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支援和友谊
周塬到达红旗煤矿子弟学校，已近中午时分，学生正放午学，一队队生龙活虎的学生从校内涌出。他赶紧打听柴红辉老师的办公室，给他指路的学生告诉他，“她是学校的副校长。”他逆着人群向里挤去，唯恐去迟了她已下班。幸好她还是保持着上班走在人前，下班走在人后的习惯，正关门出来。
老同事远道来访，女主人很热情，她丈夫冷峻也还是那样幽默、健谈。周塬一心想的是借仪器，无心多谈往事，吃过午饭便催促柴校长帮他去商借仪器的事。
红旗煤矿是一所有一万多职工，年产原煤百万吨，还兼有火力发电、炼焦等产业的大型国营企业，矿区内房屋一栋接着一栋，鳞次栉比，街道纵横，人来车往，和城市没有两样，人称十里煤城。子弟学校的规模也不小，上午来时，唯恐找不到人就没有去细看，现在他可以粗略地观察一下了。一片宽广的操场，400米的环形跑道，内中左边是一个足球场，绿茵如被，右边是并排的四个篮球场，还有个规范的田径场，一个司令台突出在操场东面的跑道之外，三根旗杆高高挺立，对面是一溜阶梯看台。四栋红砖青瓦的四层教学楼，向南矗立着，十分气派。上午到过了第一栋，现在他随柴副校长来到第二栋，在一楼找到了女化学实验员小霍，柴向他说明了来意，周塬递过罗罗开好的清单；他们又爬上二楼，敲门叫起了还在午休的物理实验员，这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头，他看了看古杰勋的单子后说，东西都有，只是原有的断了电线，其实呢，只要接上电线，擦去锈斑，改善接触就可用了，新的昨天刚到，还没有开封，物理组下两周也要用了，借还是不借？柴校长问周塬几时可以归还，周说下个星期，柴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对周塬说：“你知道我们自己也等着用，请按时送还。”
上班铃响了，柴要周塬一同去办公室坐坐，在路上她告诉他，这老头姓东郭，华中工学院的老本科毕业生，因为划了□□，改正以后重新分配工作，这个学期才来的。周塬想起江质彬的问题，问了她一句：“□□改正的事是真的吗？”她说：“我们这里由煤炭部分来了两个人，原来都是□□开除了工职的，后来根据中央的文件改正了，重新安排了工作，这是事实，但我们没有看到过文件，矿里原来划的几个□□分子也还没有改正，可能地方上还没有启动。”
来到办公室，柴把周塬介绍给坐在办公桌前的石书记：“这就是周塬老师。”并说，“周老师难得来一次。这是了解我校情况的好机会。下节我有一堂课，请您介绍介绍吧。”说着她夹起讲义便出去了。
石书记起身来握住他的手说：“怎么到现在才来呢？我们等了你好久了。”他开始有些诧异，细细一想，一定是柴红辉向他推介过。
周塬笑了笑说：“谢谢您的信任。如果我真能够来贵校工作，将是我莫大的荣幸，不过目前我正教着一个高中毕业班，高考在即，这个时候突然抛下他们，会伤害他们的。我这次是来向贵校求援的。”
他向石介绍狮尾岭中学的困难，说明了来意。石说：“办学校少不了好老师，也需要良好的物质条件。至于借点仪器，这好办。好吧，我们出去走走，边走边看。”
他们围着教学楼转了一圈，已经是下第二节课了，便又来到化学仪器室。室内的一溜仪器架上，摆满了各种玻璃器皿，几只大柜敞着大门，里面装满了各种试剂药瓶，地上还堆放着不少试管烧杯铁架，还有两个未打开的新木箱，小霍正在往一个旧木箱子里装仪器和药品。周塬问：“麻烦您了。要借的东西都有吗？我下个星期一定物归原主，按时奉还。”
“什么还不还的。药品用了就消耗了，你还能还吗？至于玻璃仪器，你看这里满地堆着占地方。”她又转向石书记说，“这仪器采购还是要由我们学校自己来定，他们矿山的采购员根本不知道我们需要些什么，只按他们厂商送来的单子填，结果这许多东西我们年年加，用不了堆在这儿，而需要的药品他们又不知道，还是要等我们自己去买，批钱的手续繁死人，这制度也该改一改了。”
石书记说：“我们也提出过意见，好一点了，凡是成了习惯的东西要改可难啊。你说那些不要用的，支援他们乡村学校一些也是一件好事。”
周塬喜出望外，马上说：“我和我的学生先在这里向二位表示感谢！”
“要些什么东西，你自己到那一堆里去拣。”周塬拉过来一个木箱真的自己动手拣起来，他也没有太多贪求，拿了些酒精灯、大小试管、烧杯、三角瓶之类最常用的消耗多的东西。石书记交代小霍一起钉好箱子，注意防震，又催周塬一同向二楼走去，“东郭先生”已经给装了大小三个箱件，只没有加封了，正等他来验数。他指着其中两件新包装对周塬说：“这两件东西请您在半个月之内一定要还来。”他顿了一会儿又说：“你什么时候来拿？不然下班了你难得找我。”
“是啊，你这些东西怎么搬运呢？”
“是呀，捉了贼还得准备用绳捆。等会我把它们运到汽车站去托运。”
石书记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说：“找柴校长的爱人呗，他们供销科每天那么多车出动，或送或带，有的是办法。你先别急，再到上面去看看。”
他们在四楼参观了图书阅览室之后回到办公室时，柴红辉正在那里等他们。一见面她就说：“今晚省京剧团来矿首场演出，我向工人俱乐部要了几张票，请石书记一起陪同周老师去看戏吧。刚才樊校长说：”既然周老师来了，就请他多留一天，能不能在明天上一节课？”他们一齐望着周塬等待回答。
周塬立刻明白了这位尚未见过面的樊校长的用意：子弟学校急于引进有经验的优秀教师。柴红辉曾告诉他，对于他已经研究过两次了，但这位樊校长并不认识自己，还没有明确表态，既然来了他当然不肯放过这个亲自了解的机会。
满足他这个愿望吗？周塬沉吟了一下，说：“齐校长被县里安排外出考察，家里实在没有人，我自己又兼任着一班语文和一个班主任，明天我一定要按时赶了回去，承您俩信任愿意调我过来工作，如果真能如愿，切磋教学的机会多的是，来日方长嘛！”
“樊校长到矿里开会去了，你们还没有见过面。我看，你最好多留一天，可以增进了解。至于仪器的搬运，等老冷回来，我要他安排一下，反正在公路边上，这好办。”
“今晚就到招待所吃个便饭，我去安排一个房子休息。”石书记说。
“我看不必了，他和老冷是老朋友了，爱在一起摆龙门阵，就住我家里吧。您一同过去吃晚饭吧。”
“我就不来了，晚上俱乐部见。”
柴红辉的丈夫冷峻现在是矿上供销科的书记，对于周塬的到来，十分高兴。原来柴红辉在凤仪时，他一到来便和周塬成栋梁们一起谈天，虽说周塬是个挨整的对象，因为柴红辉认为他并不坏，冷峻自然更不介意了，乐得有人聊天排解假期的寂寞。特别是接受华建川的事，帮他们夫妇解了围，也让华县长满意。对于调周塬到矿区来工作，最初还是丈夫的主意，认为老同事来，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柴红辉一家对周塬的到来很热情，丈夫亲自下厨，饭菜也自然比午餐丰盛得多了。有了酒，老冷的话就多了，真个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不是柴红辉催着到工人俱乐部看戏，还不知他们要扯到什么时候。
吃过晚饭，柴红辉再次劝周塬明天上一堂课，她说：“你如果准备来这里工作，上一场课很有必要，让樊校长更了解你，即使不来对你也没有什么损失……”
周塬接过老冷倒来的洗脸水，在脸上一擦，手巾上一片黑。他说：“万一课讲砸了，岂不给您抹黑？”
“这倒不必怕，我有这个信心，你的课绝不会比这里现有任何一个语文老师逊色！”
“既然您认为一定要上，就按您的意见办吧。至于时间，以明天一二节为宜，上完课我还可以搭县里的返程车回学校。”
“放心，车的事你不用管，包在我身上。”老冷插了一句。
周塬随同柴红辉夫妇从剧场出来，又登上俱乐部顶上的露天楼台，从这里可以鸟瞰整个矿山的全貌。矿山的夜景十分美丽。
柴红辉一行回到家已经十一多钟了。女儿丹丹告诉她：樊校长来过两次电话了，要她回个电话去。
周塬坐在客厅和冷峻聊天，听到柴红辉打电话的声音：“他同意上一场课，不过要求在一二节上完，他明天必须赶回去，……内容还没有确定，他说高一高二都可以，由我们安排教材，……薛老师在你那儿？那就请他确定……什么？鲁迅作品《拿来主义》……在客厅里跟冷峻摆龙门阵，好，我问他。”
柴红辉来到客厅对周塬说：“樊校长来电话问上课的事，说明他对你这堂课的重视，他和语文组长提出教《拿来主义》这篇鲁迅作品，你的意见呢？”
“行。就《拿来主义》吧。不过请明天晨读时要给我一本教材。”周塬说。
第二天周塬拿到教材离上课不到半小时了，好在这都是他刚教过的教材。
周塬走进课堂，迅速扫视了一下听众，听课的人并不多，除了学生之外，教室后面及行间一共不到十个人。与石书记坐在一起的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梳着光亮的大背头，棱角分明的方脸上架一副金丝眼镜，穿着十分庄重，银灰色西装，栗褐色长裤，米黄色衬衣，扎得端端正正一条红色领带垂在胸前，从其所处的中心地位看，大概这就是樊校长了。
上课，上公开课，他已经司空见惯。他的心里比柴红辉还要冷静。他面对黑板端正地写下课题后，转身面向学生说：“‘拿来’这两个字，我们都认识，也理解，但加上这‘主义’二字就有些令人费解了。拿什么来呢？拿来何以成了主义？我也是仓忙来上课，没有让你们预习，大家先认真阅读课文，思考课后的问题……”他按照在自己的（4）班那样讲下去，教第二遍了，他可以挥洒自如。
……
下课铃响了。这些工人子弟们倒是很有礼貌，用热烈的掌声欢送他走出教室。随即石书记和樊校长走了过来，樊握着周塬的手说：“谢谢周老师送课上门！”
周塬谦虚地说：“献丑了。因为我急于想赶回去，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备课，耽误了您宝贵的时间。还请校长多多批评。”
“因为我还要赶到县城参加一个会议，只简单地说一句：我们诚恳地欢迎周老师来我们学校工作，有关调动事宜，请石书记和您具体商谈，我先走了。”他夹起皮包径直往楼下走去。
他们来到办公室，工人出身的石书记开门见山地说：“樊校长已经明确表态了，欢迎您调来我校工作。他已经听过好几个人的试教课了，总是用‘待研究后再通知’来搪塞试教老师，今天听了你的课，第一次明确表态欢迎您调入。看您什么时候可以办理有关手续？”
“承几位领导看得起，我确实十分感激。这里的工作条件，确实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但向二位领导说实话，目前我还根本没有在这方面多想，当前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500多学生的学校教务工作和200多学生的高考。也就是说，如果来最快也要等明年高考之后。请领导谅解。”
“周老师一心为学生的事业心确实使人感动。但这里其实需要的人员有限，而想来的人还是不少，请周老师抓住机会。”
“谢谢信任，也谢谢支援，暂时就告辞了。”老冷派来拉仪器的三轮车已经来了，周塬迅速告别，随着三轮车走了。
大大小小六个箱子装上一辆送煤去省城的货车，中午，他回到了狮尾岭。司机骆师傅告诉他，两个星期以后，他会再来接东西的。
离开学校不到两天，他仿佛如隔三秋似的，要到这个小院子里认真巡视一遍，特别是高二（4）班，他还站在门外把每个学生都扫瞄一下，总像有什么悬挂在心头一样。就在他离开教室门时，在原来张贴的国庆特刊的旁边，他发现了一张《我的检讨》，浆糊尚未全干，无疑是今天上午贴上去的，看一下落款：高二（4）班马家梁。他不禁驻足细读起来：
检讨书
我叫马家梁，是高二（4）班学生。昨天中午，我邀了方国成同学在男寢室里下象棋，因为入了迷，没有听见打上课铃，直到第一节课快上完了才被叶志平老师发现。经过班委会的严厉批评，我深刻地认识了这是一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特作出深刻检讨，愿意接受学校处分，保证不再重犯。
检讨人马家梁即日
他记得前天放学时，他向全班同学说：“明后天我要离开学校几天，为大家去借仪器，我不打算委托代理班主任。我相信同学们的自治自理能力，我也相信我们的班委会能够处理好班级的偶发事件，我也给予你们这个权力。我想我们班的纪律是经得住考验的，一定会比我在家时纪律还要好。”班干部们还真正管起来了，他感到欣慰。
知道他回来了，（4）班的学生三三两两到他的宿舍里来问一问，或者只是叫一声，学生对他的亲热，让他心里感到甜丝丝的。班长康乐向他汇报了两天的情况，并着重讲了要马家梁作出深刻检讨并张贴检讨书，是集体讨论的决定，周塬兴奋地鼓励了他。
放学后马家梁也来了。显然因为他违反了纪律，是有准备来挨批评的，特地选择放学之后到来，希望能有时间向老师检讨。可是见面时周塬却满面笑容地欢迎他，“马家梁，我真的要好好地感谢你。”
“您为什么要感谢我？”
“因为你已经替我读了三年半书。在高二班读了两年还不够，到这个班又快一年半了。”
“我不懂您的意思。”
“这不明摆着吗？我在家时你就替我读书，我不在学校时你就不读了，其实我一点也没强迫你哟。”
“您这样说我可真受不起。虽说我不争气，常常犯错误，读书是我们自己的事，关系国家前途也关系我个人前途。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只是下棋这种爱好的瘾一上来，便觉得好玩，把什么都忘记了。”
“‘一种爱好’，说说看你还有哪些爱好？钓鱼、捕鸟、游泳、骨牌……确实这些都挺好玩的。”
“……”
“说真的，我也很爱玩。要说下棋，也许我比你还学得早，七岁的时候我就跟舅舅学会了‘车行直路马行斜’，骨牌‘长点么’的‘一摸子’还挺厉害。要说爱好，好玩，我也很想玩，甚至我愿向你挑战，看见别人玩，我的手也痒痒的，你愿意陪我玩玩吗？”周塬似在等待他回答，停了一会又说，“但是，不行啊！从前年你们班进来，我就没有再玩过这些东西了。前年粉碎了‘□□’，去年党中央又提出要实现四化，这正是需要大量人才的时候，也正是文化知识翻身行时的时候了，去年国家恢复高考，给你们这一代青年，特别是给你们农村青年展示了一条成才的道路。作为一个老师如果不能看清这一形势，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遇，他就是失职了，他就对不起那些信任他的学生和家长。所以从去年开始，老师们都集中精力来抓好教学工作，鼓励你们看书，给你们补课，你回去数一数这一年你们所发的油印有多少张？”
“很多，但我没有数过。”马家梁回答。
周塬站起身来，从蚱蜢架上取下一块钢板，给马家梁说：“你知道这东西是作什么用的吗？”
“知道，印油印刻蜡纸用的钢板，我经常看见您把它垫在蜡纸下面，用铁笔划得嗞嗞嗞嗞响。”
“是的，你看看这一块与我书案上那一块有什么不同？”
马家梁拿起两块钢板比较了一下说：“那一块上面有许多横的竖的斜的纹理，但您刚才取下来的这一块却很少有纹理了，真正成了光板。”
“你想想，要把这些纹理都磨光，该要刻写多少蜡纸啊。不仅在我这儿，你到张达夫老师、向仲荣老师那里去看看，在那里都可以找到一块两块这样的旧钢板，我们差不多每个学期都要换一块新的。我原来从报社买回来了两佰多斤的白破纸已经用完，前两天我又去买了两百多斤。我们的空余时间都花在那些钢板、铁笔、蜡纸、油印上面了，即使这样，我们还感觉得高考临近，时间逼人，唯恐误了你们的前程，谁还来想下棋好玩吗？”
他拿出烟丝自制了一支“香烟”，点上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继续他说的话：“每一个人都会有他的业余兴趣爱好，有高雅的业余兴趣是好事。你爱下棋钓鱼也并非就是坏事。但是不能让它误了正事，你们今天的正事就是读书学习，其余那些好玩的兴趣爱好都需要克制！我们需要向伟大的列宁学习。”
接着他向他讲了列宁克制自己兴趣的故事。
“列宁为什么能够克制自己、放弃那些多余的兴趣爱好呢？原因就在于他有远大的理想，他要为理想而奋斗。马家梁，你到我班上来复读时说，‘现在才懂得点读书的味道了’。我问你，你懂得了什么味道？或者说你究竟为什么要来读书？”
“我想成才，我也想考大学。只是我没有像耿习武他们那样响亮地提出来，我怕人家笑话，你成绩基础不好，平时又常常犯错误，能考得起什么大学？”
“这就说明你的决心还不够大，还给自己的错误缺点，留下一个防空洞，不让大家来督促你。要知道一个人有多大的目标，就会用多么大的决心来要求自己，也就会产生多大的毅力。”
“我也知道要严格要求自己，就是有时管不住自己。”
“所以有人说，难的是战胜自己。离高考就那么几个月了，我们的时间都很紧张，你没有多少时间去贪玩了，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处理你顽皮的问题了。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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