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好好的家宴,就这样弄到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收场。
深夜,众阿哥还跪在那里。
微微下起了细雨,众人被淋得湿透,心,也凉透。
聪明点的如何还不明白,康熙是恨胤祥,所以连带着拿众人出气;康熙是恨佳欣,所以连带着拿良妃开销。
父子关系越行越远。康熙曾经宽容卫护众子的慈父作为,众子曾经死也不肯伤害康熙的本能天性,被磋磨得愈来愈薄,愈来愈冷。
太医与诸妃齐集在良妃殿前,良妃情形不妙。她体弱多年,一朝被催逼得吐血,犹如油尽灯枯,再难支撑多久。
有人想去回报康熙,却发现,康熙不在寝宫之内,也不在任何一名妃嫔的宫中。
康熙去了哪里?
“皇上?”
佳欣以为自己幻觉,揉了揉眼,才确信无疑。
康熙……居然来探自己?
愿意信自己,听自己说话。
“皇上……”佳欣看着桌上的肉脯,心中酸楚难言,扑倒在草甸上,跪了下来。
康熙没有进来,只是站在木栅外面,咬着下唇看着她。
“皇上。”佳欣喃喃道,抬起头来,有泪在眼眶中打转。“你来了,为什么不说话?皇上,你的病怎么样了,还好吗?皇上,胤祥被三司带走了,你知道吗?皇上,我……我很想你。”
月光下,佳欣有些混乱,有些语无伦次。
“你知道,朕为何召你入宫,封你为妃,极尽荣宠么?”康熙幽幽的声音在夜里传来。他身边的太监留在牢外,眼前只有两人对视,月色如钩。
“不知道。”佳欣垂首。
“因为从前朕身边,有人能告诉朕未来。”
“啊?”
“一桩桩,一件件,胤礽如何被废,胤祥如何遭囚,都预言得清楚明白。”康熙长叹一声。“后宫有些什么人,活到了几岁,都一一告诉朕知。还有接下来,朕的一群子孙,会如何相斗,不死不休,朕,也知道。——最后,朕杀了把这些告诉朕的那人。”
“是谁?”佳欣颤抖着问。
“你不认识的。那人康熙二十年来,在朕身边蛊惑到了康熙二十四年为止。他向朕声称,来自未来。”
佳欣的心狠狠一跳。
“朕并不相信,但心中阴影日甚。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命运——所以,朕决定,改变它。”
佳欣几乎惊呼出声来。
“所以朕召了你,封了你,甚至几乎想要让你做皇后——因为那个人的预言当中,并没有你。”
是了,是的,但是,但是呢?
“但朕依稀是错了。”康熙的全身散出老人的气息。“朕是人君,终于,违抗不过,天意。”
佳欣张嘴,想告诉他,一切的开始都错于康熙错以为她杀了十八阿哥。
但想了想,她又放弃了。她认同康熙的说法,下意识地向命运投降——胤禛会即位。是的,胤禛会。所以现在说什么,又有什么用呢?
“皇上。”她叫了一声,然后发现,竟无话可说。
“你桌上的东西,是朕赐给你的。”
佳欣惊得抬头。
“你慢慢想想,想通了,便吃了它吧。”
佳欣咬牙,泪珠在眼眶里转着,几乎要落下来。“那胤祥呢?是否已死于刀下?”
康熙叹了一声。“朕要三司会审,就是要令他吃点苦头,受点惩罚,然后再予开释。”
佳欣沉默地点点头。然后忽然神经质地磕了个头。“臣妾忘了谢恩了……谢谢皇上。”语句凄然,康熙也听而咬牙。
“朕去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佳欣认真想了一想。“皇上……若是还想试着去……去改变的话,不妨立八阿哥为嗣君。众阿哥之中,他宽柔仁和,或可担当天下。”
康熙摇摇头。“晚了——朕伤了他,伤了他母子。朕知道,什么都知道。其实不想这样,但看见别人岌岌营营,朕或已习以为常;看见胤禩终于也包藏私心,朕……朕实在不知道要如何面对。”
“皇上。”佳欣幻想这个知道一切的男人,跟着命运一步一步艰难地反抗,却有丝毫不得动弹时候的心情,有种戚戚然的同情。“请皇上……保重龙体。”
又磕了个头,当作拜别了。
康熙起驾而去。
佳欣望着桌上那块肉,万念俱灰。
“皇上!”康熙一回到乾清宫,侯慧春便哭丧着脸,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良主子……良主子怕是不行了……皇上,您去瞅一眼吧!”
干燥枭裂的公鸭嗓子,在紫禁城内,回荡得分外刺耳。
康熙一惊。
不过是一句脱口而出的斥责,针对的是胤禩,但也顾不了在一边的良妃——知道会伤了她,原本想着回头好好补救也就完了,竟然……竟然那么严重么?
那个永远,永远都温柔顺从的女子,竟也要用命来玩一次抗议吗?
“不,朕不许!”康熙低声自语,转身迈了出去。
偌大的一个宫殿海洋,康熙第一次走得那么急。良妃初受封,还来不及指配宫殿,蜗居在原来的偏殿中。离开乾清宫很遥远,遥远得让这位帝王有些窒息。
终于赶到那里,康熙有点放下心来。还好,没听到哭声。侯慧春太夸张了,不过就是病么,她也病了几十年了,毕竟也会继续病下去,不是么?
走进去,众人跪着迎接。康熙放缓了步子,做回他的冷面帝王。
良妃躺在那里,气息奄奄。康熙冷冷看着太医,“没事吧?”
这样的问题,下意识里面,是想要得到肯定的答复的。
但太医却跪了下来。
康熙心中一颤。
良妃安静躺在那里,也不起来接驾——要是她还有一份力气,她定会挣扎着起来的。
“倩儿……”康熙坐在她床边,温柔地唤她的名字。
良妃努力睁开眼睛来,却又是一阵猛咳。康熙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一直知道她病,但未见过她如此之咳,难道二十年来,她便一直承受着如此的病痛?
“皇上……臣妾罪该万死……”她边咳着,边下泪,“但八阿哥并无祸心的,臣妾胆敢以此残……残躯作保……”
“罢了罢了,”康熙叹道,“别说这个了,朕不过是一时气话罢了。等你好了,朕还要晋他作郡王呢,你放宽了心吧。”
“臣妾……怕是不能伺候皇上了……”良妃眸中涌出大颗泪水。“这么些年来,也没……没机会……多瞧皇上两眼……临了还能见上皇上,想怎么瞧,便怎么瞧……狠狠地瞧真切了才……才走……也是臣妾的福分。”
“说什么傻话?”康熙执着她的手,心中又悲又乱。是,当初也是爱过她美貌娇柔的,康熙十九年上,在辛者库与她私会,但当时太皇太后还在,就算是皇上,也不敢造次,直到她珠胎暗结才敢禀明了皇太后,拼着一顿斥责把她调来身边,做个小小答应……一直到康熙二十四年,这五年时光里,他一直是眷恋着她的,她的美貌,她的小心翼翼,她低头的模样,她带泪的愁容……她是那种最能激起男人保护欲的女子,康熙和她,也算是真正恋爱过的。但康熙二十四年里,那个注定了要他命的女人出现在眼前……康熙面对着幻生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愧疚,总觉得之前宠爱了卫倩,乃是对幻生的不公……应该把一颗心好好地封存着,留着,等你来的时候全给了你的呀!怎么会迷恋上那个什么也不懂,只是哭哭啼啼的小丫头的呢?康熙二十四年之后,康熙再也没有宠幸过良嫔,一次也没有。甚至于从来,从来都不曾单独见面,只是在年节各种场合远远一见罢了。偶尔也听说着她的消息,她信了佛,她吃长斋,她病了,她又好了……直到刚才也不把她当什么,封她为嫔为妃,也是看在皇子的面上而已。若不是胤禩,她早被遗忘在后宫的某个角落里了,康熙从来也没有想过,这样的遭遇对良妃来说,究竟算不算公平?但他忽然明白过来——她是没有错的呀!自己的怪罪是多么任性的东西,这样的任性,就从年轻时候,一直延续下来,一直延续到现在,一直到现在,还害死了她……
“皇上,”霃瑾跪在下面,大着胆子出声,“八阿哥还和其他人一道跪在永和宫待罪……是否……赦他前来……”
“快,快叫他来,叫他来!”康熙情急地下旨。“其他人——也都叫回家去吧。”他目不转睛盯着良妃,“倩儿,再支持一阵子,胤禩就来了,你会好的,放宽心怀,千万要放宽心怀,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也晋了妃位了,朕会常来看你,还有胤禩……倩儿!”
良妃抽搐着,抽搐到无力。看动作,还在咳着,但已经听不到咳的声音了。
终于,她安静了下来。
康熙怔怔地抱着她。
太医颤巍巍地搭脉,然后叩头至地,不起。
胤禩从门外疯狂地奔了进来。
“皇阿玛……额娘……”
屋外暴雨轰然而降。
康熙走出翊坤宫的时候,见到有一排太监低着头一溜小跑,把白绫白被子送进里面去。
效率……真是高呀。康熙眯着眼睛看,恍然间失了神。
含着捧着用心爱着的,离自己而去。撂着摆着远远扔着的,也一样离自己而去。
人生百年……真是神鬼莫测啊。想一想走过来的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什么轰轰烈烈都经过了。现今……真的是老了吧。
远处敲了三更。跟在身后不敢出声的太监忍不住小声劝,“主子爷,您累了一日了,还是找地方歇歇吧。”
康熙一愣。那么夜了,要去哪里歇息呢?
原本是打算给良妃个面子,去她那里抚慰一二的——但她死了。又或者,按照平日里这样的心情,可以去景仁宫找那个永远生机勃勃的佳欣,跟她大战一番,吸干净她那蓬勃而出的生命力的——但她,也快要死了。
康熙心中忽然一痛。
“主子,”侯慧春试探地看着康熙前行的方向。“这是去景仁宫的路,主子……去襄嫔那里,还是陈贵人那里?老奴先去传个旨……”
“不必了。”康熙停下脚步,折返。“回御书房吧。”
“皇上?”
“还有些折子,朕批了它。”
“可是……皇上,今儿个的折子晚膳前就已经批完了呀?”侯慧春大着胆子顶撞。
康熙狠狠瞪他一眼。“既然批完了,那朕便不去了——你去,替朕把去年到现在的所有折子都从南书房抱到北书房,再把南书房腾出来的书架拿到御膳房去当柴劈了——你自己动手,不许叫人帮忙,天明之前回来见朕。”
侯慧春苦着脸跪了下来。“皇上,老奴知错了……”他狠狠抽自己两个耳刮子。“皇上,老奴受罚事小,抗旨事大呀!去年到如今是八千多个折子,老奴日以继夜,三天或可搬完……天明之前,是断然回不来见主子的……”他抹了把眼泪,“老奴拜别主子了……”
磕完头,竟颠颠地去了。
“回来!”康熙怒喝一声。“能知道去年到现在共有八千多个折子,也算你当差用心了。朕赦你无罪——你回来。”
“哎!”侯慧春欢天喜地地掂着脚尖回来了,像小鸭子依人一般蹑在了康熙身后。“谢主子恩典!主子仁慈,主子大恩,奴才来世作牛作……”
“行了没?今儿个没来由地聒噪!”康熙不耐烦地挥挥手。
侯慧春眼珠子骨碌碌转,咬牙鼓起勇气。“皇上,说老实话……奴才,是为皇上难过呢。”
“哦?”康熙来了兴趣,“你?为朕难过?说说看!说得好朕不怪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立刻把你调去守皇陵!”
“皇上。”侯慧春老老实实跪下了地。“奴才有时候得假回家,就在那歪脖子胡同那儿,几间新瓦房,一颗大柳树,奴才的妈为奴才讨了个年老的寡妇,带着个拖油瓶女儿一起过。一家子虽是天残地缺,但也算和和乐乐。那寡妇是个实心眼儿的,奴才不能给她什么,但她们母女是灾年里被奴才的老娘以两碗鸡蛋挂面救活了的,所以一心想要报恩,对奴才不仅是言听计从,还从奴才那一点儿薪俸里头,省吃俭用地为奴才的妈置了金首饰,帮奴才的死鬼老爹修了坟。那个拖油瓶女儿真把奴才当爹,大冷天的为奴才做鞋,做得手上满是冻疮……宫里的几个老弟兄羡慕奴才,连歪脖子胡同知根知底的老邻居也羡慕奴才……奴才只要一得了假,必是哪里都不去,直赶回家,同她们说说话,有苦诉苦,有乐说乐,从来也不觉得没地方去,没人说话,没人可以托付……”
侯慧春声音越说越小,终于把头重重磕了下去。“奴才该死,奴才乱说话,皇上治奴才的罪吧。”
康熙长叹一声,“要是怕朕治罪,你还会说这些吗?起来吧,跟了朕几十年了,居然也会在朕面前耍花样了。”
“奴才不敢……”
“好奴才。居然也过上舒心日子了——似乎还比朕强点儿。”康熙苍凉地笑笑。“朕现在正是没地方去,没人说话,没人可以托付啊。”
“主子……”侯慧春颤抖着哽咽起来,“老奴……老奴斗胆,想说一句话。”
“你说。”
侯慧春横下一条心。“您错怪良主儿了。十八阿哥薨逝那夜,皇贵……兆佳氏在她营内说话,告辞的时候是亥时没错儿。但良主儿之所以说子时,是因为后来她封了两本词书想送给兆佳氏,遣人送出去没赶上,所以一路追去,却见她在路边玩金龟子,玩了小半个时辰还没起身,太监困不过,悄悄过去,当时接书的是两位金常在……等到太监回到良主儿那里,子时已过。”
康熙一震。
佳欣在那一夜的行程他早召人问了清楚——戌时到,亥时走。而侍卫听到有人在水塘边争吵乃是子时,佳欣拥有完整的作案时间。
而昨夜良妃忽然说佳欣在她那里逗留到了子时,分明说谎,且为佳欣脱罪,康熙虽不明白她有何目的,但已被谎言激怒,直斥其非,终于酿成不测。
“——你怎么会知道?”康熙盯着侯慧春,一字一字,狠狠问。
“帮良妃送书的,正是奴才的干儿子汪小路。送的是一本《选梦词》一本《闺秀集》,皇上可召他对质——”
康熙咬牙。
兹事体大。若不是佳欣杀死十八阿哥,就不存在赐死一事;若无赐死事,则胤祥又如何会谋反叛……但事已至此,通奸罪名凌驾于杀人之上,一团乱麻将之前之后所有的头绪隐患定时炸弹全部引爆,再推溯源头,又有何用?
康熙面上神色瞬息千变,一时间站在那里,不得动弹。
身后有小太监滴溜溜跑来回事,被侯慧春挡下,听完了才小心翼翼过来回报。“主子,八阿哥坚持不肯离开翊坤宫,怎么劝也不听……您看……”
“他不愿离开便多陪良妃一阵吧。叫太医和御膳房伺候着,该送饮食送饮食,该送药送药。”康熙难得变得宽仁柔软起来。“摆驾吧,去婉儿那里。”
“着。”侯慧春低头疾行,准备前去宣旨。
“回来。”康熙叫道,“叫别人去传旨——就说朕去歇歇,聊聊天,叫她好生伺候着点心,不许多话——侯慧春,你去一趟养蜂夹道。”
“养……养蜂夹道?”侯慧春吓了一跳。
“去传朕的口谕,把兆佳氏放出来……连胤祥也一并赦了吧,回头朕还有正式旨意的。”
“着!”侯慧春喜得打了个哆嗦。“放出来以后,是不是带她回来见皇上?”
“不必了。”康熙忽然又回复冷酷。“削旗籍,复为赵氏,入奴籍,发往——发往十三阿哥府为奴,交侧福晋瓜尔佳氏管束,钦此。”
侯慧春一腔喜悦化为惊讶。
但君无戏言——康熙的心思,又岂是他一个小小受了点恩惠,贪了点钱,得了点皇贵妃改革宫制好处的太监,所能够揣摩?
“雅轩。”佳欣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熟人,忍不住婉然一笑。“又见着你了……真好。”
“一点也不好。”金雅轩皱着眉头,抱着双臂,很是无奈地看着她。
“哪里不好了?”
“哪里都不好!——你跟我来。”
“去哪里?……对了对了,今次我终于能够瞧瞧这幽冥世界的真容。不知道是否从前已经来过无数次,却只是喝了孟婆汤,忘了个精光呢?雅轩,是不是有处名叫望乡台,登高一望,就能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生生世世?……”
“闭嘴。”金雅轩神色古怪。“你哪都别想去。”
“为什么?对了,为何是你在这里接我?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在哪里?”
“别吵——你见不着他们的,因为你根本不该死!”
“可我已经死了。”
金雅轩叹了口气。“所以我要在这里截住你,不令你乱跑闯入了幽冥界中。”
佳欣愣住。“我不懂。”
“简而言之,你阳寿未尽。”
“哈?真的?那我阳寿该何时才尽?我能活多少岁?八十?九十?一百?”
“这我不知道——但我只知道,你就算阳寿耗尽的那日,也不会来这里。”
佳欣心中咯噔一声。难道——还能回到现代?
金雅轩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境况复杂,我也不是很明白,但至少,你现今命不该绝。所以上头命我来看着你,等时机到了便送你还阳。”
“真的假的?还是我在做梦?我明明已经生无可恋,还回去做什么?我明明已经毒发身亡,还能有什么还阳时机?我辛辛苦苦想了一夜做好一切准备来赴死,你现在告诉我我走的是条回头路?”
“你想不想,都得回头。别问我,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
佳欣啼笑皆非看了看周围。一片漆黑,也无来处,也无去处,茫茫渺渺,虚虚实实。除了金雅轩和自己,什么活物也无,也不知道哪里能去,哪里能走。
停顿片刻,佳欣只好转移话题。“上次传信给你,收到了吧?”
“嗯,收到了。小窗小景已经没事,但她们另有遇合,恐怕不能回你身边了。”
“本来就是你的婢女,回不回我身边又有什么要紧?我现今这个景况,也做不了什么。知道她们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说起来,你麾下八婢,倒有六个曾伺候过我,只可惜小楼小筑和小榭小亭……”
“没事的。”金雅轩随便挥挥手,渺茫黑暗中便现出一张大桌与几个木椅,她拉着佳欣坐下。“各人都有各人的命——你一定猜不到小窗小景的遭遇。”金雅轩有点神秘地卖着关子。
“什么遭遇?”佳欣顺从地追问。
“她们被天师道一后人所救,双双从了那真人,三人一同勘修大法,恐怕要走那长生不死之路了。”
“真的呀?”佳欣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修真小说——原来小窗小镜成了里面的女主角之二呀。“那可真好,长生原本寂寞,她们彼此作伴,真是又逍遥,又快活。什么时候我也能修炼就好了——雅轩,你懂不懂紫金气?”
“不懂。我修习的内家功夫是速成之道;而紫金气一派是由医入武的正统,进境慢但功底扎实,跟我的路数完全不同的。”
“功底扎实?”佳欣苦笑。被小青一枚丹药便逼得功力散尽的,也叫扎实?
金雅轩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你别胡思乱想了。我好似听到有人来——啊,是个太监,传旨来了!佳欣,回去之后记得要坚强隐忍,咬牙忍过一阵,你就会明白其中究竟有什么奇妙安排了。对了,我升了河间道,以后不能再和你联络,一切多多保重。”
“哎——”佳欣还在莫名其妙,便只觉一阵晕眩,再次陷入沉眠当中。
“死了?”……
“没死,还有气呢……”
“皇上让给解毒丸……”
“塞,捏她喉咙……”
“放心,死不了。”……
“抬,快点儿。”……
“一,二……”
自己在哪里?
发生了什么事?
佳欣坐起来,身上一阵寒,下意识地拉手边的薄被。
好……好破的被子。烂棉絮抓了一手。
但……但养蜂夹道的牢房里不冷——因不透风;且也没有薄被——只有草褥。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破破一间屋子,四面透风,角落里放着大捆柴伙,还有一个乱七八糟堆东西的柜子。自己就睡在低矮的小铺上,枕头是几根干柴,被子——就是手里抓的这条了。
佳欣反射到一个古装剧里常见的词:柴房。
但自己为何会在这柴房里?
之前……之前在做什么呢?
在牢房里。
养蜂夹道的牢房……记忆并不模糊,佳欣下意识地咬住下唇。
——在盯着那片肉脯看了不知道多久之后,终于,终于起来,撕了一小片,放在口中吞了下去。
肉脯很咸,也很香。佳欣的舌头在告诉自己味道,但大脑接收不到。肉脯有点苦,还有点酸。其实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幻觉。但幻觉又如何消失?真正的世界在哪里?
从不想死里缓慢而残忍地自拔,就好像提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拉上天。肠胃条件反射地蠕动,想要呕吐,然后掩住嘴,咬住牙,不让食物反上喉头,忍着忍着,忍到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用干草擦,然后划破了脸。并没有腹痛,但小腹的肌肉痉挛,连带着手脚不受控制地抽筋,迸裂开之前在热河自伤而今快要痊愈的伤口。其实药性缓慢,并没有怎样发作。但死亡来临的恐怖感觉令人类自己打倒自己,自己吞噬自己。佳妍用指甲抠入墙缝中,用那种颤栗的特殊感觉来强迫自己保持优雅。对,优雅。被迫自杀的优雅。不愿意死又怎样呢,亲手杀死自己又怎样呢?她囫囵吞下剩下的肉脯,然后平躺下来,把自己的一生再理一遍。最后六年的长度,超过之前二十二年的长度十倍。平静,躁郁狂的平静;慈悲,杀人王的慈悲。月色一点一点褪了下去,佳欣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忽然真的找到了平静。那种感觉,就好像……好像死亡。
茫然看着四周。
我死了吗?佳欣问自己。
当时的感觉,的确是死亡。
但之后好像又听到些什么……是有人在搬运自己,还有人撬开自己的牙关,喂下水和什么东西……那么,就是没有死成咯?
谁救了自己?又把自己带来这冷冰冰的柴房?
佳欣起身,虽然浑身酸痛、虚弱、无力,但还是支撑着向着门的方向走过去。
这会跟她服下肉脯闭目等死的时间相仿,正是黎明初至时分——不知道是不是次日黎明呢?佳欣猜不出自己昏迷了多久,是一天还是很多天?总感觉之间还经过了不少对话和故事,但记忆却浑噩难以容纳。
走到门边,那门口豁着大大的缝隙,但奇怪地,门就是推不开,似是从外面上了锁。
纵然四面漏风,到处是缝,但佳欣苦笑着发现,自己依旧不得自由,没有办法离开这间阴暗的小屋。
看了一圈,然后回到矮铺那里坐下来。这种状况,除了睡觉,还有什么好做的呢?也许一切不过是一个套着一个的梦境罢了,再次醒来,境况又会不同——
但佳欣刚闭上眼睛,便听到了门外的开锁声音。
有人在打着呵欠说话。“也不知道活过来没有……要是死了还得禀福晋找地方埋了……”
门推开。
背光里看不清楚来人容貌,但大致可以判断出来这是大户人家的下人装束。
身材高大的女人身后跟着一个长工模样的下人。那女人朝着佳欣走过来,长工则去搬柴。
“呀,醒了?”
佳欣睁着眼睛平躺在那里,倒把那丫鬟吓了一跳。
“——你是?”佳欣坐起来,皱眉,看着眼前面熟但是实在叫不出来名字的女人。
“我叫小翠。”那女人上下打量了佳欣一遍,长工也放下柴,过来瞅了佳欣两眼,转身跑出去报讯。
“……小,翠?……啊!屠海家的小翠?”佳欣起身,扶着墙站起来,仔细端详。
不就是初来此处之时遇见的第一个丫鬟吗?那之后才去的雍府,才遇见的湘雅……对了,果然,那个丫鬟就是叫小翠,同时见的还有方德明!
好巧!
“我不在屠大人家做好多年啦。”小翠也在细细打量着佳欣。“这儿是‘芳林别苑’,我是这里小主子的奶娘——你就是当年的佳欣格格?”
“我是。”佳欣有点高兴,“请问这芳林别业是谁的产业?是你主人救了我吗?”
“这里是我的产业。”一个声音从屋子外面高傲地传来。“没有人救你,是皇上下旨赦了你,然后把你黜为庶人,削去旗籍,打入奴册,赐给了我。”
旗装的贵妇一摇三曳地走了入来。
佳欣眯着眼睛看。
——熟人啊。
瓜尔佳氏,馨芳。
胤祥的第一侧福晋。
命运就是这样翻翻覆覆,但是又不能够一笔勾销。
其实佳欣宁愿死——
当权势曾经把你熏托到了天上,你亲眼见到自己的能力不断扩张,你稳稳地骑在那些你不喜欢的人头上,去欣赏他们的隐忍和卑微。
当一切如浮云样散去你发现曾经拥有的荣光和快意,全都不属于你,而你曾经加诸于人的气焰现在成为吞噬你自己的洪火,你必须要低头哈腰,而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笑话。
如果什么也没发生过,你一出生就是卑贱,你还可以一步一步往上爬,每一点改善都令你痛快淋漓,每一个白眼不过增加你坚持前进的决心。
但当骄傲曾经如此高昂,盛气凌人变成一种日常权利从而埋没了你的所有愧疚,你面对恨,狠狠镇压,但是回头却发现这是你欠下的难以偿还难以承受的债务,现在,你要开始偿还它。
当最高点跌落到最低处。
当事情超出了你可以承受的变化额度。
当你可以活下去,却要用尊严来换。
——你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如果有镜子,佳欣可以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就算关押在监狱中的时候,她也保有她高贵的自尊,和看守们神秘敬畏的眼光。
就算从前被卖入妓寮,任宰任割,她也保有她骄傲的身份,和有朝一日得见天日的信念。
但是现在……佳欣忽然很想笑。
片刻的凝顿后她忽然想起来了。
服下毒药之后,被送来这里之前,自己曾经去过什么样的地方,见过什么样的人,全都清晰地忆起——
轻轻松松地,和雅轩聊天。
金雅轩是从头到尾都叫她“佳欣”的人。
赵佳欣……这个名字忽然鲜明起来。佳欣在脑海中默念这三个字——不是“皇贵妃”,不是“景妃”,不是“景嫔”,不是“赵贵人”,不是“赵宫人”,不是“纪素”,不是“欣”,不是“欣格格”,不是“蓬莱公主”,不是“姐”,也不是“主子”。
父母给的名字。赵佳欣。
现在,仍然是。
仍然在那里。
“喂,福晋问你想什么呢?是不是毒没解干净,傻了呀?”
小翠的手在眼前晃来晃去。
佳欣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
她很清楚地把握到自己走神的时间——不过片刻而已,现代计量方法,绝对不到十秒。
但瓜尔佳氏已经等不急地用快意而恶毒地目光和口气来筹备下一句话的似是而非,下一段可能是很长时间里的刁难手段了。
——瓜尔佳氏馨芳,嗯,我曾经欺负过你吗?佳欣缓缓将眼神移到这位侧福晋的面上,用眼神逼问。
为奴也好,为婢也好,那种长久在高处向下看的力量,无人可以剥夺。
瓜尔佳氏果然退了半步,睁圆眼睛,有些怒意。
佳欣收回目光,缓缓开口。“那,我此刻便是福晋的奴婢了。不知道福晋打算,将我如何处置?”
馨芳面上阴晴不定,顿了片刻,提高声音开口,“按照大清律例,你既是我的奴婢,我便可任意处置你,哪怕将你……将你卖了,或是……或是杀了,也是理所应当!”
佳欣微微一笑。“那福晋是准备将我卖了,还是杀了?”
“……混帐!有你这样跟主子说话的吗?”瓜尔佳氏终于承受不了佳欣的态度,“你……你在本主面前,还不下跪!”
“福晋吩咐的是。”佳欣轻描淡写地回答,轻飘飘便跪了下来,“给福晋请安了。”
她跪在那里,优美而无所谓的线条,生生地将瓜尔佳氏再次激怒。“你以为,你以为你从前是皇贵妃,你……你是皇上下旨钦赐的,你,你,你勾引过我家老爷——我就不敢动你了吗?”
好妇人。“我家老爷”这样的话令得佳欣心神一荡。二十三岁不到的胤祥,就是她们家老爷了……真是有趣的称呼。胤祥……不知道现在胤祥还好不好。康熙明说了要释放他的,现今恐怕回去十三阿哥府了吧?曾被送往三司过堂,不知道三木之下,有没有受什么伤?这会儿,是佳妍在照顾着他呢,还是他照顾着佳妍?
呵,胤祥……佳欣忽然噗哧一笑。
现今,你也是我的“老爷”了呢——康师傅真是纠结别扭的男人啊,将她赐给胤祥的侧福晋——究竟要人团圆呢,还是不要?
一个大头耳刮子打醒了佳欣。
佳欣眯着一侧的眼睛,尝到了自己嘴里血腥的味道。
对了,差点忘记了,这位瓜尔佳氏是一位狠角色,既能分到胤祥的雨露,又能抢过佳妍的饭碗,是胤祥府上实际管事的主子呢!看这柴房的规模,这别业也不算小了,不知道是胤祥给她买的呢,还是她从日用银子里面省下来贪污的呢?
不过接下来可要省吃俭用了哦。胤祥就快开始“家计空乏,举世皆知”的日子了。不忠不孝的十三爷胤祥,即将开始他漫长而寂寞的岁月——
“来人!”瓜尔佳氏终于咱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刚才那个长工拖着另一个长工颠颠地跑过来,“在!”
“把……把这个……这个女人捆起来,吊在房梁上,拿荆条给我狠狠地打!”佳欣也颇为同情瓜尔佳氏:无论是对自己的称呼,还是处置方式,还是相处态度,瓜尔佳氏都被康熙放在了一个极为尴尬的位置。她要让胤祥知道此事么?要让佳妍知道吗?她是一些人的主子,却也是另一些人的奴才。她是侧室,是妾,被叫“福晋”而省略一个“侧”字的时候,明显地底气不足着。她一定宁愿夹在人堆里来看佳欣一朝落魄的笑话,也不愿意沾手这块满是刺还烫得诡异的泥巴。但她没办法,康熙一道旨意就把她从小小的心机小小的努力小小的算计小小的争宠里,一下子推向了大大的前台,直接做佳欣的舞伴,上演无奈而庸俗的对手戏……
是的,多么无奈,多么庸俗。
肉体折磨,就好像所有故事里曾经发生的那样。
女人对女人,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而观者,看着变态的快意。
微弱的紫金气再一次凝聚起来。
如果以前曾经达到过20,那么现在就是0.5。
但它毕竟再一次存在了,既然存在,就有增长的方式。
气流徒劳地抚慰着一处处被撕开的皮肤和肌肉。人拥有自己的神经来保护自身,远离死亡的危险。人同时拥有他人的神经,来观看一种名为“痛苦”的东西,得到丰富而直观的感受。
佳欣觉得疼。
但有另一个佳欣在那个觉得疼的佳欣之上。她没办法令得痛苦减轻,但她对于痛苦的洞察,使得一切变得轻易、儿戏。
就好像演员在演着一个痛不欲生的角色。她是那个角色,但角落里有一个属于演员身份的幽灵,在冷冷观看,评判着那种痛不欲生是否足够浓烈,需要更为外露,还是稍稍内敛。
佳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但这样一种只曾在哲学课堂上面接触到的心灵状态,一种超我的浮现,本我与自我的和谐融入,灵魂超越肉体的安定,一切的宗教和终极关怀的哲学,似乎都在此刻完美地显现出来。
外部世界是她的观众。
她无须向任何人说明自己。
紫金气从0.5悄悄增长到了1。
但痛苦袭来,她的“精神”清明,但精神所统辖的“感受”却渐渐模糊。
没有人知道佳欣在想什么。
旁人看起来,她骄傲,缓慢,迟钝,无法接受事实,所以被惨烈地对待。
她扭动,惨叫,遍体鳞伤,血肉翻飞,最后昏了过去。
但也许只有从前的一些奇特的朋友,比如艳鬼,比如女妖,比如异僧,比如邪魔,才能够看出一点点端倪——
她正在锻炼她自己。
她会从所有的不光彩和侮辱中出来。
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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