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帝侧胭脂 > 暗 人

??月至中天,秋寒渐深。

    一道纤薄身影自迂回的廊下辗转绕行,来人双手拢在袖中,不时左右张望。行色匆匆地往下人仆役居住的侧院方向而去。

    接连这几日,花钿都过得诚惶诚恐。自家小姐虽然骄蛮,却实在是个缺心眼儿的主。天大的事儿转头就忘。

    这可苦了她了!

    每日起早贪黑,走路都贴着墙根儿,她只求早去晚回,惟恐碰见同屋那位半人不鬼的。

    再说那董大小姐,昨儿晚上居然没心没肺地打量着她,道:“……花钿呀,你最近这般勤奋,不是想升职吧?刘管家可还硬朗着呐!”

    “你不是也打算给他喂什么媚药吧?死心吧,马二绝不会喜欢他的!”

    ……!!!

    夜风一阵紧似一阵,直吹得廊下的美人蕉沙沙作响,绰绰黑影映在墙头,在惨白月色下如森然的鬼魅,张牙舞爪。

    花钿顿住脚步,心想:这也是自己造孽。仨月前这位绯儿初来,只因着贪那点小便宜,见她软弱可欺便主动要求同屋。平日里上头发下来的月钱、脂粉,赏下的衣料、碎银,确实也讹了不少。可如今弄得是进退两难。

    按说,绯儿这丫头与自己素日以来并无仇怨。可谁让她仗着有一手梳妆的好手艺,便在小姐跟前越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大丫鬟位份。

    你也休怪我心狠,若不照着小姐的软肋下手,我又怎能翻身?花钿在心底默念。

    “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哦弥陀佛……绯儿啊,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早日安息罢……”这么叨叨着,她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些。

    绯儿?

    “我不叫绯儿。”直面铜镜中的自己,辛绯浓黑的羽睫在烛光中翩跹闪烁,似是有些怔仲,“绯!才是我的第一个名字。”

    幼时晦暗的记忆,如帷幕般缓缓展开——

    逼仄的船舱,不时有木料断裂的声响。瓢泼而来的江水,夹杂着浓重的泥土味。

    初时倒豆子一般尽数推入小舱内的二十几名幼童,只余得十五六。不断有人病,不断有人死。或许,有些并没有死透的,却被牙婆和那帮悍奴提留着直接抛入了滚滚江水之中。

    起先还有些年幼不晓事的漫声哭闹,那婆子只努了努嘴,年仅六岁的男童便被单手系了麻绳,悬于船尾,拖行江中。待到那牙婆想起,已是一日过后,拖上来一瞧,只余条被绳子勒得青黑的细小手臂。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条手臂被甩进舱里时的情景。牙婆皮笑肉不笑地半掩着口,道,“原就是个不讨喜的模样,想来也卖不着几个钱!你们且看看,这便是嚎丧的下场!”

    舱内刹时安静下来,些微抽泣都被惊吓地哽在了喉咙里。空气中只余浓重的潮湿,以及便溺与呕吐物交织在一起,发出的令人作呕的酸涩味道……

    可这平静却没能持续多久,就在当天深夜——

    “船底漏水啦!船底漏水啦——”

    “快!把厚重的东西抛下去!”

    “谁也不许动老娘的家当!”那婆子尖利的声音夹在一片嘈杂中,“去舱里把那些个赔钱货通通丢出去!”

    漫天的大浪兜头打来,船在风浪里剧烈颠簸。哭喊声、咒骂声、重物落水声、还有一波波江水拍打在残破甲板上的声音……

    那——是死亡的声音。

    可这九死一生的凶险,她竟命不该绝!

    慌乱中攀住了半条破碎的舢板,在瓢泼而来的江潮翻滚中浮沉一夜,纤弱小手巴在木头缝隙里,死死的,抠得十指血肉模糊。直至第二天晌午……

    悠悠醒转,朦胧中一须发斑白的老者背光拈须,恍若上仙。当下她天真地以为终于挣脱了多舛的宿命,以为那是接她度噩的仙人。

    却不知这仙人,才是命里的另一尊罗刹恶鬼。也是他,给了她第一个名。

    “自今日起,你就叫作绯。”

    那一年,她刚满十二岁……

    “改作胭脂么?呵。”望着那卷染成绯红的细帛,嗤笑出声。

    轻抬皓腕,拆下束于发顶的粗陋木钗。指尖摸索着,“咔”地一声细动,解开了脑后藏于髻中的暗扣。两束绷紧的发辫突的垂落下来。镜中人原本上挑的眉眼顿时柔和明丽起来。

    指尖蘸了些许油膏,左右于眼尾着力一抹,本来粘连的眼角豁然开朗。

    铜镜中,烛火扑朔,如花娇靥,竟已现出倾城绝色。

    佳人还嫌不够似的,取过一旁茶盏,檀口微动,吐出两枚若鸽蛋大小的核桃。顿时,小巧精致的下颚也显露了出来……

    细碎的脚步声自院外蟋嗦传来,虽刻意放轻,但以辛绯的内力想不察觉都很难。尽管这一身武艺与这画皮一般的诡异妆技非她所喜。但这些,皆是用五年的暗无天日,五年的生死相搏换来的。

    整整五年!

    是了,自今夜起,她叫胭脂。

    素手轻扬,那卷细帛燃尽在跳跃的烛火中。噙着一抹孤清的笑,轻吹一气,灯火尽灭。

    ……

    第二日晨起。

    微风在满院葱茏中肆意穿梭,树叶轻响。阳光穿透每个缝隙,带着干燥的薄暖流进窗棱里来。

    床幔细动,一人懒懒地推开被褥,坐了起来。

    “长房四大丫鬟——铅华、花钿、青黛……还有胭脂,如今却又要从缺一人了。”

    慢条斯理地自柜底抽出一件朱砂色薄衫,着上身后,轻挽长发。辛绯?绯儿?不对,是胭脂,缓步走近窗台,使力一推。

    顿时,满室怡然。

    仿佛为了响应她的话似的,南厢房那头陡然嘈杂喧腾了起来。

    “花钿?表哥!”董桂儿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衣衫不整、相拥而眠的男女。“你,你你,你们!啊——”

    她这边声嘶力竭的尖叫,床塌上的两位倒似懵懂。

    花钿迷茫地揉着眼坐起来,锦被滑落至腰间,初秋的凉气激得她浑身一颤。人顿时清醒了几分。瞧瞧眼前攥着粉拳,嘶声惊叫的小姐,又转而环顾四下——

    却……正与一旁满身酒气,睡眼惺忪的表少爷朱延年面、面、相、觑!

    ……

    “……并非我睚眦必报,要怪也只怪你自己罢。”

    这厢还斜倚在窗前的胭脂抬首望向南归的雁群,目光寥落。鸦黑的眸里丝毫不见暖意。

    “断了心思便能安分地入宫了。”

    思及昨夜自窑子里带回来的烂醉的“表哥”,想来这寄人篱下,胸无大志的“长命猪”(朱延年)也绝非良配。如此,既不辱命,又顺手处理了一桩心事。

    甚好。

    晌午时分,董相下朝,在书房与董桂儿提及了入宫事宜。当时在外间伺候的小丫头菊儿说——大小姐终是应了,时间就定在中秋过后。

    而那“表哥”朱延年则被赶出了相府,想是回了冀州老家。

    至于花钿,虽被打折了一条腿,董桂儿对她却终究是有些主仆情分的。送了些薄银细软逐了出府后,据说让马厩的马二接了回去。

    ……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眨眼便是中秋后。

    入宫的那天早上起了浓重的大雾,鼻翼间挥之不去的潮腻似乎极易引人感伤。

    富丽的车辇,后窗正对住京城最繁华的长街。此刻时辰尚早,又是大雾天气,零星行人来去,颇为萧瑟。

    胭脂垂眸扶着董桂儿,一手仔细地替她擦拭着腮边泪迹。车门边,大丫头铅华打着帘子,董夫人一手紧紧牵住女儿,一手握着绢帕,哽咽叮咛。身后一众丫鬟仆役均是垂首无言,间或有人感怀抽泣。

    “桂儿啊,这进了宫不比在家。那些个任性胡闹都要仔细收敛。娘不求你富贵腾达,万人之上,只愿你平平安安的。你爹在朝一日你便不会有什么大差错,只要你记着不要妄为,凡事多……”

    “哎呀娘!我知道了。”冗长细碎的絮叨终于惹得董大小姐不耐起来,哭花的小脸一皱之后,又觉不忍,闷声道:“女儿都会记着的。娘……你也要保重身体啊。”

    “恩,你照顾好自己便成了。凡事别强出头……你看,你大哥今日也没出去,专程来送你呢。”董夫人拭了拭眼角,转头看向儿子。

    董骁收起了一贯的玩世不恭,此刻一袭玄衣,长身玉立,却也一径的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见母亲与妹妹望向自己,辗转几回,终于开口:“你……别惹事儿就行。爹娘老了,背不动那么沉的黑锅……”

    ……

    胭脂内心烦恶这潮湿的气候,只因这阴寒湿润,让她不由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儿时记忆。然而,眼见面前母女依依惜别之景却又忍不住动容。思及自己的母亲,那如江南烟雨一般温和灵秀的女子,那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娇怯“如夫人”。不知,她现下过得可好?

    车轮缓缓轧过青石路面,发出沉黯粗嘎的声响。

    终于,启程了。

    青葱玉手自身后暗自捏拢,一卷细帛贴于掌心——

    “明哲保身,小心虞妃。”

    呵,进宫的第一道密令。

    那个生就高贵,与自己云泥之别的人,也该在宫中吧……

    乌眸微转,神光洌滟。胭脂转头拨开绸布帘子,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

(https://www.tbxsvv.cc/html/74/74264/3812227.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