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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柳湘元与卢晋秋二人在陆正仙那里一住便有二十多天，将有一月。二人自上次江月楼相识以后，便意合情投，结成了没齿之交，同定归隐之约，并打算归隐以后，共同遍访名川大山寻仙求道，希有所遇。主意打定，便欲辞别主人，作离别意。
这一日风清气朗，朝天和旭，二人起一大早，整顿行装，与主人作别。陆正仙意甚依依，道：“二位侠士即来，何不多留些时日，出行也不必急于一时。”卢晋秋道：“我二人自到此处，留连已过半月，多有叨扰，又劳主人家多费财赀，心中甚感不大好意。前两日我与柳兄便有意请辞，只是当时看主人生意颇是忙碌，一时未得有便，故此拖曳至今。昨日我二人思索再三，都觉得不如趁此烟花未谢之机，天气尚未暑热，宜踏春早行。”陆正仙意虽不舍，但坚留不住，也只得作罢。于是便命仆役请来张跛子与释智圆，在十里长亭之中，为柳烟与卢晋秋二人治馔践行，二人答谢不已。
长亭十里，傍一小湖而建，湖边春草盎然，芦苇青青。另有三五垂柳长在四周，依亭而树，如环抱之状，将小亭围在其中。柳絮飞洒如雪，飘入湖中，碧水为之微荡，粼波逐漾。时正值春暮，杂花满地，晓月高升，春光融融。景色之美，自成图画。五人环坐于亭中，互叙心中之语。交杯换盏，惜别之辞，亦是老生常谈。
一阵酒食之后，杯盘已尽，陆正仙各送二人十金，以备路上之需。二人以身上尚有余财，不欲领受，只是不忍辜负了主人的一番好意，才各取一二金放于包袱之中。另又各取了一些时果干粮，以便在路上食用。张跛子与释智圆又各有所赠，二人也是择其一二收下了。陆正仙道：“我还有一物送与二君！”柳湘元问道：“是什么东西？”陆正仙于是命童仆捧上一物，原来是一卷画轴，对二人道：“那日观你二人斗剑，甚是精彩，如梦如幻。我当夜便依着二侠舞剑的模样，作此剑客图，并请无外禅师依画赋诗，并书于上。今日二位远行，正好以此相赠。”柳湘元双手将画接过，展开来与卢晋秋一同观看，只见画上绘有二人图像，临风试剑，影射青山，飞姿卓越，果真好手笔！再看画纸一处，上书一诗，乃为七绝，名为《观剑客图》，正是开篇引用之诗，字如流云，隽永非常。二人观罢，连叹妙绝，这才将画收了放好。
于是三人与二侠执手相别，不舍之情难书。释智圆与柳湘元二人本是故识，彼此间数年不一相聚，本就觉得相见时短别时长，如今眼见又要与好友作别，更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不觉间心内戚戚然，陡生离别之感，于是作别离诗一首，以赠二人，诗道：落花随流水，流水载我情。我情浓依依，依依惜别离。君今踏春行，行时长亭语。语罢双泪洒，洒入芦柳中。二人听罢，亦是泪洒长亭，与三人相别。春风拂柳，朝霞初上，春鸟时鸣。二人背起行囊，泪意潸然，一路向南而发，不忍一顾。这边陆正仙三人也是驻足而视，直到二人背影消失于天际，方才回过头来，着人收拾了残宴，一同回去。不提。
且说卢晋秋与柳湘元二人春日行走，脚程疾快，不几日便走了有三二百里远近。这一日日影西斜，正走间，忽然望见一山，苍翠不已，正当前路。二人一路行走，也没有见到什么好山水，正患无景可观，恰逢此山当路，不禁喜不能收，心想此山看上去与平时所见青山虽然无多出奇之处，然足以慰沿路乏闷。说不定山中多有好景，只是因之尚远，还不能得见而已。于是二人便沿着小径，一路向此山而来。
刚至山脚，忽然间阴云四合，狂风骤起，山雨欲来。二人不料天气竞变化得这样快，还来不及躲避，浽溦已降。一时间雨溅山花，珠迸翠叶，淅沥之声，不绝于耳。眼看雨是越下越大，二人无处躲避，只得把包袱抱在胸前，以免淋湿，然后低头俯首而奔。正跑之间，忽然看到前面数十武之外，似有石阶，石阶尽处，隐约有一破庙，正好可以躲雨。二人欢喜非常，径朝那破庙跑去。好不容易跑到那里，身上早已经淋湿大半。看那破庙，样式古旧，败旧不堪，有门无窗，天光不进，十分的阴湿。里面蛛网四结，虫蚁满布，地上也是坑坑洼洼，不甚平整。看此情景，只怕是已经数十年没有人在此住过了。庙中倒也简陋，只供着两尊神像，都是呲牙咧嘴，怪眼圆睁，手持兵刀，凶态毕露，其情可怖，也不知是何方神圣。另有一个硕大的香炉置于两神像的前面，上面散乱的插着几根未烧尽的檀香，细看之下，正好五根，恰是三长两短。正对香炉的地上，摆有两个蒲团，都是破旧不堪，一个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另一个却不甚脏。另有桌椅一二张，却早已残断，腐朽至极，亦是烟尘平布，不能下坐。
二人刚一入内，便觉鬼气阴森，不寒而栗。此时再见到此种荒芜破败的情景，尤其是那三长两短的檀香，更是面面面相觑，不知是何征兆。若非为躲避风雨，定是不肯到此处来的。眼看外面大雨倾盆而下，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二人也是只能暂时栖止于此，不能他往。于是二人就在神像前面的地上胡乱的打扫了一番，又拿来那两个蒲团，随便扑弄了几下，一人一个，能够勉强坐在地上。卢晋秋又找来残桌断椅，生上了火，庙里立即光亮了起来，阴湿之气也顿时少了不少。二人一路奔驰，不料会遇此大雨，雨下不停，也无他事，便围火相对而坐，谈起天来，不久便困意缠身，各自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正睡得香熟之时，忽听见门外喊声震天，人马嘶鸣，声音时近时远，有时隐没于风雨之中。二人也被惊醒，相顾茫然。惊疑未定之际，忽听有数人脚声急促，甚是杂乱，正朝庙这边走来，边走边说。二人恐被发现，便互相示意，迅速将身隐在一旁，分别躲在神像两侧。刚一隐毕，便见有四五人拥入庙内，围坐起来，阴暗中也看不清他们的相貌。天光暗淡中，只见几人似着军衣，虽自风雨中来，身上却是滴水不沾，也未见他们穿戴有什么雨具。二人虽感奇怪，但也只噤声不语。中间一人甚是高大，似是头领，口中囔囔不止，却听不甚清在说些什么，分别指点其余四人，仿佛在分派任务一样，只听见什么“三百”“五百”之类的一言片语。未几，吩咐已定，五人便速速离去，其声渐远，柳卢二人才从神像之后探出身来。
柳湘元道：“方才那五人深夜大雨出没在此处，不知是何人，深夜来此，必有蹊跷。”卢晋秋道：“我也是如此想法。只是看他们身上穿的似是军革，现在外面又时而有冲杀之声传来，若非此时外面有两军正在交战？”柳湘元道：“必不是如此。如今天下昌平，并未听说将有战事。况且此处是中原腹地，若有战事，为何周边城镇未曾听人说起。”卢晋秋点头道：“你所言甚是有理。如此说来，此真是咄咄怪事。现在你我二人已无睡意，不如就跟去察看一下如何？”柳湘元道得一声：“如此甚好，我也是正有此意。”说罢便一同出得庙来。
就在两人方才说话之时，庙外业已风停雨定，此时出得庙门，只见月色清明，遍洒全山，山鸟时而幽鸣，清音畅耳。月影之下，树阴婆娑，斑驳陆离。只是景虽怜人，但山谷之中的喊杀之声却又比刚才大了不少，惹得两人无暇观顾。二人寻声而去，借着月色澄澈，脚下步履也颇是不慢，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处山崖陡壁的旁边，喊叫之声也是越来越清晰可闻。二人检得一处，视线甚佳，正好可以将对崖及崖下之事一览无余。
明月高挂于空，正处在两崖之间。只见两崖夹着一条道路，约有数丈宽，有两军相接于其中，各持刀戈枪戟无数，来往冲杀不已，声噪九天，山中猿鸟不敢稍鸣。两军首领各挥其师，鼓进不止，将士死伤无算。观其兵之进退生死，短刃相接，互为械斗，勇而进者有之，怯而退者有之，未曾杀敌而身死敌手者有之，先杀敌而后为敌所杀者有之，为己军误杀者有之，假死者有之，假死而后真死者亦有之。再观其伤与全，有完好无损者，有断首者，有断一二肢者，有四肢皆断者，有首虽断而未遽死而依然与敌相斗者，有首断肢残而依然相连者，有血涌而不止者，有仅损皮毛者，反正种种战斗之状，惨烈非常，不一而名。忽而两侧山崖之上，弓弩万千，簇然齐发，如泻飞雨，如下流星，有中者有不中者。又有落石无数，轰轰然下，大小不一，快慢有别，中者倒地。
不久天将欲曙，两军各自鸣金，尸积如丘，血染土石殷红，忽皆不见，仅林木苍葱，山青日丽而已。卢晋秋叹道：“此必古战场！我昔年行侠之时曾听人讲，凡古战场，往往于夜中忽现兵马千万，往来冲杀叫嚣不止，其战斗之情甚是真切，如在眼前，使人往往以为其真，至晓则荡然不见。究其情，盖阴郁之气久而不散，遇时机而自演罢了。”柳湘元也点头称是，道：“我也听说凡是古战场，往往是千百年来反复不止的重现，也可见得鬼气阴阴，甚是可悲可叹，可惊可怖了。古往今来，大小之战不可胜数，战死之人亦是不可胜数，大多是不留姓字。最终不过是衰者伤情，逝者殒命，痛者亲朋，而富贵者将相而已。”说罢不禁喟然一声长叹。卢晋秋也有所感，想起前人曾有“天地为愁，草木凄悲”的吊古战场句，亦是恻然一叹。不知当年鏖战之时，明月当空之际，是否也会有人如此吁嗟，到底战之为何，又为何而战。
两人双双抬头望天，只见晓月将残，霞日初升，微风拂袖，林鸟振翅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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