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并不算很热。
但佳欣却在流汗。
她很想悄悄从后门溜走,随便入宫,或是去什么地方,都好。
但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走不脱。
她也想从前门堂而皇之地去六部或是军机处处理国家要务。但是她仍然没办法走出一步——
富察若罕披麻戴孝,跪在门口,已经有一个晚上。
她还带着四个月的身孕。
幸好天气不算很热,不然,她必定早晕了过去。
但她坚持了下来。
她要入怡府,见弘暾一面。——事实上,只是见其灵堂一面。
但是佳欣不允许。
于是她就一直跪在那里。
——佳妍气得挥了佳欣一巴掌,佳欣宁愿挨打,也坚持了家主的威严命令:不让她入来。
她自称是弘暾未过门的妻子,虽然现今还无人知道她究竟姓什名谁是谁家女儿,但只要一入怡府,必定是守节全贞的命运。
佳欣有时候也会怀念弘暾:他实在是聪明、有才华、性格很好的小孩。有决断力,也有胸襟,眼光精准,身体康健。
但是很遗憾,他没有任何将自己的名字和才华留在历史上的机会。——他碰到了一个宿命定好的,比他更有才华更有手段更有城府更有良好背景的弘历,同时也碰到了一个也是宿命定好的,莫名其妙爱上他的绝色女子富察若罕。
——佳欣不知道用“绝色”来形容富察若罕是否妥当。但她带着身孕跪在门外素服悴容的样子,却还是那样清纯美丽,乃是不争的事实。佳欣见过很多美人,很多卓尔不群,很多惊世独立,就连她自己,也曾经因为容貌而被人称颂、记忆。但她不会用绝色来形容那些女子,包括她自己。这个词似乎带上了奇怪的意味,只能够来形容那些用红尘中人预设下的轨迹来行走的女性,譬如,与郎君私奔又千里戴孝回来的,富察若罕。
佳欣不能够让她进来。
原本倒也无碍,但是,佳欣在富察若罕跌跌撞撞进城的同时,收到了报告:富察若罕的确是孤身一人寻夫入京的,但一路上曾遇险情七次,均是弘历的人暗中化解。
也就是说,富察若罕的行程,早在弘历掌握之中。
他未曾出手夺回富察若罕,显而易见,怕的并不是任何人,包括佳欣这位十三叔。他怕的,只是得不到富察若罕的心。
所以佳欣要将富察若罕的心,送还给弘历。
终于到了暮色初垂。佳欣瞅个人少的空档,终于溜出了府去——临走前命人锁了大门,栓紧,下钥,严密杜绝了佳妍等人出来捣乱的可能性。
陪伴在身边的,乃是怡王爷的新宠,年轻娇俏的新福晋珊瑚小姐。
珊瑚一身男装,陪着佳欣溜达,闪闪发光的眼睛,如一只小耗子般伶俐。“爷,”她问,“咱们去哪儿?”
“入宫看你姑姑,好不好?”
“好啊好啊!”珊瑚的一双丹凤眼亮了起来,小手不自觉地就挽上了佳欣的臂弯。
佳欣笑一笑,便由着她去。“对了,你喜不喜欢那些?”佳欣随手指了指还未下市的胭脂摊贩,“喜欢就给你买。”
“不用啦。”珊瑚摇摇头,“若是生得好看,不用那些胭脂水粉,也能楚楚动人,就好像……好像有些人一样。若是生得普通,那便要多修心性德行,在旁的地方修补,靠脂粉动人,并不能长久的。”
佳欣微笑道,“你说那些不用胭脂水粉也楚楚动人的,是说跪在家门外面的那个吧?”
“啊……”珊瑚低了低头,然后爽快承认。“的确是个大美人,但我怕提了她会惹爷不高兴,所以说到一半,把名字咽下了。”
“你还真是爽朗直白。”佳欣满喜欢这个女孩子。“那说说看,你觉得我对她,是不是太过残忍?”
“——王爷处事为人,透出一种智慧,令人相信,总是有所合理原因,才会如此。”
佳欣心中一暖,“真的么?”
“真的。珊瑚从小受皇后娘娘教诲,娘娘说我虽然不懂得进退,但看人的眼光却是极其精准呢。”她沾沾自喜。
佳欣忽然想起来一个很相似的女子——也很久没有去看望她了。“走吧,入宫去。我也去看些老朋友。”
在后宫兜了一圈,原本想找高婉儿叙旧,却被人告知,她早已经迁出宫去,在她儿子贝勒允袆的府中居住。
佳欣有点愣神。自己真的是太忙太忙了吧?眼前新人,脑后旧人,竟是一个也没能顾得上,就这样随着历史匆匆地转掉了。
也许那些太妃太嫔迁出后宫的那日,也曾遥遥望见佳欣忙碌在养心殿和坤宁宫之间的身影,但佳欣留给她们的,也不过是前台与幕后之间的,那一抹余光身姿而已。
探高婉儿不得,算算时辰,珊瑚在皇后那边想来是吃饭吃到一半,倒也不好去打扰。佳欣不禁犯了难:要去哪里呢?在大佛堂敲木鱼的玉枕儿?……算了吧,还是饿着肚子好了。
佳欣很轻易地摸到了太监换班时候待的小偏房,因是饭点儿,房中幽静无人,佳欣一时兴起,随便拿了身太监衣裳调换,简单遮掩了下容貌,便堂而皇之地往御膳房方向摸过去,试图偷些炸馍馍片之类的小食果腹。不再享受人们注目礼的感觉果然不错,平时拘于礼法不能接近的地方也可以畅快地旧地重游,一时间过去的种种记忆竟然以一种纯粹地温馨美好感觉浮现上来。人类的本能就是这样,所有痛苦难熬的,总会被有意无意地选择性遗忘。
绛雪轩——佳欣停下脚步,嘴角勾起微笑。
现今的绛雪轩改作了皇子书房,乃是弘历的弟弟五阿哥弘昼经常出入的地方。弘昼是后宫的开心果,成日价斗蛐蛐捉迷藏的,不务正业。他是湘雅的儿子,那拉氏视同己出地护着他,胤禛也不怎么管他,于是他乐得逍遥。繁星儿同他最好,佳欣依稀记得她常常嘟着小嘴向自己告状,说又被“死老五”欺负了云云。
现今是吃饭时辰,绛雪轩这座书房中自然黑灯瞎火,悄然无声。佳欣下意识地挪动脚步,想要入去歇歇脚步。
往前走了两步,却忽然停顿。
然后疾快地闪身,留步,隐没入了树丛之中。
——书房里有人。
有人不可怕,但却不止一人,悄声说话,却不点灯。
显然,也是瞅准了此地无人,借用做一些不方便为人所知之事——
后宫寂寞,一者偷盗,二者偷情,两种都不是佳欣愿去管这个闲事的。她原本可以调头就走,但却很尴尬地发现里面的人正悄悄往外走来,探测一番再回去,故而不得不掩下身形。
但看清楚那出来探查之人的模样之后,佳欣却又来了兴趣——那是个颇为眼熟的大宫女,若没有记错,乃是后宫奴婢当中排名前五的最有实权的人之一,熹贵妃身边的亲信心腹,似乎叫做涩儿或是瑟儿的。
而看她的样子,竟然还不似是自己有什么秘密,却好像替人望风一般。
佳欣好奇心大起。
当年那位小小的月华芳小朋友,难道如今也有了些不可告人之事?
佳欣一个闪身,已经从绛雪轩的围墙内跃了进去。
“皇后已经知道了?”
才一凝神,就听到这么一句如雷贯耳之话。
错不了,是熹贵妃,月华芳的声音。
——皇后?那拉氏?她已经知道了什么?
月华芳的声音虽然从小听惯,但仔细咀嚼,佳欣却听出了一声冷汗。
那是一种……带着杀意的声音。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答道,“是。公子问娘娘,是否要他……要他仰药自尽,以全娘娘清白,以保四阿哥光明?”
这声音听不出男女,却很年轻。
佳欣抹抹额头冷汗。
久久沉默。半晌,才听见月华芳答了一句,“好。”
那难分性别的声音竟呜地一声,哭了出来。这下子佳欣判断出来了:此人该当是个十几岁还没开始发育变声的少年,想来乃是那位“公子”的书童从人。
“别哭了!”月华芳怒斥,随后稍稍缓和了下来。“哭得我心烦意乱……”
细细簌簌的声响。
“将这个交给……交给陈公子。就说我们……我们有缘无分,来世再见。我会想着他的。我永远会记得那年海宁的潮水……那夜陈家大宅的月光……”声音渐渐哽咽。
佳欣揣测,不知她给了什么信物出去?香囊?手帕?耳环?乃至于,亲手剪下的一缕秀发?
过了片刻,又听月华芳道,“好了,琴儿,你送他出去吧。小心着些,从我宫里走,莫要惊动了坤宁宫那边的人。”
“奴婢省得的。”又一个宫女的声音。
佳欣赶紧藏藏严实,看见另一名大宫女带着一个年轻的小太监走了出来,向着门口的瑟儿点了点头。于是瑟儿悄悄带上门,进了屋子里。
片刻之后,瑟儿柔柔的嗓音便响了起来。“娘娘,何必如此?直接……就好了。”
中间的停顿,想来是一个动作?
却听月华芳的声音,陌生地冷硬着。“若能叫他自刎,省了我多少麻烦。”
“可是娘娘嗳,就算陈公子如咱们所愿,自尽殉情了,那……坤宁宫那边,却还是死死抓着咱们的把柄。咱们可要怎么办呢?四阿哥虽然人人认定了的,可怎么说,也并没有册过太子。三阿哥居长,老五又得皇后的心,咱们呀,还是不能轻敌怠慢。”
“说的是。”佳欣似乎可以看见月华芳话中带的冷笑。“说起来,本宫这个贵妃,似乎也做得太久了些——坤宁宫那边,要是识相便算了,若是执意要与我作对——便走着瞧吧。”顿了顿,却又放缓温柔语气,“就算不为了我自己,为了弘历,咱们也不能为人所制。瑟儿,你要记得我那日的吩咐。”
“奴婢知道。千难万险,奴婢都不会皱一皱眉头,请娘娘放心!”
佳欣实在听不下去,悄悄闪身而去。
那个倔强的,将花瓶砸在含笑身上的少女。
那个害怕怀孕生产,不愿行合欢之道的小姑娘。
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岁月?把人都变成了什么样的生存?
——雍正皇帝终于圆满了。他喜欢淫人妻女,终于落得,自己的女人当中竟没有一个,没有私情。
换回衣服到了那拉氏宫中,刚好看见珊瑚笑意琅琅地在跟含笑说话撒娇,看见佳欣入来,赶紧起身给佳欣斟茶,面上一红。
“在说什么呢?”
“没——没什么!”珊瑚嚷嚷。
“她说,她从前错爱了人,是她的不对。”那拉氏含笑有些病容,斜倚着靠垫。“等她生下腹中小孩,她说,还要请你多多包容,能够不嫌不弃,把她真正当作你的福晋看待——言下之意,便是要你和她上床。”
“姑姑!”珊瑚不忿地叫起来。
佳欣苦笑,“那皇后娘娘可曾告诉她,我并无此方面的能力?”
珊瑚惊啊了一声,佳欣与含笑相对一笑。
“珊瑚,”佳欣故作轻松地吩咐,“我饿了,去给我传些点心来——别叫宫女,你亲自去,给我挑些不油腻的去。”
“啊……哦,是。”珊瑚带着满心的疑问,却也知道佳欣与含笑有话要说,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怎么,今日滞留如此之晚?怕了你府门口跪的那个大美人了?”那拉氏与她打趣。
佳欣摇摇头。“你从前说不愿得罪弘历……弘历母子,我还不觉,现今……终于明白过来。”
“你发现了什么?”那拉氏眸中精光一闪。
“没什么。”佳欣考虑片刻还是将话按捺下来。“总而言之,你……要多保重。”
那拉氏略略颔首,似乎收到佳欣的心意。“我会的。……放心。”
“嗯。”佳欣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不舒服的感受,一直萦绕在心头。
六月。
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和硕和惠公主,爱新觉罗繁星,薨于宫中。
繁星是和硕怡亲王现存的唯一的女儿,自小被抱入皇后那拉氏膝下抚养,乃是当今皇帝最为宠爱的义女。
佳欣刚刚悄然安顿好富察若罕之事,便不得不面对自己抱来的那群孩子中,第二次袭来的死亡。
也许因为女儿贴心,女儿能天天撒娇抱你喊你,所以失去女儿的打击尤其痛苦。又因为是从小被人抱养不在身边的,十数日才能一见,感情格外深厚。
娟娟哭得晕死过去,连带当初弘暾死时被佳欣强迫压制下来的悲伤,一起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
今次连佳欣也觉到了难以抑止的痛。
胤禛给了三天的假——佳欣骤然从忙碌中停转,竟难得一见地……病了。
不停地咳嗽,反复低烧。
佳妍还是没有好脸色给她看,身前身后端茶送水照顾服侍佳欣的,便只有挺着大肚子的珊瑚。
病到了第三日,愈发沉重,佳欣不禁担忧,原定明日要见的那批外国使臣,自己究竟还能不能支撑着去见?若是自己不去见,也不知道托付何人。很多事情办事的人杂乱,但事情的全景,却只在佳欣一个人的心中而已。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能者多劳,佳欣看不下去一些官员的愚蠢和缓慢,于是还不如自己伸手揽过来做——是,帝国的脚步很好,但一切都有种危险的气息。任何事情一旦不在掌握,便信不过,这种感觉,除非登临绝顶,又怎么察觉?
——像康熙那样的帝王,果然是天生与众不同的。
而佳欣归根结底,不过是凡人。纵使斩断了男女情愁的牵绊,却还是弄至心力交瘁。
但突发事件不会管你在不在状态,需不需要休息,它该来就来,谁也挡不住。
第四日清晨,还在熟睡中的佳欣被内宫总管魏珠持皇命叫醒,要她即刻入宫,延误者斩——这是非常令人不舒服的用词,但佳欣听明白了发生何事之后,便一点也顾不上计较,更顾不上那群望穿秋水的外国使者了——
皇后那拉氏病危。
死亡一个接着一个。
相比较起来,康熙年间,是多么地歌舞升平,阖家平安。
佳欣赶到坤宁宫时,胤禛已经支撑不住。
他的一生都和这个女人紧密联结在一起。她就好像他的另一半身体,一朝要硬生生扳离开,如何不痛入骨髓?
是,年皇贵妃薨逝的时候他的痛苦人所皆见。孝恭太后薨逝的时候他绝食七日,以表孝心。康熙驾崩的时候,他曾在天下万民面前撕扯自己的头发,一步一步跪在皇陵前负土添坟,以表哀思。
但是,这一次,他却哭不出来。
胤禛坐在坤宁宫门口的地方,有些呆呆的,等到佳欣进来,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佳欣心中一颤。
那是一种……末路的眼神。
似乎在说,一个时代,已经走到了尽头。
……原本以为会是秋雨过后,明媚春光,谁料到一应繁华,竟然早已用空,再没有半点落在手上。
胤禛哆嗦着嘴唇。
佳欣入去,看见那拉氏含笑紧闭眼睛,躺在床上,指甲缝里透出乌紫。
太医跪在那里。“娘娘是心力衰竭……娘娘为国操劳太甚了呀……”
一群白发老头儿匍匐在那里,流下泪来。
佳欣知道,那并非是在哀恸那拉氏的不治,而是在悲怜他们自己的命运。
——心力衰竭?
一点点疑惑浮现上来。
不……那不该是那拉氏。她心态坚强。要说操劳,现今这点是非,不过够她饭后睡前消遣消遣罢了,佳欣才不相信,会有什么心事,消耗她若此?
“所有人统统出去。”佳欣低喝。
一阵窃动。
“没听到怡王说么?叫你们都出去,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胤禛有气无力地转过脸来。
他的语调令得旁边伺候的嫔妃群中有人哭出声来。
那么奇怪而无力的语气。
佳欣轻轻握住了那拉氏的手。
紫金气缓缓流动。
人们散开,但佳欣抬眼,看见眼前的人们。“你们也出去。”
熹贵妃钮钴禄氏月华芳,裕妃耿佳氏湘雅,弘历,弘昼四人还伺候在那里。
月华芳一愣,随即垂下眼睛。
湘雅却摇头,“不……我不走。我要看着娘娘……”
佳欣一个耳光挥在她面上。“你不走,你要陪她下去伺候?”
湘雅一颤。
弘昼赶紧拉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向外走——湘雅被抓得很紧很紧,没有办法挣脱。
月华芳和弘历便也施礼离开了。
含笑缓缓,缓缓睁开眼睛。
堂堂坤宁宫中,华绸美缎,锦绣天地,现今空空荡荡,毫无暖意。胤禛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好似一条,看门的狗。
佳欣瞟了胤禛一眼。“你也出去罢。”
胤禛抬了抬眼睛。“朕很累,让朕留在这里休息。”
“在这里待着,你会更累——”佳欣不再理他,跪在那拉氏的床边,柔声看住她。“你中毒了。”
“我知道。”那拉氏发出微弱,但清晰的声音。
佳欣再回头看时,发现胤禛已经如丧家之犬一样,逃了出去,不见踪影。
佳欣惨笑了笑。
胤禛果然,还是没有勇气面对下去。
“你中的是极难得到的一种慢性毒药。毒发时候,与心力衰竭无异,没有人能看出任何异常。”佳欣缓缓告诉她。
“有解药可医么?”含笑淡淡地,轻轻地问。
“也许……但未必能来得及。”佳欣告诉她实话。“不是每一种毒药都有解药……但我会尽力。暂时以紫金气延续,四嫂,你要一意求生,支持下去,莫要放弃,我才能有时间去想,去配,去找。”
用现代的话来说,类似于重金属中毒。
在古代,这是一些奇人异士用以伤人或是自保,求财或是求存的秘方良药——按照天医门的研究,此毒乃是江南叶天士一脉的珍藏,本该在前明已经绝迹于世间,没料到竟出现在此。
“……你在生病,是不是?”那拉氏吃力地转了过来,看正佳欣。
“不要乱动……我没事的。我会治好你。”
“不……不必了。”含笑忽然柔柔笑了起来。“治好了,又能如何呢……你知道的,你我,都知道的。”
佳欣心脏狂跳一拍。
谁能够得到如此珍贵的毒药?
谁又能接近一国之母,轻易落手下药?
谁能令得含笑色变,胤禛逃避?
这个世界上,本来便没有太笨的人。
太笨的人死得早。
但太聪明的人,死得更早。
“皇后娘娘!”佳欣声音急促。“凶手——”
“没有凶手。”含笑疲乏地闭上眼睛。“生死都是天在管,天给我们命,现今取回,怎么能算凶手……”她说话急促,耗费太多精力,竟大口喘息起来。佳欣急催紫金气游走,生生替她将一丝游魂样的气脉接续壮大。
“你……”佳欣咬牙,有多年未曾尝过的酸涩感觉在眼中。“你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手,对不对?”
“对。但我不能说。”含笑睁开眼睛,又眯起来,一刹那间,佳欣错以为她回到了二十多岁时候那么漂亮端庄,华丽美妙的样子。
那在屋檐上面唱歌的,微醉的满洲女子。
“就好像……”那个女子一点一点苍老下去,一直重合到了现今睡在那里,奄奄一息的中年妇人。“就好像你也知道,但你不能说,就好像‘他’也知道,但他也没有办法去追查……佳……佳欣。”她忽然叫她的真实名字。“若是换了从前,我会将那贱人碎尸万段……但如今……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恨。但我不能惩罚她,我要想着大清的将来,我知道谁才能继续挑着这盘江山走下去……”
“你不要再讲话了!”佳欣大声斥责。她的额头上见汗。紫金气损耗到令自己也心跳气喘的地步。
“好,我不讲。”含笑竟然乖乖地收声。
沉默了一会,佳欣忽然咬牙,转过头去。
有水滴在地上。
青砖热泪。
紫金气一点,一点,收了回来。
佳欣大口呼吸着空气。
“我在掉头发。”含笑如一个少女样,依恋地看着佳欣。
佳欣伸手,抚摩她的头发。
那黑色和白色交杂的头发。
没有戴什么冠冕,也没有什么光泽。
但摸起来很软,很顺滑。
“四嫂……”
“好好照顾珊瑚。”含笑说。
佳欣点头。
然后含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佳欣等她睡熟过去,便也转身,离开了宫廷。
当夜,国后薨逝,谥号孝敬。
那拉氏的葬礼仍是由月华芳来主持。
需要交接到内库财物的时候,佳欣作为内大臣之首,终于有机会同她多多接触交往——以佳欣的阅人无数,联想至含笑中毒之后的绝望情形,也忍不住不寒而栗,提着心思同她讲话。
“王爷——王爷。”她提高声音,“王爷在想什么,竟然如此走神?”
佳欣这才惊觉过来,侧脸看见月华芳的样子:如此贵气而和蔼的女子啊。交叠着的,是当年倔强莽撞的小丫头形象。……是在什么样的岁月中,最终变成了月夜偷情、落毒杀人的庸俗脂粉了呢?
“没什么。”佳欣淡淡答。“娘娘先前所计算的几笔费用,并不该由内库出的——等皇上好些了,您去禀他,便明白了。”胤禛因那拉氏之殁而病,还在休养之中。
“哦?是什么?”她一脸好奇。
“其实也没什么——将来,皇后是要与大行皇帝合葬的,所以,墓道等几笔都是走公库,由礼部向户部划帐。”
“原来如此。”熹贵妃垂头。
佳欣冷冷看着她。
你再会生,你的儿子再如何聪明果决,也抵不过别人是多年元配,堂正夫妻。
贵妃之位,虽然高尚,但终究,是妾而已。
佳欣有一些快意。
月华芳很快抬起头来,“这些金钱来去的,我也不懂,我想着,还是让弘历来帮忙吧?”
佳欣如何不明白她想要让自己儿子趁机插手入内库财政的心?含笑死了,胤禛病着,现在这个国家里,能够比她母子更高的人,也许已经没有了……也许,除了佳欣之外。
——佳欣忽然明白自己已经成为了别人的障碍。“他是孝子,不宜频繁出面的。”她淡淡道,毫不留情地警告了月华芳:你的儿子,他的嫡母,就是地下那人。就算你能够翻云覆雨,毒来毒往,你的儿子也不得不披麻戴孝,守在灵堂!
月华芳却并无不快,只是别有深意地看了佳欣一眼。“就算是忍痛,也要做事的。皇上病着,王爷身子也不大爽,丧事之外还有国事操劳,实在应该好好保重。他们年轻人身子骨强硬,让他们多跑跑腿,也是该当无碍的。”
“娘娘莫要担心。我身体还好,不要紧的。”和她之间永远就是王爷来娘娘去,绝不会像和那拉氏那样,出现“四嫂”“十三弟”这样温情的字眼。佳欣越来越讨厌面前这个女人起来。
“王爷是国之栋梁,还是要格外谨慎才是。”月华芳若有所指地一笑,“王爷这些年来,也颇不容易……家事国事系之一手,千斤重担挑于一肩,若不是王爷与皇上手足情浓,又忠贞柔慎,换了旁人的话是万万不能的。”
佳欣色变。
这算是什么话?——什么系之一手挑于一肩,明摆着指她弄权?但最后那几句又叫人生疑。手足所谓“情浓”,忠臣之曰“柔慎”,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用词?分明……是在暗指佳欣女子身份,以及与胤禛之间的不伦关系?
佳欣不得不这样认知。
这位熹贵妃,既然有毒杀主母的手腕和胆量,看来并不为了自身奸情这么简单。
归根结底,是要为弘历扫清一切会妨碍到的人吧?
佳欣忽然心头火起,霍然站起,紫金气凝聚手中,虚虚欺了过去。“国事政务,是我们臣子效忠君上的事,就不劳娘娘费心了。”
刹那间月华芳只觉有无形绳索缠绕脖颈之上,眼前发黑,想要叫唤,却发不出声音来。
“娘娘你怎么了?”佳欣冷笑着追问,俯身过去假做查探,却将绳索勒得更紧——
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她向着月华芳传递这样的讯息。
一是威慑,一是试探——为何不能杀了她,为那拉氏讨一个公道?
要继位大清江山的是弘历,不是她!有没有她,对国运大势,毫无影响!
佳欣有点赞赏自己的念头,手上正要再加力量,就听殿外通传。“宝贝勒到——”
佳欣凝了片刻,终于不甘愿地松了手。
转身拂袖而去。不想再跟这对母子多处一分钟——当年的德妃并胤禛,也没有这么招人讨厌吧?
和弘历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用只有弘历一个人能听到的嗓音,沉沉而迅速地说了一句,“莫要太过分了。”
谁料,弘历竟然也答非所问地低声回了一句,“我去过古宅堂了。”
佳欣顿住,随即加快身形,向外走去。
古宅堂,是她秘密安顿富察若罕的所在。
除了她和富察若罕本人之外,并没有任何第三人知道。里面伺候的,都是外地仆妇,只道富察乃是高官外室,无人晓得内幕。
弘历竟有如此本事,查到那里?——他既然找到了,又会如何应对?
富察若罕从上京开始原本就在弘历的控制之中了。弘历要抢人,不会等到此刻动手。
但他会采用什么样的手段,去掳夺富察氏的芳心?
……佳欣有点乱。
自己从来就不愿站到弘历母子的对立面上去。但似乎是天意捉弄,定要她书写仇恨。
佳欣赶往古宅堂,确认富察若罕无恙,而众人皆都没有见过弘历来扰之后,才略微放下心来。思量了很久要不要将富察若罕换个地方收藏,但最后决定放弃——以弘历现今掌握的权柄和他的智识,京城之内,并无什么地方可以完全逃脱他的掌控了。
检查了若罕的胎儿无碍之后,佳欣便回到自己府中。
——珊瑚同若罕预产期相近,佳欣看了看四五个月后的黄历,预计了一下届时的公事政务,有点担心自己将疲于奔命。
其实这些年来,救援产妇婴儿等的医术秘法,自己已经一股脑儿地教授给了佳妍。若是有佳妍帮忙,就不至于两头跑了……珊瑚的身孕已经瞒不住,佳欣决定,回家尽快和佳妍好好地沟通一次,说清楚这里面的各种牵扯纠葛。
但要如何从头说起,还真是一团乱麻。
佳欣想了一整夜,还未想清楚要怎样开口,第二日便被传来的另一个消息震惊了。
弘时和弘历在宫中相遇,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弘时持刀刺向弘历,两人争夺之间,弘时腹部中刀,重伤。
——佳欣可以明白这场悲剧的起因。也可以想象胤禛现在的心情。
活该啊……真的有点想说这两个字。
但是真正到了养心殿,看到了胤禛的表情,佳欣又不忍心说出口了。
他消瘦了很多。
他这一生,其实,也没有得着什么。
……给皇帝输气,扶他起来,拖着病体,赶去看弘时。
弘时不大好。
怕,是很难痊愈了。
“这叫轮回报应?”
看完弘时回来,胤禛靠在龙榻上,问。
“不是。这叫耳濡目染。”
佳欣冷淡地回答他。
小孩子们天天看着父亲伯伯叔叔之间以命相搏,又如何不会有样学样,又如何会去有心孝悌?
更何况,面对的世界,还是一模一样的:女人,皇位,权力,存亡。
胤禛很瘦了,下巴削出来,眼窝陷下去。
从那拉氏死后,他再也不曾临幸任何一个女人,包括连佳欣也没有。
他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死掉了。
“昨天玉枕儿来看朕。”他换一个姿势,说。
“如何?”
“我们谈了一会佛经。”
“你喜欢她多一些,还是喜欢四嫂多一些?”
“和玉枕儿在一起的时候,是朕一生之中唯一一段‘恋爱’。相见,心动,幽会,挣扎,矛盾。”
“栩栩如生。”佳欣赞。
“是……但是含笑不同。朕在潜邸,曾经每日每夜设想将来如何手握大权登临大位,每每幻想之中,站在身边的都是她,不作第二人想。”
“那,熹贵妃呢?”
“……是轮回报应,也是耳濡目染。”
一个有着出轨惯性的雍和宫。一个有着狠毒天赋的紫禁城。
若没有死掉,如何还学不会。
“弘历……”佳欣想说他,但凝顿了片刻。
胤禛接口,“他幼随圣祖,七岁杀犯上宦官而不变色,十二岁起办差,手段谋略,市恩络义,才华天纵。”
“是。他有如同圣祖或胤祥一样的精力和才能,他有如你一般的隐忍和韬略,他也有好像胤禩那样的好民望和好名声。他会是个好皇帝。”
“但他……一生未逢波折,心胸太高。”
“是。但是你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们都也已经没有办法了。”
乾隆盛世,乃是清朝由盛转衰的关键。弘历有才华,但太过自负。
“你那个叫弘暾的孩子,才华精力,都不输与弘历。但他总归非我姓血脉。所以,弘历要除去他,朕也没有阻拦,暗示他放手去做。”
“我早知道,其中有你在。”佳欣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现在呢?弘时也快要死了,你痛吗?”
胤禛干枯的面容没有一点表情。
他变得比六十多岁死去的康熙那时候的样子还要苍老。“朕只是明白了,皇阿玛的感受。”
佳欣一句“活该”在嘴边,又咽了下去。
忽然又笑起来。“好在这个时候,该当都看开了。”
弘时果然,死掉了。
弘历的武功并不出众,今次只是运气好,险胜。所以佳欣听说他开始加紧勤习武艺,延揽高手。
他老爸年轻时候也是如此,凭借强悍的粘竿处人马,生生将胤禩胤禟主谋的无数次谋杀挡于门外。
路看起来那么多,通往的方向,都是一样的。
天气热了又凉了。
佳欣发现自己的运气在变差,越来越差。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气场,在变衰弱?
珊瑚生小孩的时候,虽然难产,明明有机会可以救的,但自己却做了错误的判断,导致于小孩落地而亡。
不是第一次了。说什么接生,说什么援救?自己手里死掉的小孩差不多跟活下来的一样多了。
佳妍在那里燃香超度。
珊瑚昏迷当中一直叫着一个男人的名字。佳欣知道那是谁,也知道那个男人,已经被秘密、妥当地安排起来了。珊瑚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再见着他了。
而那个出手安排的人,却已经和那个男人陷入同样的秘密、妥当的境遇。
珊瑚也许已经知道,也许还不知道。也许昏迷时候喊出口的那个发音,只是烙印在心底的本能罢了。至于理智里面,早已经清扫干净,整装待发。
她毕竟还年轻。佳欣忽然觉得欣慰。她觉得珊瑚和佳妍娟娟她们可以互相照顾。这是一件好事。
马不停蹄,安顿好珊瑚之后,佳欣便赶去了古宅堂。
若罕和珊瑚算起来几乎是同时受孕的,看样子也就在这两天了。
到达那里,果然早几日安排下的接生婆已经开始忙碌。
“夫人已经痛了二次,今次怕是真要生了。”接生婆以为若罕是佳欣的外室。
佳欣也不避忌。“产门开了几指?”
产婆一愣。
佳欣笑了笑。“算了,你们都走吧。我来接生。”
男人接生,还是女人接生,有那么大的区别么?
干嘛好似见了什么奇事一样。
若罕有强悍的生命力。
她生下一个男孩。远比平常活蹦乱跳实际上却体虚无力的珊瑚要容易得多。佳欣叫珊瑚不要叫喊,忍着痛,留下力气来生产,珊瑚就做不到。但是若罕做得很好。生完小孩,佳欣看见她的下嘴唇上一排咬得黑紫的血痕,忽然觉得没有办法再讨厌她下去。
不管她是谁也好,不管她有多么“祸水”也好,但她就如从前的自己一样,在一切孤独的境域里面,都在努力活下去。
她远比自己坚韧。
佳欣忽然明白,她会走得更远。在历史上,也在人间世。
门外已经有脚步声过来。
若罕缓缓醒过来,看向佳欣。
她的眼光乱转,焦急情切。“我的……我的孩子呢?”
“死了。”佳欣将死婴给她看。
那是珊瑚刚刚生下来的死婴,也是一个男孩子。
“不……不会,我感觉到他……不会的。”若罕开始哭起来。
佳欣冷冷看着她。
然后门外弘历掩进来,冲过去,跪下来,激动地抱住了富察若罕。“天,我上天入地地寻你,终于知道你在这里。你怎么了?若罕,若罕,我的若罕……”
他情感丰沛,不似作假。但口中所说的,却是精心雕琢的谎言。
富察若罕痛哭出声。“弘历……弘历。”她伸手环抱住弘历,如溺水的人搭住救生圈。“……我什么也没有了……天地之大,我要何处容身?……”
“你还有我。”弘历坚定地回答,然后轻轻吻她脸上的泪水。
佳欣暗叹了一下。
弘历追求女子的手段,亦是他的叔伯辈中没有人能及的。
长辈们花心的,就太骄傲,诚朴的,却又不知手段。
实在是天赋秉异。
佳欣自觉,如果自己是富察,也不会不心动。
“但是,但是宝宝死了。它死了。它没有了。”富察若罕抬起泪眼,看住弘历。
“不仅如此,”佳欣在旁边补充,“你不能生了。今后都不能了。”
弘历霍然站起。
这句话在剧本之外。
但是很显然,佳欣有足够的手段,让它成真。
弘历转身,一拳挥向了佳欣。
拳头落在脸上。
佳欣向后退。
然后弘历欺过来,又是一拳。
这一拳被佳欣挡住。佳欣反击,她毕竟本质上还是女人,并不习惯以拳头打人,所以只是带着紫金气的一脚,将弘历踢了开去。
“你不要这样……王爷……弘历,弘历!……”富察若罕惊得从床上支撑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去地上,扶住了被踢得起不来身的弘历。
佳欣擦一擦嘴角,阴骘地看了弘历和富察若罕一眼,拂袖离去,
富察若罕所生下来的小男孩,刚好拿回去,安慰还没有醒的珊瑚。
——同弘历合作,不过是最近的事。
弘历找到佳欣,指天誓地,说弘暾的死,乃是皇帝的阴谋。说他与弘暾公平竞争,情同手足,云云云云,然后声称会对若罕好,照顾若罕一辈子,要求佳欣在若罕生产之后,假装告诉她婴儿已死,趁她最软弱的时候,前来带走她的心。
佳欣百无聊赖地答应了。
虽然,弘历说的话,她一句也不信——也许唯一可以相信的那句,是弘历对若罕的誓言?男人对女人的爱,的确是很大很大的动力,绝大部分男人,争权夺利背后的目的,也有很重要的一点,是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携手登顶——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其实大多数女人并不很喜欢爬那么高的山,吹那么冷的风的。
所以,历史上的富察皇后,得到了弘历所有的爱,但是不快乐。
三天之后,佳欣见到了富察若凡。
她遭遇了她一生中可能最奇特的事情——堂堂一个贝勒福晋,居然在夜半被贼人掳掠,带到城外然后放掉。等她千辛万苦摸着路径回到宫门口的时候,却被告知,宝贝勒福晋从来没有失踪过,现在更好端端地陪着熹贵妃下棋,而她,只是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婆子罢了。
疯婆子一再纠缠,被人按倒在宫门口,剥了裤子,胡乱打了一顿,打得死去活来。身边运水运炭的马车来来往往,宫墙之中红花绿树,姿态婆娑。
然后佳欣出现在那个地方,将她带回了家。
佳欣没有去强求她明白什么,只是给她时间,让她自己去想明白。
富察若凡似乎是明白,又似乎是不明白。
但是佳欣带着佳妍、娟娟和珊瑚过来看她的时候,她却很清醒地看着佳欣。
“你们知道,繁星格格是怎么死的么?”
仆妇丫鬟们都听之色变。
佳欣很后悔没有早早斥退左右——但心中一痛的感觉,却令她也难以兼顾下去。
佳妍和娟娟都是剧震,口唇颤抖地看着富察若凡。
富察若凡很森严,很冷硬,半疯半癫,却无比快乐地笑起来。
“宝贝勒去她宫里,给她送的紫玉糕。她吃了——”
“吃了就死了么?”佳欣抢道。
“她吃完了,就睡了,宝贝勒就把她抱上了床,过了一个时辰在离开。后来繁星格格就上吊了,说是为她哥哥还债了。这件事情,宫里有好些人都知道了呢,可怜你们,却还被蒙在鼓里。”若凡格格笑起来。
可怕的沉默。
佳妍试了三次想要开口说什么,却都放弃。
娟娟哭了出来。
佳妍转向佳欣。
佳欣表情僵硬站在那里。
“你之前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佳欣闭起眼睛,摇了摇头。“我只是……只是猜到一些而已。”
佳妍抬手,一个热辣辣的耳光掴在了佳欣面上。
“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呀!——为何命运面前,就要如此受辱?”
之前被弘历打裂的嘴角还在痛,佳妍掌掴之下又开始流出血来。
佳欣伸手去擦。
擦不完。
血滴滴答答流下来。
珊瑚吓坏了,冲过来,“爷,您……您莫要擦了,我给您去拿药——”
“别去了。”佳欣抓住了珊瑚,又看了一圈周围呆若木鸡的下女仆妇。
动了动嘴唇,想要嘱咐她们不得泄漏风声,却又觉得刺痛而作罢。
心里泛起杀意,但却懒懒的,不想要去执行。
——算了吧。传出去就传出去了。
佳欣开始咳嗽。
弘暾。
繁星儿。
含笑。
……甚至于,胤祥。
佳欣木然转身,“我还要去吏部办些事情,不必等我吃饭了。”
她走掉,到了前府,吩咐轿子。身边跟上来一群人,有得力助手,有官员,有家中宠僮,问她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她以惯性作答,然后坐上轿子。
轿子开始走。
她忽然开始严重地咳嗽起来。
怡亲王又病倒了。
很严重。
但,就是生病而已。
细菌,或者病毒,风寒,或者劳累。
人似一台机器,运转也有寿命。
病了就是病了。
弘历借机将吏部考评的事情接了过来。他最近意气风发,似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几夜不睡,熬红了眼睛,却也能将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条,慧眼如炬,料事如神。而且相比起佳欣的严酷,他更显出不一样的怀柔手段,一时间,大小官员连面色也红润了起来。
弘历就得意地对同僚说,“那些臣子,国家是用他们的才,命他们为君父分忧的,并非要他们做完人,做完臣。要一有什么不如意便一刀砍了,只能累坏了自己。”
言语之间,隐指怡王。
但随即弘历又亲自登门探望佳欣的病情,震怒发誓,那些言语并非他所说出,而是小人捏造谣传,要毁坏宝贝勒与怡王之间的关系。
于是佳欣上表,宝贝勒如此能干且纯孝,请晋封为亲王之位。
胤禛很快批复,同意了。
于是宝贝勒成了宝亲王。相对应的,熹贵妃也荣升为皇贵妃。
只是亲王福晋身体娇弱,谨守妇道,从不抛头露面于人前,就连弘历晋封祝贺所开的大宴,也未出席,于女宾们同乐。
怡亲王因病,也未出席宴席。
但宝亲王处事绝对不会有所欠缺。大宴的第二日,他便派人至怡府邀请佳欣出席五月初四在西郊“观星台”所设下的药膳之宴。此宴专程邀请怡王为上宾,陪客则是江南名医,传说中叶天士的嫡传弟子。
观星台?叶天士?
对于一个病人来说,真是又清净,又周到。
佳欣实在没有理由不去。
于是她微笑地告诉传信人,她一定准时赴宴。
雍正八年五月初四。
佳欣吃过午饭,便入宫去。
胤禛正在午睡,但是佳欣直接走进去。
这是她一个人的特权,弘历不能,月华芳也不能。
胤禛也染了微恙,呼吸声音粗重。
佳欣坐在他旁边,轻轻叹气。
胤禛马上就醒了,但还有些迷糊。“……佳欣?”他喊了这个名字。
“四哥。”佳欣微微笑着看住他。
胤禛嶙峋的手伸过来,抓住了佳欣的手,暖暖的。“病好些了吗?”
“还好……有些东西忽然想起来,要交给你。”
“是什么?”胤禛坐起来,看看周围的太监宫女全都不见了踪影,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放心,我不是来刺杀你的。”佳欣从怀中拿出来一个管子,从里面倒出一些圆圆的蜡丸。“原本有九颗的,这些年,我已经散掉几颗,剩下的,你替我保管吧。”
胤禛拿过来那些蜡丸。
每一颗上面都刻着字。
其中有一颗,刻着他的名字,一个“禛”字。
是谁这么大胆,不知避讳?
胤禛看来看去,忽然低吼了一声出来。“这是……这个字迹……是,是……”
“是圣祖留下的遗物。”佳欣一对眸子里似有秋水迷雾。“写你名字的,是给你的。但只许临终前拆。——除了你的,还有三哥和十四弟的还没有送出去,你要帮我做完这件事哦。”
胤禛颤抖地将蜡丸掉了下来,立刻又紧紧抓住,似是怕蜡丸消失一样不肯放手。“皇阿玛……皇阿玛给的……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将弟兄们一个一个都接走了……他还在等我们,等我们三个,是不是?”
佳欣替他理了理头发,“是……大家都在彼此等着呢,等到聚齐了,才一起走。”
胤禛看着她,竟有些要哭出来的样子。“皇阿玛……皇阿玛。”康熙驾崩时候他并没有多么的悲伤,此刻却忽然升起了如此强烈的悲哀和思念,天人两隔,孺慕亲情,骨肉难分,滋味谁解?
胤禛抖了一下,却忽然抬头看佳欣。“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拿给我?我快要死了么?”
“不,你会好好的。”佳欣把他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凑近他的脸,“就算觉得孤单,也要好好的,好好的,撑下去。迎向命运绝不是一种受辱,在无能为力的时候维持住自己,继续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也是一种自尊。”
胤禛想说什么,但是一阵风拂了过来。
他不能够动弹,也发不出声音了。
佳欣款款走出去。
看到魏珠,顺口吩咐,“皇上很累,让他一直休息到晚上,不要叫他。”
宫人太监俱都应诺,但大家的眼色里偶有古怪疑惑,却不敢说。
佳欣已经不介意他们的任何误解。
“备马车吧。”暖洋洋的风止不住咳嗽,佳欣忍不住选择了舒服的工具。
“主子,去哪?”
“观星台啊。”佳欣爬上马车,懒洋洋地阖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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