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在想，战争中的士兵们在事后想起那些近似于屠杀的场面，究竟是怎样的感想？我不是说那些对着摄像头正直的忏悔，而是说，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突然想起那些血泊和碎肉，是怎么样的心情？有多少人会害怕恐慌或者自责呢？
我想他们大多是和现在的我一样，只觉得这是那个时段那个记忆里再正常不过的事，手刃那些敌人就和踩死了一只蟑螂一样，甚至只会增加奇怪的荣誉和自豪感，因为杀人这件事情，一旦被允许了，就和所有事情一样自然了，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我叫许瑶，是第七中学高二三班的一名普通的高中生，没什么很夺目的优势，也没什么非常惹眼的缺点，就和所有同龄的大多数一样，每天浑浑噩噩地混在学校，肆意地挥霍着青春。
大概也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因为是作为阴暗面，我唯一能被称之为特点的地方却只能深深地隐藏起来，不为人知：我是一个被上天宽恕的杀戮者。
第一次杀人是我十四岁的事情，那是春夏交接的一个晴天，晕染开的蓝色墨水般的天空上浮着几朵松软的云，我和沈佳沫靠在五楼天台的矮栏上，一边喝着汽水一边肆意地享受着午后温暖的阳光。
沈佳沫是我初中最好的朋友，我们无话不谈。那天，她又一次告诉我了一个他的秘密。她眨着她那双黑水晶般明亮的眼睛，脸微微地红着：“瑶瑶，我和你说啊，我跟张子辰在一起了。”
我有些惊异地看着她，哪怕我早就从各种传闻和她的举动里看出端倪了，但我还是惊异地看着她。张子辰是我们班最好看的男生，沈佳沫是我们班最好看的女生，他们在一起似乎是言情小说般美好动人的故事。
所以我将惊异的目光收敛起来以后，温柔地握着她的手笑了起来：“果然！我就知道你喜欢他！”
沈佳沫稚嫩的脸庞上，从皮肤深处映出了薄红，害羞地将目光瞟向了地面，纤长的睫毛落下来半遮住了她好看的眼：“没那回事啦……就是觉得他还挺好的所以就……”
沈佳沫这句话并没有说完，因为我在她说到一半的时候，用那双温柔地握着她的手，抵在她胸口将她推了下去。只有她半截身子高的栏杆顶端尖锐的部分划破了她背部的校服和皮肉，她就像一只已经被喝完了内容的易拉罐，翻过栏杆，只四肢扭曲着停留在我眼前半秒，便疾速下跌到了地面，成了一摊支离破碎的死肉。
我并不是一时冲动杀了沈佳沫。事实上，在我和她近百次一起在天台上吹着凉风的谈笑中，我也已经在脑海中近百次地想象着自己要如何把她推下去了。
我并不讨厌沈佳沫，相反我很喜欢她，因为她就是那么一个纯洁善良而优秀的女孩子，理所应当的让人喜欢。但我也并不嫉妒沈佳沫，我至今说不清我为什么会想要杀她，也许只是因为天台那个位置在我眼中就是为了把谁推下去而设计的，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就像是后来在一次通用技术课上，我拿着分发到的一把大剪子，看着它尖锐的部分就认为那是用来捅进人的身体中，穿透心脏的，所以我就这样做了。我拿着那把剪子戳进了我身边最近的一个男生的胸口，看着血从如泉眼般的伤口涌出来，染红了整把剪子，比附着在上面的铁锈更加鲜艳的红让乌黑的两刃看起来重新充满了活力。我知道我是对的，这把剪子天生就是凶器，它渴望着血液，所以我就把它插进了人体内的血液泵里，就像是把书收进书包一样简单而正常。
而似乎是相同的道理，我杀了人这件事似乎也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人来追问我，没有人来责怪我，甚至也没有人认为这件事有什么不妥，就好像“被许瑶杀死了”这个死因和“心肌梗塞”一样正常而没什么可追究的，在大家眼里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做了再平凡不过的事。
沈佳沫的尸体坠落在学校教学楼和操场之间的隔道上，我在天台上听着楼下学生魂飞魄散的尖叫声，用随身带的纸巾擦拭掉了栏杆尖部留下的血迹后扔进垃圾桶里，转身回了教室。
沈佳沫的死讯迅速传遍了整所学校，同学们纷纷讨论着这件事的时候，我只在座位上写着数学作业，偶尔能听到旁边女生传来嘤嘤的啼哭。班主任只交代了一句话就跑去事故现场，我看到她故作镇定强忍着几乎害怕到要哭出来的表情觉得这个才三十出头的女人很可怜，她一定还没怎么接触过死亡这件事。然后，我又觉得沈佳沫很可怜，她就这么死了，而且死的非常难看。
那天学校因为处理这件事，再加上打算缓解看到那一幕的学生的心理创伤，放了半天假。年级组长来暂时接替了班主任的位置和我们说了一些注意安全的嘱托也匆匆离去了，同学们收拾好书包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我也下意识地朝着沈佳沫的位置看去，平时我们都是一起走的，而今天她已经死了，就在刚刚被我杀死的。
我终于有些寂寞起来，将书包拉链拉好，背在肩上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对上了另一双寂寞的眼睛。张子辰那双好看的深褐色眸子正在不远处望着我，从通红的眼眶里透出了无比的寂寞和悲伤。我们对视了几秒，他低下头去，我也迈开步子走出了教室。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我却发现张子辰跟了上来，我们谁也没说话，他走在我右边稍微靠后的地方，静默地走着。他身上携带着那种深沉的悲痛慢慢弥散进空气，然后通过呼吸顺着血液流进了我的心脏，我开始陪着他难过起来。
“你下午……有事吗？”出了校门又走过了一条街，他突然这样问道，沙哑的声音里掺杂着哽咽的停顿，高挑的身姿在明媚的阳光里显得有些萎靡，像一朵蔫了的花。
我父母现在应该还在公司里，他们要晚上六点下班后才能回家。所以我诚实的摇了摇头，告诉他：“没事。”
“哦，我也没事……”他这样不知所谓的回了我一句，我并不知道该接什么，所以没再说话。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说道：“我们去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
我有些诧异却还是答应了，因为我也不知道现在回家要做些什么，我不像同龄的孩子那般喜欢玩电脑，也并不想写作业。
张子辰带着我走进了两条街后的一家奶茶店，整体黑白风格的装潢让这家店显出一种别致的艺术感。我来过这里，之前如果我和沈佳沫兜里有足够的现金结账，我们两个就会在这个地方一边喝着奶茶或者柠檬汁，一边写着作业继续再学校的话题。
我和张子辰对坐在小圆桌的两边，他点了一杯西柚汁，我还是要了平常喝的招牌奶茶。我知道他一定也和从沈佳沫来过这家店，因为点单的时候店员姐姐看着我们俩坐在一起，眼中有种说不出的异样神色。
“今天那个小妹妹没来啊？”店员姐姐把奶茶端给我的时候果然这样问了，还有意无意地瞟了瞟对面的男生。
我低下头装作很悲伤的样子没有开口，于是有几秒钟压抑的沉默，最后张子辰用他沙哑的声音解释道：“她出了意外……”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我用余光看到了店员姐姐脸上的错愕和歉意，她伸出手揉了揉张子辰的头发，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过了一会儿，我们的圆桌上多了两份水果冰激凌，是店家送的。
那是我上了初中第一次看到男生哭，和我小时候印象里男孩子那般大声放肆的哭闹是不一样的。我看着张子辰一边佯装着若无其事地低头喝着果汁，形状姣好的眉却紧皱成一团，深色的眼中氤氲起泪水将瞳孔折射出琥珀般的光泽。他的嘴角略微地向下抿着，颜色发白的唇彰显着他因咬紧牙关而过度的用力，这种神色让他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被悲伤胶着住的状态里。他越是尽力忍耐控制，痛苦就越是将他包裹的更紧，直到将他逼到一个临界点——积酝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超过了下眼睑的承载力，甚至没有贴合着脸颊流淌而下，却是啪嗒地直接摔在桌面，溅起了细小的水珠——就想起从天台上跌落的沈佳沫一样，支离破碎。
于是他哭起来，一开始只是用拇指用力抹掉眼角不停掉落的泪滴，再后来便把精致的玻璃杯推到桌子中央，枕着胳膊把脸埋在臂弯里，静悄悄地哭起来。我看着他因抽泣而略微起伏的背，突然觉得这个男孩子如此的弱小，这种与他平时的嚣张强势、玩世不恭完全相反的弱小让我提起了兴致。
被痛苦蹂躏着的张子辰沉浸在极度的悲伤里，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内心那种被撕扯着的疼痛，就像是被扼住喉咙却只把持在能维持挣扎的程度，不轻不重的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实在太过残忍，我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做着这样的想法。也许他叫我来这里并不是因为他以为我作为沈佳沫的朋友能够体味他的痛苦，他不必在我面前隐藏，也许他正是想让我结束他的痛苦才对我显露的。
我吃净了最后一口冰激凌，讲玻璃制的矮杯用力砸在地上，玻璃与大理石地面接触而发出清脆破裂声吸引来店里并不众多的目光，我弯下腰从那一堆碎片里捡了一块较大的，拿在手里。
我没有杀张子辰，或者说，至少我当时并没有杀了他。
当我将那块本打算插进他喉咙的碎玻璃捡起来的之后，我看见他抬起头来，那双饱含泪水而剔透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温柔的色泽，就像是小时候被母亲爱抚那般轻柔的暖意，他看着我，几乎没有声音地关切着：“你别拿它啊，别扎了手啊……”
于是我把手里的玻璃碴放下了，他的关切给了我一个不杀他的理由。张子辰招手把店员姐姐叫来，让她帮忙收拾了满地的狼藉，先是道歉又替我垫付了杯子的赔偿金。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强撑起精神从绝望里暂且抽出身来做完这一切，就像是看见悬崖峭壁上开出了一朵并不惹眼却生机盎然的花。
那天我们相对无言地在冷饮店坐了很久，一直到夕阳西下才踏着微醉般艳红的余晖各自往家的方向走去。告别的时候，我们对彼此都留了一句话，现在想来是格外的讽刺。
他对我说：“你不要太难过了。”
我对他说：“你要好好活下去。”
之后的日子波澜不惊到令人觉得惶恐，教室的电扇孜孜不倦地搅拌逐渐升温的浑浊空气，而我们也就在这浑浊中一日一日地淡忘了那个死去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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