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初时分，人未眠。
寒辉洒在朱夫人清瓷色的脸上，她的眼像是两口枯井。
“娘……”朱双轻喃道，没有劝慰的话，无法安慰。
娘不是鬼，因为白天也可以显身；不是人，因为没有肉体；不是仙，因为没有法术。娘被拒绝在尘世之外，什么都不是。真可怜。
“你还在牢里的时候我便苏醒了。看你躺在草席上睡觉，我想摸摸你，却摸不到。牢房的栅栏也挡不住我，犯人狱卒都看不见我，我想走出牢房，却只走出十丈远，脚就抬不动了。”朱夫人说：“我是从那只梨木钗里出来的，便回那只钗子里去了。”
“是这支钗子么？”朱双慌手慌脚地拿出木钗，万幸没被巧儿抢走。
朱夫人点点头，继续说：“我日日与你相处，发现你身上有些疑点，你跟双儿长得一样，说话处事也一样……”朱夫人顿了顿说：“或许你就是我的双儿，但却又我未曾注意的一面。”
“娘，我是双儿，娘你相信我，我没骗你。”朱双着急道：“如果用佛家轮回论的说法，我还有着前世的记忆，仅此而已！”
“还有此等怪事？”朱夫人微微一诧，倏尔松了一口气：“万事皆有可能，我都变成这样的人了，还嫌你怪作甚。或许你前世过奈何桥的时候，忘了喝孟婆汤。”
“娘，事实并非如此。我生在这一世是有任务在身的，任务完成还能回到前世继续活。”朱双解释说。
“你要回到前世？”朱夫人惊呆了：“那我的双儿不就没了？”
朱双也被自己的话一震，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才不愿意在这世间留下更多的羁绊。除了那个命该如此的男主，她谁都不想招惹。男主是谁？
我爱谁，谁就是男主，但是如果进展不顺利，我会嫁给男主之外的人托身。离开的时候，希望最多辜负此二人。若是顺利，只需辜负男主一人。
“娘，我是朱双，也是朱瑾安，等我回到前世，一定带着两个人的份一起活。”朱双说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你可以不在乎我和你爹，可是瑾轩……”朱夫人神情中满是不忍。
“娘，双儿发誓，没找到瑾轩以前绝对不走！”朱双说完，举起手就要对月发誓。
“别！”朱夫人伸手要阻止，却触摸不到朱双的手，眼中的失落再次一闪而过，她迅速问道：“要是你一辈子都没找到瑾轩呢？你愿意为了弟弟放弃回前世的机会？”
朱双僵住了。
“我不强求你找到瑾轩，你尽力就好。”朱夫人说：“今日显身只为一事，你必须为你爹……”朱夫人改口说：“不，你必须为昌愈报仇！”
朱双看着她娘，才察觉她娘并非为了守护她出现，似乎只为了报仇而出现，像徘徊在世间的怨灵一类。她的心情糟糕透了，这不是她想见到的娘亲。她才感觉到在夜风里站了太久，手脚冰倩相当不舒服。
“只有你能看到我，所以我只有拜托你了。”朱夫人继续说道。
想起渝州百姓对朱家人的成见，朱双紧紧攥着拳头：“我但凡有点本事了，一定替爹爹申冤。”
“不，”朱夫人摆摆手说：“替昌愈报仇我已有计划，无须你去衙门击鼓鸣冤。如若你答应替昌愈报仇，那先向我承诺两件事。”
“娘亲，你讲。”朱双点头说。
“第一，和那个张赫郎断绝关系，今后也不许跟任何栗国人有交情。”
“第二，和我断绝母女关系。今后我仅做代号‘礼单’的细作，而你是帮我复仇的恩人。”
“做不到！”朱双颤抖着身子：“两条都做不到！”
“大哥虽然是栗国人，但他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他特别照顾我，对我那么好，帮了我那么多，为什么我们不能有交情，不能做义兄妹？”
“都是一丘之貉！那时栗军杀害渝州百姓用的武器就有张刀。百年铸刀，世家贵族？哼，都是为杀人恶魔服务的鬼仆！”朱夫人咬牙切齿，别开脸说：“你没经历过十五年前那场战争，所以被张赫郎的虚伪蒙骗了，这不怪你。”
朱双望着她娘，心道：娘亲似乎真的变了，以前她给我讲十五年前的事的时候，语调悲恸，止不住的流泪。现在的娘，语气却是坚定而冷漠的，仿佛七情六欲只剩了“哀”、“恨”。
“大哥只有谈到买卖的时候才会撒谎骗人！”朱双替张赫郎辩解道。
“孩子你还小，看人太片面。”朱夫人说。
“我不小了！我前世已经活到二十二岁了！我分辨得出好坏！”朱双嗓音稍微有点大。
“双……”朱夫人强迫自己收了口，皱着眉头道：“你说话轻点，别人听不到我说话，但听得见你的声音。
为什么娘舍不得叫我一声双儿？不愿跟我相认？朱双深吸了一口气：“娘，那你为什么要跟我断绝母女关系？”
“想为昌愈报仇，就要吃很多苦，比做华府的丫环更哭，甚至还有生命危险……”朱夫人苦笑道：“我和昌愈生前共同的愿望，就是能把一双儿女培养成普普通通的人，过平平淡淡的日子。我从不教女儿读书写字，或是唱曲舞乐，只愿她到了出嫁年纪，配一段良缘，做个普通的妇人，相夫教子……”
原来爹娘差别教育的背后竟有这样的初衷，朱双狠狠掐着手心，怪自己多心。
“没想到人已不在世，我还要拉后辈下水，昌愈知道了一定会怪我。”朱夫人说：“你和瑾轩都是娘的心头肉，娘怎么舍得把你推进火坑？可为娘亲别无选择……”
“娘，双儿知道了，如果我还是你女儿，你就舍不得让我做危险的事情。”朱双抹抹脸上的泪水：“虽然现在我无法答应你，但是你给我讲讲，我爹为什么要被冤枉？”
“官府判的没错，昌愈的确贿赂了礼部采贡的官员，送了次品玉猴……”
不可能！！！朱双嘟嘴道：“我不信。”
“我也是最后一次见他才知道的。”朱夫人说。
那一天么？朱双眼前浮现出母亲当时受过厉刑后苍白无力的样子，血流不止的伤口，浮肿的皮肉……那些痛苦历历在目。
“老皇帝的身体早就不行了，昌愈为保太子皇位牺牲了自己，以打击夙臣组、睿王以及朝中的亲栗党。”
“我爹不过是个做玉器买卖的商人，怎么会跟皇位更替扯上关系？”朱双说完了便低下头反思，我对爹又了解多少？基本就是偶尔一起吃饭的陌生人而已，我没有评价他的权利。
“现在我只能跟你说到这里，你答应我的要求之后，我才能把更详细的内情告诉你。”朱夫人说。
“娘，爹为了太子卖命，根本不为你、我还有瑾轩着想，你就不恨他吗？还要为他复仇？”朱双痴痴地说：“爹为了帮一个远在京城的太子，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你就不恨他么？”
原来我爹罪有应得，原来我就是渝州百姓应该仇视的罪人之后，一切颠簸流离，痛苦耻辱的罪魁祸首竟是我亲爹？朱双痴痴地看着手里的灯笼，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她恨死朱昌愈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娘不恨。
“我有什么资格恨昌愈，是我欺瞒再先，一直没告诉他我是夙臣组细作。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因为夙臣组的人背着我威胁他，让他做过一些坏事，把烨国的情报偷偷传去栗国。他原本一个两袖清风的书生，巡山越水，不沾朝纲，更不是干这行的人。偏为了我受人利用，犯了卖国罪，他不是太子党，没有任何党派，但也知道什么才是正道。昌愈跟太子党的人做了交易，他殉身赎罪，只求太子登基后放了我们母子三人。我才是通敌卖国的罪妇，我有什么资格恨昌愈。是我害了他的一生……”
朱夫人垂着眼角，满目悔意，却不流一滴泪水：“现在烨国还有许多夙臣组的余孽，新帝的位置坐得不稳，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便教你怎么为你爹报仇，怎么帮太子党追击夙臣组，完成你爹未尽的心愿。”
“不！”朱双退后一步，眼里烧着愤怒的火焰：“没有谁可以代表正义！凭什么太子一派就是正道！我只想替爹申冤，既然他是咎由自取，罪有因得，那我绝不参与这滩浑水！”
朱双说完，转头气呼呼地往回跑。什么破爹！什么笨妈！
“双儿——”朱夫人在背后唤道。
朱双不管她娘的呼唤，一个劲地跑。
跑回正房前头，一下撞倒一个人。
“唉哟。”如笙跌坐在地上：“我正要寻你，大半夜的你跑哪儿去了。”
朱双慌慌张张把如笙扶起来，回头看看她娘已经不见了踪影，顿时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撞见鬼啦？”如笙看着朱双红红的眼圈，皱着眉头：“你怎么哭了？”
“如笙姐，我想睡觉。”朱双往屋里走。
如笙往远处看了看，猜测是不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厮非礼朱双了，可朱双的反应不像昨天下雨天那样，“怎么了？”她跟着朱双进了屋。
炭火快要熄灭，如笙往火盆里加了炭，端进里屋。朱双蒙着头躺在床上，不言不语。
如笙陪她坐了一会儿，以为朱双睡着了，刚想吹灯回床上睡觉，就见朱双探出个脑袋说：“如笙姐，我睡不着。”
“还以为你怎么了，睡不着也别出去瞎走呀。”如笙笑道，从自己床上拿了个温温的汤婆子，递上说：“快拿这个暖暖手脚。”
朱双抱着汤婆子，身上渐渐暖起来，可心确实凉凉的。
“骗人。”朱双自言自语道，耳边回荡着她娘曾说过的话——“双儿笨死了，以后想娘了就告诉娘，娘亲不是就在你身边吗。娘亲永远都会陪着双儿的，乖女儿不哭哈……”
“你刚才不是好端端地在练字吗？不是想你娘了吧？”如笙跳到朱双床上，把脚藏进被窝。
“我才不想她呢！”朱双满脸委屈，那种心中只惦记老公的笨娘我才不稀罕呢。
“果然是想你娘了。”如笙深深地点头，这种情绪她最了解。
不知如笙从哪儿弄来一壶黄酒，倒进白瓷茶壶里，坐在炭盆上温着。酒很快热了，她倒了一小杯递给朱双说：“喝点酒，消消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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