烦,不好再住下去。”我想。
四嫂通知了何媤琪。
何媤琪赶来了。
当我即将跨出院门时,她只丢下一句“不许走。要走,就别来。来了,就不许走。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大街旁的旅店?”
“我不想继续住下去。”我说。
“让你住着,你却要走。不听吩咐,得罪了小姐!会让她更加的不高兴!而且,我也无法负责。”
她不出现罢了,刚有半点好感,完全又被这种无礼冒犯冲散。
我早就想离开枫叶山庄了。我不想再卷入纷争,这些年来,逃避的唯一目的,就是追求平静的度日。可是,这儿虽然空气好,很安静,但同样是个是非之地。我伤势复原,便赶紧准备下山,免得叨扰她们。
何媤琪说:“要离开可以,可是,你之前打破了一只玉如意,那是古董,你要赔的。”
我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沉闷的,甚至是死寂的冰冷地方,“我有错,弄坏东西,我会赔。可是,我要离开,就是要离开。谁也拦不住。”
“赔,你拿什么赔?”
“我去赚钱。”
小曼把洪可馨找来了。
她低声说:“你可以走,但是不能泄露这儿的事。特别是,是那晚的事。否则,我饶不了你。对了,山下的小店可以收留你。除了小镇,你不能去别的地方,离开我们的视线。因为陈强逃跑了,若是你又不见了,我没法向喜儿姐姐交代。”
我没想到,这素雅的女子,也是个冰冷的,现实的人。
“无所谓。反正我也无处可去。”
“而且,你已经带着介绍信,以铁山堂正式门徒及红棍的身份投靠本堂口,你就是半个本堂口的人,我们要对你的安危负责。你也要尽门人的义务,如果堂口有事,必须随传随到。”
我点头,告辞,“多谢你们这些日子来的款待。要杀我,请自便。不过,我不是随便泄露朋友秘密的人。”
我踏出了门,独自离开了院子,背起背包,走下山去。
古老的庄园道路上,我回头望。洪可馨神态冷漠,站在小楼的窗旁,望着天空。
我迈开大步,踏上山路,离开了枫叶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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