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清风欲孽 > 第四十二章 潭柘寺

??大下午的,胤禟居然在练武功。

    他用的居然还是剑。

    佳欣知道胤祥擅枪,胤禛马术在兄弟间最优,大阿哥胤褆的布库搏击——类似于柔道或者摔跤曾得过康熙称赞。

    却没有料到胤禟一身清人装扮,大辫子配上光脑门,却能将剑舞出盛唐气象来。其实那次在青烟坊他一箭将九门提督屠海封喉,就已知他身手不凡,这会子又见他舞剑,佳欣才真正欣赏到他的端正平和的意态和轻捷自如的身法。搭配之下,原本一张看起来只是和善的圆面孔,看惯了竟觉得十分帅气。

    “九阿哥好刻苦。”佳欣见他收剑,才轻移莲步,迎了上去。

    “过奖过奖。师傅好,学的不过是皮毛。”胤禟淡淡谦和。“来看炎枫?从哪里过来?”

    某件事情之后,某几位皇子之间便如同冰炭水火,再不来往。唯有佳欣,倒成为众阿哥之间的一道桥梁,跟谁也搭得上话,把得通脉。常常这个府里去过了去那个府,这位福晋看完了看那位福晋。

    “看炎枫,也看你,专程。听说你得了些天山雪,不请我喝茶?”佳欣眨眨眼睛,恰到好处地放出自己的女性魅力。

    胤禟却毫无所动——这也是佳欣颇喜欢胤禟的一个理由。他虽然初次在妓院见面便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对佳欣美貌的爱慕之情,但在知道她心意之后,便再也没动过邪念。胤禛是虽然心挂含笑身会和嫔,却始终对佳欣存着淫亵之意;胤禩则是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喜欢过任何一个其他姑娘,比较起来,还是胤禟人品较为难得。

    “这里走。——老高,你去叫三姨娘把福晋扶出来,告诉福晋今次有糖吃了。”

    “你平时不给炎枫吃糖么?”佳欣入座,暖和的地笼子令她面色酡红。

    “不能多吃,她上次夜半牙疼,哭闹了好几日,又怕拔牙。太医说少吃甜食,也许不用拔呢。”胤禟笑道。

    “你们……一起睡么?”佳欣有点点八卦地打听。

    “就跟爹哄女儿一样,抱着睡,搂着睡,就是睡罢了。”

    那对于血气方刚的男人来说,岂非等于受刑?佳欣有点同情起他来。

    胤禟看出她的惊讶。“你莫想歪了,等她睡着,我十有八九去后头侍妾屋里。”他没有侧福晋,却有林林总总小妾四五名,通房丫头十几个。最为难得的是,这些女人对胤禟都是真心爱慕,不吵不闹,不争不抢,也不为名分,也不为富贵地和乐相处,现今还带着一条似大人哄孩子似地哄着炎枫这位名义上的主子。

    不一会,他的第三房侍妾便牵着炎枫的手过来,炎枫穿着红红的衣裳,平底软鞋,头发结成素素的辫子,一张圆脸,倒被衬出了几分清秀。她看见佳欣颇为欢喜,蹒跚地过来要糖吃,佳欣顺势把她搂了过来,那位侍妾便福了一福,退到了门外伺候。

    佳欣原本有满腔的话说,现今搂着炎枫而坐,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来,小枫枫来认字。”安静对坐了一会,胤禟忽然牵着炎枫的手过去书桌。“昨儿教你的,还记得不?”

    “人之初,性本善嘛……枫儿认得的。”炎枫撅起嘴巴。

    “后面呢?”

    “性相近,……”

    “不认得了?这字念谢。”

    “谢?……不是呢,好像念……习?”

    “不念习,念谢,不信你问师傅去。”

    “问就问……明明念习呢啊?……谢?还是习呢?”她一手抓糖,一手抓着字纸蹦蹦跳跳往门口去了,门外伺候着的三姨娘赶忙追上去,拉住她的小手,哄她走得慢些。

    “好了,”胤禟给佳欣亲手倒茶。“炎枫我哄走了,你有什么事便说罢——先前我真以为你是来看她的。”

    佳欣面上一红。“看她不假,有事也真。我只有一件事情想问——康熙十六年,宜妃姐姐应选入宫的那年,户部——”

    “我额娘入宫是十七年的事。”

    “哦?”佳欣假作错愕。“对对,是十七年,就是吴三桂称帝那一年——”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胤禟一挥手,打断佳欣的话。“无论你打听什么,我又怎可能知道?”

    “莫急,你慢慢听我说。那年三月吴三桂称帝,八月就被剿灭,朝廷为志此喜所以小规模地召选了十来名秀女入宫。其中才貌最为出众的,便是你额娘宜主儿了。”

    “我额娘的事你找她便是了,找我作什么?”

    “康熙六年正月,皇上大婚,当时除了孝诚皇后之外,同时入宫的两位侧星是惠妃与荣妃。之后断断续续有秀女入宫,但皇上再开选秀大典则是在十年之后,也就是康熙十六年。当年应选秀女八十一名,德妃便是此次入的宫——但事实上真正入宫的,却只有八十人。秀女入宫原本至少相隔一年之上,但康熙十七年借吴三桂覆灭之事却朝廷却特意加了一次选秀里的恩科——其实,那次恩科是为宜妃而开,对不对?”

    胤禟霍然站起。“在人子面前说他母亲的是非,景妃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么?”

    “莫要激动。我还没有说完。当时郭络罗氏的女儿才貌之名,名动京城。原本也该在十六年待选之列,当时却出了点岔子,以至于十七年内务府不得不再选一次,将她增补入宫,对不对?”

    “老高,送客!”胤禟极为愤怒。

    “谁敢进来?!都给我退下!”佳欣宝刀在手,高高举起。

    空气僵持住了。

    门的吱呀声听起来枯涩。

    佳欣凝了凝神。“因为当时,秀女之一的郭络罗秀华,在康熙十六年原本该应选的日子之前三日,在京郊被歹人劫走。后剿灭吴三桂之时,却在他大营马厩中发现了秀华的踪影。经内务府查验,仍为处子无疑,故而皇上下旨,将她特选入宫。此事在永兴当地被传得神乎其神,秀华更被传为‘马厩观音’,至今永兴仍有马厩观音寺,还有僧人妄作经赞传诵。对,也是不对?”

    胤禟反而安静地坐了下来。

    “你究竟想问什么?”

    “有一位单姓嬷嬷,在康熙十七年时乃是宫中主事的大嬷嬷。康熙二十年她因重病还乡——康熙二十年,也正是惠宜荣德四妃册立之时。可以说,郭络罗秀华在宫中站稳了脚跟,于是当年亲手检出她仍是处子的嬷嬷,便莫名中风,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康熙三十八年,这位在床上瘫了十八年之久的嬷嬷,却遇上了天医门宋崇德,被验出不是中风,实乃中毒。宋崇德将单嬷嬷治好,他走之后不满一月,便有贼人劫掠村庄,放火烧了单嬷嬷的屋子。邻人都以为她早已丧生,却不知道她早被接走,常住在了京师。”

    胤禟冷冷一笑。“好离奇的故事。”

    “提前一步接走她的,就是当今太子。郭络罗秀华,便是当时已失处子之身,却为了入宫而贿赂了单嬷嬷的宜妃。自然,下毒封口,烧屋灭口的,也都是这位蛇蝎心肠的马厩观音了。对,还是不对?”

    胤禟拒绝回答。

    佳欣只好自己继续。“康熙四十一年,宋崇德死于泰山。当时太子的人马在前企图杀死胤祥,你参与其中,却暗中派人见机行事尾随在后,直到偶然发现宋崇德踪迹,于是当机立断,将他杀死灭口。太子收藏单嬷嬷之处却甚严密,你多方察访无果,所以才利用了李绣景,要她为你留心寻找,对还是不对?!”她越说越激动。“五阿哥并非天生消沉忠厚,而是偶然得知此事,以为自己是吴三桂的后代,所以兢兢业业,但求全命保身,不敢越雷池一步;此事曾经有所风传,皇上为杜绝疑虑,还专门命内务府修改宜妃入宫时日,将她列入康熙十六年秀女册嫔的名单之中,对,还是不对!”

    胤禟颓然坐下,叹了一声。

    佳欣放柔语气。“其实,宜妃被寻获,乃是十七年八月。入宫,是十七年十月。而五阿哥生于十八年腊月,中间已有十四个月的空档。无论如何,五阿哥是不该自疑的。”

    “——他若也能想透这点便好了。也省得一个母亲,一个弟弟,为了他操心。”胤禟站起来,“你不应叫女宰相,而该叫女诸葛。回禀了皇阿玛没?”

    “不需要了。”佳欣轻拍他肩膊。“别恼,也别伤。此事不是我查出来的,是我和胤祥查到线索,最后和皇上一起核对,才找出真相的——你真以为,皇上会分不出一个女子,是否是处女么?”

    胤禟难以置信地一震,脸色刹那雪白。

    佳欣叹了一声。“傻孩子——真是……傻孩子啊。皇上口谕,胤禟接旨!”

    她陡然传旨,胤禟半晌才反应过来,撩袍子跪下,口呼万岁。

    “着即往大柳树胡同胡匹隆宅后院赐死废宫人单氏,钦此。”

    回到景仁宫中,佳欣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那个”。

    连忙招呼宫女更衣,换上丝绸锦缎等等制作的舒适柔垫——心里却如之前的数十次一样,有点怀念护舒宝和娇爽起来。

    忽然起兴,拿笔墨划正字,算了算,来这里只有似乎一共已经有四十次了呢。三年的岁月,就这样过去了。

    “小窗,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年底,还有多少事情要做,都报给我听听。”佳欣一边有一颗没一颗地吃桌上的蜜饯,一边召来机要秘书查问。——佳妍送来的蜜饯很好吃。每次来了那个,佳欣都会很想吃甜食。可惜,这是个没有巧克力的年代。

    “贵妃寿辰;十格格出阁;十三阿哥寿辰。这些是大件的。高士奇起复,入京之后顺便会给九福晋、十三格格瞧病;十四福晋有妊;赋宁郡主有妊;荣寿老太妃周年;三阿哥的小格格满月。这几件是小事。旁的……似乎襄贵人十日前应来天癸而未至,会不会又是有了?”

    佳欣听着这些和自己有关无关的事。

    胤祥生日。胤禵的福晋,那个完颜若敷怀孕了。婉儿可能又怀孕了。

    每年一次的生日。

    人人接二连三的怀孕。

    古代……真是个可怕的地方。佳欣一下子觉得头好疼,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差过,眼眶里有冲天酸涩和倦怠。

    “十四阿哥对他福晋好不好?”佳欣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小窗一愣。“奴婢不知道。”

    不远处立着的小宫女却大着胆子插话。“奴婢知道。奴婢上回去永和宫送东西,看见十四阿哥和十四福晋在追追打打,跟小孩子似的。”

    完颜氏?那个像赵薇,却谨言慎行,端庄大方的姑娘,会和早已是潇洒少年风度的胤禵像孩子似的玩闹?

    佳欣悠悠叹气。

    胤禵已经真的把佳妍,放下了么?

    佳妍佳妍……想到这个妹妹佳欣的头痛更为剧烈。

    “主子您没事儿吧?”小镜端来滚烫的奶子。“是不是肚子疼?小芬,拿个暖手炉子来!”

    “不用不用,我靠着熏笼,暖和得很。再拿炉子,要烤死我么?——倒是想睡一会。”

    “这会子?正是用晚膳的时候……”

    “我不想吃了,你们自己吃吧。”

    昏昏沉沉睡下去,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难受,直想找一口水喝。不知道为何,身边竟然没人。佳欣自己起身,却见不远处有景色如画,垂杨水井,八宝琉璃的井台,煞是清凉,于是走了过去。

    井里的水很深,够不到,佳欣正四顾找水桶,却见一群官兵走了过来。“让开让开,有钦差大人巡视,一会这里要封路!”

    再回头一看,那钦差大人竟已经来了,远远的,八抬大轿,长长的仪仗队伍,迤逦而来,又迤逦而去。

    佳欣仔细看那队伍的旗子:“幽冥观风使金”。心下倒也不太疑惑。

    过了一会,官差不知道去了哪里,佳欣正觉得没意思想要走开之时,却被人拍了拍肩膀。

    一回头。

    “啊!……啊?……啊。”

    男装的丽人楚楚动人站在面前,一张年轻的面孔,勃勃都是生气,身上却穿着钦差的官服。

    “啊什么?不认识我了啊?”她笑道。

    “雅轩!”佳欣抱了抱她,不小心被她捏了把胸部,豆腐被吃了个干净。

    “想我不?”

    “想啊。这是你的车驾?我还以为是你娘的呢!”

    “我娘才不稀罕做官,何况,她也没来幽冥界。”

    “啊?她还活着么?”

    “不,她在混元宫。混元宫就是人间和仙界的通道出入之处,凡能破混元宫结界者便可立地成仙,来去自如。”

    “那她已经……成了?”

    “没呢,期限是五百年,有资格入去破界的人不多,得了资格进去,就可自由逗留五百年。五百年内要是破不了,便再入轮回。最最出色的,能在三四百年内破了上去,便是极高超的了。”

    佳欣有点激动地抓着她的手。“她一定能破的吧?”

    金雅轩摊摊手。“我不知道啊。不过若是破不了,以我娘造下的杀孽,恐怕六道之中,并没有什么好的去处。”

    佳欣一瞬间有点黯然。“那你呢?”

    雅轩笑了。“我下生得早,手上是干净的,没有人命。幽冥考试不论男女,我同时应了文武两科,得了文榜眼武探花的彩头,所以被破格提拔为观风使,主辖病、弱、妇女等路。”

    佳欣不知何谓病弱妇女等路,猜想中可能地府将人按照死因规划,只不知有没有瘟疫、战争、杀戮、刑死等路。

    正想着,只听金雅轩相邀道,“既然你来了,不如跟我一起四处看看再走,如何?”

    “好啊。”佳欣雀跃。

    跟着金雅轩里看遍了处处幽冥,亿亿死生。原来地界同人间没什么区别,一样有官有府,有赏有罚,有富有贫,有良有莠。佳欣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闷,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安。思念困惑,哀怨伤感,欢喜兴奋,嫉妒担忧,种种情绪,在这里都变得很淡,很淡。佳欣觉得自己的脑海甚为干净,干净得似乎透出一种青白色的光芒来。

    忽然听到金雅轩在那里叹息。

    “怎么了?”

    金雅轩指着遥远处一个骷髅一般的妇女道,“她原本去年就该来,她的子女却硬是请了天巫门的许德观为她延寿,还散尽了家财,孝是极孝的。然而却将她的身子生生地磋磨成了如此模样。你说这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呢?”

    佳欣只有苦笑笑。

    却听金雅轩说,“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徒来何益。前生一段朋友缘分,纵然有什么处分我也不能不说——赵佳欣,你也太流连忘返了吧?”

    佳欣陡然一惊。

    忽然一股大力令她身子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

    口舌的干燥难熬又一次折磨起她来。

    “水……”她轻轻叫着。

    忽然一阵冷风,她打了个寒颤,睁开眼来。

    刺眼的光线令她立即闭上眼睛。又试着一点一点,睁开一条缝隙,慢慢地看周围。

    药好香。

    这不是宫闱……却是哪里呢?

    自己究竟在哪里呢?

    “她怎么样了?”令人安心而忧郁的声音,在问。

    “烧先前是退了些,这会不知道怎么又烧了起来。不过这么些天了,奴婢头次听见主子要水,这不,屋子里的是茶,怕不好,正去小伙房要温水呢!”答话的声音,是小窗。

    然后便是男子一个箭步跨进来的声音。

    “欣——”

    这世界上永永远远,只有一个男人会这样叫她。

    佳欣任凭那双大手,握住自己的手。

    “你醒了吗?醒过吗?”胤祥低头,气息扑面而来。

    “欣……快快醒过来,莫名其妙地病,一病就是四五日米水不进……你叫我怎么受得了?”

    哎哎,不要啊,怎么有点琼瑶腔的味道啊。

    过不片刻,又有脚步声,然后是倒水声,然后,两片软软的唇便贴上了佳欣干裂的唇,然后滚烫却趁口的热水,便汩汩流进了难耐的喉咙里。

    佳欣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佳欣!”胤祥难以置信地俯身抱住自己。佳欣动了动,终于完全睁开眼眸。

    “胤祥……”她弱弱的声线听起来比往常娇柔许多。

    “你醒了……太好了!”

    胤祥起身就要去唤人。一边的小窗,也是哭了出来,拔腿奔了出去。

    “别去——”佳欣提高嗓门喊。“都别去。我……自己就是大夫。”

    她留恋地摩娑着胤祥的手。

    “我知道我病了……人总是要病一病的。没什么大事,只是,这里是什么地方?”

    “潭柘寺。”胤祥与小窗同时回答。

    佳欣啊了一声。“为什么……”

    胤祥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

    佳欣咬着嘴唇,幽冥观风使金的旗子还在记忆里飘动。

    “我——是否,被魇着了?”

    看见胤祥和小窗的表情,佳欣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佳欣将梦中得见金雅轩之事,迟疑着说了。胤祥倒还好,小窗小镜两个却头次见她们哭成了个泪人儿,双双向东而拜,不胜唏嘘感慨。

    “你们……相信这是真的?”佳欣问出口又后悔了。

    “自然。”小窗却坚定地回答。“公子平生心愿就是文武经略,巾帼须眉。现今她得偿心愿,我们终归也是放心了的。”

    佳欣怔怔地想了一会。片刻之后,胤祥才开口。“我也信是雅轩救了你不假。但你为何会陷在那个境地才是眼下要追查的关键。照你所说,你在阴间不过游荡了数个时辰,但阳间你却已经昏迷了四日之多,若不是今日醒来,恐怕会被活活饿死。”

    “饿?……呃,我不觉得饿其实……”

    小窗在旁笑道,“景主子曾练紫金气,因底子太弱,练得太晚,成不了游气来配合内外功使用,但却一点一滴沉淀在主子的丹田之中,称为积气,一旦遇到什么外力危难便能自行护主。”她脱了鞋爬上佳欣的卧榻,为她在背后轻轻推拿。佳欣下意识地闭目盘腿,五心朝天,觉得周身虽然虚弱却有十分清爽干净的感觉,也不觉得昏沉。

    片刻之后,小窗收功下榻来。“主子以后每日随我们一起做功课吧,三五年后,如今次这样的魇梦之事便再也不能害到主子半分了,神智专凝,紧守灵台便是了。”

    “三五年……”佳欣吐了吐舌头。

    “还是先吃些东西。”贤惠的胤祥在这段时间里已经从厨房端来一碗参汤和一小碗粥。“我已将太医遣回去了。晚点几位法师再来瞧瞧,看有什么门道没有——佳欣,你睡下之前有见过什么特别之人,做过什么特别之事么?”

    佳欣迷迷糊糊地想。“我那天下午在胤禟那里传旨……然后回来就觉得很累,早早睡下了。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想来,也不会是胤禟害我……”

    正说着,门帘子一掀,穿着一身少见的碎花褂子,垂着头发形容如二八稚齿的少女带着点莽撞冲了进来。“姐!”

    “佳妍!”

    姐妹两个握住彼此双手对视了一眼,一下子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佳欣自己身子上暖,惊觉佳妍手心微凉,于是赶紧搂了搂佳妍,把身上被子往她身上盖了一角。

    胤祥看得别过头去。此时,却听见外边有人高声请安,“臣张廷玉叩见景妃娘娘千岁!娘娘保重凤体,外臣不便拜见,隔墙请景妃娘娘万福金安!臣即刻将娘娘好转的喜讯回奏圣上,请娘娘安心静养。此地潭柘寺,全在微臣掌控之中,断无六界十方凶狠恶毒之人事胆敢妨害娘娘,还请娘娘放宽心肠!”

    他朗声说话,不卑不亢,一长句话一口气说下来纹丝不乱,听得佳欣也是一愣。

    胤祥起身,“我去应付这位张三公子。你们姐妹先聊着。景妃若是觉得身上有任何不妥,立即着小窗小镜报我知道。”

    佳欣点点头,看看佳妍,示意她脱了鞋上来和自己一个被窝。

    “粥还满好吃的,参汤我就不喝了,我身上没事,无需参来补的——若是身上有事,一碗参汤又能顶什么用?”佳欣让小窗小镜收拾了出去,两婢知趣地顺手掩实了房门。

    佳欣搂着佳妍钻在被窝里。“好久没见你了,虽知张三不过是囚你当个幌子,可是心里还是难过得不得了。”

    “别难过别难过。”佳妍赶忙劝解。“姐啊,我在这里挺好的,我不是被囚禁,而是帮着张三查案而已。这里的事儿很大,很复杂,不是一时半会能说得明白。姐,今夜你先不要回鸾,借做法事祈福消灾地名目再多住一两日,我将案子都说给你听,你帮我拿拿主意就好,行不?”

    “没事我才不想回宫呢。”佳欣笑道,随即又蹙了蹙眉。“你也要告诉我,为何我会被送来潭柘寺,又为何知道我是魇着了?”

    “你昏迷了一日一夜之后,皇阿玛亲自来看你,是他老人家说的,你貌似魇着了,这话一出,先前不敢吭声的太医纷纷附和,于是皇阿玛问有什么解救之道。原来宫中从前也曾有过此事,当时是慎若方丈前来念经解救。除了慎若之外,其他几位有修行能通幽冥的,如白云观的马道长等都恰好不在京师。但慎若法师正吃着我这里的官司。胤祥灵机一动,就向皇阿玛建议道,将你送来潭柘寺静养。此事争了一日,第二日你才送来,前前后后拖了四日。昨夜你刚来,慎若方丈隔帘省视之后原说今天开坛做法的,没料到你就自己好了!”

    佳欣暗叹,佳妍说话的逻辑和重点果然和现代时候一样,有点小问题,不过好在叙事清晰,佳欣完全听明白了。

    “慎若方丈现今是什么处境?”

    “是张三的阶下囚嘛。”

    “为什么?他犯了什么罪?”

    “风化罪嘛,姐,这里可是古代。这方丈偷情,严重程度并不下于杀人放火哦。”

    佳欣想了想。“我睡了四天,并不觉得累。要不你这会就仔细跟我说说看,项于燕到底怎么死的吧。我只听说是你发现她的尸身——京内还有很难听的传言。”

    “传言?什么传言?”佳妍眨眨大眼睛,自然又天真。

    “说——唉。说你和慎若,也有私。”

    “哈!”佳妍笑了一声,眸子却变得迷蒙起来。“有私……呵呵。”

    佳欣悚然。“你……难道……”

    “只有几次而已。”佳妍坐起来,被子沿着优美的曲线滑落。佳欣惊觉,妹妹的胸部,经过一年多的婚姻生活和一次的怀孕,大概从B-升到了C+,由于胸口前襟纽子的松开,双乳呈现出自然的微微下垂和分散,好似两个鸽子巢一般。

    “有几次什么?”佳欣没通过理智,是本能在问。

    “讨厌啦,怎么盯着我那里看。”佳妍毫不在意地笑着。“难道不是这样子的吗,已婚之后,谁管你有没有别的男人,有了,没人知道,等于没有。”

    “你怎么会这样想?!”

    “身体会想啊!”佳妍毫不畏惧佳欣的大声。“感情上不想,但是身体想,身体想的时候,他又不在,他在外面奔波,或者如何如何。或者他在,但是告诉我说丢掉孩子不久,要保养身子,于是到瓜尔佳氏或者石氏房里去睡。那我怎么办?”

    佳欣握住拳,想说什么,终于化作一句长叹。

    “——你为什么不找胤禵?却跟个和尚……”

    “胤禵心里面永远都有我最美好的印象,一旦真的和他了,他也就明白了,淡了。”佳妍口气平淡,说的内容却惊心。“我是在发现慎若藏了个女人在山上之后,才开始动这个心思的。慎若也有这份心,也有这份力,也有这份温存,便在一起了。但真的没几次,我最近来潭柘寺来得很少——”她倏地顿住。

    “为什么?”佳欣却不放手地追问。“——我想想,是否因为你上回同我说的命案云云?”

    佳妍微笑起来,亲了佳欣一口。“姐姐最聪明啦。就是因为这个,而且……我,胤禵,还有张三,我们都觉得,附近村民还有项于燕的死,十分蹊跷。简单来说,就是跟所有恐怖小说一样——她们死前圆睁双目,心胆欲裂的样子。仵作检视,却又查不到伤痕,看起来,像是吓死的。”

    佳欣打了个冷颤。

    难道穿越小说历史小说政治小说武侠小说玄幻小说科幻小说之外,还要开始发展灵异小说和推理恐怖小说了么?

    “别怕别怕。”佳妍反过来揉着佳欣的背。“不会再有事的,看,我有这个!”佳妍从自己领口翻出来一块看起来朴拙的玉。“胤禵帮我从西藏弄来的,大喇嘛亲自加持过的,鬼神不能近。再加上慎若这段日子一直在用天眼通追查此事,应该不会怎么样的。”

    “天眼通……”佳欣吐了吐舌头,忽然觉得有些头晕。“才几点钟,我怎么又困了。”她叹了一声,缩进被子里,眼皮沉沉地垂下来。

    “赵佳欣。”

    修长高挑的俊俏公子无奈地走过来。“你怎么回事,这么流连这里吗?”

    佳欣无辜地摊摊手。“雅轩,我也不想的,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的确觉得疲惫。”

    身旁有河水慢慢流淌。佳欣觉得那水清凉,忍不住走近去。

    “喂,你上回刚来的时候见了什么?”金雅轩拦住她,不让她接近那河。

    “见了什么?官兵,要我走开,不要挡你出巡。”佳欣傻乎乎地笑了。

    “那之前呢?你怎么来的?快想!”

    “莫那么凶嘛——我……”佳欣陷入思索之中。

    忽然金雅轩伸手,将她拉入了旁边一间房中。

    佳欣的思绪一断,狠狠一惊,直觉得冷汗沾湿衣裳。

    “是鬼王路过……”金雅轩沉声道,“望他莫见着你我,否则……你可能便回不去了!”

    佳欣怔怔地,觉得抓到了什么,又不像。

    “我先前口渴,寻水,所以才会来了此处——”

    “此处没有水,你干嘛来寻?!究竟是怎么回事,快想!”金雅轩恶狠狠地捏着佳欣的脖子。

    “是——是——”

    陡然,有乐声漫天飞扬。

    “糟了,鬼王的仪仗!”金雅轩跺脚,伸手揽实佳欣,没入墙壁而去。

    那边,佳欣再次陷入昏迷,又是整整一天一夜了。

    此病惊动朝野,康熙下令命外蒙三位驻跸活佛,与承德的一位活佛速速赴京救治——但佳欣水米不进,又要如何支持活佛上路的数日乃至数十日这段时间?

    慎若数次作法,但始终徒劳。世人都以为他是因为破了身,不能清净之故。然而慎若却直言相告:此事非得依靠自力不可,他力并不能救。项于燕一案,加上佳欣被魇一案,一并责成到张廷玉手中主理,若不能告破,康熙便是一个诛字。

    胤祥与佳妍守在潭柘寺不走;胤禩胤禟携眷当日同来探望;夜间胤禵独自来,陪着胤祥守了佳欣一夜;第二日,胤禛与含笑一前一后而来,因见佳欣昏迷,也无话可说,停留片刻,便告辞而去。

    若是佳欣能有神智,也许会为自己的好人缘而高兴。这么多阿哥,并没有如白滥言情小说那样都成了她的情人,但是却难能可贵地,都成了朋友。

    但是佳欣实在顾不上高兴。

    她在幽冥世界里,和金雅轩两人一路逃亡,躲避鬼王的追踪。

    “雅轩,我不明白。你是幽冥钦差,那鬼王又是何物?”

    好不容易停歇片刻,佳欣忍不住问。

    “类似于大清的铁帽子亲王,没什么具体职分,但权力大得很,地位也很高贵。被他们捉着,他们有权将你一口吞了,便是一个形神俱灭的下场。”

    “雅轩,我现在究竟在什么处境?我是神,还是形?”佳欣总觉得在这里自己的智力受到了很大的干扰,就好像在半梦半醒间思考一般,很多事情想不清楚,好不容易才能问出这么一句。

    雅轩一喜,“你是神,你的形还在阳间。你的神识着了道儿,现今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送你回去。但你若长久不回的话,形体便会毁坏,你便也回不去了,就在此地做一个阳间无根、阴阳簿上无名的游魂吧!”

    佳欣听得心中一痛,但又觉得提不起精神。

    金雅轩叹道,“最最可恨是你心中爱恨渐消,对谁都没有什么刻骨铭心同生共死的意头,根本也无求生之志趣。我想要救你,也不知道从何下手啊!”

    佳欣下意识地伸手抱了抱她。“莫要这么愁苦,我细细想就是了——是,是个井台。我去井台取水。井边却来了官兵。”

    拼命想却想不到的东西,她心中一凛,却莫名其妙地全部浮现出来。

    “水井——”金雅轩眼前一亮。“我知道了。我现在带你去各处水井,你辨认哪个是你来时的路罢!”

    “井边有何特征?”

    某口陌生的井台面前,金雅轩不断地看身后,神色中有掩饰不住的张皇。

    “我……记不得了……”佳欣也看向身后。雾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尘雾里面音乐声分明起来。“……鬼王……要来了?”

    “你别管了。”金雅轩抖手将佳欣推到了井台背后,然后腰间长剑出鞘。

    佳欣吓得魂飞魄散。“不,不要,你是阴间的官,不要为了我同鬼王起冲突……”

    “不要碍手碍脚!”金雅轩凝神屏息。

    佳欣心中慌忙,又是愧疚,忽然一个念头从混沌中升起——

    “雅轩!”她叫了一声。金雅轩一回头,佳欣便提气,向着井中跳了下去。

    “佳欣,佳欣!”

    第二日的午夜,胤祥咬牙看住佳欣如同溺水一般大口喘息。而三名御医都跪地战抖无语。

    “佳欣……冷静……冷静一点……”胤祥抱住狂躁的佳欣身体,见她张大了口,却无处呼吸。佳妍在旁边璎璎哭泣,但哭泣声音似乎化为虚空,胤祥已经听不到,也管不到。

    他俯身,以口向着佳欣口内吹气。

    标准的人工呼吸姿势。虽然此年代并无急救理论,但练武之人自然凭借经验得到秘计。

    温热的男性特征居然匪夷所思地在这个本来是心无旁骛的时刻而起来,顶在了佳欣的私处。两个人唇舌相交,身体相贴,顾不得佳妍在旁看得瞪大了眼睛。

    “胤祥……”佳欣在井中,脸颊滑过流水。流水淙淙,温暖,但黑暗,令人想要睡。忽然神智极度清明,清晰记得来时的井台边上有茂盛的垂杨柳,黄黄的小叶片透出一点点美丽的浅紫颜色,倒影在井中水下。

    是……是了……便是那一口井,不是这一口井。

    渴,想要喝水。

    水一丝丝,甜津津的,溶入嘴里。

    好似听见远处金雅轩在断喝,“莫再回头,向前,向前走!”

    佳欣身在水中,不知道要怎么向前,又怎么走,但渐渐渐渐,竟然见了亮光,五脏六腑也不再嘶拉揪扯得难受,鼻子里好似能够嗅到清甜的氧气!

    “佳欣……”胤祥抬起头,叫一声佳欣名字,再度转头吐气吸气,传入佳欣肺中,替她呼吸。

    小窗小镜搭住佳欣双手腕脉。“紫金气……爷,是紫金气,气动了,气活了!”

    胤祥一愣,放开佳欣,这才看见她的脸色趋于安详,鼻息微弱却悠长起来,不复狂躁欲死之色。

    御医惊得忙膝行过来诊治。

    “回十三爷,景主子已经无大碍了!”太医频频叩头。“托十三爷洪福!”

    “洪福个屁!”胤祥咒骂了一句。“赶紧去煎药!刚才的事要是多事一句,我便割掉你们的舌头!还有,若是景妃病情再度恶化,你们便给自己开身后方子去吧!滚!”

    小窗小镜赶着群鸡似地,赶着太医出了去。

    胤祥气喘吁吁,却握紧佳欣的手不放。“佳欣……能听见我么?佳欣,佳欣,佳欣,佳欣……”他一遍一遍叫着这两个字,每一声里面都包含绝无两样的深情绝意,不舍,深爱,怀念,欣慰,种种种种,直令人想起“生死相许”的意思来。

    “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佳妍无声无息地站在了胤祥身后。“姐姐看起来这一关勉强是过了,您也歇着点吧,衣裳都湿透了。”

    胤祥彻底忘记了房中还有佳妍的存在,被她的淡淡软语吓了一跳。“——好——多谢你关心……”

    胤祥陡然愣住了。

    佳妍……这是佳妍么?

    好陌生的一双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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