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春色迟疑,已是初夏时分,桃红仍旧凝于枝头,含苞未放。
沙弥手捧杏仁糖水,悠然出神,不想飞过一只野蜂,堪堪落在鼻尖,沙弥双眼凝神,等过半晌忽而伸手扑面,却听一声脆响,沙弥吃痛叫嚷,野蜂却是自在漂浮,翩然远去。
糖水洒了满身,鼻尖亦是通红,沙弥瘪嘴委屈,望向身旁之人。
主持苦笑摇头,取了帕子与他仔细擦拭,末了见他眼中期待,只得递过手中木碗,轻声叮嘱:“出家之人莫要浪费,全部喝完。”
沙弥两眼放光,接过糖水捧在嘴边,含糊应道:“主持哥哥对我最好。”呼噜半晌方才抬起头来,信誓旦旦:“以后就算忘了万物种种,也会记得主持哥哥。”
主持听其人小言大,一时失笑,轻抚沙弥额头,应道:“忘川一过,哪里还会记得尘世种种,来生恐怕见面不识,只还记得这些杏仁糖水。”
沙弥羞赧吐舌,嬉笑连声,枕在主持腿上,又道:“记得糖水,记得主持哥哥,晚上便要将这两句抄过千百万遍!”话间轻声念叨,似是诵经。
主持取过书册,叹道:“世人贪恋万物,便是记忆也要攥在手心,不肯舍弃,其实遗忘未尝不是幸事。”
沙弥嘟嘴喃喃:“我若忘了主持哥哥,心中一定难过。”
主持摇头轻笑:“既是将我忘记,怎会生出其他情绪,便如白纸一张,再无痕迹。”
沙弥想过片刻,似是明白,旋即望向主持:“若是如此,主持哥哥可会难过?”
廊前日光渐暖,竟有莽撞野花贪恋温度,次第开放。
主持但笑不语,翻开书页。
熏风酥软,又是晚春,樱花声色渐涨,长街石板如积薄雪,绯红莹白散落一地。
天色尚早,糕点铺子门扉轻掩,年轻老板取了纱布沿街挑拣,不过多时便拢了满手花瓣,憨笑声中返回后院,红泥火炉热出滚水一锅,樱花翻滚其间,化作胭脂甜汤,随后揉进面团捏作玲珑剂子,一一蒸在屉中,人声渐起之时,已有清香扑面。
西街媒婆吃过暖酒,醺然欲醉,停在街边叫道:“杏哥儿,又做了什么精巧吃食,藏着掖着好不爽快!”
银杏闻言慌忙端了上好米糕,出来门外应道:“妈妈哪里话,前些天得了香米,如今全都做成米糕,您老将就用些。”
媒婆见他粗拙老实,立时起了促狭心思,唬道:“你这后生好不实诚,明明闻着樱花甜味儿,怎的拿这粗糙团子欺瞒老身。”话间捏了米糕细嚼慢咽,脸上一众满意心思,末了又笑:“莫不是全都留给樱时丫头当零嘴?”
银杏满脸涨红,讷讷挠头:“小妹春困难捱,最近总是恹恹无神,我又别无长物,只得做些樱花糖包哄她逗乐。”
媒婆见他一五一十,老实巴交,得了趣味方道:“改日老身与你做媒,杏哥儿只管放心。”
银杏闻言惊讶,吱呜半晌才道:“妈妈怎知我心思?”
媒婆捏了米糕悠闲走远,嘴里只管调笑:“春来酿花,夏至冰酒,秋有肥蟹,冬藏腊肉,费尽心思只为樱时丫头欢心,老身惯通男女情爱,如此怎会不知?”
银杏心中欢喜,偏生不知言语,呆愣片刻已是汗出如浆,口干舌燥。
正午时分,樱时挑帘而出,正是腮如凝脂,眼似晶珀,额间一点朱砂纹样,甚是娇俏玲珑,行走之间捏了樱花团子,撕作碎屑撒在地上,一时唉声叹气,脸色忧愁。
银杏口舌笨拙,不知如何宽慰,只得陪在一旁,小心挡住阳光浮尘。
蚂蚁成群而来,聚在碎屑四周,樱时见状暗暗垂泪,哭道:“连这蝼蚁都知春光大好,如此逍遥快活,吃喝不忌,何苦我却红颜苦短,片刻多留不住?”话间嘴角竟似生出淡淡皱纹,瞬息老去许多。
银杏思索许久,终是磕磕绊绊道:“妹子一颦一笑都在愚兄心中,即便老去,我也不会淡忘半分。”
樱时闻言愈发心伤,鬓角竟是生出几丝白发,半晌方道:“哥哥记得又有何用,日后若是情郎嫌弃,我却如何是好。”说罢摔了团子,兀自离去。
银杏如遭雷劈,呆立原地,心中忽而涌上苦涩味道,半晌方才捡起团子小心擦净,尝了半口又觉痴妄,忽而叹出气来。
枝头樱花又结骨朵,片刻随风而落,一春心事难有人知。
傍晚时分,街坊四邻外出消遣,三三俩俩坐在店中,点了茶水吃食谈笑不绝,樱时满脸憔悴,临窗叹息,眼见花落满地,无人赏惜,愈发愁苦难言。
银杏见状亦是心中忧虑,失手翻了一碟酥饼,正要去捡却见东街屠户停在门前,粗声要了杏仁羊奶递给身后妻子,脸上凶戾神色换作粗糙笑容,竟有几分柔情。
妻子脸容无奇,身材油腻,吃相更是狼吞虎咽,屠户却是憨笑不绝,低声称赞:“你这婆娘,怎好生的如此标志,叫我如何也看不够。”
食客闻言心中暗笑,只道屠户眼生迷障,银杏却是喟然有感,想起书摊对联,竟是喃喃低语:“织锦自是多绮绣,粗衣亦能得人识,何苦日夜描红妆,遍搽铅粉并胭脂。”
屠户夫妇相携而去,甚是美满,银杏笨嘴拙舌,无法解释其中道理,眼见樱时痛苦如斯,终是暗自定下计较。
东街桥头底下来了瞎眼道士,卜卦扶乩颇有本事,平日只是悠闲端坐,一副太公钓鱼之貌,午后阳光温暖,道士捏了黄纸描符画咒,忽而耳廓翕动,随手捏了朱砂在掷在前头,粗声笑道:“老道从来只知人妖殊途,狭路相逢都要避让躲闪,今日怎的来了你这异类?”
银杏知其手段,站在朱砂外侧,不敢近身,恭敬作揖道:“弟子有事相求,恳请道仙垂怜。”
道士闻言皱眉:“平日见你老实本分,不想也是妄念缠身。”话间撤了朱砂,应道:“手中吃食留下,老道今日破戒,小饮几杯。”
银杏连连点头,拆了油纸,一一摆好烧鸡卤鸭,末了斟了甜酒递给老道,不敢言语。
道士痛饮大嚼,片刻忽而出声:“所为何事?”
银杏闻言慌忙俯身叩首,急道:“只问道仙可知长生不老,永葆青春之法。”
道士哈哈狂笑,又饮一杯,道:“青蚨朝生暮死,神龟寿达千年,万物命数皆循天道,何故想要改逆?”
银杏听得懵懂,半晌方道:“在下愚钝,大道一概不知,只知天地虽大,若是心爱之人愁苦郁闷,纵有千年寿命,也是折磨枷锁,若是爱侣能得一世欢欣,片刻偷生也是甘之如饴。”
道士知其稳重多思,今日既然来此,想必已是计较稳妥,当即应道:“老道确有一物,与你也是无妨,只是代价昂贵,需得废你百年修为,如此可还愿意?”
银杏大喜过望,当即激动答应:“还请道仙指教。”
道士愕然许久,终是叹道:“赔本买卖总有甘心之人。”说罢探手怀中取了锦缎包裹,一一解开,捏了鲜红粉末撒在纸上递给银杏,嘱咐道:“忘川之花,调在胭脂之中,每日搽拭,可有返老还童,永驻青春之用。”
银杏见状只是颤抖难言,半晌方才伸手接过,当做珍宝收在怀中。
道士又道:“如今取你修为。”说罢手捏黄纸贴于银杏额头,口中喃喃有声,红光过后银杏立时感觉周身气力不继,只得委顿在地,粗喘不已,鬓角青丝竟是渐渐转白,如染霜华。
道士又饮甜酒,粗声提醒:“此物绝非善类,每日不可贪多,否则便有失忆之虞,切记。”
银杏满脸冷汗,叩首不迭,竟是难以言语。
太阳西沉,河堤一众流金飘银,远处山寺钟声朦胧,凡间不过逍遥一日,银杏轻抚白发,修为瞬间流逝,恍惚已是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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