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明:
回忆是件很不讨好的事,不管美丽与否,都让人若有所失。最美的景色,总在镜头前;最美的脸庞,一天天在变;最美的回忆,再也遇不见。但是你问起,我就不得不回忆,而回忆一旦起了头,就会变成一道回光,返照进现实,沿着过去。
朱家角你说已经去过,当时我没多问。对你来说,那里可能只是一处非常拥挤、有些古老的江南——几句诗、几首歌、几杯茶、几壶酒;有一座古桥,以‘放生’为名,底下还真有人在放生;古寺古庙古塔古碑,你一定不会放过,不知你有没有上香,我想不会;‘马家花园’我猜你没去,你是自大狂,你看不上;有没有泡到几个妞,我不知道,我猜有吧。但是,对我来说,那里是一个梦,梦里有一座学校、一个球馆、一根旗杆、一群同学、还有我自己,最关键的是——有锦弦。
学校是‘朱家角高级中学’,简称‘朱中’。——当时,它就像一方灰白庭院孤零零地矗立在淀山湖畔。现在想来,那里满是盎然生机。我能听见旗杆在摆动,上面的红旗跟着摆动。同学在嬉闹,我看着他们嬉闹。一个衣领外敞锁骨外露的少年在我身后念起白墙上的校训,洒脱自然,轻松写意,仿佛全然与他无关,就像在念‘XXX到此一游’,他念完后忽然笑了一笑,我的心脏为此跳了一跳。‘济青桥’就在教学楼后面,它其实不是桥,是一条走廊,通往足球场、实验室、图书馆,还有我们最爱的篮球馆——我与锦弦就是在那里成了同班。其实我们从小就知道彼此的存在,只是没多少交集。锦弦的爸爸以前是青哥哥家的厨师,人聪明,手艺好。后来自己开了饭店,慢慢做大。如今却不知去了哪里。
那是2010年,我们高一,与现在正相反,我是长发,她是短发。我总扎马尾,她总换发箍——颜色、形状、质地。她当时还被当做小公主供着——爸爸还没抛弃妈妈,妈妈也没抛弃她。而她的职责只是——时时刻刻开开心心。她当时也许没现在漂亮,但是,美玉自会散光,即便未经雕琢。
我至今都对‘军训’的存在保有异议,那不人道,特别对于女生来说。但锦弦不在意,她把那看作是:‘debut’(出道)。开学后,是否拥有她的号码,就成了划分男生等级的标准。她的手机一刻不停,学校不用担心恐怖分子的遥控炸弹,因为电磁波全被吸走了。校服困扰着大家,但困扰不了锦弦。她总有办法与众不同,她说:“独角兽是无法被淹没在马群里的。”老师当然有意见,但她爸爸总能搞定一切。我永远记得一头亚麻色的锦弦在全班面前被班主任训话说‘不该染成这样’时的那句:“你说的对,我还是比较适合红棕色。”不管别人承不承认,她都是他们的偶像。当然,不包括我。因为,我的心早就在美国了,里面只有电影。
那时的辰希还是个胖子。通过我,他和锦弦总有不少机会碰面。而方橙直到暑假才出现。那是‘青浦区高中男子校际篮球赛’的决赛,也是我们校史上的第一次进决赛。锦弦说:“我江锦弦就是旺,在家旺父母,读书旺学校,将来必定旺老公,哼哼!”
决战前,锦弦宴请整只球队,并许诺,如果夺冠,就oncemore。但她还有一个职业——Killjoy(扫兴犯)。随后的一句‘决赛对手是谁?’就叫做——职业水平。要知道,她无论主客,每场必到,为了加油,失声两次。她的解释是:“我只关心你们,别人我才不在乎呢,哼哼。”而这下,队员们的士气就彻底没了。因为问题的答案是‘青浦高级中学’——青浦高中篮球界的霸主。
锦弦说:“太好了!听说‘青中’那队长很帅的,人称‘篮球天才’。”
“呸!这是女生们误传。那人我交过手,无论球技还是长相都在我之下,到时候我一只手就能把他防死,让他成为‘篮球铁才’,打一整场铁。”说这话的男生与我们同届。到毕业为止,累计给锦弦写过五十二封情书,字丑、人丑、文笔丑,名字像女生,叫‘朱晓瑶’。而他号称一手搞定的人,就是方橙。
我说:“那是,谁能跟我们‘猪中第一帅哥’——‘猪哥哥’比啊!”
他随即心领神会地做出投篮手势,同学们投桃报李地喷了口野菜。
锦弦说:“瑶哥哥!你说比他帅我是不信啦!但我相信,你投篮一定比他准,来!干一杯!”
其实我早就认识方橙,我们是初中校友,都读‘东方中学’。他大我一届。那时他家还很好,方伯伯也算有钱有势。所以说,名利都是风,吹过了,也就吹过了,什么也带不走。
决赛只有一场,我们主场。那天蓝色的暖风浸润了我出门前梳了一小时的长发,我和锦弦坐着她爸爸的车去了学校。我坐后排,她坐副驾。他们一路开心地聊着,我插不上话,只是被一股说不上的什么温暖着肩头。从后视镜看见自己的那一刻,我感觉无比幸福。
学校门口拉起了横幅,篮球馆里人满为患,一旦坐上位子,就不能离开,否则三秒被占。但我和锦弦有特殊待遇——替补席,这是那顿饭的附加条件。所以我们来的很晚,两队已经在场内热身,球馆内有三分之一的陌生脸庞,其中又有三分之二是女生。平时只能穿校服的同学们换上了自己的衣服,都像变了一个人。有的让人眼前一亮,有的让人眼前一暗。但无论亮暗,都亲切分外。
锦弦巡视了一遍观众席后说:“熙熙,别慌,她们都不怎么样。”一坐下她就拿出手机,从几百条信息里挑出几个回复一下,接着抬头,晃脑,问我:“哪个是方橙?”
我说:“每次投篮都进的那个。”
当时,紫色上衣的青中队员正在我们身前的半场热身。
锦弦恶狠狠道:“进就进咯,那些傻女人怪叫什么。诅咒他比赛时一个也不进,哼哼。”
我的左侧是周教练,更多时候,他是位物理老师。那时,他正全神贯注于战术板,写写画画,念念有词。全没了上课时讲述如何简便又快捷的计算出‘t’时的自信,就像自由落体时的小球,正为两点六秒后的命运犯愁。
“周老师,别慌,我们能赢!”我想给他打气,他认真犹豫时的脸庞真的很迷人。
“是啊,说不定真能赢。……只要他们的徐家川崴脚,钱云龙脱臼……你看我为人师表的……算了,只要方橙拉个肚子就行。”
“要有信心啊!教练!”
“我有信心啊,只要我们的耿一平立刻长到两米一十就行。”
我挺泄气,最讨厌没骨气的男人,我发现他的优柔寡断时的脸庞真的很‘戳气’(讨厌)。所以一扭头,继续看热身。周教练一定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拍拍我的肩头,悄悄递来战术板,微微一笑。我发现,这块实线变虚的旧塑料板的顶端有四个黑色粗体水笔字——朱中必胜!
我瞬间意识到,也许那些嘴上雷厉的人不一定就是真正的风行,而真正的坚毅都在不漏声色中默默进行。因为——自己的决心何必要让看客知晓。这是我们的中华文化,与后来我接触到的西洋文化大不相同。
于是,他又变得迷人起来。我问他,在哪里学的战术?他说NBA。
“你去过美国啊!那里的生活还习惯吗?”我说。
“电视里的NBA。”他说。
锦弦突然冒了出来:“佑熙,你知道NBA的全称吗?”只要她愿意没有插不进的对话。
我还真不知道,就随便猜了猜:“嗯——,NationalBasketballofAmerica?”
“NO,NO,”锦弦摇晃手指,好比穆托姆博,“AforAssociation。”
我怎么能示弱,就说:“锦弦,你看过NBA吗?我是说,现场。”
“青中看起来还蛮厉害的嘛!你看!”锦弦立刻移花接木——对于不喜欢回答的问题,她从不回答。
周教练说:“当然厉害啊,毕竟已经六连冠了。”
锦弦说:“那又怎样!这只能说明他们的前辈厉害,哼哼。他们的好日子要到头了,看我的!”锦弦突然把手机塞给我,孤身闯进球场。就此,球馆内除了嘭嘭嘭的篮球声外就多了哆哆哆的高跟鞋声。我猜,她想用实际行动证明什么是‘独角兽’。看台一片惊呼,球员纷纷侧目。方橙的队友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指指锦弦。锦弦把我方的队员集合起来,就像一位领导。开完会,她后又哆哆哆回来,若无其事。
“你到底说了什么,这么鼓舞军心?”
“没什么。”
“是不是又开了条件?”
“哈哈,也不是什么太有诱惑力的条件啦。我就说,今天谁得最多分,佑熙就陪他去看电影。”
“这样啊,谢谢你哦。锦弦,我刚用你手机随便回了几条,也没看对方是谁,只发了两个字——爱你。每条都加感叹号,一个到五个不等。”
锦弦听了一激动,顺脚踢翻了一瓶开盖的水,水漫进了边线,我急忙捡起水壶,去找毛巾。刚一离开,就见一颗篮球急速从身边飞过。然后,整个球馆都听见了锦弦的尖叫声。
一个紫色衣服的高大男生看着锦弦说:“不好意思,手滑。帮忙捡下球吧,我看你很闲啊。”
锦弦惊魂未定。虽然愤怒和委屈都在脸上,却一言不发。我冲了上去,拦在他们中间。他很高,太高了,下巴上的汗水都能滴到我脸上。
他弯下腰说:“同学,要不你来捡吧,你也挺闲的。”
我闻着他的臭汗,却也说不出话来。我不会吵架,也不会骂人,只会在心里生闷气,我觉得自己好蠢,该说的话也只能在事后才想得出来。多么希望这时辰希能出现,好好教训他一顿。
“佑熙,你让开!”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是锦弦。她捡起球,缓缓走来,轻轻推开我,抬起下巴对他说:“你看好了!阿凡达。”我当时看着锦弦的米白色头箍,心想,她真的太帅了!
锦弦脱下皮鞋,踏进球场,全馆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那个左手拎鞋,右手托球,宝蓝热裤、粉色上衣,米白发箍,优雅舞步的独角兽身上。她义无反顾地前进着,馆内的灯光为她开道,青中的队员们早已放下手中的篮球,任由一位小女生穿梭身边。
一会后,锦弦停下脚步,右腿站直,左腿向后,脚尖踮地,稍稍弯曲,腰板笔挺。这姿势保持了一会儿,我懂她,她在等闪光灯安静。
她缓缓下蹲,放好鞋,上身和目光始终保持笔直。
她起身站直,摘下发箍,随手一扔,球馆内回荡起哐当声。
她甩甩散发,双手持球,看看脚下,后挪半步,重新抬头,呼一口气。
她的投篮姿势近乎标准,她练过,初中篮球队。
球飞得很高,我从未见过如此优美的弧线,像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不是坠落,而是升空。先升空,再坠落。
两秒后,流星入网。三秒后,掌声雷动。在开赛前,锦弦就为我们拿下三分,主场的气势随之点燃,就连技术台的裁判也在拍手。
这明显的挑衅让青中的队员们又惊又喜,掺杂着戏虐与猎奇表情的他们将锦弦团团围住,像一群初成的吸血鬼嗅着一具渗透湿润荷尔蒙气息的玲珑身体,精神集中到全然没察觉对面一群幼狼的接近,直到范海辛——‘方橙’出现,才平息了战争,也获得了与锦弦独处的机会。
他们两个站在球场中央的画面确实称得上唯美,但有些人只适合活在画面里,一开口就全毁了。
“滚开!臭流氓!”锦弦捡起鞋子就走。
方橙拉住她。
“干嘛,臭流氓!”
“你东西掉了。”
锦弦低头寻找。
“平身……。”方橙窃笑。
“你几岁了啊,大哥!这招我幼儿园就不玩了!”
“那你还中招!”
锦弦狠狠踹他一脚,但方橙纹丝不动。
他说:“想让我受伤,得用点力。”
锦弦不以为然,改变线路,继续前进。
“喂!学妹!等等!刚‘旺财’用球砸你,是他不对,我作为队长,替他道歉。”
“道歉拒绝!哼!”
锦弦头也不回地拉我回到替补席。
“周教练,替补席不是只有队员才能坐吗?”方橙跟了过来说道。
教练有些尴尬。
“怎么!你输不起啊!”锦弦搭着我的肩,把脚塞进鞋子。
“哈哈,我们要是输了,我每天来朱中送旌旗,送到我毕业!”
“好,”穿上鞋后的锦弦声音也变妩媚了,高跟鞋真是有魔力的。她说:“要不这样吧……”她走到方橙身边,接下来的话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一言为定!”方橙说完,转身练球,兴高采烈。
比赛开始后,青中球员的状态好像真的受了影响,特别是方橙,接连错失好些机会,真成了‘铁匠’。半场结束我们只落后两分。直到这时,锦弦才肯告诉我她的咒语。她对方橙说的是——我也赌你们输,只不过,你不用来送旗,相反,如果你输了,我江锦弦就是你的!
“等等!你这算什么?出卖色相?”我问。
“熙熙啊,看来你毕竟是小姑娘,太幼稚。这叫心理战。篮球论的是实力,实力能瞬间改变吗?论实力,我们必输无疑。现在能影响结果的只剩心理因素。”锦弦不紧不慢地说着,“跟他赌我们能赢?对,气势是有了,也挺霸气,但那是莽夫之勇,结果呢?只能加重他的杀气,岂不更惨?所以得反着来!”锦弦看看比分,继续说:“我刚才这场秀不是白做的,本想勾引那个中锋的,想不到最厉害的队长自投罗网了。我也打过球,我明白,训练和比赛不同,平时练得再好,场上一分心,肯定玩儿完。你看方橙上半场的状态,说没受我影响,谁信?男人终究是男人,六十岁前都一样!再说,如果他们真输了又怎样,刚才的话你听见了?谁听见了?到时候谁理他啊,哼哼。如果最后我们输了,那也是情理之中。这买卖百利无害,为什么不做?”
锦弦的小聪明的确让我们坚持到了最后,方橙也像丢了魂似得屡投不中。
最后一分钟,我们的九号朱晓瑶居然胡乱扔进了个三分,全场都很意外,他自己更意外。要知道,他那天一共才得了三分。这球让我们在最后时刻反超一分,比赛还有30秒,而且这种规格的比赛是不停表的,所以,只要防住最后一次进攻,我们就能创造奇迹了。
这时,当然是方橙控球,全场安静,瑶哥对位防守,他正在兴头上,虎视眈眈,如狼如龙,感觉嘴一张,就能把方橙吞了!替补席能站的都站了起来,都在为他加油。那一定是瑶哥这辈子最帅最光荣的一段时间,最帅最光荣的三秒,三秒后,他被方橙晃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原形毕露。
方橙只要轻松进去上个篮,就能七连冠。但他在三分线外停住了,就是锦弦刚才站的地方,青中的教练几乎就要冲到场内,恨不得自己带球上蓝,他喊着:“方橙!进去!别投!两分就够了!”
方橙谁都不理,双脚站稳,双手持球,在锦弦同样的地点,投出了同样的一球,也像流星,先升空,再坠落,也窜入篮网,溅起水花。
三分进,青中反超两分。进球后的方橙还得意地朝锦弦指了指。锦弦和我不知怎么已经坐回板凳,与之连为了一体,没了反应。他们全场紧逼,我们艰难地通过半场,混乱中,耿一平胡乱投出最后一球,筐都没碰到,比赛结束,我们输了。
球馆被三分之一的欢呼声淹没,青中队员疯狂庆祝,我们队员却寸步难行。我和锦弦上去安慰。耿一平还在懊恼最后一投,他说:“我对不起大家,应该传给钱海龙的,我对不起大家。”瑶哥已经哭成傻逼,我拍拍他湿透的白球衣说:“没关系,尽力就好。”他却哭得更厉害,受不了,像个女人。但是奇怪,我竟然也有些鼻酸。最讨厌汗臭味的锦弦也与队员们抱在一起,一起哭。最后大家围绕周教练,教练带着微笑面对一堆泪人说:“尽情哭吧,孩子们,青春的眼泪不会白流。”我彻底泪流,这句也是往后每次痛哭的理由。如今我想用更多的青春为它加个注脚——青春的赛场必定有眼泪,有一百种,但每一种都不会白流,因为青春的赛场只有结果,没有输赢。那件湿透的白色九号球衣,如今已经干了,干净了,背面签满了名,立在一块玻璃镜面后,玻璃用木框框起,木框在墙上,墙在我市区的家的卧室里。那是我的毕业礼物,是我主动问瑶哥要的。它已经与主人无关,只关于我的青春。
在我们帮忙整理替补席时。背着双手,仰着头颅,一脸傲气的方橙走了过来,还换好了干净衣服。
“闲杂人等死开!忙着呢!”锦弦说。
“你东西掉了。”方橙说。
听到这话,一旁的我怒坏,于是冲上前去,“赢都赢了,你还想怎样?”锦弦再次用身体笼罩我,用后背说‘让我来’。方橙吓坏,背着的双手战兢着探出身子,“这次是真的,给,你的发箍。”我越过锦弦的右边肩膀看去,看见失散多年的发箍妹妹。锦弦吓坏,侧身瞄了瞄我,我点了点头,她接了接,带了带,摆了摆,侧身瞄了瞄我,我点了点头,她说:“谢,谢。”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女朋友了,对吗?”方橙笑说。
“你搞错了,我说的是,如果你们输的话……”
“我没搞错,”方橙说,“比分牌上的确是我们多了两分,但你忘了吗?还有你的三分没算上——所以——是我们输——至少——我被你击败了——我输给了你。”(靠!方橙泡妞比我行啊!)
那时,锦弦如同十六岁的爱斯梅拉达那样,把下嘴唇伸出在上嘴唇外,似笑非笑地略微扁一扁嘴。他们俩彼此望着彼此,其他人成了空气,我成了空气的空气,在一个无声的命令下不觉地走开,那看不见的几步已将我带离了他们的世界,却还能闻到他们的味道,但已经不是原本的味道,而是一种全新的,我从未领略过的香味,融合了春天的花、夏天的冰、秋天的月、冬天的火。我感到什么正在不可阻挡地滋长,什么正在悄无声息地逝去。
——邮件读到这里,其实并不费力。佑熙的文笔也还行,《故事会》水平。除‘青春的眼泪不会白流’与‘爱斯梅拉达’外,其他都表情做作,略显浮夸。但是,那些内容所带起的千千思潮却回荡至今,好比一首不太经典的歌曲,音叉只敲对了一两次,共鸣了一两次,而就在我走出一扇店门,经过一个橱窗,望见一朵飞云,忘却那段旋律时,又再次响起,于是我哼唱起来。于是点上一根烟,右手手指继续在鼠标表面划动起来——
锦弦当然不会简简单单束束手手,半年后,她才就擒。后来,我和方橙都有意组织乐队。音乐是方橙的梦想。但开始时我却忘了告诉他,我会出国。好吧,我很自私。为了弥补,我把辰希介绍进团,他其实什么都不会,但学得快,一把吉他几个月后也能得心应手。方橙样样都会,哪里不会点哪里。我负责唱,锦弦负责听。词曲都由方橙来,我其实也会写,但方橙太棒,我自叹不如。本来还有位鼓手,叫‘花荣’,外号‘虾仁’,但他半年后就出国了。我们也再没加人,因为,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施展才华的机会。不过别可惜,你很快就能听到我们的音乐了,我保证。
方橙和辰希一见如故,情投意合,见两次面就形影不离。方橙喜欢两轮,辰希喜欢四轮;方橙的梦想是成为PharrellWilliams。辰希一直没出国,也没上大学,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关心;方橙爱着锦弦。辰希爱谁?没人关心。
当时‘校内’上随处都是关于我们的讨论,也有好的,但大多是恶言诽谤、流言蜚语。也许,生活中美好的东西会让人感觉遥远又不可信,而从中探索相反的部分总是更有意思。好像由虚无缥缈的蛛丝马迹所构成,可信度好似天马行空的谣言,总比波澜不惊的事实更适合成为真相,也更容易被传颂。网络是科技与时代的恩赐,网络给了我们散播智慧的途径,我们却用来传递愚蠢。它本是穿透社会各个阶层的光线,让金字塔顶的阳光照射至塔底基座的阴影,让基座的石块直接窥见塔尖的光芒,本可以成为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但是,如今那个世界却成了另一个名利的工具,被分成了——作秀的和看戏的、害人的和被害的,还有偶尔路过的——无私、勇敢、真诚,但他们总被奚落几句,最后被当成——白痴、无知、傻逼。
流言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其中有一条虽然可笑但却到了危急组织生死存亡的程度——有个女孩宣称曾为方橙打胎。
我当然不信。也没人敢在方橙或辰希面前提这件事。但锦弦金汤般的安全感让她在听到第三个人谈起时变得将信将疑,又在第六个人的一声窃笑中化成一座山。这让锦弦连续两节课成了向日葵——对着阳光发呆。
数学课——她在倒着的课本上做笔记。老师问图形A与图形B的交点的坐标是什么?她说:二氧化碳。……也有容光焕发的时刻,比如老师说,关于X轴对称曲线的方程是什么?她说,大笨蛋!
英语课——她把试卷直接往地上传。老师问她为什么不做听力?她说,脚崴了。问她‘charisma’的解释时,她正沉浸在一缕阳光中一动不动,当气氛尴尬到顶点前,一位男同学替她解了围。他说:老师!其实江同学已经回答了,只不过,她用了自己的脸庞来诠释单词的含义,你没发现,这样更生动吗?(那位男同学后来去了北京最好的大学。)
终于在第三节物理课上,锦弦彻底醒了,当时老师正在黑板上画着电场,她却像被苹果砸中的‘乔布斯’那样站了起来,大步朝外走,路过讲台时留下一句:周老师,你等等再画。
于是,整个学校一起分享了那通电话。
……
“我要你马上过来!你不是Seveneleven吗!我现在要叫外卖!”
……
“什么没有!我说有就有!”
……
“我不管!下课前你要是不出现在朱家角中学高三一班的门口,我就把‘HelloKitty杯子’扔到淀山湖去!”
……
“我哪有说可爱啦!……我现在觉得它丑死了,就像你一样恶心!再见!”
她回来时,全班都还暂停在‘等等’中,直到她若无其事地坐下,对双手还停在空中的老师说:“可以继续了,老师。”然后拿起笔,认真写起了字。
一会后,后排的我收到了一张纸条——方橙背叛我!PS:快买新手机吧,传纸条多幼稚啊。
我回了一张——你个胸大无脑!这也信!PS:不买了,用不着。到了美国再说。
——不是答应我不去美国了吗!?外国男人太强,你受不了的!
——方橙也不弱,你不也受得了。
在锦弦的下张纸条传来前,教室的大门就再被打开。
可爱的周老师笑着摇摇头,无奈地说:“兄弟啊,当老师不容易,当你们的老师更不容易,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所以,一分钟,就一分钟,快点解决……”
那个闯入者害羞的点点头,径直走向锦弦,在三秒内完成了四个动作——拉开外套拉链,展开,合拢,拉上拉链。接着,又像镜头倒放般离开教室。动作很猥琐,效果却到位。
接下来的半节课全班只听见某个女生此起彼伏的偷笑声,那些物理定律则代替‘HelloKitty杯子’飞到艳阳下融化成了淀山湖的水。
午饭时间,教室只剩我和锦弦。我从不去食堂,午饭只有苹果和酸奶。锦弦从不节食,但她吸收的脂肪好像总能如愿跑到该去的地方。她的午饭由专人送来,她老是拿着鸡腿大排在我面前晃。我只回答她一句——饿肚,让世界更美好。
但那天中午,我们却不孤单。一股从青浦城区呼啸而来的机车排气声把方橙带到了朱家角,他抱着头盔,穿着青中校服冲进朱中教室。
“到底怎么了,锦弦。”
“你以为让‘牙签’在胸前写个‘方橙’就行了?”
“当时会飞都来不及啊,所以让牙签先顶着,怎么样,聪明吧。”
方橙放下头盔。
“聪明!那今晚我跟牙签去看电影好了,哼哼。”
“别这样嘛,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你……你无证驾驶!还……还肇事逃逸!”
“什么啊,我有驾照,而且零事故。”
“锦弦,别闹了,”我站到他们中间,就像以前的每次那样,“方橙,她听到谣言说……说你把别人肚子搞大了,还让人去打胎……”
“啊!不可能!”方橙大叫一句,后退一步,撞上了课桌,“我还是处男啊!”
我望向锦弦通红的脸,而锦弦的耳坠则让身后课桌上书本边的红苹果也黯然失色。
她清清嗓子,使出了‘移花接木’,快速在一张纸上挥毫起来。
“签个名,你就可以走了。”
方橙低头轻轻瞄,抬头脉脉笑。写罢又检查几遍,好像生怕把自己的名字写错,这才郑重其事地提交给锦弦。仿佛他递的不是一张参差不齐的小纸片,而是一个初生的婴儿。仿佛锦弦写的不是汉字,而是‘赫尔墨斯’的咒语,能让签名的人立刻交换出灵魂。
完成灵魂交接后,他俩相视一笑。锦弦脸上的红潮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粉色光晕。在那一刻,与她头上的发箍一同形成了教室的阳光。
我瞄向锦弦手中婴儿般的纸片,上面没有咒语,只有一句话,一个承诺,谁都会说,但不是谁都愿意做,更不是谁都做得到。
‘从今以后,无论如何,我只对‘江锦弦’一个人好。’
方橙拿起头盔迈开轻飘飘的脚步,仿佛瞬间轻了21克。风把他吹到门口后,又将他拉停。他回头歪嘴道:“锦弦,别勾引男人哦,你们学校到处是我的眼线,哼哼。……佑熙,饭要好好吃,别只……没什么,当我没说。”从那天起,我似乎就从方橙的橙光中消失了,或者说,一半的我。方橙继续前行,背对我们举起左臂,高呼:“拜拜。”
我俩站在原地,眼睁睁看他踩进门外的白光,又睁睁眼看他消失在了那片白光里。
之后的事情,就像过山车,顶峰之后无限坠落。方伯伯生意失败又沾上了赌博,迅速败光了家,逃到了国外,也有传言说他是跟一个女人跑了。事实几何,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方阿姨卖光了房产,和方橙搬进了一间四十平米的房子。方橙卖了许多车,但有一辆实在不舍得,就留下了,好像叫‘大魔鬼’。我求过我爸爸,但那时他已被青哥哥安排去了墨西哥,管理北美所有的工厂,他说没时间,也管不了。其实吧,就算他在国内又怎样?辰希更无力,我就不多说了。锦弦的态度我猜不透,也来不及猜。因为一个月后,我就要离开了,当然,我没敢告诉锦弦。
这还没完,锦弦家也出了问题。其实早就有了问题,选择哪个点爆发而已,就像一个‘奇点’。只是,我们的奇点都集中到了一起,把我们的宇宙一起沦为混沌。锦弦的爸妈分手了,各自飞散,留下一家勉强维持经营的饭店,与一幢空旷的大房子。锦弦本该展翅的,却被关进了笼子。当然,世界本是笼子,但那笼顶本是透明的,是一片天,运气好能有彩虹。于是她放弃了学业,当起了老板娘。她妈妈搬走的那天,我也在,她对她说:“江锦弦天下第一,死不了。祝你幸福。哼哼。”
那一个月,我不敢去猜锦弦和方橙是怎么过的。锦弦更离不开我了,我觉得早死晚死,反正一死,所以就告诉了她,我要走了。她听了就哭,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重要,近乎于神。她求我不要走,再留一年。但我等不了,必须走。因为,有些人注定不属于自己,只属于他们属于的属于。在某种意义上,个人成就的大小与绝情程度有关。无欲无求才能无敌,牵挂拖慢步伐,拖你入泥潭。心中生出小虫宝宝不是你的错,让它飞起来就不对了。所以我坚持要走,虽然没把那种坚持的程度说明。
这还没完,没完没了了。就在我离开的前一个礼拜,方橙消失了,突然消失,不辞而别。我先找到辰希,他没表态,只是说他也许不会回来了。锦弦来找我,我从未见过一个清醒的人能哭成那样。那一周我都留她在我家。第七天天没亮,我就悄悄去了机场,趁她好不容易睡着。我没让人送,坐了出租,趁了地铁,一路,一辈子长。我怀疑我永远到不了机场,就像我们永远到不了明天,也永远回不去昨天。那天我永远记得,——2012年7月15日。
到了美国后,我把自己扔进学校,扔进片场,扔进人群,扔进忽闪忽闪的巨大广告牌。后来,青哥哥告诉我,锦弦很好,他还给她买了辆车。重点是,她跟辰希在一起了。青哥哥很开心,我却很诧异。但挂掉电话后想,辰希可能是想帮锦弦吧,以他的方式,唯一的方式。
不写了,我要睡了。任何事情,写来只是十分之一,经历才是十分之九。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所以到此为止。天机泄露太多,会槽报应的。
——掐掉烟,我立刻想起一首很老的歌,立刻找来听。
~
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
耗尽我这一生触不到已跑开
一生何求迷惘里永远看不透
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
是否失去的才最不愿失去?谁能窥见明日的朝霞,谁能重现昨日的月光?佑熙是对的——我们到不了明天,也回不去昨天。我们只能活在今天。奇怪的是,今天里尽是希望与回忆,撑起今天的希望与回忆。然而,希望太远,手太短。回忆则是一台故障的时光机,它将我们的躯体留在原地,只将灵魂扔了回去。我想起‘菲兹杰拉德’写的那句诗一样的话——Sowebeaton,boatsagainstthecurrent,bornebackceaselesslyintothepast.(于是我们坐上今天的船沿,撑脱回忆的岸边,掣桨向前,不倦不倦,迎面昨天。)
窗帘外,百万年前的光芒正在万里之外的星空俯瞰我,熟悉又陌生,星光围起的隐线穿梭潆绕,一点,一簇,一团,串起星空底下的你我,一单,一双,一群,绘出一片片星座,指明一个个方向,那些光芒并非为你而来,那些星座并非为我存在,你知道,我知道,又如何?至少在这一刻,我们是彼此拥有的。
也许佑熙总是对的,对了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那也有万分之一是错的。
(https://www.tbxsvv.cc/html/69/69208/3627342.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