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寒冬。
佳欣拥有了一个新的名字:绣球儿。
这是瓜尔佳氏改的名字——瓜尔佳氏在娘家是二小姐,有个十几岁上夭折的双胞胎姐姐名叫馥芬,姐妹两个都以香入名,是以瓜尔佳氏从小用的丫鬟都规定以不香的花为名字。比如跟着她陪嫁过来的大丫鬟,名字就叫杜鹃。
好吧,绣球花,的确不香。不知道瓜尔佳氏想了多久才想到这么个可笑的名字专门来调笑人?反正佳欣被人有意无意这么叫的时候,还是颇有些不习惯的。
芳林别业内除了小翠之外,没有别人知道佳欣的身份,只道是个犯官家眷,被主子买来伺候的而已。——对了,现在的小翠有时也被叫作翠姨。她同馨芳的另一个丫鬟海棠一起主管着这处别业。此地份属胤祥名下的产业,但胤祥、佳妍包括其他人都从不来住,只有瓜尔佳氏带着她儿子弘昌常住——听说最初这样做的原因是瓜尔佳氏怕狗,但胤祥在府内养了很多狼犬,曾经不小心将她咬伤,所以每年狼犬发情躁动季节便安排瓜尔佳氏到这里暂住。佳妍失明之后,瓜尔佳氏不愿意留在府内去伺候位份上的主母,且胤祥独宠已经长大了的乌苏氏而不再到她房里过夜,所以馨芳一气之下就把此地变成常住之所,每逢初一十五才回府里小住几日。所以芳林别业的下人,也就有意无意地将侧福晋的侧字省略掉,口口声声福晋福晋的讨好瓜尔佳氏。
而胤祥除了按照满人规矩每逢月圆之夜与正福晋行房之外,每月大概有一半时间宿在乌苏氏房中,其余时间则会在他的另一处别院“临河别业”中独自渡过。但这只限于他在京的时候。康熙四十七年之前胤祥是康熙眼前第一得到重用的皇阿哥,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在京城。所以,胤祥和佳妍这对夫妻一年不过敦伦三五次而已,遇上佳妍身上不便,或是持斋养净,则一年也没有一次夫妻生活。乌苏氏年纪小,虽然承受雨露较多有次还怀上了孩子,但在她发现怀孕之前孩子就不小心给丢了,现在正在保养之中。说来说去,胤祥膝下仍旧只有弘昌一子而已,馨芳母凭子贵,纵然人不在府中,却仍旧牢牢霸占着胤祥家的掌理大权。
——然后,佳欣,可怜的女仆绣球儿,就在这规模比临河别业大出一倍的寓所之中,负责了洗衣的事务。
冬天的水是很冷的。古人全手洗是很累的。佳欣是没有洗衣服的经验的。
手上长了冻疮难过得要命也罢,起早贪黑睡眠不足困倦难言也罢,被几个半主子半奴才的大丫鬟大管家随意差遣斥责也罢,常常被瓜尔佳氏找个借口责打虐待也罢,都没有洗衣服本身给佳欣带来的困扰严重。
她实在是……学不太会啊!
也不是只有她一个洗衣妇,但差不多的一盆衣服,别人半天功夫就洗完了,佳欣弄来弄去,绝无故意拖延,却怎么也要洗上个一整天。
而且馨芳不让佳欣碰主人的东西,佳欣洗的其实是侍女包括奶娘的衣衫,所以常常耽误了人家穿衣的需要,得到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和白眼。
好吧,佳欣也不管其他,集中精力发挥阿Q精神,把如何快速提高洗衣技巧当作自己眼前最重要的事业来做。
——但是馨芳有事没事想起她来,给她设计点故障的行为颇令得佳欣完不成自己对自己的洗衣培训计划。佳欣甚为头痛。
在这一点上,其实瓜尔佳氏馨芳很值得夸赞:她想出来的东西常常和童话里一模一样。比如,佳欣有天晚上就真的分了一大筐子的红豆和绿豆——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佳欣实在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就是不睡觉吗?虽然拣选红豆绿豆真的很有幽默感,但是拣选的过程……呃,还是比较难熬的。
于是佳欣就一边分,一边在脑子里创作新版灰姑娘的童话故事,还是双语版的,中文和英文。这样子比较能够抵御瞌睡,来集中精神。
腊八一过,瓜尔佳氏不得不带着小孩回去本府过年了。
佳欣算是轻松了下来,洗衣水平也略有进步。一盆衣服大半天能洗完,剩下的空闲则可以加入下人堆里听听八卦闲话,皇族秘辛。
比如说今天就在听海棠姑娘大讲特讲有关于良妃和八阿哥的秘事。
“你们别看八阿哥那么俊朗,其实吧,他是个怕老婆的。他福晋老在府里罚他跪搓衣板!这事儿被后宫良主子知道了。都知道良主子是谁吧?就是八阿哥他妈呀!有句话叫柿子可忍,熟了就不可忍,这妈知道了儿子这么窝囊,能不生气吗?一生气,她老人家身子又不好,就给——那么气死了。”
众人啊呀一声,表示遗憾。
“后来吧,八阿哥就跟皇上顶牛啦!你想呀,是谁让八阿哥娶的这位母老虎福晋?就是皇上呀!八阿哥心里能不怨吗?怨呀!可是吧,咱爸让咱娶的媳妇气死了咱妈,这做儿子的,除了怨,又能怎么办呢?”
另一个丫鬟大声附和,“啊呀,原来如此啊!难怪这几天总听说外面在传,说什么八阿哥写的八个恨字什么的,原来如此呀!”
八个恨字?佳欣来了兴趣,往人堆里挪挪。
“错!”海棠得意洋洋地说,“八个恨字那是别人附会的。其实是八阿哥在给良主子守完七七四十九日灵堂之后,给皇上写了个折子,上面只用红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字:恨!”
佳欣一震。
海棠说话当然不可信,但无风不起浪,不管她说的内情有多离谱荒唐,但一些基本的信息比如良妃之死便不可能胡编乱造。胤禩用红笔写折子不太可能,毕竟朱砂只有御书房可备,明用红笔写奏章便等同于公然谋反。但佳欣相信以胤禩的性子,忍无可忍之下只写一个“恨”字代替一切言语还是可能的。毕竟,在古文当中“恨”主要是“遗憾”的意思,不至于太过僭越无礼。
但康熙身为人父,当明白儿子的这个恨字断然乃是“怨恨”的意思。——好吧。佳欣暗叹。开始吧,胤禩,康熙的又乖又老实低调忧郁没有野心的儿子,开始走上另一条路吧。胤禛和胤祥合谋把你的才能推出来;胤禛的一次醉酒把你的党派建立起来;现在,康熙的一句气话又把你的斗志激发出来。胤禩胤禩,你是个多可怜的人呀。
呃……既然听了胤禩的近况,不知道最近胤禛胤禵他们发挥得如何了?一次性地除掉了胤礽胤褆和胤祥,立嫡立长立爱都被无情删除,剩下的只有立贤了。来来来,大家谁比较贤良?——呃,算了,佳欣当自己没这么瞎想过。
只听旁边一个话很少却骄傲的丫鬟插进来。“我姑姑可在后宫当差呢。她说的和你说的可不一样。”
“哟,有个姑姑在后宫,真了不起呀!”海棠是汉女,那个丫鬟却是满人。虽然海棠是总管丫鬟,那个满族丫鬟不过是个针线丫头,但从血统上来说高低立见,海棠平日里就很不爽这一点了。“那你怎么没去呀?——差点儿忘了,你也姓瓜尔佳吧?跟咱主子一个姓——你怎么不去做个福晋什么的,人比人强呀?在这儿干嘛!”
“瓜尔佳不是姓,那是老姓!——什么你主子我主子的,侧福晋是你主子,我主子是十三爷和十三福晋!”
“哦哟,仗着自己是十三爷买来的,还抖起来了!——你有种找你的十三爷来呀?找他给你开脸?还是找十三福晋把你册成庶福晋?直说了吧,十三福晋她亲姐姐呀,在后宫失了势,这回没靠山啦!威风不了几天啦!而且呀,她是个阴阳眼,还从什么奇怪的地方来,说不准是什么妖孽呢!说不准,咱十三爷坏事儿,也就是因为她!等着瞧吧,咱侧福晋早晚要册正了!”佳欣有点知道为什么馨芳从家里带了两个丫鬟过来,但只有杜鹃能跟在身边而海棠只能驻扎别院了。——这丫头嘴太坏,太尖利了。
“说得好。”
淡淡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
众人不知道是谁,还在嘻嘻哈哈,但有人忽然醒悟过来,看了一眼过去。
“天——主主……给主母请安了!福晋吉祥!”小丫头吓得直哆嗦。
正牌福晋佳妍,被两个丫鬟扶着,就站在不远处的院子里。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远远是四名太监,排场明显不是瓜尔佳氏可以比拟。
众人懵了,陆续跪下请安。
口没遮拦的海棠吓得脸色苍白,不知道如何是好,往后下意识地退了几步,却咚地撞到了墙。这才瘫软一般跪了下来。
“惊什么呢?”佳妍眼上仍然蒙布,但听觉之灵敏不是常人能及。“反正你主子早晚要册正了,你何必拜我。——刚才说是被十三爷买来的,是哪个?”
那个满人丫鬟战战兢兢站出一步。“奴婢兰儿。”
佳妍点了点头。“我记得你——小鹿,回头把兰儿带回去,放在我房里使用。其他人全退下吧——绣球儿留下。”
佳欣有点尴尬地看着周围投来的奇怪眼光。
芒刺在背一般等到人走完,佳欣苦笑着自己找地方坐了下来。
“说话。”佳妍静静开口。
“说什么?”佳欣反问。
佳妍狠狠一震。
——其实佳妍身边的小鹿小纯小莉小香都是认得佳欣的。她们刚进门来,眼光便锁定在了佳欣身上。
但佳妍看不见。
所以必得要靠声音来证明。
佳欣忽然叹气。“你现在听到你想要听的了。那又能怎样呢?我是绣球儿,我现在,要去洗我的衣服了。”
佳妍坐在那里,沉默,也不说什么。
佳欣咬牙,站起来准备走。
佳妍淡淡冷冷开口。“胤祥在刑部弄折了脚,可能以后再也不能走路了。——你不去瞧瞧么?”
佳欣眼睛刹那睁圆。
史书上……不是说……什么什么“鹤膝风”吗?
她几乎将牙齿咬碎。
胤祥的情况如此之糟,但瓜尔佳氏却心情很好地叫自己数绿豆红豆?
“佳妍……”佳欣回身走过去,趋近她。“佳妍。”
“……姐。”佳妍一万零一次地应她。
然后忽然落下泪来。
佳欣跟着佳妍回去十三阿哥府。
门口是蔫蔫的大狗们,踱来踱去地嗅着地下。
一只大狗见了佳妍,叫了几声,想要过来,却被绳子牵住。
佳妍停下脚步,向着身后丫鬟吩咐。“养狗房的人员并没有裁退,银子也没有减少。就算咱们家现在是多事之秋,也没道理让畜生饿着——”
“是。”小纯躬身退下,去养狗房训斥那些管理的仆役。
佳欣暗叹。佳妍……第一次见她果真是福晋的派头,当起这一大家子的家。佳妍今年也有22岁,和初来此地的自己,已经一样大了。
随着佳妍走近内室,佳欣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紧张。三个月的分别,忽然令她不知道,见了胤祥要如何应对?
这就是生的残酷,和死的仁慈吧?
靠近胤祥卧房,姐妹两双双停下脚步。
里面传来的正是胤祥的声音,似是笑着对谁说话。
“……不要哭,大夫也没说好不了。就算好不了,我是个瘸子,福晋是个瞎子,也算是天残地缺,相得益彰了。”
女子啜泣声音低低地听不清楚,但佳欣已经认出那声音是胤祥的另一个侧福晋乌苏氏。
“……若爷和福晋真的好不了,妾身愿一世做爷的腿,做福晋的眼睛……”小姑娘哭得情真意切,连佳妍也不禁叹了一声。
“小鹿。”佳妍淡然吩咐。
侍女点头知道,“奴婢进去,请侧福晋先走。主子和……和赵姑娘先往堂屋暂避?”
佳欣知道佳妍不愿意让不相干的人见到自己,以免再传出什么风波。但“赵姑娘”三个字着实让她怔了一怔。
这么多年的沉浮,这么些男人的从弃,竟然到最后,换来的是这样一个称呼?
不过是片刻的走神。见佳妍已经点头前行,佳欣朝着小鹿微微一笑,低声道,“叫我佳欣吧。”不等她回答,便转身跟上。
好吧,若是换了当年心高气傲的自己,被这三个字刺激的时间,至少要有五分钟的缓冲。现在却在五秒钟之内从容退出心绪,佳欣把这个当作自己人生成长的证明。
喝了半杯茶,小鹿回来示意可以入去探胤祥了。
佳妍站起来,摸索了一下,抓住佳欣的手,拖着她很自然地走前去。原本负责扶她走路的小莉小香有些担心地护着两人,而佳欣也第一次感受到佳妍手掌中那重重的握力——那是一个失明的人对于外部世界的潜藏恐惧吗?佳欣承受着这力量,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呵护着,牵引着——
“赵……佳欣姑娘,”小莉面有难色地唤了一声,“门里都可的,出了门有丫鬟仆妇经过,为免物议,不要走在福晋的前面吧。”
——佳欣顿了顿,立刻从善如流,放缓了步子。
以前只有和康熙走的时候才会注意这一点。步子是不能超过尊贵者的,亦步亦趋,跟在帝王身后,掌控好那半步的距离。但跟其他人走在一起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别人小心翼翼地注意着步子不能越过她去,而佳欣自己就一览无遗,勇往直前,左右一望水平线上都是空寂。算算看,和佳妍走,和霃瑾走,和炎枫走,和婉儿走,和众人走的时候众人都曾经让出这半步来。主,和奴,佳欣没有注意过的地方是森严的分界。这样的分界,今天自己也要偿还似地让出。
但引导一个盲人走路,的确是走在她前面更为合适啊。佳欣有些茫然地调整那感觉——把身子堕后,手微微伸前,去给出一个大致的方向和预警——啊,想起来了,之前小莉和小香扶着佳妍走路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姿势。困难,吃力,需要专注,一步也大意不得。佳妍,姐姐……很久很久没有牵着你走了。
佳妍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着。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小香帘子一掀,屋子内部的药香味便扑鼻传来。
佳欣来不及顾看胤祥,专心致志地把佳妍扶到了靠着床的暖榻上面,松了一口气,一转头,才看到胤祥炯炯盯着自己的眸子。
四婢忙着为佳妍脱鞋换上铜暖脚炉,为三人斟上茶水,摆上点心,换了薰香,再给坐在被窝里的胤祥披上件衣服,一番麻利之后垂首退去,将房门严严实实地带了起来。
靠近床榻有个小几,佳欣坐在旁边的矮凳上。
胤祥靠在床上。
佳妍坐在床边的暖榻上。
三个人,好像一个正正的三角形,谁离谁也不太远,谁离谁也不太近。
不但是佳欣,就连胤祥和佳妍,也一时之间,无法说出什么话来。
终于,佳欣伸手,拿了一个空茶杯,倒满茶。
茶水的声音惊破了静默的平衡。
然后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她原本想要把茶水递给胤祥,换掉他手边那杯冷茶。
但……佳妍就坐在旁边。
佳欣看了看,想再找一个茶杯,给佳妍也倒一杯——但桌上一套四个杯子,用去三个,只有一个空的,又被佳欣倒了一杯不知道给谁的满茶,剩下哪里还有空杯?
佳欣看见自己面前的那个杯子。
要不然,把自己这杯水倒了,重新斟一杯热的,然后端给胤祥和佳妍,一人一杯?
……不,不,那样算什么呢?算什么呢。
佳欣一时间被小小一杯茶难住了。
佳妍静静坐着,并没有为她解围的意思——旁人又怎么会知道佳欣的百转千回呢?更何况,佳妍根本看不见佳欣为难的神色。
但胤祥看着佳欣,似乎却是知道的。
他看一眼佳妍,然后故意咳嗽了两声。
佳妍一惊。
“你怎么了?”
“没事……喝点茶就好了。”胤祥继续咳了几下,伸手把面前的茶拿起来一饮而尽。
“好点了么?”佳妍下意识地去摸索自己旁边的茶杯,想要递给胤祥,手一动,却将茶盏打翻。
佳欣抓紧机会冲过去,环住了佳妍温柔按她坐下,扯下来架上的布擦干净桌上的水渍,然后顺手将自己新倒的那杯茶递给了胤祥。
胤祥平复下来,佳妍也不动,不说话,像只小动物一样静静靠着佳欣,坐在那里。
今次胤祥主动开口。“他们告诉我说,你服毒死了。”
这句话自然是向着佳欣而说。
在他开口之时,佳欣感觉怀里的佳妍动了一动。话说完之后,佳妍很轻微地低了低头。
很尴尬的感觉。
他的第一句话,是向着谁说?
三人行了多年,终于陷入了这样的地步。
佳欣不得不开口,回答。“我也几乎以为我死了。”
“小妍……”胤祥察觉到这些暗流,伸手握住了佳妍的手。“你在哪里找到佳欣?”
佳欣望着胤祥和佳妍相互握着的手,心中没有想什么,但视线就是难以离开。
“在芳林别业。”佳妍柔柔回答,“其实是皇阿玛暗地里将姐姐赐给了你,并没有正式谕旨的,口谕中有一条是交给馨芳看管,于是馨芳就将姐姐藏了起来。”
胤祥看着佳欣的眼光,轻轻松开手,假装去拿茶杯喝水,借机自然地松开佳妍的手。
佳欣忽然替他觉得累。
“馨芳?”胤祥岔开话题,浓眉拧了一拧。“她胆子越来越大了。迟早有一日……”
佳妍一惊。“胤祥,她毕竟是弘昌的亲娘……况且现今这么多事,也亏得她娘家照拂……你不要想太多了。”
胤祥的眼神黯淡下去。
“小莉小香——”佳妍忽然开声唤人。“我上香的时辰到了。姐,你照顾胤祥。我……我一会就回来。”
她终于选择了,退。
但她作为这一家的女主人,不久便会回来,永不可能真正离开。
佳欣心中百味交杂。
她一直以为自己和胤祥,虽然相爱,但一直的一直,把佳妍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为了她不惜生,不惜死。
但看起来,竟然是错了。
自己无法容忍那交叠的手出现在面前。
而佳妍也不情愿真的让他们两个独自倾谈。
她爱佳妍远远没有爱胤祥那么自私那么多。
一朝对面,才发现人事艰难。
少了一个人,室内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充盈了起来,呼吸也变得顺畅得多了。
佳欣缓缓靠近胤祥。
胤祥伸手,缠绕一样地攀上来,划过她的手腕,然后把她的腰肢紧紧抱住。
佳欣跪在胤祥的床上,胤祥坐在那里,抱紧她,头埋在她的胸前。
佳欣低头,亲吻他的头发。
“好想你。”
“我也是。”
胤祥的手勾上去,把佳欣的头揽低,然后甜甜地印上一个浅吻——没有舌头和口水的纠缠,只是那么简单的肌肤相互触碰。那熟悉而诱人的感觉。
佳欣终于明白,这世上绝对有因为性的互相吸引从而不离不弃,一生一世的高贵感情。
“你……”佳欣反身坐下来,胤祥从背后环住她,她掀开盖在胤祥身上的薄被子,看见打着石膏的伤腿。“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不去提它了。”胤祥看也不看一眼。“是意外……意外而已。皇上为此还杀了两个人……没关系的,别理会它。”
“不理会?”佳欣伸手去抚摩。“那你还能不能骑马?能不能使轻功?……能不能走?”
“我可以做铁拐李。”胤祥惨笑,“有什么关系呢?你以为皇上还会放我去草原跃马扬鞭?去江南游侠纵意?还是去行军打仗,领兵布阵?都不会了。他只是不舍得杀我,如此而已。但我就像是毒蝎子一样,咬过他一口,他痛定思痛,只会把我关在笼子里远远看着而已。”
佳欣有点被他吓到。“你被圈禁了?”
“没有。皇上还命我养好伤之后上朝议事……不过就是把我看在他身边而已。就像是牵着绳子的鸟。”
“你口口声声叫他‘皇上’?”难道不该是“皇阿玛”么?
什么时候,父子之情已断?
“是在刑部的时候……他们逼我改口的,说谋逆之人恩断情绝云云……”胤祥缓了口气,深深呼吸。“不要说我了,你呢?馨芳心思狠毒,她一定没有少难为你?”
“也……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佳欣陷入和胤祥类似的表情当中。过去了,不愿意提及。“我现在……是你的丫头了。”
“我的?”胤祥抚她的脸。
“嗯。你的侧福晋给我取名叫做‘绣球儿’。”
“绣球儿……是说这两颗么?”胤祥的手不老实地游弋揉捏。
“胤祥。”佳欣忽然叹口气。“其实,其实你皇阿玛……他把我赐到你的府里,应该也是好意吧……想给你一点补偿。他还是爱你的,只是放不下面子,所以把我交给瓜尔佳氏……他知道你我早晚会找到彼此,会面,然后在一起的。”
“他怎么想都和我无关了。”胤祥吻着佳欣的身体,白白的小腹因为长久的不安逸而平坦消瘦,上面洇下胤祥啜过的痕迹。“我们找到彼此,会面,然后在一起……永远。”
“好的,永远。”佳欣的眼泪流落出来。
原本还想问他现今胤礽、胤禛、胤禩、胤禵的动向等等,佳欣忽然改变了主意。
让他们去吧。
不管是历史还是现在,是常规还是畸零,还干自己什么事呢?
抱着这个所有皇子中,不,现代加上古代自己所有见过的男子中,最英俊好看的男子,佳欣只觉的每一眼每一个侧面每一次呼吸,都是享受。
门被轰然踢开。
佳欣和胤祥都是结结实实一惊。
谁那么大胆,敢闯入主子的卧房?就算是圣旨也不会如此鲁莽无礼!
佳欣看清楚来人,随即有啼笑皆非之感。
瓜尔佳氏馨芳,居然是她!
她没料到胤祥和佳欣是如此一个侧坐交缠的情态,一时之间又羞又气,倒是愣在了门口。
她身后跟的是海棠和杜鹃两个丫头,还有四名高大仆妇,一派气势汹汹。
“你想要做什么?”佳欣要避,胤祥用力拽住她不令离开自己,同时冷冷发问。
“我?我……”瓜尔佳氏已经气得口不择言。“我怕有人要谋害爷,所以,所以进来瞧瞧!”
“哟,还有护驾之心啊。”胤祥冷笑了笑,“那你现在看到了?”
“我……妾身看到了,果然有人要谋害爷!”
“谁?”胤祥戏谑地转过头去,在佳欣鼻尖一吻。
“回爷!”瓜尔佳氏深吸口气,倒是从容下来。“大夫吩咐,皇上谕旨,都是要爷好好休养。这女色如刀,要是有人趁机勾引爷调唆爷坏了爷的身子,那可是妾身等伺候人的罪愆了!”
倒是振振有辞,胤祥也有些惊讶。“那你现今已经看见了,并没有人勾引我调唆我坏了我的身子,却只有人不告而闯,气势汹汹,不上不下,无礼无法——你便待要如何?”
“妾身是担心爷的安危,妾身无错!”
胤祥不想和她纠缠计较。“我管你有错没错,给我滚出去!滚回你自己屋子去等你的休书吧!”
“请问爷,妾身犯了七出之中的哪一条,要被遣休?”瓜尔佳氏站了起来,眼泪夺眶而出。
“多言。”胤祥随口挑选。
“那敢问爷,淫僻的你休不休?恶疾的你休不休?不顺翁姑的你休不休?”
封建宗法,条条指向佳妍。胤祥被她驳得心头火起,“成,你说的对。爷不休你。佳欣,去找小妍来——备上家法。顶撞夫君,口出恶言,我倒要看看,今日打死了你,阿哈占要如何与我计较!”
“夫为天,妾为地,何况还有君臣之分——”瓜尔佳氏破罐子破摔地哭了起来。“爷要打死妾身,妾身不敢有所怨言!但妾身嫁到爱新觉罗家来,虽不是正室,却也是堂堂正正地纳选,堂堂正正地大婚,皇上也亲自给我爹娘下过聘礼!在府数年,理事、生子、管家、侍主,并无行差踏错,总也好算个主子。今日爷要打死我之前,妾身也要行一行这主子的本分——海棠杜鹃,去把那个贱人拖下来!”
“是!”两女剽悍地过来,直接扯着佳欣的手臂,几乎将她扯了个跟头。
“反了!”胤祥盛怒,但无奈腿上未愈,根本下不了床去。“来人——”
“爷莫喊了。先前不是小鹿过来,将前后伺候的人都遣退了么?”瓜尔佳氏今日是豁了出去。“大清律例,恶奴欺主,打死无罪。爷不是寻家法么?妾身已经带来了。杜鹃海棠,将这个贱奴按在地下,即刻大棒打死!”
“你敢——”胤祥气得发抖,伸手将茶盏掷了出去。
“妾身有何不敢的?今儿妾身的哥哥来信,说是大阿哥的侧福晋纫儿,前几日被看守的侍卫玷了身子,昨晚上上吊死了。”瓜尔佳氏有点歇斯底里的意思,茶盏在她脚下碎开。“咱家终有一天也是如此,不如趁着现在,先让该死的人死了,再来个——覆巢之下焉得完卵!”
“你疯了。”胤祥牙咬得格格响。
但他毫无办法……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为无力的时候。
他看了看窗外。
佳妍说不久就回来的……
“爷你不必看了,”瓜尔佳氏冷冷一笑,“福晋刚才来过,在门外站了一会,然后又走了,这会离了府,怕是去广化寺了。”
佳欣脸上一窘。
一定是看见了自己和胤祥的举动……
不是不愿控制,而是不能。两个人的肢体偏偏就是如磁石吸引。
“给我把她剥光了,狠狠地打,打死为止——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这个家才会颠三倒四,破败倾覆。是她害了爷,是她害了福晋,是她害了我们全家。”馨芳悲哀地咬着唇。
一刹那,佳欣觉得,她也是个可怜的人。
头上挨了一棒。
然后是肩背。
佳欣顾着护住自己裸露肌肤的手,不自觉地改为抱着头部。
那种滋味,难以言说。
佳欣不是第一次挨打,从做景妃的时候在后宫受杖那次开始,就被培养到不怎么怕痛的体质了。尤其是身有紫金气之后,寻常伤势并不能令她有多少损伤——但在热河兵变之后,被小青抽走了所有真气,又加上心力交瘁,佳欣的身体变差了很多。芳林别业的一个多月,冷水、劳役、极度缺乏的睡眠和恶劣的饮食更是雪上加霜,被馨芳下狠手整治了几次,令她原本光洁细腻的皮肤上留下了去不掉的痕迹——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今次佳欣似乎觉得自己对于疼痛的漠然感觉又回来了一些。
因为精神集中在另外一些事情上面——求生。
在意念能够感觉到的地方之外,她下意识地迎合那大棒的方向,然后微妙撤退。木棒敲在额头敲出一片淤青,但是她心底清楚地知道——颅内没事。那蓬蓬的声响不过是些外伤而已,无碍于性命。
但胤祥却不知道其中的关窍,情急之下竟从床上翻了下来,还带倒了床边的小几。小几砸在他的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但胤祥顾不上,他运用完好的左脚和双手支撑,向着佳欣的方向去。佳欣转眼看到了这个情形,心中狠狠一痛,一时间忘记躲避那挥舞的大棒,于是背脊上挨了狠狠一杖。但她向着胤祥狼狈地翻滚过去,一个仆妇住了手,但另一个背对着胤祥的仆妇则继续追击过来——木棒挥下去,却打在了胤祥的背上。胤祥闷哼一声,喷出一小口鲜血。那名仆妇吓得扔了棒子跪下来,那边厢馨芳白眼一翻,向后厥倒,又是一阵慌乱……
佳欣从来不知道,情景会狼狈到这种程度。
曾经拥有强大能力的两人,就如草根一样任人宰割。高贵的血统,聪明的头脑,煊赫的封号,多变的才智……这些都是SHIT,SHIT!
馨芳的人退走,佳欣想要出门去喊人,却发现自己的衣服被那疯女人撕碎,只好翻找胤祥的衣柜。这个时候胤祥身边的伺候太监终于听到响动进来,就看到衣衫不整的佳欣在翻箱倒柜,然后看见胤祥倒在地上。不认识佳欣的总管一口咬定佳欣是女贼,将她绑起来要送官,佳欣要他们去找福晋,但没有人知道佳妍去了哪间寺庙……大呼小叫之下终于请来了医生,太医院来人问究竟是十三阿哥还是侧福晋需要传医,为何来报了两次?折腾,无尽地折腾。佳欣想要留下来,但是却被绑走。还来不及找到衣衫,女体上裸露的肌肤和缠绕得紧紧的麻绳,让佳欣错以为自己是否在拍情色电影?但被推搡出去,一家子下人能进二门的都在看着,议论纷纷,佳欣的身体彻底沦落同于妓女。那又如何呢?上面都是伤痕,有人在议论定是哪里来的婊子,又有人不怀好意地盯住那呼之欲出的双峰……不知道是谁把她押到了后面,在粪坑旁边,寒冷的空气和呛鼻的气味令她难以呼吸。好冷,真的很冷。她一直在抖。但是有人用几乎结冰的井水浇在她身上取乐,刺骨的冰寒遇上赤裸的皮肤,她开始呛咳,咳得肺火辣辣地痛着。意识在逐渐模糊,似乎有人接近,又有人捏了一把她的乳房,猥亵的笑声……会被强暴吗?她睁不开眼。
“都滚开!”
细小的女声如雷霆炸裂。
佳欣觉得自己被毯子包了起来。
视线模糊着,只听到她在耳边说话。“赵姐姐,我是娟娟,乌苏氏娟娟,你记得我么?从前常去景仁宫请安的……太医来看过了,十三爷淤血冲积,经此一闹之后反而疏散了,腿伤似可痊愈……福晋刚回来,馨芳已经收拾包裹逃走了。福晋很担心你,赵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
紫金气在体内旺盛地运转起来。
从0.5到1,今日神速地增长到了2或者3。
差不多,差不多有了从前十分之一的力量。
——难道修炼紫金气必须把自己变成受虐狂么?
佳欣苦笑。但是动一动,全身都在疼痛。
“赵姐姐,我们走……请了女大夫来看的……”娟娟温柔的声音如小溪沁过。
佳欣缓缓闭上眼睛,放心地失去知觉,任凭紫金气继续稳定地运转、周长。
再次醒来的时候,佳欣发现,自己发起了高烧,兼可能有肺炎的迹象。胤祥府中倒是为之一清:馨芳忤逆潜逃了一夜之后,去向宗人府自首。妾逆夫之罪可轻可重,馨芳之父阿哈占亲率子侄前来请罪——阿哈占一家跟胤祥关系还是不错,最后结果是胤祥写下休书,但秘而不发,只给到馨芳手中;将芳林别苑分给馨芳,让她同陪嫁来的两个丫头以及胤祥府中拨给她的四名丫鬟四名仆妇两名家丁自行开伙居住,不再与胤府有关;金钱上面给予她两个选择:一次性拿一万两,或是一次拿三千两以后每月支取二十两。馨芳选了后者——胤祥同时允许了她每月探视弘昌一次,但不可交谈,只可远望——这条还是满残酷的,但事实证明,这种做法其实很有道理,这个按下不表,之后再提。总之,府内事务,现今由十七岁的乌苏氏接手,协助佳妍打理。
事情自然也传到了老爷子康熙的耳朵里。毕竟这场莫名其妙的家变是由他老人家一手挑起。所以,意外地,老爷子放话命胤祥腿伤大好之后,可以回六部行走、学习。不明不白的一道旨意,明明白白的永不信任,令得情绪和个性本来已经不稳的胤祥十分矛盾,面对着和之前的佳欣类似的窘境——如何面对那些曾经被他不放在眼里,现今却要仔细伺候着的弟兄们?如何将一直以来为君的心真的转化成为臣的份?对着父亲卑躬屈膝,他做得到。但是,对着兄弟?目前来说,暂时只能先继续养伤,并且陪着佳欣养病,兼快要过年,一切等春节之后再行具体安排。
“今天走得很好嘛!”佳欣一面咳嗽,一面打开窗户,迎接着残疾康复人士胤祥十三爷。
“跟七哥差不多了吧?”胤祥自嘲地一笑。“大夫说今后阴雨天气都会痛。”
“那不就是老寒腿了?”佳欣打趣——之前还以为历史上记载的困扰康熙晚年几乎全部时间的胤祥腿疾就是今次之伤,现在看来倒不太像。
“是啊,我是老寒腿,你是老咳妇。”胤祥笑得很浅。佳欣知道他表面上一日继一日开朗无事,但对于他这样的鹰隼来说,经历如此折翼,再兼被瓜尔佳氏刺激到自己的无力,心中一定是百孔千疮——佳欣很怕他的性格变态,所以常常逗他开心,赞他夸他,不想让他失去自信。但胤祥——胤祥是谁?永远将心房守得如此之紧,相爱是一回事,抱负又是另外一回,他心底深处的屈辱伤痕,不会对任何人公开。但佳欣又何尝没有自己的痛处?就如馨芳所说,是自己害到胤祥今日如此。胤祥是为了自己而反,也是因为自己而败。若没有自己的存在,今日胤祥还是那个天之骄子,帝国美璧,康熙与胤祥之间仍会是父慈子孝,舐犊情深——算了,不提了。不能想,一想,就没完没了。佳欣笑着站起来给胤祥拿靠垫,“人家都说咳嗽会瘦,你瞧着我瘦了没有?”
“瘦了些。你怎么好像很高兴?”
佳欣无语应对。虽然清朝不是以胖为美,但也不是变态要求减肥的现代。瘦,说明吃得不好,或者身体不好,或者心情不好,自然不是好事。
“可我瞧着你胖了。定是我的肉,长到你的身上去了。”佳欣只好胡说八道来弥补。
“是么?赵姑娘?”全府上下终于统一管佳欣叫“赵姑娘”了。胤祥知道佳欣讨厌这个称呼,所以特意拿来打趣。
“去死,十三爷!”佳欣瞪他一眼,忍不住又是一阵咳,胤祥才乖乖一瘸一拐地去给她倒茶端药了。
“后天就是除夕了呢。”看着仰着脸喝药的佳欣,胤祥忽然感慨。“记得那年的除夕,我只是出去了一小会,就把你给丢了——一晃,就是五年了呢。”
“是啊。”佳欣当然记得那个除夕。
梅花,白雪,恍然,梦里。
后海的花火,人间的流萤。
她走在除夕的街上,小孩子们天真而热闹。
然后,她遇见了康熙——从而开展她进一步的命运。
“干嘛这样看着我?”喝完药,佳欣瞪了胤祥一眼。
“你真的很好看。”胤祥俯身啄了一下她的脸颊。“百看不厌。”
“呵,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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