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猛然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尉缭,你何时来的?”
“来了两刻钟了。”
“抱歉。”阿春哗啦啦地从水中起身,拿了屏风上搭着的干净布巾捋发擦身。天色已经完全黑,雨天亦无月光,禅房中一片暗沉。
阿春随意拿了件悲鹊古寺所准备的白色简袍穿上。她每年在长安城中各寺院轮流居住,穿的是最简的衣袍,吃的亦是最简的饭食。所以更换寓所,她都是两袖空空,无甚东西需要携带。
“凤御大人看来受到了不小的打击,竟然会洗一个这么久的澡。”
禅房暗处隐隐约约可见一道黑影,边缘模糊,似有青烟浮动。似是看见了他,然而仔细去看时,却总觉得看不太清楚。他与阿春说话,语意中隐含着嘲笑和讥讽。
“是啊。”阿春苦笑。禅房中透进外面屋檐下风灯的薄光,一片幽淡。她也不点灯,借着这点薄光摸到茶几上的茶壶和杯子,自己倒了一杯冷茶饮下。
“自己要杀的人,结果被自己给救了。自己拆了自己手下的台,还差点被自己手下给弄死。西凉立国三百年,大约没有我这么差劲的凤御。”
她自嘲地叹气,又饮一杯冷茶。
“现在他们吓得要命。”尉缭道,“若是让他们知道,那个引着金吾卫冲进邂春坊,让他们功亏一篑的傻女人正是令他们闻之胆寒、敬如神明的凤御大人,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我未料到萧淳风会以假拿孤诱敌。”阿春喃喃道,“我亦未料到,邂春坊是距离长安西城门最近的一个人烟稀少的市坊,倘使萧淳风意图与贯虹一战,一定会将战场延引到邂春坊。我实在是一个愚蠢的凤御,辜负了兰生阿翁的信任。”
尉缭点出一缕青烟,道:“当年你拒不做凤御,兰生阿翁却非让你做不可,自然有他的理由。”
“理由?还不因为我是……”
“兰生阿翁岂是这般浅薄之人。”
“谢谢你啊,尉缭,每次都是先给我迎头猛击,然后再牵引着我从自责的泥淖里走出来,让我感激你又信任你。”阿春咬牙切齿,“尉缭,你真是个好人。”
“呵,我一直都是。”尉缭说,“你虽然一点都不像过去的凤御那般要么武艺高强,要么意志决绝,要么魄力过人,你甚至不像个女人那么令人销魂蚀骨,色授魂予……你一点特点都没有。我真不知道你的母亲怎么会……”
“……”
“但你的确是把之前败落的贯虹给重建起来了。西凉与大穆战二十余年少有全胜之绩,但靠着你在长安的情报,沙陀把萧淳风打得一败涂地,丢失五城。”尉缭隐约抱起双臂来,脸上一片模糊,看不出任何表情,“没有任何的特点也是特点,你也算是一个特别的凤御。”
阿春垂眸不言。湿发上的水滴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云水禅院中一片寂静。
“为何要救萧淳风?”尉缭漠声质问道。如果说方才那是寒暄的话,这时方入了正题。
“本来没想救他。”阿春的嘴唇擦过那泥陶烧制的粗糙茶碗。她刚注意到这套茶具和过去几年用的不一样,是新换的。
“只是我忽然想到,日前在宫中,我向虢国公下手过于直接,叱卢皇太后恐怕对我有所疑心。萧淳风这次回京回得突然,恐怕不仅仅是带回拿孤给皇帝治病那么简单。如果我救他一次,能让他和叱卢就此打消对我的怀疑,那也未尝不值得。”
“你想过么?留萧淳风一命,只怕会后患无穷。”
阿春忽然扬起头来,“贯虹杀不了萧淳风。”她笃定地说,“即使我不救萧淳风,萧淳风也死不了,撑到千牛卫到来,贯虹会死伤更多。”
“贯虹的死无所谓!贯虹之死,本就是死国之死!凤御,萧淳风不可以再回到凉州去。他一个人去,西凉就得千千万万人死!”
“可是西凉为何一定要和大穆交战不休呢!”阿春忽的大声说道,“若两国不起战,又何来千千万万人死!”
“凤御,凉州何以为凉州?因为它原本就是我西凉的疆域!我万没想到你在长安八年,还是如此天真。”
“好。”阿春想起凉州起伏的春山,深浅浓淡如水墨渲染的春山,渐渐黯然下来。“我应你。让萧淳风埋骨长安,从此再也回不去凉州。”
“有凤御这句话,属下这一趟也总算没有白来。告辞!”
那一道黑影,宛如青烟一般消散。禅房中复又恢复了宁静。窗外屋檐孤灯摇摇,雨打叶声,清寂无比。
阿春披衣而起,在窗台上点起一支蜡烛。蜡烛亮起时她忽又想起萧淳风,那漆黑的眉和明朗的眼睛无疑是好看的。他嘴角有细微的纹路,当嘴唇紧抿起来时看得更加分明。
她的手指不自觉在清冷的竹席上摹画,这是她长久做佛像养成的习惯。很小的时候便总是听别人提起萧淳风。她所得的消息巨细无靡,甚至连萧淳风十三岁时,大穆皇宫中依照惯例将宫女送到他床上,结果被萧淳风一脚踹下床去的事情都知晓。只是随后西凉安插在长安的间谍都被萧淳风亲手拔除,才从此断了消息。
很多事情做着做着,便会投入其中,忘情,而忘记自我。就像她造佛造久了,有时候也会彻底忘记自己是谁。她彼时观察萧淳风,就像躲藏在窗子边透过小孔观察外面的人,看久了,甚至会把他想象成一个朋友。
最熟悉的萧淳风,最陌生的萧淳风。
十四年不见了,你好啊,萧淳风。
“在你死去时,我来不来得及的用泥土塑出一个你。”
阿春那既静且寒的心渊中,忽燃烧出几分灼热。
……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你这般久不回来,陪我说说话都不行嘛!”
萧淳风在宫中快步而行,萧汐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一直随着他进了东宫。她见四下里没人,一下子便在后面将他拦腰抱住。“抓住你了!太子哥哥!”
萧淳风铁青着脸,回头伸手按着萧汐那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把她推开。
萧汐气得跺脚,“臭萧淳风!你不想娶妃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亲妹妹也不许抱!”
她方嚷完,便见萧淳风身上穿的这件银龙常服在腰胁处渗出大片殷红,不由得又惊又怕,眼眶中溢出泪来,抖着声音道:“太子哥哥,你受伤了?”
萧汐生于宫中,长于宫中,养尊处优,何曾见过这般多的鲜血?一时间吓得魂不守舍。萧淳风过来捂住她的嘴,嘘道:“勿要声张。莫让皇祖母知晓担心。”
萧汐连连点头。这时有寺人过来,要与萧淳风宽衣,却被他挥退下去。萧淳风自行脱了常服,解开身上绑着的绷带换药。萧汐哪里敢看那血肉外翻的伤处,紧闭着眼睛帮萧淳风拿住绷带一头,抽抽嗒嗒道:“对不起……太子哥哥,我不知道你身上有伤。”
萧淳风道:“莫哭!”
萧汐当即止住了哭声。萧淳风从衣袋里摸出一块已经被血渍污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递与她道:“这种布,你可曾识得?”
萧汐展开那布,看见上面墨绣燕子,讶然道:“这不正是今年宫中新制的春服么?”
“我亦识得是官布,所以问你。”
萧汐蹙着细细的眉儿道:“这批春服被皇祖母打赏给了京官家中女眷,你拿的这件给了谁,我却也不知呀。要不要问问尚衣局的姑姑们去?虽然这匹布料做出来的衣裳定是不止一件,但多少心里能有个数吧?”
萧淳风想了想道:“不必。”
萧汐道:“太子哥哥若是不想惊动尚衣局,倒是还有个办法。上林苑三月春猎,城中官家女眷,都会着宫中新赏赐的春衣前去观猎。太子哥哥前去一认,不就知道了?”
萧淳风沉吟不语,萧汐笑眯眯道:“这匹布都是给未出阁的女儿家做的衣裳,太子哥哥,你是不是看上哪家的闺秀了?还不想让皇祖母知道?”
萧淳风冷眼道:“休得胡言。”
萧淳风虽自幼随前皇后长大,习文练武都不与其他皇子一起,其他皇子多对他敬而远之,然而萧汐却从不曾怕过他。对他的斥责充耳不闻,萧汐弯着眉眼笑道:
“皇祖母若是知道,不知有多欢喜呢,一定会说一句’阿弥陀佛,铁树开了花’!虽然太子妃已经定了展家的琰琰小姐,但太子哥哥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人,总得三宫六院,开枝散叶。若是有喜欢的姑娘,尽可纳为侧妃,何必遮遮掩掩嘛!”
萧淳风冷然看了她一眼,道:“你明年嫁往南陌去,若是陌帝三宫六院,你开心否?”
“我……”萧汐一时语塞,方才明艳无忧的面庞,一下子便布满了阴云。她竟是从未想过这事,细细一思,不由得鼻尖酸楚,又要落泪。“太子哥哥……我最近,眼睛老是不听话。”
萧淳风伸手擦了擦萧汐柔嫩的眼角,道:“陌帝倘是待你不好,我便率军踏平南陌,将那南陌皇帝点天灯与你看。”
萧汐破涕为笑,拧着他的手道:“若是别人知道你这般,哪个敢娶我呀!”她忽的想起什么,道:“咱们大穆、西凉、南陌、东林四国,数百年来都有相互联姻以求制衡的惯例。”
她扳着手指数道:“前皇后娘娘是东林公主,现在我要嫁往南陌,西凉的王后是陌帝的皇姑,西凉的王长女嫁往了东林……凡属皇族女子,就没有不嫁往异国的。可我听说西凉还有一位王女至今未嫁,这可真是一桩奇事呀。”
她好奇道:“太子哥哥久在玉门关御敌,可曾听说过西凉那位王女?”
萧淳风换上了一套新的玄色锦衣,道:“听说过,不曾见过。”
萧汐轻轻道:“女儿家,就没有自己掌得住自己的命的。我倒是羡慕她可以不嫁。”
萧淳风穿衣的动作蓦地一停,眼前忽的浮现那个雨水中老槐树下穿着燕子衣的人影。他系好衣带,道:“那王女或许也羡慕你。她是卑忽王妃被劫走后生的女儿,谁也不知道她父亲是不是西凉王。所以她名义上虽是王女,却并不被西凉王所疼惜。深居宫中,大约除了你,也没几个人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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