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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字的古义为“装玉帛的竹筐”，汉儒“贵德而贱利，重义而轻财”的思维给“匪”加上了“行为不端”的含义。同义字中，“匪寇为伍”“盗贼相近”：前者为复数，意通“抢”；后者可单可众，而意通“偷”。从“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考究，“匪”是政治、军事或经济上的失败者。为此，土匪必定反叛王道，鄙视正统文明。如游牧民族一直瞧不起农耕民族，认为农民跟牧民的畜牲一样以植物为主食。所以，女真和蒙古人宁可宽待其他战败的蛮夷胡番，唯独贬抑城邦文明的汉族。
由此看来，“匪”为钱财洗劫城镇是“狗吃屎”的本性。
4.1.镇江县龙脊山北麓的羊角乡，一帮悍匪啸聚于此。他们不屑在除夕夜鸣枪放鞭炮热闹，却窝在匪窟里大吃大喝。
黑乎乎的洞穴，一堆篝火，四周散落着动物骨头、破酒坛。石壁横七竖八挂着刀枪，狗窝似的地铺上还有一条城镇女人的围巾(后话)。一个粗壮的汉子赤裸上身，羊皮袄的袖子扎在腰间，左手提一个酒罐，右手握一把军用刺刀，刀尖穿着一块烤肉。他围着篝火瞎转悠，不时啃上两口刀上的野味，再提起酒坛狂灌，洒得一脸一身。旁边戴眼镜的瘦高个，坐在空弹药箱上，双手直伸，像戏台上的僵尸纹丝不动，只有十指上下动弹取暖。
那匪首架势的赤膊汉子，尖起嗓子唱着陕西民谣：
正月里来正月正，
腊酒坛坛滴不剩。
骚劲燎得不困醒呀，
莫得婆姨圆春梦。
水火憋毬胀得太呀，
下地跑得脚风生。
肉棒顶开猪圈门呀，
撞到嫂嫂在蹲坑。
那师爷模样的眼镜，身首岿然不动，嘴上禁不住扑哧一声。不苟言笑的师爷动容，醉醺醺的匪首受到鼓励。他用刺刀敲起酒坛打节拍，继续跳大神似的载歌载舞：
春天里来逛的那个窑呦，
瞅见光溜溜的两山丘。
雪峰半腰草的那个坡呦，
有条哗啦啦的黑溪沟。
水帘深洞流的那个泉呦，
只洗油亮亮的和尚头。
……
师爷有些不屑，“你这个调调，跟那些党派说的闹的一个样，曲呀词的都不在一个谱上，乱弹琴。”
匪首兴致不减，“哈哈哈，大家都乱咧。娘的，巴不得成都那帮二蛋子政客全乱了，咱正好混水摸鱼！哈哈，薛涛那个井，锦江那个水呀，咱们来洗硬梆梆的和尚头……”
“省城汉蜀军已接管督抚衙门，成都坝儿未见乱象端倪。”
“皇帝都倒桩咧，娘的，为啥不再出点暴乱兵乱的？咱趁乱搞点……乱子，发点……乱财！镇西关就瓷锤子花岗岩？”
酒鬼匪首把刺刀咣当一声扔进酒坛，前臂在嘴前一抹，伸手在胸膛上直搓，酒劲躁动。眼镜师爷仍旧稳如泰山，只把手心翻上来让手背取暖，那姿势像乞讨又像祷告。
师爷打个喷嚏，“据点手报，赵尔丰被尹昌衡问斩，镇西关那满人标统屁眼都夹紧了，见势不妙，卸甲归田了，让一管带代行其职。这管带也不上任，嫌升个假官没涨薪，在那里熬价钱。”
匪首打个酒嗝，“城关哪个打二锤的掌火呢？”
“烂摊摊一个，莫得人想管。成都军政府各路英雄刚排好座次，还顾不到川边旮旯角角。镇江县更是川北凉粉，冷落在一边。城关那些驻军怨声载道，连城门守值也理扯火。”
“娘的，这下掐活了，城门洞开马路摆伸，得是？”
“那倒不至于。几个懒汉上午开得晚，下午关得早而已。城区之间的内城门已经莫得岗哨了。”
“娘的，咱老马冲淘金口挖金子的机会来啦？”
匪首名叫马世奎，因其强暴妇女、杀人不眨眼而闻名川陕，有“种马”和“追尸鬼”的绰号。他原是陕西回族人，早年承父业为石匠，后加入义和团为小头目。光绪廿六年(1900)陕西大旱，慈禧为躲避八国联军又“巡幸”西安，当地义和团已无容身之地，马世奎只得流落内金川为草莽土寇。
师爷嗤之以鼻，“挖金子，不只靠地利，还得讲天时、人和。”
种马蔫头耷脑，“这几回抢寨子、截商队，都撞到娘的龙族枪骑卫，碎石子龙螃蟹，搞得咱颗粒无收。”
“现在晓得了：镇江县还有个克星龙八海。”
“娘的，地头蛇在车马驰道上张狂啥，下龙脊山试火----来个石滚子砸碾盘、铁锤打钢钎，瓷马二楞的才明白哪个是真龙！”
“不是一两个龙八海的说头。那些事干得没计策没步骤的，还贪大围空，人家一刺，你眼位都莫得。”
“祭灶节，咱几个碎娃，两锤就打出石方。”
“抢来的女人啷个样嘛？是年猪也该杀来吃了，倒把她们喂起。白费棋子不占地，已经过年了，没得哪家来给赎金(后话)。”
“娘的，割耳朵、曝尸都莫用，你这个洋师爷出个洋招？”
师爷不是等闲之辈，大名冷青山，生于四川丰都县一官宦人家，成都陆军速成学堂科班出身。光绪廿八年(1902)曾留学日本，为东京陆军士官学校中国队第一期学员，四年后回国，二十岁就任四川武备学堂教习官，暗地里加入了“反清复明”的哥老会。
4.2.冷青山此人大有来头，还差点成为四川辛亥风云人物。
他和什邡人佘逸韬、佘逸略兄弟----两人外号为“眼镜蛇”(后话)，还有金堂人彭家珍(孙中山誉为“收功弹丸”的辛亥烈士)，都曾是成都同盟会的暗杀团成员。冷青山在日本学过围棋，谋划暗杀旗人官绅，对杀谁害谁的先后顺序、行刺地点和逃跑路线都有一套“棋路”。他杀人的“手筋”专擅下毒，所以有“冷师”的尊称，也有“毒邪冷”和“丰都冷鬼”的恶名。
当过教官的毒邪冷心狠又说话酸，“毛病就出在这点，你那一招适得其反了。这种事也要因材施教，不同味口开不同的小灶。”
当过石匠的追尸鬼性急却嘴巴笨，“浆水的，说直白点！”
“给你打个比方，像招呼牲畜家禽，猪儿要唤‘啰啰’，猫儿要用‘咪咪’，喊鸡就是‘咯咯咯’，叫鸭得说‘嘀嘀嘀’，对狗儿直呼其名‘黄毛’……”
“大师爷，你到底奔的个啥？”
“这绑票想囤积居奇、待价而沽，要看对象。对当家男人，可削个鼻子、斩个指拇去催债；一脉单传的小儿子，一件内衣就是漫天要价的筹码；女人，还不要说失身残肢，有点破相就不值钱了。你们低几大爷，落子没布局没定式的，臭棋篓子。”
“你先前让咱留住那黄花闺女图个重金，咱不是没动吗？”
土匪“劫观音”和家属赎回女人，在汉人习俗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女人被绑架后付钱放人的事不能过夜。封建意识里，女人跟别的男人度过一个晚上就不贞节了。尤其是在土匪手里过夜，女人票的价值就大打折扣。黄花闺女，到了第二天，即便是未“破瓜”的名媛，赎金不及当晚能回家的丫头。
冷师冷眉冷眼，“割了那少夫人耳朵，就是昏招。人家要用连城之宝，也想完璧归赵。到最后还把她光身子扔到关北路上，更是败着。”
种马火冒三丈，“那也是‘石方打碎了铺路’，给她财迷男人一个教训，警告其他观音家里！”
“你这是杀猴给鸡看，贵贱不分。别的人家看到那女人的下身，哪个还愿意买个娼妓一样的烂货回去在后院供起，或者敲锣打鼓地娶来当新娘？”
“不来赎人拉倒：娘的，等咱操腻了都赏给兄弟们退火！”
“唉呀，现在都有人去搞那几个观音，还争风吃醋、打劫伤官，乱了军心。莫忘了红颜祸水哟。”
“那算是过节的红包外水，年后得给咱尽孝心干一票肥实的。”
“要拉肥猪，跟下棋打仗同理。一样的棋子和兵力，以占多大的地盘论胜负。劫人票，还是到城头大户人家抱童子合算。”
“啊达？师爷同意去镇西关冲大围子啦？”
镇西关，是一座具有两千两百多年历史的古要塞，位于岷江和龙水的合流处，形似驼峰状的半岛，为镇江县县城。这山隘关口原为阻隔川西羌藏民族侵扰内地的军事重镇，经历代扩建，筑成了边关和县城一体化的战略堡垒。关内城门重重、关楼密布，新旧城墙环环相扣，绕成一座易守难攻的立体迷宫。
龙百生少爷、冯稚英奶妈和春花丫环今晚就在镇西关(前文)。
马世奎兴高采烈，“抱童子就抱童子，这回冲镇西关，你打大锤。你不是有一套现成的竹筒计吗？”
冷青山不动声色，“啥子竹筒----锦囊妙计。”
“哈，锦囊妙计，诸葛亮的。”
“那是堪称袭城经典，孔明在世也不得不服。”
“好咧！明个，大年初一清早，趁官军民勇困不醒，咱天不亮就冲进关去杀他个冷不防！娘的，想到城头黄澄澄的金子、白生生的婆娘，咱周身都害咬得慌！”
“这次，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先说断，后不乱：全盘人马须得按我锦囊妙计行事，每步棋都要打我的谱。不然，棋逢边营鬼头刀、笑面虎(前文)，看镇西关这坑埋不了你！”
镇西关锁定川藏军事咽喉、掌控川西政治经络，钳制内金川经济命脉，紧扣“天府之国”后院大门，历经十多个朝代从未失守于攻城冲关者，不愧为千年不败的“镇西之宝”。
这川西的镇西关，与川南的娄山关、川东的夔门关和川北的剑阁关一样，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而在这四关之中，唯有镇西关是县城和关山合二为一的。两条急流江峡为天然护城河，它也是方圆千里进出内金川的唯一关隘。
4.3.从经济上讲，镇西关对川西的作用，恰如旧金山对于美国西部。所以，民间也称其为“淘金口”。
龙族新老邑豪讳莫如深的黑河沟(前文)沟口，就与镇西关隔岷江相望，但沟里的“大金山”还鲜为人知。“淘金口”之说是另指镇西关的其它经济喻义：内金川的所有原生和次生资源，必须经过此处的筛选、提炼和加工，才能作为商品流通，方可生财增值。鱼目混珠的土番，龙蛇混杂的洋人，还有贪得无厌的冒险家和走投无路的流浪汉，都在这里“大浪淘沙”。
淘金口商贸繁荣，有金也有沙：贫富悬殊分化严重。
冷师敲警钟，“万不可照过去冲围子那样，像叫花子挨家挨户打门神，遍地撒网、无的放矢。”
种马不认错，“嗨，金作匠哪知淘沙工的苦，没有人在门上写‘此地无银三百两’呀。一群哑巴女人，鬼知道哪个生过崽哪个是黄花女，插进去才明白，得是？罢咧，听你说。”
“这回要做到起：一，不见兔子不放鹰，不见鱼群不撒网；二，‘开山’砍脑壳----干得撇脱；三，打蛇打七寸，不能一阵乱棒，棍子都断了几根，人家才擦破点皮；四，……”
“嘿，冷秀才，不卖关子行不？”
“好，讲点正经八百的。古人曰，兵不在多贵在精，将不在勇贵在谋。我估算，镇西关内至少还有九百多官兵。宿营镇和歇马镇还各自驻有三百多骑兵，均可在大半天内抵达镇西关。这关北路更通畅，宿营镇的官骑兵最快在午时便可赶到。”
镇西关和宿营镇之间有两条路：一条是驿马古道，走山路；一条是骡马官道，即沿岷江右岸的关北路。
骡马官道为元朝时所建，明清各个时期仅在原来基础上拓宽加固而已。北出镇西关的一段路，开凿于江岸峭壁，此后便是开阔平缓的河谷坡地。两百余里的关北路，有半边场和银果林两个乡。匪穴所处的姜家寨，在驿马古道附近，与宿营镇和半边场呈等距的三角关系。
进出镇西关的路况和距离，关系到锦囊妙计速战速决的成败。
说到排兵布阵，僵尸状的师爷有了活气，“赶在明早突袭城关势如神兵天降，得用清一色马队走骡马官道。远在鸟巢牛圈头的兄弟鞭长莫及，狗窝跟银果林只能凑齐两百五十来人马。”
醉酒的匪首开始清醒，“也多得太----古人说贵在精，得是？”
“敌我面临六比一的兵力态势，对手是马步炮混编之师，我们外有骑兵后顾之忧，内有炮兵阻击之险。”
“娘的，官军木气，还当不到龙八海的枪骑卫。”
“野外玩‘官兵捉强盗’，与攻打城堡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尤其是镇西关这千年要塞。那个是我在暗处、他在明处的游戏，这个是我拿刀剑、他拿枪炮的生死决斗。”
“进了城就是裆对裆打抱架，大炮不如锤子硬。”
“兵贵神速，得靠老马识途。这次收官撤退时已临近晌午，宿营镇官骑兵走骡马官道来得快。小心我们还没上驿马古道，就遭官军扭羊角。”
驿马古道始建于秦朝，元代修了骡马官道就基本废弃了。古驿道穿插于沟谷山脊之间，石板路已如鹅卵石般零碎光滑，狭窄弯曲，整个道路杂草丛生显得蓬头垢面。路上坑坑洼洼，时有暴雨所致的塌方和洪水冲垮路基，辎重马队无法通行，平时落得盗贼用于剪径和逃遁。
马世奎把川话听走了音，“扭秧歌？”
冷青山用蹩脚官话补正，“硬是‘瞎子会弹琴，聋子会安名。’是扭羊角，棋书上说的‘征子’，意思是……”
“喂，你不说围棋要死呀？”
“君不知‘略观围棋兮，法用于兵，三尺之局，为战斗场’？东汉班固亦曰，‘局必方正，象地则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俗话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罢咧，罢咧，咱没你会说，快往下敲你的惊堂木。”
“先说到哪点了？哦，此举胜算得靠神速，只能智取不可强攻。目标就是东城布帛街、药材街，瞄准布匹和中药大户。不准你手下胡乱哄抢乱了步调，更严禁奸淫妇女。”
“冲进去抱起娃儿就跑，也叫锦囊妙计？”
悍匪精锐大年初一凌晨将偷袭镇西关，东城药材街的豪门少爷龙百生正是他们抱童子的对象；镇西关本应保境安民的军官却祸起萧墙；龙八海还远在龙脊山上，正卷入龙族邑豪金矿之争(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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