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绿野初放。
斑驳的青石路被细雨打湿,空气中散漫着青草泥土香气。穿着蓑衣的少女从路那头走来,一手拿着斗笠,长发凌乱,有几缕沾湿了,乱糟糟地黏在脸上。
“这季节雨真多。”她眼帘半垂,自言自语道:“附近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不知这回又躲在哪里。”
守在客栈门口的小二正无精打采地盯着远处发呆,看到她后精神一抖,直起身向她走去,“姑娘,打尖还是住店?”
长闵弯唇一笑,露出右颊浅浅的酒窝,“住店。”
“里面请!”小二殷勤地接过她手里的斗笠,领了人往里走,“您用过午饭了吗?”
长闵将乱发拨到耳后,脱下蓑衣用手提着,“没。”
“先上饭菜,还是先备热水到房里?”小二见她面善,笑着多说了几句,“最近雨多,一天得下好几回。”
长闵抖了抖蓑衣,连串的水珠跌落在地,“先备热水吧。”
“您跟着我走。”小二替她拿过蓑衣,笑眯眯地道:“姑娘要待几天?”
“两……一天。”长闵顿了下,问:“请问,附近有新开的花楼吗?”
小二的笑脸瞬间僵住,张着嘴傻傻地看着她,“啊?”
他见少女一脸认真,丝毫没有玩笑意味,不禁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道:“姑、姑娘您这是要……”
说到此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浅青色束袖长裙,除去对襟领和袖口绣着几朵小花外并无其他点缀,腰间配着同色素腰带,手拿一柄长剑,脚踏黑色短靴,分明是行走江湖的打扮。再看她年约十四五岁,梳着最普通的少女髻,面容清秀眼神清澈,哪有一丝不正经的气质?
他稍稍调整了心态,道:“姑娘怎么知道最近新开了家花楼?”按理说好人家姑娘,不该时刻关注着那种消息。
长闵眼中浮现笑意,“也就是有了。”
小二心里满是疑问却不好直说,干笑着推开一扇门,“就是这儿了,还请您待会下来交房钱。”
“好。”长闵一手扶着门,幽黑的眼眸盯着他,“请问新开的花楼怎么走?”
乖乖!小二心里暗叫一声,表情僵硬地道:“姑娘,那种地方,您不适合去。”豺狼凶虎聚集地,一个小姑娘凑什么热闹?
长闵一愣,意识到他误会了什么,莞尔笑道:“我只是去找个人。”
小二脸色稍霁,却仍讪讪地道:“虽说是找人,可您一个人去还是不大妥。”
“不碍事,你告诉我怎么走就行。”
小二听出她话里的坚持,只得道:“杨虎街十号,您过去一眼就看得到。”
待长闵换好衣服用过饭,雨又开始淅沥沥的下。她站在窗口看了一会,突然低低叹了口气。
这是她第四次出来寻人,且寻的都是同一人。
方少言,扬州首富方万载之子,平生最爱之事便是和自己的老爹作对。爹说往东,他偏往西。爹说往西,他硬往东。爹教育他要斯文有礼,他偏轻浮浪荡。爹指望他娶妻生子安稳度日,他偏放荡不羁流连青楼……
世人都说,方万载前世定造了不少孽,这辈子儿子收债来了。
方万载是庄主白渤的好友,每年总要来那么几趟山庄,跟庄主吐吐自己儿子的苦水。偏巧那一回方少言又失踪在花丛中,方万载恨铁不成钢,竟在外面放了话:不论是谁,只要能将他的不孝子寻回,他便奖励一千两白银作为酬谢。
庄主知晓方万载这次是动了大怒,安抚之后想着帮好友分忧解难,便吩咐了五位武师从自家徒弟中各选一名下山寻人。但彼时离山庄二等弟子考核只剩下两个月,弟子们都在为这三年一次的考核做精心准备,哪里愿意下山去寻个什么浪荡公子哥!可再心不甘情不愿,庄主和师父的命令却不能不听,就这样,四位不开心的弟子就这么出了庄。
第五位被推出来寻人的长闵心里倒没有不满。
她爹是山庄里的账房先生,娘是膳房里的厨娘,身为独生女的她,打小就帮着爹和娘在山庄里跑腿做事。
长闵,将这些糕点送到西园梁先生那里去——
长闵,将这些茶水送到东苑杜姐姐那里去——
长闵,爹这里有些账本,你照月份整理来——
对于长闵来说,下山寻人和替爹娘跑腿没有任何区别。更何况她对这次考核早就做了充分准备,怀有必过的决心。
长闵从懂事起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当上二等弟子。
二等弟子,意味着能跟在管事手下做事,能开始领山庄月钱,能有机会在江湖上闯出名号。
她爹是庄里的账房先生,娘是庄里的厨娘,每年进账共三十两银子。如果她当上了二等弟子,那么每年就有六两银子,全家的收入就能上升到三十六两……
想想都美!
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长闵开开心心的下山寻人,千辛万苦的找到方少言,斗智斗勇的将他带回了白府。
其他四位弟子回庄的第二天收到了一个消息——庄主开了口:作为完成任务的奖励,辜长闵免去考核,直接升为二等弟子。
晴!天!霹!雳!
伤!心!欲!绝!
一时之间,没去的弟子们捶胸顿足,后悔自己为何不主动请缨。去了的那四位咬牙切齿,懊恼怎的就没抓住机会,那样的话也不用再复习劳什子课程了!
当然诸位都同仇敌忾的排挤起了长闵:臭丫头不仅不用考核,还得了方万载的奖赏!
话要说回方万载许的那一千两白银的奖赏,白渤自是不会收这钱。但每次送方少言回府,方万载还是会硬塞给长闵一百两银子。既然是方万载非要给长闵的,白渤也不好阻拦,只是那些银子还未捂热又马上会被长闵爹娘散光:不用考核这事情已经够遭人恨了,若是真将这银子留下来,指不定现在被整成什么样子。
长闵先是不解,后也想明白了,想靠方万载的奖赏去给爹娘做私房钱并不是个好法子,还不如好好当她的二等弟子,多为山庄做贡献。
即便是这样的想法,也是过于天真。
她当上二等弟子也有大半年,并没有与其他人那样跟在两位管事身边历练,反而一次又一次被派出去寻方少言。长闵知道,她被当做笑话被人说了好久,更甚至,有多事之人还编了一句顺口溜。
长闵长闵,走了好运,寻个少爷,得了百银,一步登天,没成神仙,倒像神犬。
唉,罢了……
长闵将窗户关上,拿起桌上的长剑,慢步离开客栈。天色已黑,杨虎街却比白天更热闹,街两旁酒楼林立,雕粱画栋,浓酒笙歌,端是一派纸醉金迷。路上行走的男女,无一不是双颊泛红、满脸笑容,眼中充斥着一股荡漾之色。
长闵面不改色,心无旁笃的朝目的地前进。
“二八娇娆冰月精,道旁不吝好风情。花心柔软春含露,柳骨藏蕤夜宿莺……”
悠扬琴音夹着叮叮咚咚的伴奏,娇媚歌声柔情万千,在诸多嘈杂的声音中,如万股青烟,一缕一缕绕进人心间。
黑色牌匾烫金字“无月楼”,两排红笼自飞檐垂落,暖光似火。七色琉璃珠制成挂帘,随着微风轻轻碰撞,明明在那儿挡着,却似勾着人心魂,声声唤着进门。二楼门窗紧闭,偏有一处半开,隐约可见粉衣女子徐徐拨弄琴弦。
她又唱道:“枕上云收又困倦,梦中蝶锁几纵横……”
想必就是这里了。
长闵在门口止步,打量的眼神还未停,便见一抹橘色的身影窜到眼前,笑嘻嘻地问道:“这位可是长闵姑娘?”
长闵微微颔首,并不说话。
橘衣少看着年岁不大,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方少爷差小的在这里等姑娘,可算等到了。”
长闵心里讶异,往常方少言见到自己不是跑就是闹,这回竟然乖乖等着她?
“姑娘,您跟着我走。”橘衣少年嘴里不高不低地嚷着:“姐姐让一让,让一让咯。公子您说什么?不不不,姑娘不是我们楼里的人,您还是继续跟翠姐姐喝酒吧。”东推西搡的,带着她往里面走。
一路上许多寻欢作乐的客人盯着她,眼神既□□又放肆,长闵浑不在意,神情自如的从他们身前穿过。
拜方少言所赐,她只身进过许多青楼,从一开始的忐忑到如今的面不改色,中间不过短短半年时间。
长闵想,她欠方少言一句谢谢。没有他,她这辈子恐怕没有机会体验这些寻常少女接触不到的东西。
不论好坏,毕竟是种经验。
穿过嘈杂大堂,绕过蜿蜒长廊,兜兜转转,终于在一处院门口停下。两名身材魁梧的男子正守在此处,一黑衣一灰衣,表情严肃气势吓人,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两人面部均隐隐抽动。
橘衣少年凑了过去,笑道:“两位哥哥,这是方少爷吩咐带来的人。”
左侧的黑衣男子目不转睛,一脸冰霜地道:“闲杂人等不得……”
“这位是方少爷的朋友?”右侧的灰衣男子暗自压下身体的不适,笑道:“没听他说过有人要来找他。”
“小的没骗您。”橘衣少年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摊开一看,赫然是长闵的画像,“您看,左下角还有方少爷的章子呢,他叮嘱了我在门口等姑娘,等她一到就往里面领。不然您去问问方少爷,小的说的都是实话。”
黑衣男子不跟他客气,直接进了院子,十有八九是去求证了。
长闵若有所思,这般郑重的等她……方少言这回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灰衣男子上下打量了长闵一番,十四五岁的少女,一双眼睛黑得发亮,手里拿着长剑,态度落落大方,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等到黑衣人出来朝他使了眼神,便放下心让开,道:“姑娘请进。”
待他们站回原位,灰衣男子腹中突然升起一阵绞痛,他不禁看向对面,却见对方也正痛苦地看着他……
他娘的,还来!
进院后又走了片刻,橘衣少年停在一间房前,不安地看了长闵好几眼,压低声音道:“姑娘,就是这里了,您……您进去吧。”
长闵见此心里更是有数,笑道:“小哥,我虽然不知道方少爷打的什么主意,但你放心,我和他之间,吃亏的必定不是我。”
橘衣少年欲言又止,差点想把事实告诉她,但一想到那金灿灿的锭子,又将到口的话咽下,喏喏地道:“姑娘进去吧。”
长闵不知他心里的天人交战,轻轻叩响门,道:“方少爷。”
屋里无人回应。
“姑娘直接进吧。”橘衣少年想起方少言的交代,替她推开门,随即双手拢在一起,暗暗捏了捏袖中藏着的东西。
长闵往里看了眼,屋内只点了盏油灯,昏昏暗暗。正眯眼想看个究竟,便被粗鲁地推了一把,踉跄着进了门。还没站稳便听身后传来“咯噔”一声上锁的声音,紧接着是少年急匆匆离开的脚步声。
长闵倒也不急,方少言喜欢耍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她既然愿意再来寻他,自然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望着不远处纱帐内卧着的人影,喊道:“方少爷。”
轻薄的纱帐遮不住身影,却恰当地掩去那人的模样,只依稀看到他埋在被褥间,似在熟睡。
长闵忽然有种掏心掏肺的冲动,“你这是何苦呢?”
她声音清脆,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真诚,缓缓道:“第一次我来找你,你想往我身上泼痒痒粉,谁知风向一变,粉全撒你自己身上了……”
结果是他整整痒了三天三夜,全身皮肤都抓的红破。
“第二次你串通客栈小二在茶水里下了泻药,但那小二粗心,将咱俩的茶水换了……”
然后他一路上都拉肚子,微胖的身材渐渐消瘦。
“第三次你仍不死心,招了几条恶犬要教训我,哪知恶犬被你身上的肉味吸引,全一股脑往你身上扑……”
手臂和大腿各咬了两口,鲜血淋漓。
床上的人影动了动,像是有所感触。
“哎……”长闵止不住地叹气,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不过是奉庄主的命令带你回去,也请你体谅我的难处。”
“门外上的这道锁又能挡住什么呢?”长闵哄孩子似的劝道:“方少爷,起来吧,明天一早我们出发。”
纱帐内的人没有回答,好一会后才出声,淡淡地问:“你是方兄的朋友?”
声音低沉,醇如陈酿,并不是她熟悉的方少言。
正爬着狗洞出逃的方少言心里笑得猖狂:长闵啊长闵,这回与你正面交锋的不是我,看你是否还有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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