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一个噩梦惊醒的,睁开眼后呆望着灰白的天花板至少半分钟,他的神智才从这个可怕的境地中解放出来。他梦到自己抱着一根圆木,在漫无边际的海面上漂浮。天空晦暗,风如刀割,在波浪中上下起伏的他下半身浸泡在水中,已经有冻僵之感。突然,身边的海水开始剧烈地旋转起来,他无可抗拒地在水中沉浮跌宕,如狂风中一片垂死的残舟。他发觉自己正在被卷进一个巨大的、恐怖的黑色漩涡之中,那如同黑洞一样的中心,吞噬了他无力的喊叫。他紧紧抱着圆木,但逐渐力竭,叫声亦黯淡下来,并终于被其吞没。咸腥的海水迫不及待地灌进他口鼻,使眼前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他觉得自己是被呛醒的。
梦中的一切所见所感,都真实到诡异,好像曾经真的发生过一样。即便他拼命地吞咽口水去冲淡嘴巴里莫名其妙的咸味,也无法在短时间将其从脑海中抛去。他在现实中清醒过来后才发现,自己穿着一条短裤,一件汗衫背心,盖着一张薄被,躺在一张窄床上。右边窗外,天空似乎即将显露出黎明色彩,但乍明还暗。房间窄小,床边是一个红木大衣柜,棱角已经磨钝,年月毕现。
游荡在脑海中的噩梦开始淡去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需要开始审视这个陌生的环境。他对这个房间毫无印象,不知道这儿是哪儿,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儿。当他拼命去回忆时,得到的只是一片灰白,以及措不及防的头疼。这是一种真真实实的,钻骨般的疼痛,就好像有人曾经从他脑子里取走了什么一样。这使得他只能缴械,停下回想,以缓解疼痛,让急促的呼吸缓和下来。他抬起手臂,感觉到这衰竭的无力感,自己的身体似乎十分虚弱。
时间在楼宇的缝隙间流逝,天正在变亮。楼下的路灯未亮,他却骤然翻起身来,手里拿着床头柜上放着的一张照片,脑子里雷电翻滚。照片上看似亲密的一男一女,似乎和他十分相熟。他叫不出这两个人的名字,但确信自己见过他们,并且应该相熟。但也只能到此为止,其余的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要试图去回忆,头疼就如约而至。
他忍受着疼痛,尝试了几次都是徒劳,只能翻身起来,坐在床沿拿着照片发呆,直到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封盖上的英文告诉他,那是一部最新款的三星手机,闹钟下的时间指向6点。他随手拨停,拿起这部陌生的手机,又开始踏入记忆的迷宫中。这个房间里,除了照片上的两个人,他对其他的一切毫无印象。接着,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他发觉自己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失忆了,莫名其妙的恐慌于是随之而来,而那虚掩的房门外仿佛更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不,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是危险的。他脑子里什么记忆都没有,名字、职业、住址……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唯有恐惧向他展翅扑来。陷入黑暗的他情绪激动起来,抱着自己的脑袋,拼命地摇晃着。头越疼,他越难受,却越是倔强地去回忆,在空白中跌爬,不愿意停下来,双手也更加用力地按着脑袋。终于,自取煎熬的他终于无法承受这种痛苦,倒在床边昏了过去。
过了一段时间,他又醒了过来。天已经大亮,窗外传来了麻雀的叽喳和孩童的玩闹声。他茫然地跪到床上,往楼下望去,看到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正在花园里打闹。但他确实不认得这个地方,这个小区。
有了前事之鉴,他决定暂时放下对记忆的索求。他把手机随手塞到口袋里,然后下床出客厅。他首先要弄明白这儿是哪儿,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客厅中家设简陋,除了沙发茶几和几张椅子,没有更多东西。他转头望向窗外,看到对面公寓的建式后,蓦然想起一个词——屋邨。这里一定是全港无数公共屋邨中的某一个。香港——他想起来了,自己是个香港人。
但他仍然想不起来自己住哪儿,难道就是这里?这儿根本不像一个家。他走进另一个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洗手间里除了杯子就是牙膏牙刷,还有挂在门后的蓝色毛巾。但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却呆在了原地。原来自己就是床头照片里的那个男的——他甚至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了。但他明白自己如今的情况,也没有刚才那么震惊。但是,那个女的,又是谁?他还是毫无印象,什么都想不起来。
厨房里除了冰箱外空无一物。他在冰箱里发现了几袋方包切片,和几个苹果。刚要把他们放下的他,猛然看到上面的日期标签,是昨天的。
回到客厅的他重新审视起这个屋子。洗手间里的牙具是新的,厨房里也没有明显的油烟痕迹,沙发脚上还有胶袋的碎屑……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新布置的。可以将之称之为家吗?确实可以,这里拥有大部分生活必需的东西。但是,这里真的是他的家吗?为什么东西看起来都是新的?为什么床头会有自己和别人的合照?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自己为什么记不起任何事情?他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了自己的口袋,那里面的重量提醒了他。
他坐到沙发上,拿出手机来仔细查看,希望能从里面找到一些线索。但是他遗憾地发现,这台手机里什么也没有。没有联系人、没有通话记录、没有短信、没有照片,甚至连装机时配有的应用程序也可已经被删除了大部分。
为了应付起床后就一直存在着的饥饿感,一无所获的他把手机随意抛在沙发上,然后站起身来,从冰箱里取出了方包切片,大嚼起来。这个过程中,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个习惯,吃方包的时候不喜欢喝果汁。当他嚼到方包里的葡萄干里,他又想起了一个习惯,自己更喜欢全麦切片。如果没有,白切片也不错。
他有了这种感觉,自己似乎很喜欢吃方包,这是为什么呢?工作太忙,还是家里只得他一个人,所以懒得开炉灶?当他走进厨房时,强烈的陌生感告诉他,他应该不会煮菜。当他看到倒竖的刀柄,自己的手并没有一种随之而至的虚假的握感。
填饱了肚子的他开始在屋里继续寻找任何有用的线索。没多久,他就在床头柜下的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一张身份证、一张八达通卡,还有一些关于医疗保障、社会保险的证明文件——最重要的是那张带着芯片的身份证。张怀秦,1992年11月08日出生。他从内心里不能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名字,虽然照片上的人就是他。他还注意到,身份证上有三颗星星,以及一个3年前的签发日期。
自己真的叫张怀秦?他翻看各种证明,数次确认了自己这个平凡到有些假意的名字。但是且不管这些文件是否真实,他在这些文件的最后一页上发现了一个用铅笔写下的电话号码,字迹工整,三分秀气。
他拨打这个号码,很快接通了。他把手机放在耳边,心跳随着那嘟嘟声,打鼓一样地响动着,鼓动着他的耳膜。突然,电话被挂掉了。过了几十秒,他收到了一个属于那个电话号码的短信:
中午12点,尖沙咀钟楼。
震惊之余,他再拨打了一次那个号码,响了两声就再次被挂掉了。第三次拨打,直接提示对方已经关机。他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两个指针张开不过120度多点,早上7点还没到3个字。
对方似乎早已安排好,并约定了一个时间与他见面——就像是在等着他一样。他心中迷雾重重,只想着赶紧地去见见这个号码的主人,将所有事情探问清楚。但他自己心中也隐隐觉得,他所置身的地方,可能是一座迷迭的城堡,也可能是一个幽深的森林。自己眼之所及,乃至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覆盖着一个个透明的问号。
他继续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又有了一些新的发现。门口处放着两双鞋,一双休闲鞋和一双皮鞋,看得出刚买不久,但他看到休闲鞋的款式和皮鞋上烫金的英文字,都觉得颇为熟悉。在床头柜的另一个抽屉里,他发现了一个钱包和一串钥匙。钱包里面有几千块钱的现金,还有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4个数字。在衣柜里,他发现了几套还未拆封过的衣服,从西装到休闲装都有,无疑又是他人为自己准备的。在衣柜下的抽屉里,还有一个双肩背包,一个斜肩包,几件汗衫,都是新的。床头下面还有一个塑料箱,里面装着几本显旧了的武侠小说。几本书的书脊和尾页处都有贴有标签,是属于一个公共图书馆的。
“白田公共图书馆……”他站起来,看着窗外的公寓楼,略有所思。
对方将屋中一切都为他打点妥当,难不成是想让他在这儿住下来?他拿出钱包里的钱,却无法从平滑亮眼的新纸币上找到什么线索。不过这张渣打银行的银行卡,可能能给他一些线索。
他决定到外面去看看,便将背包上的标签扯下,然后把书丢了进去。在找衣服的时候,他似乎想起了某些东西,然后顺手地挑选完毕。拿上钱包袋起钥匙,走到门口时,才记起来自己好像还没有刷牙洗脸。
走到镜子前,他得以仔细审视自己现在的容貌。一张略显无神的脸,头发蓬乱,胡子浓密,皮肤黝黑也粗糙。在与自己对视时,唯有那双仿佛射出冰冷电光的眼睛能打动自己。这确实是他自己的眼睛,虽然记忆世界无边黯淡,但深海中仍有光芒闪烁,照亮他微不足道的足迹。
洗漱台上的东西一应俱全,他剃了胡子后便去洗澡,想让精神饱满起来。冷水冲过自己的脑袋,撇开失去的记忆不说,他总感觉不仅是手脚,连头脑都似乎变得迟钝了,这似乎并不是本来的自己。再往下想,头疼的感觉又隐隐约约,他只能停下来,专心洗澡。阳光照耀下的晶莹水滴肆意挥洒,让时间慢了下来。他感觉到体内有一股气正在缓缓地流窜,从小腹到胸口,如同软管里的水银。对此,他倒是毫无惊讶之感,可以说是本能地开始用意识,将之聚集在胸口,然后分流盈源,散入四肢百骸之中。当这份舒缓变得清晰后,他用力地握了握拳头,证实到自己恢复的力气。
换好衣裤一切就妥当,他拉开闸门出去。楼道和绿色的瓷砖让他确信这里确实是一间公共屋,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是平民角色。坐电梯下楼出门时,中年保安看了自己不止两三眼,擦肩而过的住客也对他略作打量,这陌生的意味这让他更确信自己以前肯定不是住在这儿的人。脚步得快,问起话来他无从躲闪。
走出大楼,他回头来望,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出到外面,巴士站车来车往,这里的街景多少也有三分熟悉,大概是自己以前来过这里。早上的和煦阳光让他心情也稍微畅快,背着背包找到了公车,选了一辆对路的车。站名地名之类,他只要看到便能想起是哪儿如何去,但关于自己的东西,却想不起半点更多。
巴士载着他驶下斜坡,驶向尖沙咀。他一个人坐在二层的后排,想试着让回忆随着后退的街景一同倒退。他认得出连锁便利店、认得出某条街道的名字、认得出这里是不是旺角……但是在这些记忆中,毫无自己的影子。他想,自己对香港既然如此熟悉,想必失忆前一定在这儿生活过,但为何却想不起其他有关自己的事情呢?不时侵袭的头疼总是阻止他进一步想下去,是不是自己是因为头部受到重创才会失忆的?电影里不都是这样的情节吗?是啊,他还能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些电影,但是在什么时候看的,和什么人看的,在哪儿看的,却都完全没有印象了。他意识到,自己脑海中有关自己和他人的记忆,似乎都离奇地消失了。他脑海中只有一片灰白和偶尔冒出的彩色,没有心理学和医学的知识,无法给自己解答。但随着巴士一站又一站,他依稀想起了自己为什么要特地坐到二楼最后一排的原因了。一来是安静,二来是可以更好观察车厢里的其他人。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失忆前的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他想着,一切问号,只要等到见到那个约见自己的人,就能明了了。
现在早上还没过半,街上店铺大多还未开业,行人也不多。他在尖沙咀某处下车后,几乎是凭着直觉找到了附近的一间银行。在自动取款机上,他插入自己的卡后,试着输入了自己以前的银行卡密码,没想到居然成功了。只是这张卡持有人的名字,也叫张怀秦。难道这真的就是自己的名字?因为有人在他后面排队,他也就不愿滞留太久,只匆匆按开查询一项想看看自己还剩多少余额,没想到这一看却让他惊呆了。卡里的钱超过了六位数。
“怎么会有那么多钱……”他心中纳闷,却没听到身后的年轻人已经不耐烦地在跺着脚。但是他还是望着那串数字发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身后的人终于忍不住了,装模作样地说道:
“你是娘炮吗,那么磨叽干什么?”
他本来只是迷惑,心情并不坏,但听到他人对自己的讽刺后,胸中竟冒出了一股无名火,情绪变得异常激动。他愤怒地转过身去,抓住了那个人的衣领,猩红的双眼像对钩子一样狠狠盯着他:“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试试?”那个人可能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一下子慌了手脚,忙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有急事……”
狂暴稍纵即逝,他感到莫名其妙,连忙放开了吓得不轻的年轻人,也不辩解就直接退卡走人。他感受到他人向自己投来的奇怪目光,但却不在意这些。心中只是在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何以那个打耳钉的黄毛随便一句话,就能恶化自己的情绪?是他惹人厌的打扮,抑或是自己缺乏对情绪的稳定控制?找不到答案。心不在焉的他一边想一边走,又撞到了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迎着对方责怪的目光,他这次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对不起”。
他就这样在街上闲庭信步,一边消磨时间,也试图从热闹中寻找那些消失了的记忆,希望能从某些事物上撬开蛛丝马迹。可惜,重楼窄街风道行人,纷纷扰扰都无一让他心动。后来,看到约定的时间渐近,他便随意寻了一间快餐店,点了份自己似乎喜欢吃的咖喱饭,匆匆扫掉后便前往尖沙咀海边的钟楼。在这一个多小时里,他踏遍了繁华的陆上商船、绿树成荫的公园、古朴的清真寺,最后来到海边,穿过游客如织的渡轮码头,又在海堤上的众星之道上伫足,却依然一无所获。海风咸淡,港岛的高楼巨厦遥遥在望,维多利亚港舶轮来往不息。
还有五分钟,他从大堤上下来,走到钟楼旁。他身材显瘦,背着一个双肩包,加上四处眺望的茫然目光,像一个迷路的旅行者。他走到海堤上眺望对面,转过身来靠在栏杆上发呆,又回到让人发闷的广场上。不知什么时候,他肩膀给人拍了下,转头看时,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子正在打量着他。他微微觉得诧异,心想这姑娘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
带着问号,他也不开口。“你的新家,还习惯吗?”那姑娘终于先破冰。他心中好似飞速下落的电梯一停。一阵淡淡的香气萦绕鼻尖。
他心中有一百个问题要问她,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姑娘一双大眼睛望着欲言又止的他,说道:“你大概有很多的问题吧?”他点点头,心里没怎么激动,眉头锁住云翳,升起些许的戒心。
“你先想好从哪一个问起。”女子毫不在意地拿手机出来发短信。
“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想了想,问道。
姑娘放下手机,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观察小白鼠的动静,然后很认真地说道:“你还记得多少以前的东西?”
“我可能还记得自己的一些习惯,”他感到头脑有些混乱,“但关于我自己的,还有其他人,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他想起了自己床头摆着的那张照片,并不是面前人——那个女孩依然陌生。他问眼前的姑娘:“我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深水埗的公共屋里,你又是什么人?”
姑娘有些同情地望着这个迷惘的人,早有准备地说道:“我可以粗略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情,但是有一个前提——你必须相信我们。”
这个要求让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现在摸不清对方究竟是什么目的,只能点头答应。“我现在只能相信你了,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当然,迷雾之中的轮廓,他也认不出到底是块嶙峋怪石,还是只饥饿野兽。
姑娘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张身份证,递给他看。他清楚地看见,身份证上的头像正是他自己,而名字那儿却写着“杨剑铭”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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