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玫瑰
最近这两周,一条关于伊朗的新闻,长久占据着各大新闻媒体面板上的重要部分。二十一世纪的伊朗,一直是国际外交舞台上引人注目的一员,大家似乎都已经习惯了看到有关这个国家的新闻出现在视野之中。不过这一次的新闻,却有一些不同以往。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吸引到更多的关注。杨剑铭坐在飞机靠窗的位置,背离日出的方向朝西飞行。他身边坐着一位棕发中年人,正兴致勃勃地看着飞机上的报纸。头版头条处用黑色的大字写着:
“美日正式联合发表声明敦促伊朗尽快释放考古小队成员。”
他再一次感到了困惑,自己究竟是代表着哪个政府去执行这次任务的,这是不是一次合法的行动,会不会有隐藏的危险……虽然他现在精神状态已大为好转,但每当想到自己面前林立着的问题时,还是会感到茫然。看到坐在另一边靠走道位置上,正在闭目养神的徐芝璇,他陷入想象,自己似乎正踏进一个巨大的湖中。湖面看似平和如镜,湖底却有可能潜藏着巨大的阴影。
事情还得一段时间前说起:
大半个月前,一支来自日本的考古队到达伊朗,在得到伊朗政府的同意之后,在德黑兰北部山区展开了考古发掘。不久,一处世界级的考古发现浮出了水面——考古队在山区中发现了一个宏伟的遗迹群。这个消息一传出去,立刻引爆了考古界。但没过多久,伊朗政府此时却站了出来,命令日本考古队放下手中的考古发掘工作,撤离遗迹群并离开伊朗。他们宣称,将由国家派出的考古发掘队伍来继续跟进对这个遗迹群的发掘和研究工作。日本考古队认为伊朗方面的要求违背了他们当初达成的约定,所以拒绝了这个要求。而伊朗方面则搬出了国家有关考古方面的法律法规来压制对方。在谈判无果的情况下,伊朗方面终于采取了行动,将考古队员尽数扣押。这样的举动无疑引来了国际上的争议,日本和美国已经多次警告伊朗,并透露在“不得不为”的情况下,将对伊朗作出某些形式的制裁。伊朗方面则拒绝向联合国寻找仲裁,声称一定要按照他们的方式解决问题。
由于伊朗方面极力地封锁对外消息,关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公众层面的信息量大概也就那么多了。而杨剑铭——他将任务手册读了数遍,心中的问号不减反增——他想,问题一定就出在遗迹被发现到政府宣布控制遗迹的这段时间里,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昨晚,他坐在沙发上,将任务手册粗读了一遍,然后皱着眉头问徐芝璇:“这是真的?”姑娘毫无疑问地点了点头。“我们要做的,就是搞清楚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同时通过交涉手段,让伊朗释放那些考古队员。”
“这么说,我在为日本政府做事?”姑娘摇摇头,但却不答他,转而言他:“为了避免一些麻烦,我们在得到允许了以后,将使用国际刑警的身份进入伊朗。”芝璇的回避让杨剑铭颇为反感,但他知道问下去也不会知道更多。为了解放过去,自己必须点头。只是那些因此而继续生长的问题,就要由他自己咽下了。
“这看起来,不像是我应该做的,”他质疑,“为什么要找我?”
“那你知道你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姑娘的反问让他无言以对。
他们在深水埗的公共屋里一直待到了快八点。徐芝璇将任务要注意的一些事项反复与他说明,虽不求杨剑铭理解,但至少也要熟记于心。杨剑铭感觉自己根本没有理由,也没有条件去完成这样一个任务,因为他根本不应该是能完成这个任务的人。就好像你突然在街上抓住一个人,不管男女老少,就拿着枪指着他的头,逼着他去评估明年证券投资市场的风险一样。——因为这看起来根本不关他的事。杨剑铭低头看了看自己还算结实的手臂,血脉隐约。这和任务,和自己的过去有什么关系吗?离开屋子前,他问的最后一句是:“你们难道是特工?”
“无可奉告。”姑娘轻描淡写地回答,但是她的表情已经没有初见时那么冰冷如霜。“我过去也是这样的人?”他洗澡时审视过赤裸的自己,犹记得身上好像没有伤痕和弹孔。
“别问太多。”
杨剑铭知道自己不得不做,因为此刻的自己已经被世界给遗弃了,已经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而徐芝璇和她所代表的人,似乎已经为自己铺好了通往一个未知方向的路。为了寻回自己的昨天,他不得不踏上这条路。想到这里,他开始猜测自己的昨天,是不是在干着和现在差不多的工作,或者是这一类人——外交人员,还是特工或间谍一类的?看起来像是后一种。在飞机上,他依然在想着这个问题。阳光在身后,染红天上的半片雪原。
接受了任务的他内心忧虑,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分分秒秒,终于发现,能做的大概只有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刚走出家门的杨剑铭向姑娘提出,要她帮忙开车带自己去个地方。看姑娘的表情,似乎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但杨剑铭早看到了她进门时把钥匙串丢回提包里的动作。虽然这样,姑娘还是答应了他。他刚坐在姑娘黑色丰田车的副驾驶座,就看出这辆车平时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自己开。
“我想去凌霄阁。”
“为什么?”车子下坡时安稳如行平路,也不知道是因为车子本身的优点,还是姑娘娴熟的技术。这一带多是旧楼,歪斜的电灯杆拉扯着夜空,似有满腹怨言,广告牌的缝隙之上星光不著。没等杨剑铭开口,她又说道:“那张照片,让你想起了什么吗?”
“正是因为想不起什么,才希望能到实地去看一看,”杨剑铭心中始终有一处纠结的地方,自责之中还是开口,“今天下午的事情,对不起。”
姑娘没有立刻回应,但他感觉到姑娘踩离合器和转方向盘的力度在沉默的片刻内都发生了些许变化。过了一会儿,姑娘才说道:“那是我的弟弟,三个月前,他在一次意外中身亡了。”
“噢,真是可惜……我为我的失言抱歉。”杨剑铭说出这些话时心里隐隐有些不太自然的感觉。倒不是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背负歉意,而是感觉自己似乎对于道歉这种事情很不在行。
“都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提起。”姑娘专心看着前路,每一个转弯都收放自如。但姑娘这句话又岂非自欺欺人?她家中还留有那么多关于他弟弟的事物,难道不会睹物思人?杨剑铭自感无话可说,便投向窗外风景。他们穿过海底,然后从港岛的灯火迷宫中杀出,驶上了蜿蜒的上山路。到了这儿,姑娘反而加快了速度,频频在狭窄的路上与下山的公交巴士擦肩而过,让杨剑铭有些心惊。
“其实,我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
“你说什么?”杨剑铭吃惊地望着她。
“掌握着你失忆前的资料的,是我的上司,也是我的师父,”姑娘大概也忍不住这在车内被来去颠簸的沉默,对他说,“倘若你能完美地完成这次任务,或许就能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
和一开始一样,杨剑铭对这种要挟实在是很不以为然,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偏偏要找他来做这种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但现在的自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想,自己如果拒绝的话,对方指不定会让自己露宿街头。对于失忆的他来说,这样尤其危险。
上山顶观赏夜景的人很多,大多是慕名而来的游客。在凌霄阁上,正好能鸟瞰维多利亚港的美景。碌碌人群中,杨剑铭登往楼上平台,经过一间间似乎熟悉又陌生的店。他似乎记得自己在哪一家店里买过些什么东西。在观景平台上,他挤进拥挤,肩膀靠着肩膀,总算觅到山下美景。灯火璀璨间,只见五彩镭光四射,直指天际。游客纷纷拍手欢呼,让他颇感不适。
光的盛宴迷乱了他的眼睛,好似万花筒一样闪烁的颜色,把那在黑暗中踱步的记忆,引向了一个奇幻的领域。他脑子里如连珠串一样地出现一些画面,但没等他抓住,这些就消失了。在那几秒钟,他惊愕莫名,却来不及多看一眼。在那一片纷乱中,他看到了一男一女,正如他现在这样,站在观景平台上眺望港岛夜色。
面容已记不清,但感觉绝不会有错。男的是他,女的是照片中人。模糊记忆抵不住真切的情绪,他隐约感到心如刀绞,好像那人已经离自己而去。但在这片喧闹中,对于转瞬即逝的回忆,他毫无办法。尝试去继续回忆,头疼又识趣地不请自来。周围的声音就好像被放大了一样。
这里已经没有他想找的东西。
杨剑铭失望地走下凌霄阁,回到广场上。姑娘坐在一棵树下等他,目睹了他的愁容。
“想起了什么?”
“没有用……”杨剑铭失意摇头,告别冷月。
飞机降下云层,越过绵延的厄尔布尔山脉,来到德黑兰的上空并开始盘旋。烈日当空,从高空上鸟瞰,古拙而巨大的城市横贯山脚,其街道布局看起来略显精致,但高楼却不多见。在广播声中,杨剑铭收回了自己的回忆,调整自己的呼吸和坐姿,做好了降落的准备。均匀的呼吸让他倍感舒适,身体每一寸都好似有一股细密气息流转其中,每经过一处地方,便感到力量更加充沛。他没有感到惊讶,这好像本来就应该属于自己。
徐芝璇也睁开了眼睛,轻轻扭了扭脖子。“我们等会去哪儿?”这个问题白问。
“警局,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徐芝璇说,“昨晚国际刑警已经和他们取得联系,待会儿会有人在机场接我们。”
飞机逐渐下降,并开始在跑道上滑行,这来自伊朗高原的力量作用在杨剑铭的身体上,好像要把他按在椅子上。飞机终于停稳,得到允许后,乘客们开始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并离开。杨剑铭站起来时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小心撞了一下身旁的徐芝璇。他歉然一笑,她亦没说什么,径自将头巾戴好。
霍梅尼机场是伊朗第一大机场,每日的人流量巨大。他们并肩在光滑大理石柱支起的穹顶下走过,杨剑铭东张西望,打量那些显眼的游客,徐芝璇则在打着电话,用英语和对方交流着。看来警局的人已经到了。至于行李,他们早已托人将之送往预订好的酒店。
走出机场大厅,按着说好的方向走,他们找到了那辆停在路边,带着警徽的轿车。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伊朗人,英语青涩:“两位就是国际刑警派来的调查员吧?”徐芝璇随即答道:“等很久了吧?我听说皮辛加警长似乎不是一位很有耐心的人。”
“说笑了,两位请上车吧。”年轻人已经为他们打开了车门。徐芝璇的微笑,挡住了杨剑铭心中的无数疑惑。在前往德黑兰市区的路上,他一直在想着这些问题。
虽然他早就清楚,为了方便任务的进行,他们两人将会冒充成国际刑警的特派调查员进入伊朗。其实,这听起就已经让人难以置信。且不说单纯假冒国际刑警探员是一项多么困难重,一个国际性组织有什么理由要帮助某国政府完成这种涉及国家利益的伪装?要制造能够以假乱真的证件和护照,来骗过机场海关,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事。听起来这很像西方某些大国的阴谋。他在车上受困于自造的困笼之中,沉默不语。
沿途的波斯风光无法让他分心,心中只是在反复琢磨着同样的问题,对徐芝璇和年轻人的闲聊毫不在意。他想,这以记忆要挟自己的政府,很有可能就是这次事件中的利益方,否则绝无理由能借助国际刑警的帮助,以如此完美无暇的虚假信息骗过伊朗。他亦记得,美国人就曾经通过伪造身份来帮助他人离境,反过来做,也并无不可。但是他们为什么会找到自己呢?难道自己以前,就是他们的人?但是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何不愿意将自己的过去据实相告呢?问题兜来兜去,还是回到原点。
虽然因多思而带来的头疼感已经稍减,但杨剑铭还是难索其道。他坐在后排,眼睛始终望着窗外倒退的景色,不与坐在另一边的徐芝璇说半句话。姑娘对景物没有什么兴趣,一时低头发着短信,一时又闭目养神。伊朗司机也是一副冷脸,专心开车。燥热的高速公路上驶过一团沉默。
德黑兰从古代就已兴盛,此地鲜花绿树繁茂,有“鲜花城市”的美称。南部市区的楼房大多不高,而且年代古老,多见清真样式。热闹的街区商铺如珠,人头攒动。杨剑铭却想起了昨晚返程时的事情。
他们从山顶下来,已经时近十一点,虽说香港的夜生活这才开始,但考虑到要赶明早的飞机,他们还是决定早些回去休息。杨剑铭看到路边准备关门的茶餐厅,一时兴起,便提出去吃宵夜。他本来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徐芝璇倒是答应了。他们在弥敦道附近的一间甜品店停步休憩,杨剑铭凭着感觉要了一份绿豆糖水,徐芝璇要的是一份芒果布丁。吃着宵夜时,杨剑铭想起了下午的事,便悻悻地说道:
“可惜这里没有鱼蛋。”
“那碗鱼蛋,算是你欠我的。”姑娘大概也暂时忘记了下午的不快。由于在公共场合,他们没有谈论公事,而是扯东扯西地闲谈,两个人都不愿谈及关于自己的事情,于是话题大抵落在面前的甜点上。吃完东西,杨剑铭和姑娘各自回家休息,约定好了3点半在杨剑铭家楼下门口等候。
回到家的杨剑铭倒头便睡,没有奇妙的幻境或可怕的梦魇,只有平顺的一觉。闹钟响起,惺忪的他还是一下就翻身起来,看到星月高挂天边,自感这种生活节奏已经在自己身体里扎根已久。徐芝璇应约相侯,他们披星渡桥,赶赴机场。飞机在晨曦的阳光下起飞。
车子停下,杨剑铭的思绪也跟着断流了。德黑兰警局的大楼已经在他眼前。这是一栋现代化的建筑,从玻璃外壳和深灰的主色调中投射出威严。正午时分,天气异常地热。
大堂内冷气劲凉,杨剑铭对徐芝璇说这会导致心脏病发病几率的提升。徐芝璇听罢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杨剑铭只能摇了摇头,这些知识就像躲过一劫的可怜难民,在和平年代回到地面上。
乘坐电梯来到五楼后,杨剑铭立刻感觉到了这里气氛的不同。寂静的四周让他们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反复回响。他们穿过一个个房间,每一个人都在键盘和打印机声音的相伴中低头工作。光线喑哑,空气冰凉。年轻人把他们带到了一间休息室,让他们在此等候,并说警长待会儿就到。方才他在电梯里打了个电话,杨剑铭隐约听到电话那头有个不太耐烦的声音。
年轻人离开后,剩下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好像都有什么话要说。还是杨剑铭先开口了:“他们对我们似乎并不太友好,是吗?”
“一切由我来应付,你尽量少说话,就不会显出破绽了。”徐芝璇的话虽然说得胸有成竹,但脸上微妙的表情却对杨剑铭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安。
“话说回来,我很好奇,”杨剑铭压低了声音,“国际刑警为什么要帮我们?”
这样的问题显然让姑娘不耐烦了。“我已经说过了,上面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你可以少问两句了吗?”
这时,休息室的门被打开了,一位年近五十的警官走了进来。杨剑铭和徐芝璇站了起来。警官身材魁梧,方脸浓眉,卷发厚须;他面带苍凉,一双锁云细眼,快速地打量着面前的两个人。杨剑铭感到扑面而来的气场,但表现得神态自然。他感觉到徐芝璇斜睨而来的目光,自己大概没有让她失望。
“你们好,”警长向他们伸出厚大的手,“欢迎来到伊朗,我是德黑兰的警察总长桑卡拉?皮辛加,两位一定是徐警官和张警官。”他的英语比想象中的要标准。
徐芝璇和杨剑铭都先后与他握手问候。警官的手掌温热而粗糙,颇具沧桑之感。杨剑铭暗笑自己如何受得起警官这个称呼?
警长让他们坐下,然后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似乎有意将气氛拖向沉默似的。杨剑铭两人都感觉到一种先礼后兵的氛围。
“警长,”徐芝璇客气地说道,“相信您一定明白我们的来意吧?不知您对我们的请求有什么想法呢?”
“我可以十分明确地告诉你们,”警长装模作样地翻看着他手中资料夹里的文件,“政府方面几乎没有可能批准日本方面引渡罪犯的请求。”他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跳跃,说道:“虽然日本方面的正式请求还没有到,但我已经能够预期到这样的结局,你们可算是白跑一趟。”
两个人尚未来得及作出回应,警长突然用力地凝视着徐芝璇,问道:“况且,引渡这样的请求,应该由引渡国来负责,何以劳烦到国际刑警?”他眼神中的冰刺让杨剑铭顿感缚手缚脚,心怕这位警长可能不多时就能够揭穿他们的伎俩。如果事情闹大到国际舞台,那可就不是他能够想象的问题了。
“警长,”徐芝璇面不改色地说道,“首先,正如我们发给伊朗国际刑警国家中心局的红色通缉令上所写明的,田中润是日本最大黑帮的首脑之一,身负多项跨国重罪。根据情报显示,田中润以日本考古队队长的身份为掩护,在伊朗秘密进行犯罪活动,以达三个月之久。当你们将其意外抓获后,现要求对其提出引渡的国家已经已经多达六个。我们有必要搜集其在伊朗犯罪的证据,并通过对其繁多的犯罪行为的分析作出一份评估报告,给予你们最终引渡的建议。”
“但既然他在我们国家犯下罪行,我们也有权利决定是将其引渡出境,还是让他直接在国内受审的吧?”警长算是很用心地听完了徐芝璇的话。
“当然,”杨剑铭简直看不出身边这位娇弱的姑娘在叙述这些复杂的词句时有何不自然之处,“但是考虑到这名罪犯的特殊性和其所犯罪行的严重性,我们希望你们能谨慎作出抉择,将其引渡给最适合对其进行审判的国家。”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警长翘起了二郎腿,“但是我很清楚总统和政府的想法,就和这次的事情一样,没有任何国家能决定我们的做法。”
“如果是这样,我想我有必要见一下那些所谓的高官政要。”徐芝璇说道。
“这不可能。”警长断然摇头。
本来对话可以稍微融化空气中的冰粒,但一旦出言带霜,说话说僵,温度便又会立刻将至零度以下。杨剑铭至今为止一言不发,亦不和这位敏锐的警长有任何的眼神接触,但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的做法。
“张警官,第一次来伊朗?”警长突然转向杨剑铭。好在他心中早有准备,冷冷地点头道:“是。”
“在国际刑警里干了多久,在哪儿工作?”
徐芝璇心中一紧,连忙开口接答:
“张警官和我一样,是香港支局的成员,在职已经两年——警长何出此问?”
“没什么。”警长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他早已看到,徐芝璇开口之前杨剑铭脸上露出的犹豫为难的表情。就在他们收到国际刑警组织将派出特别调查员前往伊朗的消息之后,为防万一,伊朗方面已经暗自希望核实这个信息……到现在为止,他们想要的结果,还尚未发送回来。这件事,从一开始,总统就要求要缜密应对,以免重蹈当年的覆辙。
“警长,”徐芝璇正色道,“我想知道,日本考古队诸队员是否正在你们的手中。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和他们见面,以获取有关田中润的更多信息。”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配合你们,”警长说道,“但是我需要请示上级,以得到许可。两位倘若无事,可以先行寻处休息,等候我们的消息。”
“希望不会太久。”杨剑铭斗胆说了一句。
杨剑铭感觉身边的这个姑娘在审美方面简直毫无可取之处。
在搭乘出租车回酒店的时候,也不记得是谁提起了关于香港和这座城市的对比的话题,除了工作需要外一项冷言冷语的徐芝璇便和杨剑铭聊了起来。但两人的对话没过多久便进行不下去了。杨剑铭被这异域城市的风光所吸引,夸口称赞这儿的另一番美丽。但徐芝璇却一句话一盆冷水,始终说德黑兰是一座“毫无生气”的城市。一路上,他们看到过了古老的街道,矗立着大雕像的广场,群芳锦簇的公园,以及庄严肃穆的寺院,这一切都是浸泡在海风中的不夜城所不曾拥有的色彩。城市就恍若群山怀抱中的一枚明珠,历经沧桑,却光芒渐增……等等,杨剑铭竟不知自己为何能生出如此一番感叹,就好像他身上藏有什么艺术细胞似的。昨夜,当他从高处俯视香港的夜色时,心里也曾发出过类似的感慨,但他一时却想不到什么人物字句与之相配。此刻,当出租车陷入德黑兰马路上拥挤的车流时,杨剑铭心里却忽然闪出一句诗来:
“在黑暗之矛的尖顶,像一个伤口一样敞开着诞生。”
完全不是他能凭空捏造出来的字句,但却像早已在他心的泥土中扎了根,此刻才露出了枝叶似的。他反复叨念着这句话,然后念给徐芝璇听,问她是否有听过。
“没有,我不读诗。”
也是,看起来娇柔可爱的一个姑娘,却好像一块未经凿刻的粗石一样,对这种带有浪漫味道的事物毫不关心。也难怪她对这座城市毫无兴趣了。杨剑铭还记得她刚才说的话:
“这座城市是美是丑,是好是坏,和我没有关系。我们是来这里工作,不是来玩乐的。”
这和昨晚上在甜品店中偶尔还会露出笑容的徐小姐,简直不是同一个人,杨剑铭想。或许她习惯了在工作期间不苟言笑,或许她有别的什么问题,总之如此。但杨剑铭还是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脑子里会突然闪现出来这些文艺的符号。这大概和自己的过去有关?
虽然面前仍然一面黑暗,但他也正在一步步地朝其中走去,这是一件好事。杨剑铭的心轻松了下来。
出租车司机不时通过后视镜来察看他们俩,不知是心烦这陷入了泥沼的出租车,还是想听懂这两个人叽里呱啦的是在谈些什么。他们在一条狭窄的马路上堵了好一段时间,期间行进速度有如蜗牛。车外马路边是一排商铺,香料布匹食品手艺林林总总,还有不耐烦的喇叭声。杨剑铭知道这座城市其实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但既然两个人无话可说,不如就闹中取静,多贪片刻闲暇。
徐芝璇则环抱双臂,露出防御性的姿势,闭目缜言,垂首沉思,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平行空间之中。车窗外一切与她无关。
在数个小时枯燥的等待后,皮辛加警长总算受到了一份来自伊朗国际刑警中心局的传真。在此期间,他的冷静自如全无束处,坐在办公室里,手头上其他的几份案子都无法专心跟进。他比平常喝了更多的水,因为这等待实在让人煎熬。日本考古队的事件已经让国家和国际之间的关系再次闹僵,政府担心美日等国会借助这次国际刑警的所谓“特派调查”来做一些越轨之事,是以对此事的处理态度前所未有地严肃与认真。
来自中心局的传真,是有关这次的两位特派员的个人档案以及国际刑警本部、日本警视厅等数个地区对于田中润的犯罪记录存案等。他们必须确认这次国际刑警所提供的种种信息资料,全部属实,再考虑是否将田中润引渡出国的问题。考古队从发现遗迹群开始被软禁,到现在已经两周之久。政府这次的强硬举动早已引来国际视野的广泛关注,倘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任何差池,后果将不堪设想。
经过反复审查两个人的档案资料,确认他们没有问题之后,警长派出了两位警员,前往软禁着考古队的酒店,希望能从田中润口中得到互为证实的供词。结果发现,田中润在考古审批和入境时使用的都是假护照,使用的乃是“井上明”的假名。但田中润却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说。警方循例搜查他的房间和行李,却意外发现了一把手枪。
“田中润表现得有些紧张,但是什么也不肯说,除了这一把手枪,我们一无所获。”警员向警长回报时如是说。
这一点,警长并不意外。根据资料显示,田中润来到伊朗之前,曾经在韩国待过一段时间。他涉嫌一宗首尔的故意杀人案,而凶手使用的武器正是一把手枪。至于他是如何将之带到伊朗来的,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警长翻看国际刑警送来的资料,发现田中润曾经利用“井上明”这个假身份,来往于中日韩三地,并有嫌疑策划过一些犯罪活动。当然,日本警视厅那边的资料显示,虽然他们一直在追踪田中润,但却一直未能掌握能够指控他的实质性证据。而在田中润意外在伊朗遭扣后,他麾下的犯罪组织发生了内讧,终于让警方找到了有力的证据。日本警视厅强调,一旦田中润在日本受审,将是毫无疑问的终身监禁。
现在对于警长来说,要考虑的不是死刑和终身监禁孰好孰坏的问题,而是上级是否会批准国际刑警的请求让他们接触田中润,或是依旧拒绝他们——两种情况下自己应该如何应对的问题。在他心里,虽然希望政府能对外树立一贯的威严,但也着实认为这是一次缓和与各国之间冰冷关系的重要机会。虽然他只是一名警长,并非政客。
现在已经有足够的资料来证明田中润的真实身份,但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向上级请示,是否允许国际刑警与之进行接触。过了半个小时,上级下达了请示。允许国际刑警的两位调查员与田中润单独进行接触——单独。这个词出乎警长的意料之外。
心中稍惑的他联系了两个人,然后先行到达了酒店。半个小时后,两位中国籍警员,以及一位伊朗中心局的成员,到达了酒店的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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