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始四年,隆冬岁寒,建康大雪。
容止将门板一块块插在了框上,那是上好的梨木做的,每扇门板重有三十斤,到了年尾除夕夜,就算是大夫也该停下来,享受下节日带来的宁静。容止是个好大夫,可他医不好长生的病,就在他歇了业的片刻前,长生过了世。长生不是人,是条狗,比容止小上五岁,细细算来,若是过了这个年关,就满十五了。长生并不像他名字那样的富贵,也没有长生,因为疾病,它的毛色已然枯黄,一根根毛都分了叉,细密地遮在它的肚皮上,总得来说,长生去的并不痛苦,起码没有容止痛苦。
长生是条长寿的狗,而且他的主人,势必在他死后是不会吃它的,所以它是幸运的。就在容止在思索该怎样处理长生的尸首时,他的几块门板被人敲打着,在寒冬中发出类似金属的声响,“咚咚咚”,脆的如同敲在铁板上。除夕夜有人来瞧病,他不意外,可长生的死让他提不起精神,他走的很慢,刚将门板卸下一块,屋外的冷风就吹得他的袍子猎猎直响,建康很少下这么大的雪,也很少刮那么大的风。
街上的百姓说是那些与刘备儿子打仗死掉的人,他们的魂魄赶在年尾回家吃饭,才带来这么多的寒气。容止开了门,没瞧见鬼,却看见了人,白色的袍子裹着一个娇小的身躯,看不清面孔,就这样的趴在门口一动不动。容止叹了口气,瞧了瞧,这已无人的街道,跟着又叹了口气。将她抱起来的时候,抖落了一地的雪,这哪是什么白色的袍子?她的身子骨很轻,怕是比不上两块门板的重量,容止小心地拨弄着她身上的雪,用温过热水的布,擦洗着她的脸蛋和头发,他的手很稳,每个大夫的手都很稳,一丝丝的擦净,像是拨弄着一块璞玉,剥除了杂质,剩下的是个饿了很久的小姑娘,至于她为何会在晕倒前拼命的敲了三下容止的门,容止不太清楚,或许是看见了医馆的牌子,做大夫的总不会见死不救。小嘴儿一口口将苦涩的药饮尽,像是在喝甘甜的蜜水,容止想起喂长生喝药的时候,它也是这般,把药当成了好吃的。
二日,容止从梦中醒来时,一双大眼正看着他,像是已经等了很久。小姑娘不知在哪儿找出的容止幼年的旧袍子,青色的袍领上沾着一圈白狐绒,周边绣着细密的银线,自从成人后便就不能穿上,或是因为太过华贵,便一直不忍丢掉或是送人。容止说:“怎么选上这件的?”小姑娘看了看头发松散的容止不说话,待到容止下了床,这才说道:“我饿了。”容止笑了笑,而后伸了伸手,将她唤了过来,说道:“今天是我落冠的日子,不过已无了家人,就由你来给我拿冠。”小姑娘明白他的意思,便顺着他的指示,寻到了冠,递了过去。容止这时的头发已绑好,一头乌发被盘起悬于顶上,束在了冠里,这顶银色的发冠,衬着他的面容好看极了,宽阔的额头下,长着的杨柳眉秀气温柔,沾着寒气的鼻尖,挺拔高耸,颧骨长得正好,像是永远带着笑,这样的人儿或许只能做个大夫,他成不了杀人的将军也成不了能说会道的说客。
镜中花容,男子之美,甚于女子。容止拿下了冠,又散了发,只留了个发髻,回头便起了身去。小姑娘问他:“为什么不带冠?那样好看。”容止没理她,只是说了句,他讨厌戴冠,这一辈子再也不愿碰它了。
建康的新年吃饺子,容止煮的是汤圆,这是在他将小姑娘弄睡后,赶着戳弄了二十几个,那时天色已不早的很。在建康吃过汤圆的人不多,再加上容止对面的人也不知几日未吃上饭了,一锅白色的圆子,容止吃了四个半,剩下的都被她吃了,包括那半个。容止问她:“你有家吗?”她摇了摇头。又问她:“你几岁了?”她说:“过了年十一了,庵里的师傅说,我不算小了,所以不要把我当我小孩子看。”容止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说:“以后随我过吧,我将来送你嫁人。”她说:“我不要嫁人,师傅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容止也是明白了些,说:“那就不嫁了吧,随我一起吧。”她说:“好,我叫夕云,除夕的夕,云彩的云,你呢?”
他说:“我叫容止,还有夕云把碗和锅洗一下,洗完了,我们就去山上烧柱香,别看了,快去吧。”容止的笑很暖,夕云她该听话,可她感觉自己这样像是个仆人,她不开心。容止问她怎么了,夕云说:“我不想做仆人,也不想做你的女儿,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算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容止说:“算是朋友吧,不过得干活的那种,行不行?”夕云年幼,似懂未懂,也就点了点头。
建康城中的大小寺庙百余所,其中僧侣千万,夕云是庵中收养而又弃养的孤儿也就不足为奇了,这样的事儿在建康城里时有发生,大多数被达官贵族收入府中作为仆人,或许是夕云的那句不愿做仆人,他们才会结了缘。容止要去的庙不在城内,在城外的钟山上,钟山不高,却很神异,上面住着他的朋友,一个叫紫云的和尚。他是正始三年的初春入得庙,出的家,烫的戒疤,虽说入了佛门便四大皆空,可容止这个朋友他不敢忘,他说,若是连朋友也忘了,就连人也算不上,更别说修佛了。
钟山上有一口钟,紫云就在钟下等容止,每个年初一都是如此,只是今日容止有了新朋友,且晚了半刻。紫云是个年轻的和尚,生的眉清目秀,纵是没有一根头发,也英气逼人。容止常调笑他,做了和尚,便更好看了几分,紫云只是一个劲地念阿弥陀佛,倒也有几分意思。紫云看到了夕云,点了下头,也不与她说话,只是在前头领路,路上求佛之人不少,显然一场大雪并不能阻拦建康百姓的向佛之心。主殿中的大佛新度的金身,夕云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寻了个蒲团,许了个愿,回来时发现,容止抿着嘴在笑。夕云就问容止:“容止,你笑什么?不许个愿吗?”容止靠着她的耳朵说:“我又不信佛,许了也没什么用,况且还要跪下,那可万万不能了。”夕云看了看他说:“我信这世上有佛,如果没有的话,我可能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了,而且我能看见,你们看不见的东西,所以这世上一定有一个代替我父母疼我的佛,我希望我的佛能一世长安。”她说的话,不像个孩子,或者她本就不是孩子。容止没说话,他在想她的话,这孩子聪明,该有个好的师傅教她。
每一年见面时,紫云都会和容止找间禅房下上一局棋,这些年的变化,大概就是,所找到的禅房越来越大,越来越像间屋子了。还记得,去年时他们下棋的屋子,在紫云俗世之时,怕是连做柴房也不配的。
屋子里熏得檀木香,雪后的天空放晴,太阳照得整间屋子暖洋洋的,像是冬眠的乌龟在这里也能苏醒一般。夕云看不懂他们下棋,坐在容止身旁像个木桩,迎着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魂儿飞了出去。
夕云看了看身边盛开的桃花,她知道自己定又是做梦了。在过去,她时常梦见师傅俗世的丈夫和师傅的生活,那梦里多是争吵,少有欢喜。在最后离开前的晚上,她梦见或是看见了师傅出嫁时的一袭红装和一世界的欢腾、贪恋。师傅常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夕云是最懂的,因为她看的见。
这次她的身边开满了桃花,这是片桃林,在花与花间,她看见了一袭紫衣的紫云,就连发带也是紫色的,他的头发静静垂下,眼若这十里桃花一般明艳,与她刚才所见的紫云,判若两人。紫云在桃溪边看着水,手中捻着花,时不时会向远处瞧上一两眼,像是在等人,可等的又是谁呢?
岁月轻佻,拨开这十里桃枝与他一见该是多么明艳的女子,那随着溪水站在轻舟上来的是个男子。紫云看到他的神态像是看到了恋人,男子一脸的明媚,细长的眉间如同带着光一般,瞧见远处等待的紫云也是喜上眉梢,那拨弄着小船的手也快了几分,一身紫衣的紫云就这样随着那人的船远了去了。远远地听到,那男子神色温柔而带着宠溺地说道:“若风,让你等的久了。”这是一场噩梦,对于还年幼的夕云是一场心灵上的挑战,她惊醒了,吓得魂儿都脱了,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儿,只听得她尖叫一声:“若风!”紫云看了看夕云,眼神淡若烟云,又哪有媚眼如丝,说道:“施主,贫僧的俗家姓名不必再称呼了,唤贫僧紫云便可。”夕云知道出了丑,不敢说话,容止心里寻思着,夕云怎么知道紫云的俗家姓名,莫不是有过相识?
回去的路上,夕云离着容止远远的,像是在害怕些什么,容止也是奇怪,便问道:“夕云,你这是做什么,莫不是我害了病,让你害了怕?”夕云脱口而出,“才不是呢?若是你害了病,我一定好好照顾你,我是怕你和紫云一样,是个怪人。我都知道了,他,他喜欢男人。”夕云说道“喜欢”这个字眼的时候,脸还红了半分,容止的疑惑,未能解的开来,可又被夕云的担忧逗乐了,他说:“你不是能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吗?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不就行了,又何必躲那么远,小小年纪就懂得那么多,不好不好。”夕云看到一副轻佻的模样,全然不把她的担忧放在心上,就气鼓鼓地说,“你一定是的,你那么好看还没娶亲,一定是的。”
那天夜里,夕云做了个梦,看到了一个着黑纱裙的女子,右上发梢上缠着朵白色的小花,那个女子很怪,不爱穿鞋,也不爱说话,那是容止的恋人,待到了天亮,夕云已记得的不多。起床后,夕云给容止道了歉,说:“容止,我看见她了,她很漂亮,只是不穿鞋,脚该会很凉吧。”容止像是听到又像是未听到,眼神迷离,片刻缓缓吟道:“花开君未归,妾自落落成泣!”这像是个咒语,在将来会深深地扎在夕云的生命里,只是此时此刻,她并不能懂得,她想,大概是很悲伤的意思吧!
那女子像个幽灵,住在了夕云的梦里,有时夕云会想,若是她长睡不醒,是不是就会在那个世界里,得到永生,与岁月永恒。可每次醒来时,她都会很饥饿,这使她明白,若是真是那般,大概她早已饿成了一堆枯骨,并且永远也长不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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