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无处可逃 >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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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

    那时候,江小河吃过辜华亲生母亲送来的牛肉面后,躺在医院长椅子上,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他领着彻底康复的格格,回到了吕岭社区爸妈家里,不了解情况的邻居们,还以为江小河在什么地方,领回个小妹妹。直到这时,老妈郭桂英才知道,她那可怜的格格,确实已经不在人世了。及至,当她听说眼前这个病弱的女孩儿,就是复活后的格格时,由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她惊喜过度,昏厥了过去。

    江小河见江妈妈昏厥在门口,立刻要将妈妈扶起,被格格制止了,让他千万别搬动妈妈。她跑进客厅,随手将一个沙发靠垫拿过来,垫在江妈妈脚下面,让江妈妈的头下,处于较低的卧位。接着,她解开江妈妈的衣领,松开腰带。然后,她才跑进江妈妈和江爸爸的房间里,在一个大衣柜里,轻车熟路地找出一个铝制圆筒医用箱,将一个塑料袋拿出来。她一边走,一边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只银针,用酒精简单擦拭了一下,对准江妈妈的人中及内关穴,轻轻而准确无误地扎了下去。接着,她让江小河弄一碗温糖水,慢慢地给江妈妈灌了一点。没过一会儿,江妈妈就恢复了知觉。

    郭桂英苏醒后,认真地端详着眼前这个病弱的女孩儿。终于,她从女孩儿的目光里,感觉到了昔日的温情。

    “格格,真的是你吗?”

    “是我啊,妈妈!”

    “可是,你怎么变成,现在的模样啦?”

    “妈妈,是青眼神色今薄色夫爷爷,他让我的魂魄,借用辜华的身体复活了,不然的话,恐怕,我永远也见不到您和爸爸啦。”

    “那……,你们的孩子哪?为什么,孩子没有跟你一道复活?”

    格格不忍说出真相。江小河在一旁只好实话实说,色今薄色夫之所以无法让格格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复活,是因为,那孩子,已经被撞得粉身碎骨了,若没有辜华完整的身体,格格也复活不了。

    郭桂英听了,顿时哭了,哭得相当伤心。

    “小河,这么说,你爸爸,他早就知道了这些?”

    “嗯。”

    “我说哪,这老头子,自打格格出事儿后,一直跟我躲躲闪闪的,看上去,也并没那么伤心。原来,他早就知道,格格复活啦,可你们,都在瞒着我!”

    看见江妈妈的情绪,有所缓解,格格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许多。江小河赶紧将妈妈,搀扶进房间里。

    他们刚刚走进房间,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江小河出去开门,一看是李文余跟他妈妈,站在门口,以为母子俩,是来看辜华的,毕竟老太太曾经收养过辜华。

    “江大哥,这是我妈。”

    “您好,李大妈!”

    李文余妈妈,也不跟江小河搭话,径直地走进去。李文余跟在妈妈后面,一路小跑,跟了上去。江小河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赶紧将门关上,走进房间。

    李文余妈妈,走到格格面前,把她端详了好半天,终于认出,她确实是18年前曾经收养的女孩儿,走上前去,一把将格格紧紧抱住,随即嚎啕大哭起来。

    “女儿呀,你不认识妈妈啦?”

    格格被李文余妈妈搂在怀里,感觉很不舒服,但她马上就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了,一下子想起可怜的辜华,眼泪刷地留下来。这时,格格的耳畔,再次响起嘤嘤的哭泣声。她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辜华的魂魄,在哭泣。

    “格格姐,你一定要多多安慰安慰我妈妈,不要让她太失望了,她……已经把你当成了我。啊……,她实在是太可怜啦!”

    听了辜华的嘱托,格格马上将双手,紧紧地抱住李文余的妈妈,嘴里不住地说道:

    “妈妈,女儿,一天也没有忘记您啊!”

    听到女儿这样说,李文余妈妈,突然破啼为笑。

    “你说的是真的?你一直没有忘记妈妈?”

    “当然啦!一天都没有忘记您!”

    “那……妈妈问你,你小时候,妈妈常对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格格立刻慌了,她怎么可能知道辜华小时候的事情?这时,格格耳畔,再次响起辜华的声音。这一次,辜华的声音,充满了愉悦。

    “格格姐,你就对妈妈说,小时候,她常常对我说,等我长成大姑娘时,就让他的儿子,娶我当媳妇。”

    格格听得十分清楚,却迟迟说不出口。

    “格格姐,你倒是快说啊,不然,妈妈以为我人长大了,人就变心啦!那样的话,她会伤心的!”

    格格发现,江小河似乎看明白怎么回事儿了,正默默地冲她点点头,示意她大胆地说出来。格格鼓了鼓勇气,终于大声对李文余妈妈说道:

    “妈妈,小时候,你常对我说,等我长成大姑娘时,就给文余哥,当媳妇!”

    李文余妈妈听了,非常高兴,她把李文余,一把拉到格格面前。

    “文余,你看,这就是妈妈给你找的媳妇啊!”见儿子不以为然的样子,李文余妈妈很不高兴,“怎么,你嫌人家不漂亮?”

    “妈妈,您说什么呀!”

    李文余没有说破真相,是怕伤了妈妈的心。他看了看格格,又看了看江小河,只好假装喜欢辜华做他媳妇的样子,骗妈妈说道:

    “好吧,就按妈妈的意思,让她给您当儿媳妇!”

    李文余这番话,虽然是对妈妈善意的欺骗,江小河听了,还是觉得不怎么舒服。

    忽然,江小河听门外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腾地一下,从长椅子上坐了起来,发现老爸江童颜和张旷大叔,不知何时,站在长椅子边上,这才意识到,他刚才做了一个梦。他站起来后,发现老爸跟张旷大叔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很破烂的老太太。

    “小河,你猜,我们把谁找到啦?”

    见老爸用神秘的目光,看着他,再加上刚刚做过的梦,江小河早已猜出了八九不离十。

    “爸,难道,你跟张旷大叔,把李文余妈妈找到啦?”

    “让你猜对啦!”

    江童颜正要将李文余妈妈,介绍给儿子,一回头,发现那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竟然走到一间ICU病房前,正隔着明亮的玻璃,往里面看。

    李文余和那男孩儿,已然成了朋友。虽然,他们彼此都还不能下地走动,但仅仅凭借着手势,已经进行了多次交流。很显然,到目前为止,男孩儿还不知道,这位为他捐出一只肾的大哥哥,他的奶奶,三十多年前,就是死在他那当省长爷爷的手里,人未执行枪毙时,还被残忍地摘掉了两只肾,一只移植在他爷爷身上。所有这些,为他捐献肾脏的大哥哥,明明知道,却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似的,隔着几步之遥的距离,冲他不断地微笑,鼓励他早日康复。

    辜华亲生母亲,每当看到这种景象,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其实,这位母亲的罪恶感,还在李文余豪情万丈地明确表明,为她的儿子捐献肾脏那一刻起,已然就有了。那一瞬间,她那高贵的灵魂,彻底崩溃了。她养尊处优地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灵魂,竟然是如此的肮脏,如此的卑劣,如此的眇小。她不但觉得自己的魂魄肮脏卑劣眇小,也觉得丈夫和老公公的魂魄,肮脏卑劣眇小。不知怎么,突然她就想起了那句著名的诗句,“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那以后,每当她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年轻人,再想想这些年,她和候家人所干的勾当,那首诗句,就自然而然地响彻在耳边。

    现在,她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跟随那两位刚刚离去的老者,急匆匆地从电梯里走出来。老太太眼睛直直地,朝一间间病房里张望着,像是在找什么人。突然间,她脑海中,闪现出十多年前一个人的影子。

    “天哪!难道,真的是她?”

    许多年前,当她将亲生女儿遗弃后,心里不是一点也不惦记着女儿,只是迫于丈夫的阴影,她才变得如此狠心。后来,她听说女儿被一位拾荒女人,给收养了。有一天,她背着丈夫,悄悄找到那个棚户区,在一个竹棚里,果然见到那个女人,正在用大米粥,喂她的女儿。当然,她没敢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是装作关心的样子,跟那位拾荒女人,随便聊了聊,临走时,还给拾荒女人,扔下五百元钱。那时候,拾荒女人还很年轻,没想到,十几年功夫,她已然变成了老太太。

    女人对女人的感觉,往往是很准确的,尤其当某一方处于被审视状态时。辜华亲生母亲的理性分析报告还没出来,感性报告,已经打印出了结论。

    躺在病床上的年轻人,就是这位老太太的儿子。辜华亲生母亲发现,当老太太与年轻人的目光相遇的一刹那,年轻人险些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而那位老太太,也隔着玻璃窗,不停地敲打着,好像她要将玻璃窗敲破,跑进病房里,与儿子相见。

    早有护士和保安人员,闻声跑过来,若不是江童颜和江小河父子俩及时赶到,说明情况,李文余妈妈,早就被保安请了出去。此时此刻,窗内的儿子,窗外的妈妈,都已哭成泪人。这是十多年后,母子俩阴差阳错后的第一次重逢,期间夹杂着多少辛酸苦辣,只有母子俩最清楚。

    李文余任凭妈妈隔窗喜泣,拼命招手,却不能随便动一动,他的刀口,还没有愈合。从手术台上下来后,麻醉药消一退,李文余这才真切感觉到,开刀是啥滋味,腰部的疼痛,与先前那道浅浅的刀口痛感,相差十万八千里。

    与妈妈隔窗相见后,李文余忘记了所有疼痛,他用微笑,向妈妈点头示意。他希望得到妈妈的夸赞,他刚刚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显然,他没有得到妈妈的夸赞。妈妈正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他身边的男孩儿在看,仿佛那个孩子,长着一副铁齿钢牙,将他儿子的一块肉,给咬掉了。李文余看到妈妈痛苦的表情,这才意识到,他们真不应该,把妈妈带到这里,让她亲眼看到这种场面,很显然,妈妈无法承受这份生命之轻。

    透过玻璃窗,李文余看到妈妈身后,站着傅格格的老公公和那位从东北完达山来寻找妈妈道歉的老人,就知道,他们已将所有的事情,都对妈妈说了。

    辜华亲生母亲,进一步证实了她的判断,这位老太太,就是当年收养她亲生女儿的恩人。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的身体,使劲儿地按在了地上,接着,她听见扑通一声,她的身体,重重地跪在了李文余母亲身后。

    李文余妈妈忽然觉得,身后似乎有人在哭泣,回头一看,是一个年纪比她略小的女人,正跪在那里。她立刻明白了,看来,她就是咬掉儿子一块肉的男孩儿的母亲了。

    “对不起,大姐,我们一家人,都是您和您儿子的罪人!我在这里,替我的家人,向您表示谢罪!大姐,您能原谅我们吗?”

    李文余妈妈当然知道,这个女人的谢罪,包含了两层罪恶,既有对当年婆婆被迫害的罪恶,也有最近满城通缉他儿子的罪恶。其实,两个罪恶,都是一样的,都是看好他们家人的肾脏。她有点搞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家的肾脏,就那么珍贵,值得他们隔了三十多年,仍然没完没了地追杀?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她已经原谅了当年的红卫兵张旷的罪恶。在她的原谅之中,虽然夹杂着稀里糊涂的成分,比如说,三十多年前,那么多的年轻人,为什么会像教徒一样,听从一个人的指挥,让他们杀人,他们就杀人,让他们放火,他们就放火,让他们打砸抢,他们就打砸抢。而那个指挥他们干坏事儿的人,至死都没有向那么多的被害人,说声道歉,而被他所唆使的年轻人,却出来道歉?如此浅显的道理,她居然连想都没想,就急匆匆地接受了张旷的道歉。她之所以能够这样糊涂,原因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对已经远去的历史看不懂,却只想马上见到儿子。现在,当她来到医院,看到苦寻多年的儿子,已然被人摘掉了一只肾(当然,她已经知道是儿子自愿的),却怎么也无法接受,那个女人,替她老公公以及他丈夫,对她婆婆和儿子的迫害,所做的道歉了。

    李文余妈妈,突然抓住那女人的头发,就像刚刚对待张旷那样,使劲儿地拽她的头发,嘴里还不断地骂着“干你姥”。

    江童颜、张旷和江小河见状,立刻冲上去,将李文余妈妈拉开。李文余躺在病床上,虽然看不到实情,也察觉到窗外发生了什么。当他看到男孩儿妈妈从地上站起来,披头散发的样子,知道妈妈袭击了人家,心里十分难受。忽然间,他意识到,妈妈的神经可能出现了问题。在他的记忆中,妈妈一向待人都是很宽厚的,就像爷爷和爸爸他们一样。他还想起小时候,妈妈替村里没有奶水的妇女,喂养孩子时的情形。那件事情,他记得非常清楚,那位被喂养奶水孩子的妈妈,还曾经给妈妈下跪,那女人曾经赖妈妈偷过她的蕃薯干。

    这时,李文余忽然听到一阵哭泣声,转头一看,竟然是男孩儿。李文余以为,妈妈的粗暴举动,让男孩儿心痛妈妈了,赶紧替妈妈向他道歉。

    “对不起,小兄弟,我妈妈有点失态了,请你原谅她吧。”

    男孩儿听了李文余的话后,哭得更厉害了。

    “大哥哥,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们家,我们全家人,都对不起你们!”

    小兄弟的话,让李文余心里顿时一热,眼泪夺眶而出。不错,他是为这个小兄弟捐献了一只肾脏,但那完全是出于对男孩儿的同情。他是这样想的,先别去管他的家人,都是些什么货色,孩子总归是孩子。在沧海市中山医院当尸体搬运工时,他见过很多像小兄弟一样年轻的尸体。据说,都是因为没有及时找到合适的□□而早亡的。现在,当他听到小兄弟一番发自内心的真诚话语,他感到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并进而想到,这个小兄弟,虽然生长在这样的人家里,良心竟然没有被熏黑。

    李文余想到这里,脸上突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向小兄弟投去一个微笑,作为回报,然后将头转向玻璃窗外。那时候,李文余妈妈已经被江童颜等人,强拉硬拽地弄到长椅子上。

    男孩儿妈妈,虽然遭到李文余妈妈的袭击,当她看到已经活下来的儿子,躺在病床上,正向她微笑着摆手,灰暗的心情,顿时一扫而光。

    时间已近午夜,病房走廊里,静悄悄的。李文余妈妈,依然直勾勾地看着儿子病房的玻璃窗。江小河悄悄地提醒老爸江童颜,赶紧带李文余妈妈回古州晚报招待所休息去。江童颜觉得也该走了,如果他们不走,病房里的两个孩子,是休息不好的。

    开始时候,李文余妈妈,说啥也不走,说她要陪着儿子出院,领他一起回洪唐村,从此以后,再也不分离。江童颜则劝她说,她在这里,李文余休息不好,休息不好,就会耽误出院。李文余妈妈这才答应,跟他们走。两位老哥,带着李文余妈妈,回古州晚报招待所,给李文余妈妈,另外找一间房住下。

    出租车经过一家小百货店门前,张旷让司机停车等一会儿,他跑进小百货店里,根据李文余妈妈的身材,给她从里到外,买了一套衣服,还有一些毛巾香皂之类的用品,足足装了一个纸箱。

    第二天早上,古州晚报将李文余主动捐献肾脏救人的报道,刊登了出来。整篇报道,没一句提到这个故事所涉及到的□□背景,将一个很可能引发人们去思考的重大题材,如此淡化地处理了。作为事件的见证人,老新闻工作者江童颜在招待所里,看完报道后,只说了两个字,没劲!

    张旷接过报纸,认真地看了一遍,倒觉得还可以。

    这篇报道,被另一个年轻人看了,却既惊喜,又悲伤。他惊喜于找到好朋友下落了,却悲伤于好朋友失去了一只肾。

    正是第一医院ICU病房医护人员交接班的时刻,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探头探脑地出现在电梯口。一名护士,以为那人是拾荒者,赶紧打电话通知保安上来。

    江小河发现,电梯口的年轻人,很像通缉令中的另一个。他趁保安未到之际,抢步上前,一把抓住年轻人的胳膊,把他拉到长椅子上。护士看这情景,知道他们认识,转而告诉保安不用上来了。

    “你是屠娃吧?”

    屠家小子一听,他被人家认了出来,吓得撒腿就想跑,又被江小河一把抓住。

    “你别跑,我是李文余的朋友。”

    屠家小子,这才将信将疑地坐下来。

    “你是谁?”

    “我姓江,沧海晚报社的记者。”

    江小河说着,掏出记者证给他看。

    屠家小子忽然想起,李文余曾跟他说过苏珊珊和傅格格的事情,知道江记者,是被害女记者傅格格的丈夫,这才完全相信了他。

    “江大哥,听说文余,将一只肾,捐献了出去?”

    “是的。文余是好样的!”

    “他现在还好吗?是不是在那个病房里?”屠家小子指了指前面的玻璃窗,“我要立刻看到他!”

    “现在还不行。放心吧,他现在挺好,一会儿,等医生查完病房,我们可以隔着玻璃窗,见到他。”

    江小河见屠家小子,已经平静了,接着问道:

    “李文余非常担心你,一直找不到你,这些天,你都去了哪里?”

    “这位大哥,不瞒你说,其实,我跟文余一分手,就瞒着他,又跑回沧海市去了。”

    “什么,你一个人又跑回了沧海市了?难道,你不怕被他们抓住?”

    “怕!但只有这样,文余才能在古州安全地寻找他妈妈。”

    “这么说,你回沧海市,是为了吸引警方的注意?”

    “是,也不全是。”

    “是,是什么?不是,又是什么?”

    “是,就是,我想引起警方的注意,却又不让他们抓到我。不是,就是,我一直围着那艘大船在观察,看他们还有什么新的动静。”

    “结果怎样?”

    “我买了一副高倍望远镜,每天来来回回,乘坐从鼓浪屿开来的游船,坐在包间里,用望远镜观看阴阳船上的动静。”

    “阴阳船上,不是已经没有人了吗?”

    “江大哥这也知道哇!”

    “知道一点。”

    “阴阳船上,不但有人,而且,生意照常。”

    “就是说,仍然有人被带上阴阳船,进行器官移植交易?”

    “对,肯定还在交易。我看见云顶湖畔的胖老板,跟他姐夫,也就是阴阳船船长,几次出现在船舷上。”

    “就算你发现了这些,又有什么用?难道,你敢去公安局举报他们?”

    “我可没那么傻,我去举报了,他们反而把我抓起来。”

    “所以,你又回到了古州城?”

    “是这样的。我发现,我已经被警方盯上了,心想,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对了,忘了跟你说,我还雇用了一个年纪跟文余不相上下的男孩儿,让他每天跟着我在游船上白吃白玩兜风。晚上,我们就睡在鼓浪屿小巷子里。反正苏珊珊丈夫李云浩给我们的钱,还没花完。最后,估计警方确确实实是发现了我们,我才把雇用的男孩儿打发掉,还给了他200元钱。然后,我打算爬上一辆运货大卡车,回到古州城。就在最后一天的傍晚,我突然发现,阴阳船被五六艘大型海关缉私艇给团团包围住了。接着,就看见阴阳船船长跟他小舅子,都被警方逮捕了,押下了船。”

    “什么?阴阳船已经被沧海警方捣毁?船长被抓?”

    “是的,我当时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哪一天?你记准点!”

    “昨天!就是昨天下午!”

    江小河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件天大的新闻。屠家小子说的时间,正是□□派人将郈老爷子请去喝茶问话,他儿子郈冬渠被抓走的同一天的同一时间。

    “好啊,终于将隐藏在沧海市多年的毒瘤,彻底给端掉了!”

    忽然,江小河想到天马山下人体塑化公司,脸上的阳光,瞬间又被阴云所笼罩。

    43

    十几天后,李文余和屠家小子,带着神经兮兮的妈妈,回洪唐村去了。张旷怀着卸掉罪恶感的轻松心情,与江童颜挥泪告别,在古州城买了张火车票,直接回东北完达山老家,了无牵挂地颐养天年去了。

    李文余妈妈临走前,非要儿子带她去沧海市,亲眼看一下女儿不可,否则,她就不跟儿子回洪唐村。李文余怕傅格格复活的天机,被妈妈识破而泄露,哄骗妈妈说,辜华已经跟随她爸妈去了德国。没想到,傅格格在辜华养父母,以及江小河的陪同下,专程来古州晚报招待所,看望李文余妈妈来了。

    那天,辜华的魂灵,再次出现在傅格格耳畔。辜华知道傅格格基本康复了,就跟她说,很希望格格姐以女儿的姿态,去见见可怜的妈妈。听到辜华的请求,傅格格眼泪刷地流了出来,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是,李文余妈妈与养女一阵亲热之后,竟突然向养女提出要求,让她当面答应嫁给她儿子。傅格格听了,十分为难。大家正不知所措时,忽然见李文余小声对妈妈耳语了一句,妈妈听后,撩起儿子的衣服,看到那道刀痕,泪流刷地流了下来,随即打了儿子一巴掌,大声喊道:

    “都是你,害得我没有孙子!”

    在场的人,立刻明白,李文余刚才跟妈妈耳语时说什么了。李文余妈妈,抹掉眼泪,握住傅格格的手,说道:

    “苦命的女儿呀!那你就好好在你爸妈家里,慢慢长大吧,将来,一定要找个好人家,嫁出去!看来,这辈子,你只有当女儿的命,下辈子,再做我媳妇吧!”

    李文余母子俩和屠家小子,在江小河等人的目送下,从古州晚报招待所里走出来,准备去长途汽车站。

    三个人,刚刚登上辜华爸爸开的越野车,忽然,辜华亲生母亲,带着刚刚康复出院的儿子,急匆匆地来到招待所门口。这对母子俩,是专门向李文余母子来送别的。母亲将手中几个装着高级营养品的礼品盒,一把塞给了李文余,转身将儿子拉过来。康复后的儿子,比以往更听妈妈的话了,扑通一下,给李文余妈妈跪下,一连磕了好几个头。接着,又对着李文余磕头,李文余将手中的东西放下,一把将男孩儿扶起。男孩儿顺势将李文余搂在怀里,两人拥抱在一起。

    从古州城回来时,天色已晚。辜华养父将车直接开到吕岭社区。江爸爸江妈妈将门打开,迎接格格回家,那一瞬间,江小河恍惚觉得,他又回到在古州第一医院ICU病房走廊长椅子上的梦境中。

    与江小河梦境有所不同的是,在家里迎接他们的,除了老爸老妈之外,还有崔健和孙小芳一家,以及刚刚从泉州回来的金明子。这些人物,华山在《东北虎》第二部、第三部中,曾用浓墨描写过,他们与江童颜一家的关系,相当密切,同时,他们也是格格成长的见证人。

    尽管江童颜事先已经按照儿子的吩咐,向老伴及几位挚友,讲清楚了格格借辜华身体复活的经过。但是,当他们看见那个面容憔悴,年龄比格格起码小十多岁的姑娘时,还是被震撼了,他们怎么也无法接受,陌生姑娘就是格格这一现实。

    格格依然像以往那样,习惯地叫公公婆婆为江爸爸江妈妈,随后,她又准确无误地叫着崔健叔叔,小芳阿姨,以及明子姑姑。同时,她还时不时地将一段,在忠孝里时的有趣往事,一下子打消了大家对她的陌生感。格格还嫌不够,又轻车熟路地走进江小河的房间,从床头柜里找出一个影集,指着一张十几人的合影,对江爸爸江妈妈,同时也是对大家说,这是十几年前,她跟索额吉爷爷来沧海市的时候,大家在环岛路海边上的合影。

    此时此刻,辜华养父母,眼看着他们曾经的女儿,对着江家夫妇叫爸叫妈,心里委实不是滋味。但换位思考,他们突然意识到,江家人的欢乐中,隐藏着比他们还大的痛苦。

    值得宽慰的是,无论是辜华的魂灵,还是格格的内心世界,她们都是很懂事的年轻人。还在古州晚报招待所的洗手间时,格格和辜华就已经商量好了,今后,她们两个的身体和魂灵,永不分离,永作江家和辜家共同的女儿。考虑到格格的身体,还要恢复一段时间,再加上辜华养父母也确实具备这方面的条件,格格和辜华两人商定,格格先在辜家调养一段时间,这期间,辜华养父母还打算把他带到德国,对她的身体各项指标,做一个全面检查。

    关于未来,她们也作了简单勾画。辜华的实际年龄,比格格小好多,再加上她的身体情况,直到她病逝前,都还没有谈过恋爱。这就等于说,辜华告诉格格,她如果愿意的话,完全可以继续作江小河的妻子。格格听了,会心地笑了,笑得十分幸福。忽然,格格想到她还有一件未了的使命时,笑容在她脸上,顿时消失了。见格格脸色变了,辜华没有多想,随口问道:

    “格格姐,妹妹哪儿说错了吗?”

    “好妹妹,你没有说错什么,是我想起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也许是魂魄的特性所在,辜华很快就猜到,格格说的不愉快的事情,是怎么回事儿了。

    “格格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刚才是不是想起了天马山?”

    “辜华,真有你的,看来,你今后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啦!”

    “格格姐,我问你个问题。”

    “问吧。”

    “你想继续调查人体塑化公司,以你现在的样子,这怎么可能哪?要是你的徒弟李曼,她还在的话,或许,她能够帮你完成这个任务。可她已经结束了实习期,返回学校去了!”

    “辜华妹妹,你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突然不灵啦?”

    格格刚刚说完,辜华突然就想到了。

    “我是逗你玩的。其实,你是想让江小河帮你完成这个任务,还以为我猜不出来!”

    就这样,命运将两个特殊家庭,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同时,也将他们的好朋友,也紧紧地团结在一起。

    崔健跟小芳过来之前,已经和金明子,在好清香大酒店,包下一个雅间。大家见过面,相互交谈过一阵后,崔健催促大家准备动身,去好清香大酒店。崔健和金明子各开一辆轿车,加上格格的红色凯美瑞,还有辜华养父母的越野车,一共四部车。

    就在大家准备好了,打算陆续走出房门时,不速之客刘童辉不请自到了。江童颜一向不喜欢这个官僚加资本家(这是江童颜给刘童辉起的名字),所以他连客气一下都没有表示。崔健知道江童颜不喜欢刘童辉,但碍于生意上的事情,还有沧海动物园刘童辉的股份,以及横流市驻沧办事处等关系,因此崔健在刘童辉面前,无法像江童颜那样超脱。他明知道不应该,却不得不违心地让了让,告诉刘童辉,他们正要去好清香赴宴。

    没想到,刘童辉正是来请江童颜一家,到他家新开的酒店去赴宴的。一看江童颜家里还有几位好朋友,他要求全都过去。

    “崔健,你赶紧给好清香打电话,把预定的酒席退掉,大家全都去我家的‘老知青’去,今天酒店开张,我特意来请你们!”

    大家原本正要走出门,却被这不速之客,搅得不知所措,都把目光投向了江童颜。江童颜来了拗劲儿,说什么也不给刘童辉面子,让大家仍然在按原计划去好清香。

    崔健马上给妻子孙小芳使了个眼色。小芳明白丈夫的意思,走到江大嫂面前,小声地让她劝劝江大哥,给刘童辉留一点面子。多年来,孙小芳跟崔健做生意,一定程度上,她以往沉默寡言的性格,有所改变,有时候,甚至在一般的酒桌上,也能应付一下场面。郭桂英很理解崔健两口子的苦衷,悄悄地劝江童颜,还是去老知青吧,不就是吃一顿饭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鸿门宴。

    江小河见老妈表态了,赶紧在一旁助阵:

    “爸,既然老妈都答应啦,咱们就去老知青看看吧!”

    江小河这样一鼓动,大家七嘴八舌的,也都说应该去老知青看看。江童颜不想扫大家的兴,转身出去了,大家一看他同意了,也都跟着走出房门。

    老知青大酒店,名义上是刘童辉国外回来的儿子所开,实际上,是刘童辉一手创办的。这一点,他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江童颜。开张第一天,刘童辉所以请江童颜这个宿敌,原因也正在此。当然了,其中也不乏攻关角度,这个猴奸猴奸的刘童辉,知道江童颜的儿子江小河,是沧海日报社跑财贸的经济记者,日后需要他的宣传,只是还不知道,江小河已经成为沧海晚报跑医疗口的记者了。

    谁都没有想到,刘童辉把老知青大酒店,选在了华远集团当年的小红楼对面一座刚落成的大楼里。

    站在老知青大酒店门口,江童颜回头看了看对面的小红楼,心想,刘童辉这家伙,真是煞费苦心啊,居然把生意做到了这里。华远案之后,小红楼一夜成名,后来,这里又被设为反腐教育基地,一年四季,来这里参观接受教育的游客,络绎不绝,周边的商家,大受裨益。

    江童颜跟随一行人,走进大酒店,心却还想着对面的小红楼,进而联想到,那些染指于小红楼里的数风流人物,此时此刻,正在高墙之下,接受法律的惩罚呢!觉得还是做一个普普通通,遵纪守法的人好,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无愧吾心,平平安安走完一生。随着酒店里飘散出的曼妙音乐,江童颜以一种愉悦的心情,缓缓步入酒店大厅,不料,却被眼前的场面,顿时给惊呆了。高朋之中,除已逃到加拿大的郝东盛外,几乎所有与华远集团有染,最后被判刑的沧海市官员,几乎都端坐在这里。江童颜正纳闷于这些贪官这么快就出来时,原沧海□□张金斗,见刘童辉终于把江童颜一家人请来了,伸出两只大手,紧紧地握住江童颜的手。

    江童颜弄得十分尴尬,进退两难。

    等江童颜一大家子落座后,刘童辉将正在忙碌的儿子,不容分说地拉过来,介绍给江童颜,以及他的家人。

    在江童颜看来,这个略带内向性格的年轻人,长得倒很像他妈妈,那个为人低调的横流市第二医院药剂师赵敏。

    忽然,江童颜想到一个人,那就是前国家建设部部长,刘童辉的舅舅袁铭卿。众里寻他,最终,江童颜也没有发现这位舅爷的影子。

    别看刘童辉忙里忙外,照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宿敌江童颜。他知道,老江的目光,是在搜索他舅舅,便利用一点空隙,走到老江身边,伏下身体,轻轻地对他说:

    “不用找了,他人现在纽约,这辈子都不回来啦!”

    刘童辉说完,又急匆匆地走了。

    距开筵还有一段时间。酒店大厅里,身穿绿色军装,头戴军帽,胳膊上带着的红卫兵袖标的年轻服务员,进进出出的身影,引起人们的极大兴趣。当司仪高声宣布,老知青大酒店正式开业,酒店外面,顿时传来阵阵鞭炮声。这时,身穿绿色军装,头戴军帽,胳膊上带着的红卫兵袖标的年轻服务员们,立刻排成两个纵队,在一面五星红旗的引领下,围着酒店大楼绕行一周。接着,两个红色纵队,突然变成一个纵队,跟随那面五星红旗,走回大酒店里,沿着酒店大厅近百张圆形餐桌,鱼贯而行,口中高声喊着口号:

    “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

    这种奇特的场面,让所有嘉宾,大跌眼镜!

    江童颜十分后悔,参加了这样一个荒唐的开业典礼。让他感到最不舒服的,还不是因为那些贪官们的出现,而是刘童辉居然拿□□这样的历史悲剧,开大家的玩笑,竟然让那些少不更事的年轻服务员,身穿绿色军装,头戴军帽,胳膊上扎着红卫兵袖标,像当年红卫兵一样,高呼口号。他这样做,不但是对□□中受迫害人的侮辱,也深深地毒害了当代年轻人,让他们对当代中国历史发生的悲剧,非但不能正确认识,反而放松了警惕。如果,有人继续发动□□式的运动,年轻的一代人,该如何面对?

    忽然,江童颜想到了一个人,进而想到了这个人的一部著作,《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伦理的现代困境》。那是在张旷到来之前,他刚刚看过的一部著作。这部著作的作者,就是美国女思想家汉娜-阿伦特。汉娜-阿伦特在这部著作中,首次提出“平庸的恶是人类最本质的现实”这一具有哲学意义的论断。据说,一位德国电影导演,以作者的名字,将其搬上了银幕,在德国这样一个敢于承认历史错误的国家,普遍引起好评。

    江童颜努力回忆着,刚刚发生的这场闹剧,当时在场的大多数人,在闹剧开演时,居然都张着大嘴,脸上露出傻乎乎笑容的情景。难道,这不就是一群“平庸的恶”吗?

    让江童颜更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傍晚,他跟老伴郭桂英出门散步,竟然发现,老知青大酒店员工,排成一个纵队,在“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思想”的高音喇叭声中,沿着吕岭社区对面的人行道,一路向前走去。看样子,所有员工都被调动了出来,整个□□队伍,足足拉成一百多米长,引起无数群众嘻哈围观,让江童颜再次认识到了“平庸的恶”。

    江童颜和郭桂英站在那里,被眼前的景象,搞得目瞪口呆。□□队伍渐渐走远,江童颜忽然想到,他应该听听围观群众都说些什么,便有意识地往人群中靠近一点。这一听不要紧,果然把江童颜吓着了。只有很少几位上了年纪的人,对□□队伍的举动,表示嗤之以鼻,说这是在为□□变相翻案,大多数人,包括很多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年轻人,都是抱着好玩的心态,在看热闹。

    江小河答应老妈,晚上回家吃饺子。江童颜不等儿子拿起碗筷,严肃地问他一件事情。

    “小河,爸问你,刘童辉搞的这场闹剧,你怎么看?”

    江小河就知道,老爸绝不会放过这个问题。他将脑袋一歪,故意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

    “爸,这有什么,不就是搞搞笑吗?”

    果然,江小河发现老爸的眉毛突然竖了起来。江小河一看,他的判断果然没错,赶紧严肃地说:

    “爸,我跟你开玩笑啦!”

    “这么大的事情,你也能开得出玩笑!”

    “爸,虽然,我们这一代人,对□□不是很清楚,但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再怎么说,也要对那段历史,有个基本的了解。关于□□,其实,十一届三中全会说得再明白不过了,那就是一场人类的浩劫,是一场错误的运动。”

    “说得好!”

    江小河见老爸的眉毛,终于横了下来,脸上的怒色,也已经消失了,趁势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但是,还不够全面。小河,你毕竟是一名记者,是记者,就得独立思考。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我们这一代人,虽然都经历过那场浩劫,可仅仅才过去三十多年,有人似乎就把那段历史给遗忘了哪?”

    江童颜说完这句话,马上又自我否定了。

    “不,说他们遗忘了历史,也不完全是。其实,他们从来就没有认真地思考过那段历史悲剧,为什么会发生?”

    江小河已经将一个饺子,塞到了嘴里。听到老爸说为什么会发生□□悲剧,便含糊地反问老爸为什么?

    江童颜就把美国女思想家汉娜·阿伦特,在她的《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伦理的现代困境》中提到的著名论断,“平庸的恶,是人类最本质的现实”,讲给儿子听。

    江小河将嘴里的饺子,急忙吞咽了,赶忙问老爸:

    “爸,听你的意思是,□□悲剧,除了领袖错误,我们每一个人,也都有责任?”

    “你老爸目前的思想境界,还达不到这样的高度。这是汉娜·阿伦特的思想,一个很有哲学高度的思想。我也是读了她的著作,才豁然明白的。”

    “爸,我跟你说实话吧。听说今天晚报编委会上,就老知青大酒店□□的事情,争论得挺厉害。”

    江童颜终于等到他想了解的问题了,听儿子主动冒出这个话题,他乘胜追击地问道:

    “快说说,大家都是怎样争辩的?”

    “简直就是一场大辩论,争论得十分激烈。”

    “你高洪彬大哥,他怎么个态度?”

    “他跟你的观点,很接近,主张派记者采访,然后登报批评。他说,这种拿□□悲剧开玩笑的举动,之所以没有遭到相关部门的阻止,本身就很说明问题!”

    “说得好!真是一针见血!”

    “可是,大多数编委认为,正因为相关部门没有出面阻止,恰恰说明,这无非是一场娱乐而已,不必过于认真对待,如果媒体进行舆论干预,反倒把问题严重化了。”

    “好家伙,干了一辈子新闻,从未见过,总编辑主张见报,编委反倒不支持了。”

    “爸,你真觉得,这件事情,真有那么严重吗?”

    “当然很严重!小河,你看出来没有,现在,好像只有民间,像你张旷大叔,这样有良心的人,才肯为自己在□□中,做过的错事儿认错、道歉。这确实是件好事情,可问题是,作为每一级政府,他们才更应该出来向人民道歉才对!好,退一步说,即使他们不出面道歉,那也不应该眼看着有人游戏□□,在无数遭迫害人的伤口上撒盐,都无动于衷呀!这像话吗?”

    “爸,算了,你都是退休之人了,即使你现在没有退休,往好了说,你当上了总编辑,那你又能有什么作为哪?难不成,你还能为□□建一座纪念馆不成?”

    儿子的一番气话,突然提醒了江童颜。只见他猛地一拍饭桌,大声喊叫了起来,把老伴吓一大跳。

    “儿子,你提醒得真好!”

    “怎么啦,老头子,说着说着,你还真把自己当棵葱啦?想建一座□□纪念馆?看把你能的,那要多少钱哪?再说,你一个民间,随便在什么地方,建一座□□纪念馆,政府不管你才怪!”

    江小河觉得老妈的一番气话,不是没有道理,心想,老爸也就是心血来潮,随便那么一说,没太在意,急忙吃了几个饺子,去了晚报。

    天马山下的人体塑化公司,今天要对外公开展示,他们居然给江小河发了邀请函。江小河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倒要看看,他们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江小河想好了,即使是鸿门宴,他也会赴宴。高洪彬特别叮嘱江小河,去了只管观察,尽量别去惹他们,那里的□□,不是咱们这些媒体人能动得了的。

    当那辆红色凯美瑞,以它特有的车牌号,再次出现在天马山下人体塑化公司大门口时,一直守在监视屏幕上的人,突然警觉了起来,马上拿起对讲机,第一时间,向主管哈里斯报告了。

    此时的哈里斯,正在展示厅里与沧海市政界领导及商界朋友互通款曲,忙得不亦乐乎。听见对讲机发出的震动声,他跟朋友们说声对不起,来到一个僻静处,接听了对讲机。听说傅格格的丈夫果然如约而至,诡谲地笑了笑。他让监控人员,时刻盯紧着,发现异常,马上向他汇报。

    江小河被身穿彩色服饰的年轻小姐,带入到展示厅里,与陆续赶到的沧海市媒体记者见面。江小河一进来就发现,主抓文教卫生的女副市长杨茜,此时正与一个大个头高鼻梁的外国人在而语,他猜测,那一定就是格格说的德国人哈里斯了。

    突然,江小河仿佛被什么东西给触动了一下。他站在混乱而嘈杂的人群中,耳畔处却发出嘤嘤的声音。他听不清楚,这是哭泣声,还是别的声音,仿佛这声音不是来自一个确定的方位,而是来自四面八方,从天上,从地上,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方方面面,无处不在。

    那一瞬间,聪明的江小河,立刻想到了格格,想到格格被青眼神色今薄色夫拯救的事情。

    “难道说,青眼神色今薄色夫的声音,也出现在了我的耳畔?”

    江小河很快又否定了这种猜测。他记得格格说过,不是满族后代,是听不到青眼神色今薄色夫声音的。那么,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对,一定是幻觉,格格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出现的他的眼前,连做梦都能做到。

    今天,他应邀到这里参加人体塑化艺术拼展示,事先没敢告诉格格。虽然昨天他们才刚刚分别,他相信她呆在辜华养父母那里,既安全,又稳妥,再放心不过了。但现在,他有点后悔没有告诉格格,因为,他忽然看见了刑侦队长陈辰,也出现在这里。他来这里干什么?难道一个刑侦人员,也会被邀请前来参加人体塑化艺术品展示新闻发布会?这没有道理呀?

    江小河的想法,与监控中心的工作人员,想到了一块。他们早已将这一重大发现,向主管哈里斯报告了。哈里斯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举起一只手,向展示厅里一个监视镜头,自信地摆了摆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展示厅里,人头攒动,哈里斯拿起麦克风,大声宣布,沧艺人体塑化公司人体艺术品首次展示发布会,现在开始。“沧艺人体塑化公司”这个名字,今天第一次对外公布。

    女副市长杨茜,接过哈里斯递过来的麦克风,脸上洋溢着巨大政绩所带来的喜悦。在她做过简短而热情洋溢的讲话后,展示大厅里,突然花灯绽放,彩球纷飞,异彩纷呈,被红色柔软绸缎所遮蒙的塑化品,在一片惊讶的喊叫声中,被慢慢地掀开了神秘的面纱。

    当一尊尊经过塑化处理的人体,□□裸地展示在人类自己面前时,全场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了。那一瞬间,几乎所有的观众,都被震撼了,以至于都忘记了呼吸。

    至此,笼罩在沧海市人们心中的神秘面纱,终于被揭开了。所谓的谣言,已然被眼前的事实所印证,无疑,展示品给人们留下一个又一个大大的疑问。

    江小河沿着展示台,认真地观看着每一件所谓的展示品。不可否认,经过化学处理后的人体,看上去,比刚刚揭开纱布的木乃伊,还要保鲜,还要栩栩如生。风干的皮肤,用手指触摸,感觉很有弹力,有点像刚出炉的面包,表皮很松软。尤其是皮肤的剖面,可以清晰地看清楚人体皮肤组织的层次,就像是远古的冻土层,不同年代,一层一层。所有的人体,都被塑造成各种姿态,极具立体感。这还不算,所有的人体,都以各种表情,呈现在观众面前。有的像是在投掷铅球,有的像是在打高尔夫球,更有的像是在草地上闭目小憩,一具女尸,姿态优雅地侧卧在那里。

    突然,江小河被这具侧卧的女尸所吸引。当他看清楚,这具女尸的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大约六七个月大的婴儿时,他被震惊了。

    一般尸体的皮肤,经过化学处理后,再加上被剖面机打磨处理,基本都会与原来的面相,大相径庭,但这具女尸,她以特有的姿态,跟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同展现在江小河面前,让他不容置疑地认为,这就是他的格格。江小河头皮一阵发麻,心跳加速,脸色大变。

    “江记者,是不是觉得,她很眼熟?”

    江小河回头一看,原来是女副市长杨茜,不知何时,悄悄地走到他身边。

    事情明摆着,杨茜的问话,无疑在告诉江小河,眼前这具侧卧女尸,就是他江小河的妻子,沧海晚报记者傅格格。他们把她弄死了,现在,又把她的尸体,进行了艺术处理,现在,她一切都明白地告诉了你,看你能把我们怎么样?

    江小河彻底崩溃了,他握紧拳头,打算向杨茜一拳砸过去。就在这时,他身体的另一侧,突然伸出一只大手,将他的拳头,牢牢地按住了。江小河猛一回头,发现是刑侦队长陈辰,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来到他身后。

    “小江,冷静点!”

    江小河心中的怒火,虽未熄灭,却忽然想起,李曼临走前跟他说过,千万不要擅自去惊动人体塑化公司,刑侦队陈辰他们,正在密切调查那里。

    陈辰见杨茜被哈里斯叫走了,趁这个机会,他把江小河拉到一个稍微僻静的地方,小声对他说:

    “小江,我们已经从这具女尸上,获取了DNA。没错,这就是傅格格的尸体。”

    “江小河一听,果然是格格的尸体,扭头朝不远处的女尸看去,眼泪刷地流了出来。

    “陈队,既然你们知道那是格格的尸体,这就可以证明,格格就是被他们害死的!那你们还等什么?赶紧抓捕啊!”

    “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难道,证据还不充分吗?”

    “证据,基本充分,但是……”

    “难道说,还有政治层面上的阻力?”

    “可以这么说,”陈辰扭头,朝不远处的杨茜看了一眼,“这个女人的政治背景,很不一般。原先,当我们听说,省厅最高长官出了问题,以为沧海市这边,可以毫无阻力地行事了,我就请示了局长。没想到,局长一脸苦相地告诉我,虽然西边的太阳落山了,东边的大红灯笼,又高高挂起了。”

    “什么意思?”

    “西边的太阳,指的是古州的那对夫妇、省厅的爪牙,东边的大红灯笼,指的就是这位……。”

    “可我还是不明白,□□已经开始大力反腐了,京城的郈老爷子,都被请去喝茶去了,省城的儿子,也被双规了。为什么,沧海市的大红灯笼,依然高高挂着?”

    “小江,这些问题,我也不好回答你。还是回家问问你家老爷子吧!他一定能给你解释清楚的。”

    江小河听了,似懂非懂。忽然,他觉得陈辰刚才提到老爷子时,眼神中流露某种复杂气息。说实在的,江小河对于陈辰的了解,仅仅局限于格格生前的转述,他本人并未接触过几次。

    “陈队,我觉得,你对我家老爷子,好像有点成见吧?”

    “哈哈!”

    陈辰的笑声,虽然不大,却非常爽朗。江小河立刻感觉到,陈辰非但对老爷子没有成见,相反,他好像挺喜欢老爷子。就见陈辰突然正色地对他说道:

    “你家老爷子,是我所敬佩的老新闻工作者,包括傅格格。我只是,替老爷子担心……”

    陈辰没有把话说完,这时候,他发现哈里斯和杨茜一同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杨茜和哈里斯走到陈辰和江小河跟前时,十分有礼貌地点点头,就像他们都是非常受欢迎的嘉宾。

    “陈队,你刚才没有说完。难道,我家老爷子,也遇到了麻烦?”

    “小江,如果你方便,请婉转告诉老爷子,今后,让他尽量别在网络上转发异见文章,他,已经被人家盯上了。”

    “什么?他被你们盯上啦!”

    “不是我们,是那边!”

    “那边,是哪边?”江小河忽然想起来了,“啊,我知道啦!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一位警校同学,告诉我的。不过,这件事情,你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说出来,哪怕是你家老爷子。我是不忍心,看你家里再出事!”

    “陈队,你这么信任我,我非常感激!照你这么说,格格的事情,根本无法揭露他们啦?”

    “是的,根本无法揭露,这也是局长,委婉向我表示的意思。”

    直到这时,江小河才明白,为什么高洪彬在格格被害之后,几乎毫无动作。他原先曾让实习生李曼,配合江小河,将天马山人体塑化公司的真相,调查清楚后,给予曝光,看上去,尽头蛮大的。可是,江小河从古州回来这么多天了,李曼也回学校去了,高洪彬似乎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李曼临走前,曾找过江小河,她为自己没能给格格姐报仇,就回学校去了,感到很愧疚。她发誓说,毕业后,如果能够加入到沧海晚报这个团队,她一定会继续调查天马山人体塑化公司的。

    江小河带着一肚子问号,回到吕岭社区,老爸老妈家里。老妈郭桂英见儿子回来,一句话也不说,脸色十分难看地走进他爸爸的书房。江小河见老爸江童颜正在电脑前,就走过去。

    过去,江小河从来不关心老爸每天坐在电脑前,都干些什么。在他看来,退休后的老爸,无非就是上上网,浏览浏览新闻,再就是酝酿酝酿他的长篇小说。今天,他则一改往日习惯,径直地绕到老爸身后。结果,他发现老爸果然在博客上浏览一篇文章,并转发到他自己的博客上。

    “爸,你在干什么哪?”

    儿子在背后突然发出的声音,委实把江童颜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儿子什么时候进来,并站在他身后。

    “啊,小河啊?你今天唱的哪出戏,怎么关心起老爸来啦?”

    “我再不关心关心你,恐怕被人抓走了,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哪!”

    儿子的喊叫声,将老妈给惊动了,郭桂英赶紧从厨房里跑出来。江童颜听出来了,儿子今天平白无故地闯进来,一定听到什么重要事情了,不然,这小子,你就是喊他,他都懒得进来。

    “小河,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儿,这不像平时的你呀?”

    江小河一看,老妈也进来了,就将陈辰跟他说的话,向老爸老妈学了一遍。不过,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提陈辰一个字,只说据可靠消息。

    江童颜相信,儿子不会编出瞎话来吓唬老爸的,这孩子平时几乎就不怎么清楚,他在博客上关心时事评论,还不断转发他所认可的博客时评,以及一些异见文章。这说明一个问题,确实有网络警察在关注着网络舆情,而且,还关注到他江童颜头上来了。

    退休后的江童颜,一直在构思他的长篇小说。但他对自己写作能力,不是很自信,毕竟,从未写过长篇小说,光有创作冲动是不够的。他曾经试着动笔写过一点,却总觉得,怎么看,都不像小说,充其量也就是报告文学。所以,他想把创作的事情往后先放一放,以后再说。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马上着手进行。

    还在古州晚报招待所时,江童颜就萌发了建一个□□纪念馆的想法。当他看到刘童辉让年轻员工,打扮成红卫兵模样上街□□后,建□□纪念馆的冲动,就更强烈了。他觉得,□□纪念馆,实在比一篇长篇小说有意义多了。现在,张旷已经离开了沧海市,格格的事情,也基本就这样了。所以这些日子,江童颜整天伏在电脑前,足不出户,家里人还以为他进入长篇小说的创作阶段了,哪里知道,他正在搜寻□□纪念馆的相关资料。

    经过近几个月的努力,他在网络上联络到十几名同盟者。最后,他把大家的建议,进行了整理,有一天,作为发起人,江童颜把同盟者召集到了一起,开了一个座谈会,他被大家推举为□□纪念馆总召集人。

    江童颜张罗建□□纪念馆的事情,很快在社会上传开了。一天,好朋友崔健突然来找他。江童颜正打算把这件事情,告诉老朋友,他不但希望崔健在道义上支持他,还希望得到资金上的帮助。崔健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根本就不支持他建□□纪念馆。

    “童颜,你疯了,这可是危险政治啊,咱们玩不起呀!”

    倒是金明子非常支持江大哥。一天她从泉州回来,听崔健嫂子说起这件事情,马上将跑到吕岭社区江大哥的住处,当场向江童颜表示,只要江大哥把地批下来,需要多少钱,只管告诉她。

    正如崔健和江小河所预料的那样,江童颜最终也没能把□□纪念馆用地批下来。地没批下来也就罢了,他可以静静心心地投入创作了。结果,没几天,江童颜以危害国家安全罪名,被国安局给抓走了。

    就在江童颜被抓的第二天,沧海日报和沧海晚报先后发布了一条重要人事任免公告,原沧海市副市长杨茜被任命为古州□□。

    江童颜被关押了一个星期,被人保了出来。让谁都没有想到的是,保他出来的人,居然是宿敌刘童辉。而这之前,无论崔健也好,沧海晚报总编辑高洪彬也罢,甚至市公安局刑侦处陈辰大队长出面找关系,都没有将江童颜保出来。

    江童颜的事情,似乎还不算完。几天后,沧海报业集团党委在一次全体党员大会上,宣布了开除江童颜党籍的决定。

    那天晚上,江童颜破天荒地买了一瓶茅台酒。崔健第一时间跑来,安慰安慰老朋友,想开一点。没想到,一进门,只见这老兄正乐呵呵地独自饮酒呢。

    “来,崔健陪我喝一口。”

    “这么贵的酒,你倒舍得一个人喝?”

    “崔健,今天,是我的祭日。以后,每年这个日子,我都会用省下的党费,买一瓶茅台酒,纪念我的祭日。”

    崔健对江童颜的一番感慨,似乎并没有引起足够认识,却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童颜,今后的日子,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写点东西呗!”

    “别写了,你写的东西,没人给你出版。不如,你老两口,出去走走,或许这样,心情会好一点。”

    江童颜看了看老朋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他这个时候,即使想说什么,也不可能了,他的舌头,已经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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