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日，还是个大晴天，上午的阳光隔着白纱窗帘落进来。
欧式公主床上，何唯拥着淡粉色真丝被，闭着眼，眼皮下眼珠微动，睫毛忽闪，像是在做梦，又像是被明晃晃的光影打扰。
床头闹钟忽然爆响，她皱着眉伸出手摸了几下按掉，想要来个回笼觉，却有比梦更有冲击力的画面冲进脑海，仿佛还能闻到血腥气，她蓦地睁开眼。
下一个动作是摸脸，回想着昨晚把朋友们送走后，回房照镜子时脸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只想骂娘。
刷牙的时候，何唯还在愤愤地细数那个人的罪状。
开辆破车横冲直撞，践踏花花草草，毁了她的生日趴，让她的朋友们受到惊吓，让她没了面子。还有那么贵的生日蛋糕，她自己都没吃上一口。
她一抬头，看到镜子里的一抹白色。
立即一阵肉痛。
这是最不可饶恕的一桩，那么好看、那么贵、关键是还能让她小秀沟壑小露性感的裙子，嘉扬哥还没看到一眼……想到这里，心弦被狠狠一拨。
昨晚，直到处理完一切已经后半夜，陈嘉扬也没能现身。电话倒是打过来一通，但那会儿正是人仰马翻的时候，何唯没听到，她后来回拨，又没人接，只在零点之前收到他发来的一条短信，说对不起，祝她生日快乐。
她没回复。她就是这么狭隘，就是小心眼儿。
被他放了鸽子的生日，她根本不快乐。
何况，还被那个衰神吐了一脸血。
何唯恶狠狠地想着这些，手上动作就不由加重，所以等她喝了水漱口时，发现牙龈被她刷出血了。又是血。
她重重放下漱口杯。妈的妈的妈的。
何唯换好衣服下楼时，何天奎已经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了。
四十多岁的男人正是好时候，底子本就不错，加上精心保养和打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他身上不仅有着生意人罕见的儒雅气质，还有经年累月沉淀的从容，哪怕天塌下来的大事，也不会让他皱一下眉头。
听到脚步声，他盯着报纸头也不抬道：“小懒虫终于舍得起来了？”
何唯没应声，懒洋洋地走下楼梯，来到沙发前重重坐下，打了个哈欠，脑袋歪在父亲肩头，这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那个人还活着吗？”
何天奎把报纸重重一抖：“别乱讲话，那是你周叔叔。医生说是伤到了肺叶，很危险，再差分毫可能就真抢救不过来了。”他说着看一眼腕表：“昨晚也没说上几句话，一大早挂了一瓶药，这会儿应该醒了，你跟我过去看看。”
“啊？”何唯不愿意。她不想再见那个衰神。一眼都不想。
“我不去，我怕。”她夸张地伸手捂住脸。
何天奎不解：“怕什么？”
“血光之灾。”
何天奎无语。他对这个女儿宠溺至极，但是关键场合却毫不纵容，拉下她挡眼的手，顺势握住手腕：“长了一岁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任性，起来，别让人笑话我没家教。”
何唯这才不情愿地起身，踢踢踏踏跟在父亲身后。
二楼客房。
进门后，何唯的视线被父亲宽厚的后背挡着，她暗暗祈祷那个人最好还在昏睡中，就听父亲惊喜道：“醒了？”
那人已经醒了，正撑着起身，开口时声音微哑：“大哥。”
何天奎快步上前阻止：“别动别动，当心伤口。”
“给你们添麻烦了。”
“快别这么说，都是自家人，有事儿就该回家来。”
何天奎说完回头：“小唯过来，叫周叔叔。”
何唯挪着步子过去，一抬眼，那人目光也扫过来，似有收敛，不见昨晚的那种犀利感，但是何唯对他的“见面礼”实在是……印象深刻，所以被他这样看着还是不舒服，手臂汗毛都有竖起的迹象。
但她又不甘示弱，索性下巴一扬，大胆回视。
那人微愣一瞬，目光迅速上下几个来回，像激光扫描仪一样把她给扫了一遍。
“还记不记得，周熠叔叔？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何天奎没注意到这两人的小小“交火”，笑呵呵地提醒女儿叫人。
何唯一阵心塞。
她最烦父母介绍长辈客人时用这个句型。什么抱过，尿过……毫无新意不说，还无视人权，不懂事时被各种折腾不算，大了还得为儿时糗事买单。
还叔叔？这么看着也没比她大多少嘛。
虽然这会儿气色明显好了些，收拾干净了看着人模人样的，但也掩盖不了的他的本质——衰神。哼。被他抱过，还不得倒霉一辈子。
可是在父亲“殷切”的眼神下——
“周叔叔。”这一声叫得比梅干菜还要干，不情愿至极。
周熠宽容一笑：“昨晚吓到你了吧，抱歉。”
何唯没应声，假装没听到父亲的咳嗽。
她不会说没关系的。本来就有关系，很有关系。
“昨天是你生日？”
“嗯。”
“生日快乐，改天补给你一份礼物。”
何唯很意外，尤其是他说“生日快乐”四个字时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吹来一阵风，让她的心跟着忽闪了一下，转念一想，不能被敌人的糖衣炮弹蒙蔽，立即回道：“如果是二斤狗血之类的礼物，还是免了吧。”
“小唯。”何天奎这回是真动了气。随即又一脸歉意地向周熠解释：“这孩子，被我跟她妈妈给惯坏了，总是口无遮拦，让你见笑了。”
“怎么会，童言无忌，真性情。”
“都二十了，早不是小孩子了。这样直来直去，以后进了社会，有的苦头吃。”
何天奎不由叹口气，天塌下来他都未必当回事儿，但是这个掌上明珠却总有本事让他情绪波动。他起身道：“你好好休养，有什么需要只管提，这里的保姆看护随便差使，千万不要客气。”
周熠点头。
何天奎拍一下他肩膀，转过身时又盯了女儿一眼。跟来时一样，何唯跟在父亲身后，出门前鬼使神差回头，果然撞上那人视线。
本是意味不明。与她的视线交接后，又似添了分笑意。
她心中愤愤，真想给他来个“真性情”又充满“童趣”的鬼脸，忍了又忍，还是皱了下鼻子。关门时又用了点力气。
“爸爸，他要在咱们家长住吗？”
何唯一路跟着父亲来到书房，门一关上就迫不及待问出口。
何天奎闻言眉头一皱：“又‘他他他’，说过几次了叫叔叔，周叔叔。”
何唯撇嘴：“我不喜欢他。”
何天奎一挑眉：“为什么？”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不喜欢一个人就是不喜欢，给他找理由都浪费我时间。”
“小丫头片子，歪理邪说倒是一套套的。”
何天奎坐进大班椅，开始处理公务，何唯姿态散漫地靠着桌沿：“我觉得他……那个周熠，不像是好人。”
“好人坏人你用眼睛就能看出来，警察都不用工作了。”
何唯换了个姿势，撑着桌面，手托下巴煞有介事道：“我有直觉，爸你没听过吗，女人的直觉是很灵的。”
何天奎已经不理她，低头翻开文件看起来，她自顾自地继续：“我昨晚听医生说，他中的是枪.伤。”
何天奎立即抬眼：“什么枪伤？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别跟着掺和。”
“那就是真的咯？”何唯眼珠一转，“什么样的人才能中.枪啊？”
她左右看一眼，压低声音：“他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该不会是得罪道儿上的人了吧？不对，没准他自己就是个黑.社.会，搞不好是个通.缉.犯什么的……”她被自己的猜测吓到，神色变了变说：“我们要不要报警？”
何天奎啪地扔了手里文件，吓了何唯一跳，伏在桌上的身子立即直起。然后就听父亲语重心长道：“你周叔叔的父亲跟你爷爷亲如兄弟，你周叔叔跟我也是情同手足，你以后对他尊重点儿，不该讲的话别出去乱说。”
何唯噘着嘴吧，闷闷地回到自己房间，走到床前拿起手机，翻看了几条未读信息，都是各种送祝福，顿时有些泄气，把手机扔回床上。
紧接着把自己也“扔”到床上。
其实她也知道，她老爸是个明察秋毫的人，家里的事根本轮不到她来操心。而她之所以对这个衰神斤斤计较，除了他昨晚的一系列罪行，还有就是迁怒吧。
因为另一个人不仅失约，连像点样的解释和道歉都没有。
虽然这些年陈嘉扬的情感动向都被她牢牢掌握，而且他身边出现次数最多时长最持久的女生也只有她一个，两家人也都有做亲家的意愿，但她还是感觉不安。因为他们在一起时的相处模式，他对她的那种爱护和随意，更像是亲人间的感觉。
关键是，他们牵过手，却没接吻过。
倪佳佳曾经给她分析过，从陈嘉扬这些年也没个正经女朋友来看，他对她是有意的，他一直在等她，等她长大。只是俩人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倪佳佳引用不知从哪本小言里看到的一句台词：看到你的躶.体他都没感觉。
所以，倪佳佳出招：你要让他看到不熟悉的一面。
昨天她精心准备，就是想让他看到不一样的自己。她昨晚许的愿望就是希望在二十岁这一年，爱情明朗化。结果……生日被毁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那个愿望会不会实现。
想到此，何唯再次磨牙。
周熠。
她对这个人当然是有印象的。
不过他以前跟现在可大不一样。
那时候的他皮肤白净，高高瘦瘦，嗯，虽然当时他也只是成长中的孩童和少年，但对她来说，他总是高的，要仰视才行。他的头发很短很黑，很整齐，衣服也总是干净整洁。话不多，但是眼睛很亮。待人客气有礼，但似乎又时刻保持着距离，让人无法真正接近他。如果用季节来形容，陈嘉扬是春和夏，而他是秋和冬。
当然这都是成年后的何唯才能得出的结论。
其实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因为父母都忙工作，她小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南方外公家度过，等她回来时，他又开始住校。等她初一那年从暑期夏令营回来，家里保姆说，周熠走了。
她当时很惊讶，根本无法理解。因为他父母早就相继离世，也没听说过有什么能投靠的亲人。况且，她爷爷生前对他视如己出，虽然没有正式认为养子，但何家上上下下早已默认他是家中一员。
她还特意问过妈妈，妈妈只说不清楚，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爸爸说，他已经成年了，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那一年，他十九岁，大学还没读完。
十几岁少女的世界，现实与幻想交错，烦恼和快乐一样多，一茬又一茬的，这一点疑惑和惦念很快就被驱散。说到底，他们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几乎没有交集。
如今，在时隔七年，而且是杳无音讯的七年后，这个人忽然又回来，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还是以这样别开生面的方式……
熟悉的旋律响起，打断何唯的思绪。
她心情一跃，这是专门为某人设定的铃声。她有意让铃声多响了几遍，接听后也不开腔，就听那边语气诚挚道：“小唯，对不起。”
“……我在楼下。”
何唯心头一跳，立即起身，走到窗前，果然看到陈嘉扬站在下面，仰头看她这边，一手放在耳边，另一只手冲她用力挥两下，脸上是熟悉的温暖笑容。
即便是一天凉过一天的深秋，这样的笑容也能让人如沐春风。
何唯没有像以往那样，毫不矜持地冲下楼或者挥手回应，而是在心中想，她大概就是沦陷在这样的“春风”里，从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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