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燕燕,绯色一片,纤腰玉臂,层出不穷。云倦阁虽是顶着长安第一楼的美名,因了那黛娘贪荣慕利,阁中的姑娘既有雅妓,也有暗娼,表面上风光无比,私底下还不是做些污秽不堪的勾当。
此时楼下正是热闹之时,美人娇吟,笑语似莺,霓裳衣错,旖旎生姿,俨然是一派活色生香,而楼上却是飘出了阵阵清雅的琵琶音,恍若这楼上楼下即是俗世对仙界。
那声音是从二楼尽头雅座传出的,起初断断续续,呕哑难唱,渐渐地连成一支完整的曲子,仔细听来,应是新作的,令人不觉耳目一新。
雅座里坐了二人,隔了珠帘,仍能看出是个蓝衣墨发的少年正抱了琵琶轻捻琴弦,依他流畅的撩拨之姿,方才的琵琶音该是源自他处。在他不远处的桌案前,另一名粉衣女子正研着墨,她的面前已经铺好了一张鹅溪绢,素手拾起一角衣袖,缓缓晕墨,粉袖盈盈。那本是一双善舞琵琶的妙手,却教那人支使来做了这等苦差,着实惋惜。
孔少驰一入云倦阁便是进了二人的雅座,彼时赵亟正奏完一曲,还欲拨弦,那桃花眼少年已是入帘,见了面前这情景,他一面笑一面是揶揄:“我道是你为何不在你的品湘楼好好待着,原是牵挂了云倦阁中的愫薇姑娘。”他言语间扫过一眼正研墨的愫薇,那一对含笑的眼眸任谁看去都是媚态百出,而后者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赵亟抬眸说道:“你不去济生堂寻你的绛衣美人,来找我做什么?”
孔少驰收回目光,折扇一舞,仍是笑说:“好个琵琶精,一见面就嘲讽我。”
少年手中的琵琶不由分说便朝他砸了过去,孔少驰轻而易举将其握住,一把夺了过来,嬉笑着拨动几弦,却是连自己都皱了眉头。他自小不喜欢舞弄这些乐器,一时使力不当,那琵琶音当真刺耳,于是又推回给赵亟,“罢了罢了,且不为难我这耳朵了。”
赵亟却环袖不接,好整以暇地看了他。孔少驰将琵琶置于桌上,坐在他身边,说道:“我听闻,你前几日带缓哥儿回了城南老宅?可是‘安抚军心’?”
不用想也知道,必是赵十七那多嘴多舌的家伙说的。赵亟淡淡看过他一眼,没有说话。
孔少驰权当他默认了,轻笑又言:“我还听闻,你对我小宓妹妹...”他刻意留了说至一半的话,拿眼去看不远处的粉衣女子,果真她手下一顿,孔少驰玩心一起,拿扇柄捅了捅赵亟,示意他看这一幕戏,而赵亟却是径自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沏了杯墨绿的茶,骂着赵十七:“那小子倒是唯恐天下不乱。”
“你莫恼了,他也不过与我说,好歹他跟了你这么久,什么人能告诉,什么人不能告诉,自是有分寸的。”孔少驰说着提过他刚放下的茶壶,也沏了杯茶,浅抿一口,颇为惊讶地问道:“娄山茶?”
赵亟颔首道:“与那日赠与嬗哥儿的是一样的。”
孔少驰不由挑眉,轻晃着那茶杯,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
漆目轻佻掠过他一眼,赵亟说:“嬗哥儿不喜饮茶,但若是你我赠的,她必是不会推拒。”
他说这话自然是意有所指。柳扇贵为公主,自是养尊处优的惯了,难免遇事任性,若是碰上不喜欢的东西,她是断然不会接受的,然而恰是因为与赵、孔二人趣味相投,他们引荐的东西,她都是不由分说要试上一试。此事陆缓歌必然是不知晓,但霍霄,定是知道的。
孔少驰惊悟:那日霍霄不知有意无意提起了那娄山茶,暗指柳扇遇刺之事与陆缓歌相关,然而却又欲言又止,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因为陆与赵的关系。“你的意思是...霍霄其实是站在陆缓歌那边的?”
赵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徐徐又饮了一口茶。
只因霍霄经历了此事,孔少驰便是全然信了他的话,且不说陆缓歌是否真在那茶中下毒,柳扇未饮那茶,便是最好。可是,为何霍霄一面为陆缓歌出谋划策,一面又挺身救柳扇?而他明知柳扇身份,因何不告诉陆缓歌?还是他已经告诉那人,那人仍选择铤而走险伤她?无数的问题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脑袋,孔少驰忽然觉得额角疼得厉害。
此时愫薇已研好了墨,走过来抱起琵琶。想是心疼了那琵琶方才被二人这般玩弄,她轻轻地抚了抚,捻起一根弦。孔少驰蹙眉看向她,“你也知道?”
琵琶声若六月绵密的雨,细腻、温柔,愫薇垂睫,温言细语道:“乔少忘了吗,陆小姐与霍二少是表亲。”
这个孔少驰自然记得,可还是不明了。他心中想着:陆、霍二人虽说是表亲,平素却也无甚交际,反倒是因了赵亟,时时还能见上一见,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呢?
见他仍困惑,愫薇便又说:“正如我与小宓姑娘,若我们有了分歧,乔少你,会帮着谁?”
孔少驰当真思索起来。
然而赵亟却笑说:“愫薇啊,乔少素来是怜香惜玉的,哪里舍得抛下你呢?”
愫薇垂首一笑,至此没再说话,素手重新捻了琴弦,奏了那支新曲。
泠泠悦耳。
半晌,孔少驰犹是存疑道:“难不成那二人是各取所需?”
“是各怀鬼胎。”赵亟答。虽这二词是同个意思,但显然后者多了几分褒贬之意。
陆缓歌善妒,赵亟却爱拈花惹草,他处处与人留情,她便时时为他斩草除根,那不过是一个爱人之人的不得已之举,所求也不过是他心间一席之地;而霍霄是霍光最看重的儿子,若说他有何所需,必是那柳扇的身份。
二人相视一眼,继而沉默,只余了那一支新曲悠悠扬扬,潇潇洒洒地飘来荡去。
孔少驰终是觉得自己冒失了。那日他不分青红皂白将赵亟骂了一通,恰是中了霍霄下怀,而后霍霄再提了娄山茶之事,表面是在拆陆缓歌的台,实则是给了她机会,而赵亟应是早知道霍霄的立场,却没有当面拆穿他,既顾全了二人的面子,亦给了自己台阶下。不得不说,这家伙心思缜密,思虑周全,确是不容小觑。
一曲尽了,愫薇才放下琴便对赵亟说:“你可想好要如何填这一阕词了?”她这一支新曲妙也妙哉,却独少了一首唱词,赵亟知晓后便主动邀词,这才令她去磨了墨。
赵亟仍是摇晃那茶杯,半是看了杯中墨绿液体,半是打量了对面暗自斟酌的孔少驰,说道:“想是想好了,只是今日正巧乔少也在,我的墨宝不若乔少的出彩,可不敢班门弄斧。”
孔少驰那一手好字是承了他父亲孔羲安的,而孔羲安的墨宝是长安一绝。听他这一言,孔少驰不由嗤笑一声,权当是他揶揄自己。
愫薇言:“乔少的墨宝固然是好,只是不知他今日兴致如何?肯不肯赐我一副?”愫薇说完与赵亟相视一眼,同是笑,前者宛若静水生花,后者如清风自在,一眸一流连,好不令人艳羡。
“乔少意下如何?”赵亟嬉皮笑脸地看着他。
却见那人冷冷瞥过一眼,兀自摇扇,乱了两鬓墨发,正声道:“我自说过,从今往后只为笼香留墨。”
他倒是情长。愫薇笑着摇了摇头,就此罢休。然而赵亟不肯依,仍蹭了他的胳膊,小声耳语:“实不相瞒,我前日里为缓哥儿摘那枝上合欢花,不慎划了手,眼下不宜动笔。”他刻意将右手掌心的伤疤露了出来,却又避开了愫薇的目光,悄悄递上一句,“乔少,君子成人之美。”
孔少驰还不及细看,赵亟已是收了手,他不由嗔怪,这厮真是个怪人,分明手上受了伤,还要应承人家的请求,更过分的是,竟又要自己为他收场,孔少驰颇为嫌弃地站起,嘟哝一句:“君子还不强人所难呢!”话既是这么说了,却还是走到案前提了笔。
少年随后也跟了过去,右手在背后一阵摩挲,紫红粉末顺势落了个干净,他笑眯眯地站在孔少驰边上说:“我念来,你写便是了。”孔少驰横过他一眼,没有说话。
桌案边有一扇半启着的窗子,窗边摆了一盆一品水仙,悄悄随风送来幽香。对面楼里的人恍然睁眼,看到的是两个少年相依相偎,耳鬓厮磨的模样,情不自禁揉一揉眼睛再看一遍:怪哉,这二人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江月不知愁,清风来买醉。
几多无妄,几多流连,
凭栏阔,笑看水东流,
青丝舞,何处觅孤舟?
一池浮萍碎,一树梨花白;
绿竹唤星,红鲤囚荷,
桃夭生灼华,赠君一脉香。
鹅溪绢上着墨生花,落款处恰是开出一朵妖娆墨桃,是那孔少驰刻意而为之。三人不由是笑,也不知是赏了墨宝还是这一阕唱词。
桃夭生灼华,赠君一脉香;时年瑟瑟,且行且歌。赵亟暗自念了一句,看着正拾帕细赏的愫薇,忽的扬了一抹苦笑,说道:“曲子还未命名,便叫《与君渡》,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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