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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紫金帷幔的马车静静地停在墨红林外,落日的余晖从容地给车身镀上了层金色的光晕,华美之中亦添神秘。
马车身后是整装待行的京畿大营五千兵马,个个手持强弩刀剑,宛如青铜石像似的,巍然而立,气势凛然。
车内明黄的软榻之上端坐着一人,那人有着一张秀逸清俊的脸,一袭明黄绣金龙袍将消瘦的面庞衬得略显苍白,翱翔九霄的祥云腾龙栩栩如生,足蹬之上亦是绣有祥龙的蟠龙靴,无不彰显着主人至高无上的王者身份。
虽已过仲夏,但天气还有些许闷热,一路行来徐良已是汗重衣衫,苦不堪言。
他望了一眼天边已有些疲软的夕阳,只盼着它快点落下西山,好让霭霭的暮色带来舒缓的夜风与微沁的凉意。
几日前德光殿里的一幕又如残风卷落叶般重新浮现在他眼前。
“近来民间有个传闻,你可听过?”
那人负手而立,一袭耀眼的明黄上方是一张瘦削冷峻的脸。
“奴才听过…民间讹传之事,不足以为信。”
他迎上少年天子意味不明的目光,言辞间尽量谨慎得体,唯恐有任何纰漏。他在这九重宫阙里呆了有四十个年头,服侍过三朝帝王,历经过无数风浪与沉浮。只是例如这种谣言,倒还是头一回听得…不过一名女子,能动摇江山?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的。
“轻信谣言的可不止朕一人,那不可一世的宇文大将军不也是三天两头跑去那荒蛮之地大献殷勤么?”
少年天子轻哼一声,唇角勾起一抹冷冷的讥诮。
“宇文将军那是被美色所惑,不足为惧…”
“是吗?”
感到少年天子冷冷的眸光斜斜地睨了过来,他将头压得低低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皇上是他看着长大的,自小便是喜怒不形于色到清冷,无法让人窥破半分心事,只是这些年变得越发的阴鸷易怒,让人感到心惊胆寒了。
“那朕是不是该除了这妖女,以防她惑国误政呢?”
闻听此言,本是毕恭毕敬聆听的徐良身形一抖,不由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
“奴才深知皇上与宇文氏积怨已久,可眼下这卫姓女子对天下局势有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微妙,眼下动她确非明智之举。一旦宇文泰北佂归来…”
“够了,徐公公这是让朕置祖宗的江山社稷于不顾?”
君颜盛怒下,他未尽的话语只好又生生咽了回去。
青釉香炉腾着氤氲的紫烟,似彩云追月搬驾鹤清风而去,殿内良久沉寂。
半晌之后,少年天子自袖中取出一封密函递与他,
“快马加鞭,赶去城外京畿大营密调了五千兵马。”
“这…。”
他面有异色,竟迟迟未伸手接过那张盖有龙印的纸函。
他若领下旨意,半月之后只怕会是另一场血雨腥风…。他终于按耐不住,
“恕臣多嘴,此事辎重,牵连甚广,望皇上三思!虽说宇文氏意欲天下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可若皇上要走这步棋未免显得操之过急。宇文泰手握北朝近半的军队,在朝中亦是同僚党羽遍布,眼下可倚重之处甚多。如今还未到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的地步…”
“哦?什么时候徐公公也这般瞻前顾后,胆小怕事了?”
少年天子语气骤然一抬,惊得他微微一颤,陡生惶措。他心心念念为的都是皇上和江山稳固,平日哪怕偶有意见不合,也未至今日如此这般。
眼前之人虽说不是难得一遇的贤明帝王,却也是昭华气盛,想有一番作为的年轻君主,纵使有心无力,可亦不愿成为任人摆布的玩偶。不过区区一名女子,如此铤而走险,不惜与宇文泰决裂翻脸,还要供天下人指责,是否有些得不偿失?
待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却见这年轻的帝王竟一时怔怔地失了神,
“皇上”
“树欲静而风不止…”
少年轻声一叹,眸光变得幽深无垠起来,沉默良久。
皇上的心思向来难以琢磨,而他想的却是如何在事情闹大之前鸣金收兵,当然,这只是他个人的意愿而已。
“就按这意思办吧,三日后,墨红林外!”
少年天子疏淡的语气中似有一抹不为察觉的凌厉。
外人只道眼前这个十二岁便坐上皇位的少年天子如何的文弱不堪,却不想心思竟也是这般乖戾莫测,徐良躬身退下时不免暗叹。
箭依旧一动不动地指着墨红林,赭色军服的士兵面无表情地持弓而立。
徐良抬头望了一眼林立的锦旗,余霞轻绕在迎风微漾的旗间,在将丛林层层包围的箭尖上反耀出点点明黄,那箭矢上赫然入目的“宇文”二字还是着实让他微有哆嗦,心生惶惑。
借刀杀人,一鸟二石,虽说是个不错的筹谋,可无意于虎口拔牙,这后果…皇上,毕竟还是太年轻…
“离日落还差几柱香的时间?”
帘内突如其来的清冷之声让徐良陡然回过神来,
“回皇上,还有半柱香…”
徐良低头沉声,容色恭谨。
车帘忽然被轻轻掀起,露出一张神色淡漠的脸。
这是个仪容俊美的少年,英挺的鼻梁似黛青色的远山般挺立,薄薄的唇色偏淡,如墨发丝只是轻束在脑后垂散下来,似碧水白莲般俊逸出尘。
元修抬眼望着天边渐渐隐去的滴翠流霞,袖中的手不觉微微攥起。
他忽然想起了那年洛阳皇城里的十里繁花,曲殇流水,华赋清谈,终究比不过那个青衣少女芳乐殿上的那一眼风华。
已是旧识,烟淡微月中。
“皇上,香将要熄灭了…”
徐良尖细的嗓音骤然将他的思绪从一片久远虚渺中拉回,他敛了敛姿容,望了眼那盏将尽的香,冷冷沉声,
“点火,放箭!”
随着他一声令下,带着火星的流箭如蝗雨般从四面八方直直地落入林中,重重火光瞬间便以燎原之势急速蔓延开来。
漫天的火光与似火的红枫抱作了一团,那光亮明艳而刺眼,深深灼伤了元修的眼睛。
他脸上流露出一种狠戾与决绝,笑了笑,如缓缓撕裂的布帛,绵长而压抑。
“今日这场火,关于天下,又无关天下!”
那眸光过于阴柔,还淌着一丝悲怆,徐良十指微紧,眼中流露出丝丝不安。
火势继续向丛林深处蔓延,火光冲天间,清泉在沉沉呜咽,花鸟在低低抽泣,天地亦为之颤抖。
帘外透进的清冷月光将他略显苍白的面庞笼上一抹清皎,衬得疏朗的眉睫微俱寒意。
一连几日,容璧都没有再纠缠她,他白日骑马狩猎,夜晚以天为盖以地为席,同在一方天地中的二人倒也相安无事。
日子就这样从指缝间悄然滑走,一派宁和的掩饰之下倒让蘅卿后知后觉。
玉槿荣茂,蝉噪繁柯。夕霞吞罗含彩地在天边隐去,留给人间一方繁芜似锦。
一阵清雅旖旎的曲响彻在幽静的院落,拂过刀红缕细,云山翠碧,听之竟如高山流水般清畅叠宕。
蘅卿走出房间时发现那人居然坐在墙檐上,他白衣飘飘,姿态慵懒肆意,宛若一株斜倚在芦苇丛中的玉树,清隽出尘。
不想这人专注于事时倒有股平日难得一见的恬和柔美,蘅卿的唇角挂着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
忽然琴静音止,容璧收起手中的玉笛,几分慵然随意地望向蘅卿。
晓天赤霞将他稍偏阴柔的脸映出一抹旖旎,似被胭脂浸染,又如酒后的酡红微醉,娇艳得不可方物。
“早闻敛月公子雅善音律,琴技更是独步天下,今日有幸听得,幸莫荣焉!”
蘅卿毫不吝啬地击掌而赞,明眸流盼。
容璧目光一凝,随即笑了,如晚风拂过荷塘碧波,
“卫姑娘若是喜欢,往后容某自然可以日日为姑娘弦乐吹笙。”
“往后?”蘅卿挑眉,似有不解。
见蘅卿如此,容璧不由哑然失笑,随即从墙上飘然而落,
“虽说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可姑娘真的就打算余生便隐居于此,不再涉足万丈红尘?”
闻听此言,蘅卿玉颜微有一怔。心下几番辗转,揣测着他这话里的别有居心。
沉沉暮色里,一座木屋依水而立,在一片岩影波光里,像是一位高冷的美人,遗世而独立。
容璧的眸光无意间扫过眼前的屋舍,停留稍许,转眸见蘅卿依旧沉默不语,随即笑了,
“碧顷草原与孤烟大漠确实让人心神俱往矣,可长安的细雨,金陵的棠花,一样让人流连…”
“哦?容公子这是在劝我离开么?”
“如果我说是,那姑娘可否愿意?”
两人凝立对视,良久无语。
屋前的芭蕉恣意舒展的青罗扇,扇叶青青,舒卷间风情无限。池面上浮萍袅娜,几滴水珠蜷缩在碧叶上,慵懒至极。虫嘶蝉鸣,乐此不疲。
“在此安然老去,便是余生唯一所求…”
蘅卿漾起的清淡浅笑在静谧无波的玉颜上一晃而过。
那笑容淡淡的,虽如空谷幽兰般雅致,可容璧觉得,那笑容是未抵达她眼底的。
“安然?”
容璧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如今的天下还有安乐之地么?还是卫姑娘觉得自己的隐遁处所日后还能一如从前般平静无波?”
容璧眸光微敛,随后轻轻一叹,
“我这一路北上,所到之处,虽不至于遍地焦土,却也不曾见过歌舞升平…”
蘅卿自然不用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自六镇起义以来,在北朝疆域之上,四处皆是战火狼烟,兵祸连连。
宁和,只限于这一方天地。整个北方,笼罩在动荡不安里。无数英豪涌向中原,纷纷跃跃欲试,一争天下。北魏王朝似乎也只剩下日薄西山前的最后一脉余晖。
天下不定,她亦如何安宁?
“无端坠入红尘梦,惹却三千烦恼丝…”
蘅卿兀自一叹,那年她同师父的帝都之行竟已过去了六载的光阴。
巍巍洛阳,繁华似梦。那一切都是极好了,可终究是不适合她的…
“真的非走不可么?不走又如何?”
蘅卿的眸光如雾空濛,竟是在喃喃自语。
“卫姑娘对此若是留恋不舍,容某甘愿留在此地常伴姑娘左右,以解烦忧。有佳人在此素袖添香,玉手抚面,纵然卷青灯亦是未尝不可。”
容璧魅惑一笑,倾刻间朝蘅卿靠了过来,眼神流转间邪气十足。
蘅卿陡然惊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秀美一挑,意在揶揄,
“传闻中的容苑穷工极巧,瑰皇无比。秀毡铺地,花飞如雨,宛若瑶琳仙苑。眼下我这陋舍如此清俭单薄,还真怕屈就了公子金贵之躯。”
这人言行之间变幻莫测,周身亦如有云山轻雾缭绕其间,朦胧虚实中倒让蘅卿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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