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双守着豆灯，她是寄养在华府的小鸟。
钱，无比想要钱。
手中把玩着一个缎布小盒。院子里面有偷腥的猫，院子外面呢，岂不是更多的豺狼虎豹。
她这只小鸟还敢往外面飞吗？
“咚咚”有人敲门。朱双把小盒藏起来，踱到门边问：“谁啊？”
“是我，如泰。”
没想到如泰能来看她，朱双激动地拉开门：“如泰姐！”
“朱小娘子……”如泰泪眼打量着朱双，臂上挎着一个竹篮子，红布盖着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如泰姐，快请进。”朱双靠边一站，好让如泰进来。如泰犹豫了一下，垂着泪跨进屋，朱双别上门，又请如泰坐下。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转开脸，暂时无话。
如泰姐能来，说明她对我还有些情谊，可她有没有原谅我呢？朱双担忧地想。
“朱小娘子看样子已经没事了。”如泰先开口说了话，盯着手里的篮子。
确实，朱双出人意料地已经从打击中恢复了。
稀松平常的表现，说不定会让觉得我不知廉耻。
朱双羞赧地点点头，说：“程二只挨了板子，被赶出华府牢都没坐……我很不甘心，但也没办法，我还没找到弟弟，往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我想明白了，要往前看。”
想通了就是想通了，她不隐瞒。
“朱小娘子没事就好。”如泰止住眼泪，站起来拍拍褶子，似乎要走。
朱双噌一声站起来，说：“如泰姐等你能原谅我时候，就叫我双儿吧！”
如泰沉默不语。
不能让如泰姐刚来就走，朱双拉住如泰说：“如泰姐，我想你陪我多聊会儿。咦，你篮子里装的什么？”朱双伸手要撩开红布，如泰未加阻止。
篮子里的装着些彩色布条、篦子、鸾镜。
“如泰姐，这些是给双儿的？”朱双又请如泰坐下了。
“先不说这个……”如泰把篮子搁到桌面上，脸上换了颜色，低着头微怒道：“你知不知道你说话很伤人。”
“哪一句？”朱双轻声问，也低着头。
“‘请相信我’，就是这句。”如泰说。
如泰一直付出信任，朱双却浑然不知，如泰当然受伤。
朱双恍然大悟，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泰姐一直相信双儿，那为什么骂双儿心机重，会收买人？”
如泰说：“我并非埋怨你这个！做人要有骨气，但是光有骨气不够。你在我手下干活，我早就注意你了，宁愿挨冻挨饿，也不要委屈求全，这点跟我小时候很像。但是你比我小时候聪明，会装可怜博取同情。”
如泰姐看来还没原谅我，朱双默默地听着。
“你想要在人堆里活出来，所以耍了点把戏，人之常情，我不介意。我宁愿你狡猾一点，不要吃我吃过的苦！”如泰顿了顿，终于抬头看着朱双说：“你不知道，当我看见你终于摔盆子，亦骗亦吓，蹭进我怀里的时候，我有多欣慰。我装作没识破你，因为我不能明着助长你们小丫环的歪风邪气。”
原来如泰姐早看穿了我“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不但不怪我还带我去见了夫人。朱双猛地抬头看着如泰，可昨晚为什么还是说出来了？为什么当面质问我？
“哎，君子有成人之美，但我如泰女子一个，看见你四处逢源便心生嫉妒，一气之下就说漏了嘴，然后骂你四处收买人心。管家老谋深算，比我更会看人，不可能被你几滴眼泪就收买了，这我知道。但我又想看看你如何收场，便无理取闹地挑拨了你和张公子。张公子丝毫不受我挑拨影响，没让你失望吧……但是你却让我失望透了。虽然我如泰平时不喜欢听假话，但是昨天我就不想听你说真话。”如泰吸了口气，叹问：“你为什么不圆谎？”
如泰说完，朱双低着头内流满面，不曾料到如泰生气的原因竟是恨铁不成钢！她相信如泰不会为了面子编造此种借口。
心思细腻之人敏感多疑，一点不假。这样拐弯抹角的方式，也许纯粹就是细微之人的浪漫。
一天之内两次试探，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朱双偷抹了一把眼泪说，破涕为笑：“如泰姐，我现在收场来得及吧？”
如泰点点头。
“但是双儿不想说谎，用真话收场可以吗？”
如泰定睛一诧，点点头。
“如泰姐，双儿可以欺骗别人，但不能违心地欺骗你，因为我孤零零在这边收拾屋子的时候，是你第一个提着食盒来看我的。双儿一个贱口丫环无钱无势，你来看我，我就认定了你是我值得信任的人。”朱双拍拍胸口：“倘若双儿是个满嘴谎言的人，又怎么对得起如泰姐你的信任。”
如泰笑笑：“光拍胸脯有什么用，我之前都被你当成傻瓜了！你不赔礼道歉，我可走了？”说着又站起来，佯装要走的样子。
“且慢！”朱双打住道，“如泰姐稍候！”
她拿了两盒栗果化妆品交给如泰：“这是栗国产的胭脂和眉粉，我特意弄来就是想送如泰姐。”
“哦？哪里弄来的。”如泰揭开盖子又看又闻，表情很满意。
“这么嘛，双儿也不想骗如泰姐，所以暂时保密。”朱双抓抓脑袋干笑道。
“你坐下。”如泰看着朱双的头发，拿出篮子里的篦子、彩线等物。
“拿这些做什么？”朱双坐下。
如泰莲步走到朱双身后，朱双偏着脑袋看她。
“转过去。”如泰指使说。
朱双不明所以地转正了头。
如泰的手搭到了她后脑的独髻上，朱双心头一动，原来如泰姐来教我梳头发了。
发髻轻轻一抖，乌发松散开，犹如泼墨。
“这个你拿着，篦子递给我。”如泰将梨木钗递给朱双说。
朱双拿着她娘的遗物，心中感慨万千，贱贱地又想要哭。
如泰认真地帮她刮头，教她绑双丫髻。
娘亲之后再无第二人教我梳过头，遇见如泰真是三生有幸，朱双泪眼花花。
“这样看起来机灵多了。”如泰让朱双自己拿铜镜看，看见朱双又哭了，柳眉一竖道：“哭什么哭，眼泪不花银子就可以天天哭啊！”
朱双慌张地抹掉眼泪，生怕如泰嫌弃，不想如泰重重一拉，轻轻搂住了她。
这温暖柔和的羽翼……朱双盯着那对月白裙底露出的碧云翘头，内疚和矛盾感再次泛上心头。
“朱小娘子，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走啰！”如泰捏捏朱双的小鼻子：“再不走吴老伯该发牢骚了。”
“叫我双儿吧。”朱双握住如泰手，将人送到门口。
“不用送了双儿。明日我也放你一天假，你好好休息。”如泰挥手告别。
差点信了如歌的馊主意！以为如泰姐好面子才怄我气呢。和如泰的隔阂已经解开，朱双心情畅快地往火盆里夹炭。
下人们想取暖只给烧柴，烟尘熏人。在这正房住的好处就是可以烧炭，毕竟是未来小主人的卧房，不能把房梁熏黑了。
她喜滋滋地温习如泰教的扎头技巧，之后梳洗完毕，又烧了壶热水，只等如笙回来用。
如笙如生。
如笙到底会不会回来呢？华夫人现在怀着孩子，华老爷想行房事不就只能找通房丫头了吗？
哎，朱双叹气，如笙才是寄养在华府的小鸟，身不由己从了华老爷，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喜欢的人了。而我只要有了钱，就可以飞出华府，去找我喜欢的人。和如笙比起来，我幸运多了，幸而程二不是华府少爷什么的，否则我不但无处申冤，还有可能顺理成章地变成通房丫头，那后果简直无法想象……万一少夫人不能生，要我代生孩子怎么办？咳咳咳，放过我吧，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个缝缝补补，洗洗刷刷的丫环……
如笙回来已是子时，一身粉袍，凤眼眯眯，手里攥着两个酒葫芦，喝得酩酊大醉。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如笙坐在门槛上，醉声醉气地举葫邀明月：“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如笙姐，夜深了，进屋吧。”朱双鼻子酸酸的，爱酒和酗酒有天壤之别，如笙的醉态看得人难受。
“喝，一起喝！”如笙攒起眉头，递给朱双一个葫芦。
朱双在如笙身边坐下，摇摇葫芦发现是空的。怎么都不留一口？朱双仰头摇了几滴到嘴里——辣，是烈酒。
乙醇，俗称酒精，在标准大气压下的沸点是78.2度，而水的沸点是100度。加热纯度不高的淡酒，保持温度在两个沸点温度之间，就可以分离出纯酒精。古法蒸馏技术不行，最多炼出五十度的酒，葫芦里这酒就是五十度左右的口感，在古代已称得上烈酒。以前上食物工程课，老师带他们用仿古法试蒸出来的酒，还达不到五十度，味道比这酒淡些。
这个如笙是不是天天都要喝酒我不知道，但她今天一定遇到不开心的事了，朱双看看如笙，如笙愁眉不展，醉醺醺地自言自语，好像在说什么“不用怕”、“还有爹”。
如笙应该是在外面喝了酒，从羔羊巷直接溜回来的，要是从天甫大院里过来，管家不可能不派个人送他女儿回来。
“如笙姐，长安的酒肆食铺都开不到二更，这么晚你上哪里喝酒去了？”朱双关心道。
如笙乐滋滋地从袖囊里掏出一串黄铜钥匙，在朱双眼前晃晃悠悠：“排山街酒窖，我想喝多少喝多少……”
原来是酒窖的钥匙，这么重要的东西，如笙怎么会有？该不会是偷的吧？
朱双关心道：“如笙姐，你这钥匙哪儿来的？”
“什么哪儿来的？老爷赏我的！”如笙嘟着嘴说，像个淘气的孩子。
也对，朱双点点头，华老爷把采购存酒的事放心交给如笙在做，那她有酒窖的钥匙就不奇怪了。
“那管家知道你偷嘴吗？”朱双问。
“谁？”如笙手放到耳廓边，没有听清。
如笙的耳朵红彤彤的，不知是冻的还是酒烧的，朱双放大声音重复问道：“那管家知道你偷嘴吗？他怎么不管管你。”
偏房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黑影裹着被子站在窗前往这边张望，朱双瞳孔微缩，辨认出来是刘大，大概被她们吵醒了。
“如笙姐你没事吧？”刘大手比成喇叭状虚喊道，怕把别人也吵醒了。
如笙还有点意识，一见刘大，脸上的阴翳蓦地加重了，兴意阑珊地说，“再不进屋，热气都散啰。”她擒住朱双，刚才不肯进屋，这时反要拉朱双进屋。
都喝软了？朱双感到如笙的臂膀像软得像泥，她扶如笙进屋躺下，回身来关门。
刘大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了门槛外，披着件厚袄子，轻声问她道：“如笙姐怎么了？好久没见她醉成这样了。”
“我也不知道，”朱双说，起了个心眼儿问道：“上回如笙姐喝烂是为了什么事？”
刘大低着眼略一思忖，面上绽彩道：“嗨，那天我们陪如笙姐喝得可高兴了，老爷说要纳她做妾，她一高兴就请大伙儿欢了一晚上的酒，闹得通宵达旦。”刘大说完，神情中浮现出几丝怀念，憾憾道：“可惜现在夜夜都有宵禁，连酒楼陪客的巴坦舞姬都抱怨无聊，前些天离开长安回巴坦去了。”
“刘大哥，今天如笙姐喝醉的事，麻烦你替她保个密。”朱双回头望望里间，继续说：“你也应该感觉得到，她今天一个人去喝闷酒，定不想让人知道她的烦恼。”
“知道了，知道了，这还用得着你说？”刘大翻了个白眼说：“那你一个人照顾得来吗？要不我把蓉儿叫起来？蓉儿口风紧，不会乱讲的。”
“刘大哥你放心，我一个人就能把如笙姐照顾好。天这么冷，蓉儿起床不容易，你也赶快回去睡吧。”朱双将刘大劝走，关上门，
如笙一双脚露在床外，朱双一边替她脱鞋，一边琢磨起如泰的鞋码尺寸。都是一个样式的鞋子，如泰姐的脚好像比如笙大一点宽一点。她想以后若有空闲，帮如泰做一双鞋答谢，拿张赫郎的妆奁借花献佛，诚意不够。从前她在朱府一门不出二门不迈，没学到什么本事，只对自己的绣工很有信心，她娘还曾拿她绣的荷包送过几位小姐。
“你放心，跟我一起住，没、没人敢欺负你！”如笙囫囵道。
这句话应该是对我说的，朱双有点感动，管家虽与我半个乡亲互称，但如笙长这么大从没去过渝州，如笙昨晚肯与我共榻已经算讲情面了，想不到今日特意安排我住这正房，竟是梗怀程二非礼我的事，有心护我周全。莫不是感同身受，推己及人？程二对我，犹如老爷对她？
朱双低着头，不愿深想。
她伺候如笙清洁完毕，又费力地帮如笙脱外衣。她这个小不点要将一个成年人要翻来覆去地，委实折腾。朱双跪在床上，扇扇鼻子，如笙身上的酒味臭得熏人！
如笙已经在去周公府的半路上了，朱双突然想起还有重事要问如笙。俗话说酒后吐真言，现在正是弄清真相的好时机，虽然贸然问出这个问题有点得罪人，但如笙明早酒醒可能就忘记她这茬了。
“如笙姐，你是不是喜欢女人？”朱双趴在如笙耳边问。假如如笙今晚没醉，她硬着头皮也要问个清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程二给的教训让她知道要提防院子里的男人，当然也不能低估了像男人的女人，她可不想陷入什么不清不楚的泥潭。
“你说什么？！”如笙一打挺坐起来，差点吓死朱双，朱双拍拍心口说：“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女人？”
“你才问得奇怪呢！”如笙凤眼微睁，眼神恍惚，指着朱双旁边的空处说：“我、我要是喜欢女人，我、我爹肯定把我当腌菜腌了……嘻嘻嘻。我只喜欢男人，只是没有男人敢喜欢我……呜呜呜。”说完脑袋一歪，又去了梦乡路。
朱双替如笙盖好被子，如释重负。明日还要早起，她可经不起如笙这样一惊一乍，一哭一笑。虽然明日也不用出工，但她盼了一个月，岂能放过这等上街的好机会。
不如邀上赫郎大哥，让他陪我逛逛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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