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低垂着眼眸。
萧淳风。
早在那黑袍少年喊出一声“殿下”的时候她便确认了锦衣人的身份。她很早便有一种预感,她迟早会和这位敌视佛教的大穆太子相遇。只是她从未想过是在这样一种情境下,在这样的地方。
他和她想象中萧淳风的模样很不一样。此前有谄媚之臣要为萧淳风造一尊等身佛,叱卢皇太后也默许了。她因此看过萧淳风的画像,御画师在萧淳风二十四岁生辰时所画。后来萧淳风不知道怎的得知了这个消息,一封信件回来,斥责了那个臣子。于是造等身佛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现在回想,那幅画像,实在不曾摹得他本人神态之三分。
要说俊俏,或许昙无忏才是她见过的最是俊俏的人,是可以入画的。然而萧淳风身上却有种极难描摹的东西,是那一身的热忱,滚烫的,炽烈的,鲜活的,虽然现在已经镌刻上了风霜,那种气势却仍然难以掩盖。
阿春扪心自问倘若真让她做那一尊等身佛,她也未必能够有十成的传神。
她忽的觉得她过去做的东西都是死的,是当真没什么生气的泥偶和石像。这样的认知,让她有几分沮丧。
一只带血的手伸到她脸侧,两根手指骈起,指背抵着她的下巴令她抬起头来。
“想什么?”
几乎是在她耳边说。
“民女不知是太子殿下……”
“你想的似乎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对我也没有半点惧怕。”
“……太子殿□□恤兵士,爱护百姓,民女自然不惧怕殿下,只是敬重。”
“‘敬重’?一个西凉女子,看着温婉和顺,说起话来,倒是伶牙俐齿。”
“……”
阿春正不知如何应对,忽听见佛像上“咣”的一声!萧淳风神色一冷,左手挡在阿春外面,右手握住了长戟,抬眸凝神警惕以待。
“邪了门了!哪里都没有!难不成藏在佛像里头?!”
“不可能啊,佛像哪个不是泥胎木塑,如何藏人?这佛像我上上下下都看过了,也不见有能藏人的地方。”
“藏没藏,我打个稀巴烂不就知道了!”
话音方落,只听见一声巨响,阿春被震得一头扑在萧淳风肩上,头顶上泥土簌簌掉落。蜡烛被震灭落下,黑暗中阿春只觉得他单臂护住她,手掌张开盖住了她的头顶,帮她挡住了上头的泥块。
“住手!毁坏佛像是五逆重罪,你受得起么!”
“算了!走!”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后,佛堂中又恢复了岑寂。萧淳风凝神谛听了片刻,身体一动欲出去,被阿春用力拉住。佛像中空间逼仄,说是拉住,却更像是抱住。漆黑一片,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
果然,片刻之后,忽又有人进得佛堂来,道:“还是没人?”
“四面都没有任何动静。”
“罢了!千牛卫已经到了邂春坊外,撤!”
阿春缓缓松了手。萧淳风一脚踹开那洞门,艰难钻了出去。阿春方才拦住萧淳风时,只觉得手上暖热而潮湿,出去一看时,竟满手是血。萧淳风盘坐在地,闭目吐纳,容色有几分苍白。
阿春身上的燕子衣已经血迹斑斑,她将那下摆奋力撕下几条,给萧淳风胁下伤口绑住。
一枚龙形珏递到眼前。
这块玉珏通体为墨玉所雕,光润坚致,刻着勾撤云雷纹,线条锋利硬朗。这种形状的玉珏通常是佩于大拇指上,弯弓勾弦所用。
“若不是你,我恐怕难逃一劫。”
阿春一见便知这小小一玉,价值连城。垂了眉眼道:“民女因为冲撞了金吾卫,被追捕至此。能够逃此一劫,实属殿下吉人天相。民女受不起殿下这般谢意。”
萧淳风眉目微凛,“倘若我不是谢你,而是想赏你呢?”
“无功不受禄,民女更是受之有愧。”
萧淳风扬眉而笑,掂了掂手中玉珏,纳入怀中。他双手搭在膝上,昂首道:“也罢。此玉用来谢你的救命之恩,实在太轻巧了些。你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日后我必有重谢。”
阿春听见寺外纷纭而至的步伐声,知道太子东宫亲卫千牛卫已经到来。她一撩裙裾,匆匆向萧淳风施了一礼,道:“民女身份卑微,不敢奢求什么。惟愿太子殿下龙体金安,对西凉流民好些,民女便心满意足了。”说着便快步出了佛堂。后面有人叫她站住,她也就当没有听到。
……
悲鹊古寺大门紧锁。
这座起建于佛法东渐时期的古老寺庙在长安城中是一个特别的处所。寺中藏有许多与寺院同寿的古佛像和壁画。在如今寺院僧侣日趋奢靡浮华的风气之下,悲鹊古寺依然恪守了古老的规律:所有僧侣严守清规戒律,闭寺修行。一年之中,寺院仅在天高气爽的秋日向信众开放三个月。
古寺中花木森荣,林叶阴阴。大树多为桫椤,高且茂盛,散发着幽幽木香。寺院中所焚之香,也多用桫椤树的木材制成,点燃时佛堂满室清香,令人心宁神静。
阿春到悲鹊古寺时天色已经暗了。正逢僧侣晚课的时间。悲鹊古寺僧侣的日程宛如铁律,建寺百年来不曾变过。阿春每年来悲鹊古寺的时间,也是雷打不动地固定在三月初五,入寺整整一个月,修复过去一年祁寒溽暑中毁坏的古佛像和壁画。然而她今日来晚了,迎接她的,便只有一个小沙弥。
“春师傅,寺主说您仍住云水禅院中原来的那个房间。枕席、衣衫、热水、斋饭都已经备好了。”
阿春点点头。云水禅院是悲鹊古寺宿住寺外访客、云游僧人的地方。不过每年这个时候因为临近浴佛节,也恰是大穆举国铨选新官的时候,所以佛国、俗世各各忙碌,云水禅院中,也往往只有阿春一人居住,独享清净。
“谢过小师父。敢问上任寺主佛图渊大师圆寂之后,现任寺主是何人?”
“回春师傅的话,是昙无忏师父。”
阿春心中一动。她想起之前叱卢皇太后说,昙无忏做了天下僧主佛图渊的衣钵传人。看来不光是衣钵,连这悲鹊古寺的寺主之位也一并领了。那么一个月之后的长安大法会……她心中忽的一凛,头颅顿时疼痛起来。
“春师傅请自便。寺主吩咐过,如果春师傅来晚了,想必今日劳累,请早些歇息,无需等他。他明日再来看望。”
那小沙弥竟是十分善于察言观色。阿春注意到他早就看到了自己燕子衣上的破烂和斑斑血迹,却也没有质疑和惊诧。看来这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小沙弥,只怕是昙无忏的心腹。
昙无忏……想到他,阿春的头痛又加剧起来。
“小僧法号静海,奉寺主之命打扫云水禅院。春师傅有不便之处,尽管叫唤小僧。”
说罢,这小沙弥便掩门而出。
静海,昙静海么?阿春按着眉心,强迫自己先不要去想这一边的事情。
她在浴桶中浸了很久,久到水都凉了,她仍无甚知觉,忽听见屏风外一个忍无可忍的声音冷冷唤道:
“洗好没有,凤御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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