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劳吕安抚来为的是,行在银盘失窃之事。”尚食娘子道,“宫中之物万不可流落民间,以防宵小叵测。”
吕湛点点头,“凌阳向来匪乱民刁,虽人心渐附,但毕竟新平之地。我既是凌阳主官,行在失窃,自然职责所在。”标准的京师口音,言谈间令人如沐春风。此时的吕湛,是一点凌阳的舌根音都不带了,与京师来的贵人无二。
刘贞睁大眼睛,看那人随意站在那里,与皇子、内贵人交谈,没有一丝一毫的刻意,反倒端庄闲适——很是陌生。
吕湛。
吕湛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刘贞耳朵里再听不清这些奇怪的京城口音,她眼前浮现出最后一次见到吕湛的模样——
那是和大哥刘钊投奔赵氏的那天,两家一起去给他们送行。他二人身上穿着耐洗的黑色粗麻衣短打,是刘贞连夜赶做。背着厚厚的包袱,活着榆钱面的杂粮锅盔把包袱皮撑成一个“乌龟壳”。刘钧那时年纪小,笑他俩成了“驼背”。
吕湛自小就生得比一般人高大,但并不强壮,高鼻深目,不爱笑,嘴巴总是抿成一条线的俊俏儿郎。在赵氏兵打来前,凌阳城里胡人不少。由于吕湛随寡母长大,又长得不同于凌阳本地常见的小郎,常常被人嘲笑是否顾氏与胡人有私所生。小时候,刘贞和大哥刘钊为此不知道帮吕湛打了多少架。陈氏还曾为此发愁,怕谢家看不上野丫头。
可是眼前的这个谈笑自若、锦衣乌发的达官贵人与那个背着锅盔穿着粗麻布短打的少年,除了眉眼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说话的口音,说话前喜欢先抿一下唇的小动作都不见了,好像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刘贞之前一直以为自己见到吕湛,会恨他,痛骂他停妻再娶,骂他言而无信,骂他忘恩负义……却在这一刻,兀地发觉,她对于这样的吕湛,根本骂不出来。她恨的人从头至尾都是这个陌生人。
吕湛,到哪里去了?
那个从小陪着她玩,逛遍全城所有犄角旮旯的吕湛去哪了?
那个总是板着脸却又坦率真挚的小郎,去哪里了?
这个人不是吕湛!
他不是吕湛!
似是感受到刘贞的目光,吕湛皱了皱眉向尚食娘子问道:“敢问内人,那贼人可曾找到?”
却是身着风流斓衫的三大王,兀地手指一伸,指向跪在地上的陈氏和刘贞:“此二人便是窃贼。”
吕湛略讶异了一下,第一次转头看了过来。
刘贞被三大王的指认弄得头一懵,他先是指责出现在院落里的妈妈是窃贼,现在又指责她这个更没干系的人,莫不是因为偷情被撞破而恼羞成怒了吧?!贵人就可以不经过过调查,随意诬赖人吗?!
与吕湛的视线对上,陈氏有些愧赧地一缩脖子,令原本就认定她做贼的三大王,越发坚定自己的判断。
刘贞掐着自己的手指,顶着吕湛的目光,冷静下来,硬着头皮道:“三大王未免欺人太甚!”
三大王虎气多过秀气的脸上,一双不怒自威的丹凤眼斜睨了刘贞,只见方才不敢多说话的女子,在真相铁凿的此刻,倒是把头抬起来了,虽仍旧不敢直视自己,声音却意外的没有发抖。
“乌鸦落在泥巴上。”三大王自以为幽默地说了个歇后语。可惜刘贞的京城话不是太精通,并没有听懂,一脸莫名。
三大王颇有些阶层优越感地与司食娘子眉目传情了下,嗤笑了一声:“据闻,内侍省都知王继恩招这母女进膳房专做国丧素肉,可是找过吕安抚做的保官?”
吕湛缓缓道:“阿陈母女与我确是世交旧识。据我所知她二人并非此等盗窃之人,想来此中或有……”
“三大王!”刘贞打断吕湛的话,她的清白与否,她妈妈的清白与否,不是谁是保官,不是谁能保证,而是天地可鉴日月可昭的。她二人不需任何人作保!
“三大王是读书人,是孔圣门生,可曾知道‘冯妇之死’么?!”刘贞大声道。
三大王转过头,第一次正眼讶异地看向跪在地上的粗陋仆妇:“你竟也知晓诗书?!凌阳地偏民贫至此,竟然文风如此之盛!”
刘贞并未因三大王的话感到高兴,毕竟只是因为自家身份地位是在太过低贱,也能晓得些典籍令人很是惊讶罢了。若是肖秀慧或是那符家的表妹,定不会如此讶异。但毕竟引起了三大王的注意,刘贞赶紧快语道:
“据说在过去,南方东瓯的人把失火的“火”念作老虎的“虎”,他们国家经常发生火灾,令国君非常忧心。这个国家有个商人,听说晋国有个叫冯妇的人很是英勇,是虎的天敌,冯妇所到的地方就没有虎。
商人就向国君推荐了晋国的冯妇来消灭“火”。有一天,发生了火灾,冯妇自然跑出来到处找老虎搏斗。而以为他是灭“火”能手的东瓯人却把冯妇投向大火,以致冯妇焚烧而死……”
“你还真读过书,只不过这个故事与本案并没有什么关系。”三大王穿着士子斓衫的猿臂蜂腰身体,踱着文官的方步,走到堂上的座椅上端坐,打断刘贞冗长的故事。
“你们分明就是盗窃银盘后,担心事发的胆小盗贼,才会偷偷回来送还赃物。东拉西扯拖延时间并不能减轻罪名,倒不如赶紧认罪。”
刘贞不理会三大王的指责,继续道:
“冯妇死了,那个商人也因为欺君获罪。可是,三大王明鉴,那商人也是“火”“虎”不分,他也是误信冯妇能灭’火’才找来这样的人才,以为国君分忧。他的罪名又何其无辜?”
刘贞双手加额,重新大礼下拜,“三大王。我与妈妈确如大王所言,是胆小之人,但我们却并非偷盗之人!我与妈妈是想将官家的银盘物归原主,但是胆小,怕粘上偷盗的嫌疑才会把银盘偷偷送回院落。若不是心中存着这份报效官家的心,直消将盘子随意丢弃便好,又岂会落得如此境地。冯妇无辜,商人亦无辜!”
三大王好笑:“且不论你二人是否偷盗,事发之后攀诬他人,岂能无辜?!”
刘贞哑言。她听过的诗书故事并不多,方才想起冯妇的故事,便没做多想,直接拿来为自家开脱。说完也觉得故事与道理牵强的很。但是搜肠刮肚,实在没有其他更好的说辞。
陈氏突然大喊:“三大王,千错万错都是小妇人的错。我家贞娘压根不知情,她什么错错都没有。三大王砍我的手指、拔我的舌头、让我坐牢!千万别动我家闺娘啊!”没说完就已经泪流满面。
久居宫内的人很少有感情外露的时候,若说方才众人被陈氏的哭诉唱骂给唬住了,那么此刻算是被陈氏真情流露给震动了。
自赵氏立国以来,早已废去了肉刑,哪来的什么砍手指、拔舌头?吕湛惊异怀疑的目光看向三大王,令他颇有些尴尬。
刚才只不过是他看这妇人一副愚蠢的样子,还刁奸恶毒的不行,才出言恐吓。真看她信了,还为了闺娘,一人担下罪责,反倒很是动容和不自然了。
三大王理了理自己的大袖子,咳嗽一声:“阿陈,既然你已认罪,本该数罪并罚。但是官家方才入城,对凌阳新抚宽容,又有吕安抚作保,你家闺娘陈情。寡人便念你初犯,只罚你离开行在,自谋生路。”
陈氏本是已做好万念俱灰的打算了,此刻竟然逃出生天,自然大喜过望,一把拉住刘贞,给三大王大礼下拜,“多谢三大王!多谢三大王!我一定回家给你立个生牌,跟菩萨一起,天天上香上供!”
三大王方才见识过陈氏的刁蛮奸诈,自是不会因为愚妇的恭维好话开心。倒是那刁妇闺娘的脸上的不甘心,令三大王觉得不识抬举,有些不快。他既不快,自不会委屈自己,便叫内侍把这贼母女给带了下去。
倒是吕湛却道:“三大王稍待。我这里有一件私事,想向大王解释一二。”
三大王“哦”了一声。
只见吕湛伸手一展,骨节分明的手掌上,一枚枚金灿灿物事,竟是细小的赤金花钗。
刘贞一见——这不是?这不是她寄还给谢庭的插钗礼么?怎么会在他手上?!
“方才我遇见表妹,符小娘子,她在筵席上捡到了这枚金簪。本想亲自送还给这位刘贞娘,却不想方才闹出误会,这才托了我。”吕湛笑道。
却见三大王一喜:“怪道会碰上观音娘。她与符经略留在行在,却夜深出行。想来是惦记膳房忙碌,怕惊动这些仆妇大礼,才等筵席散后出行。符小娘子真是仁爱有德。”
陈氏听了,低着头,暗翻了几个白眼。
刘贞有种吃了隔夜饭的感觉。
只听吕湛说:“三大王,我虽与阿陈母女世交旧识,但我从道义上还得为她二人作保。她二人必不是偷盗之人。请三大王明鉴。”
三大王此刻却是满面春风:“既然吕安抚如此说来,这银盘失窃必有他因。令有司好好查实便是。”
事后,陈氏对收拾包袱准备离开的刘贞歪歪嘴:“三大王必定爱符观音甚之,对我等发怒戏耍宽待,竟是全因那小娘的名节。吓!此人若是做了官家,必定是个宠信杨贵妃的昏君!”
(https://www.tbxsvv.cc/html/76/76713/3951977.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