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青花练 > 第二话 破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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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广阔的金辉照耀人世间,放眼全是金色——金色的波浪,金色的天空。可那不是金色的庄稼——庄稼死在铁蹄之下。

    没有一块平坦的路面,偶尔能见到青砖路,像残败的鱼鳞,刻满马蹄深深浅浅的印记。田野被杂草霸占了,秋意主生杀,却杀不了反动的杂草,反而叫它们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它们铺天盖地地蔓延,恨不能咬碎所有的庄稼。

    常遇到一些流浪百姓,龙瑜和龙若若心地慈悲,想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把身上的干粮分与他们。

    一个八九岁的小儿因为病痛躺在藤蔓丛中哼吟,声音不大,却正好叫他们那颗慈悲的心听见。

    龙瑜顾不得被藤蔓划伤腿肚,像个披荆斩棘的勇士一样,前去救助他。

    “你怎么了?”龙瑜摇摇他的身子。

    小儿目光迷离,听见人声,渐渐睁开眼睛。

    “你们是谁?”他用极度虚弱的语气问道。

    “我们是来救助你的,你受伤了吗?”

    “饿,我只是饿……饿……”

    “若若,快!快拿馍馍来!”龙瑜一手托起那小儿的身子,一手伸向龙若若。

    “哦!我这就取!”龙若若解下包裹,坐在小儿的身边。

    “别噎着了,这儿有水。”

    龙瑜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估摸着有三天不曾进食了。他脸上有两道发黑的伤疤,头发蓬松而散乱。龙瑜细细地盯着他的脸,这脏乱的外表并不能遮掩他稚气未脱的瞳孔,他的眼睛正一丝不苟地享用着那块干硬的馍馍。龙瑜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一朵纯白的云,还有倒映着的淡蓝的天空。

    “你家住何处?”“我没有家。”他自顾自地啃着手中的馍馍。“没有家?那你的家人呢?”“死了。”“死了?”“被金兵杀死了。”小儿语气淡漠,似乎并不为此悲伤。

    龙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凝语片刻,他抬头看着龙若若。龙若若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要是没有去处的话,跟我们一起走吧。”

    他把手指都舔干净了,也不肯放过唇边的残渣。

    “跟你们走?去哪儿?”

    “去临安,去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

    “临安?那——去了临安,我就能不饿肚子了么?”

    “不会饿肚子了!临安有许多好吃的,还能叫你住上不错的房屋,也不用睡在荒郊野外了。”

    “真好!我跟你们走!”

    太阳快落山了,三人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只好继续行路。

    “太阳都下山了,这周围的人家怎么还不生炊烟?这让我们到哪儿投宿啊?”

    一块石头硌了龙瑜的脚,他抬腿一瞧,发一句牢骚,把磨得渔网一样破烂的草鞋踩到上面,用力地来回蹭了几次,最后把它踢开。石头为了躲避龙瑜,滚了老远,却没能在广阔的土地上藏身。

    “我认识那家的老爷爷!我带你们去他家投宿!”

    顺着小儿的手指看去,终于发现了一阵黑烟,消散在弥黄的空中。

    “你认识那家的主人?”

    “嗯!我以前去那家讨过食,那老爷爷给了我一个饼吃。”

    “太好了!那就带我们过去吧。”

    小儿带着他俩找到一座茅草屋,茅屋简陋,由松散的木桩堆砌,由枯草垛顶。

    龙瑜敲敲门,屋内的声响立刻静了下来——似在疑虑,又似在窥探。门被轻轻地拉开一道细缝,后面摸出一只眼睛。那眼眶近于干瘪,枯草一样的稀发植在头皮上,眼神中吐露出的不知是悲伤还是恐惧。

    “老爷爷,是我!”

    他把目光低下,看见了那小儿。

    “哦!是你呀!怎么?又饿了,来讨食了?”他并不把门打开。

    “老爷爷,我们没有地方住……”小儿的眼神忽然暗淡无光。

    “那他们是你什么人啊?是爹娘吗?”

    “不是!他们救了我的性命,我要报答他们!”

    “老人家,我们是途经此地的行人,找不到去处了,想在这儿借宿一宿,不知能不能……”

    老人又露出另外半只脑袋,瞅了瞅龙若若身后的龙瑜,打量过一番,看他们不像官兵,也不像是金人或蒙古人,才把门打开了。

    “屋子可真小!”龙瑜抱怨道。龙若若转身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屋子真不大,卧室厨房连在一起,老人的妻子就躺在屋角的床铺上。

    “贱内多年前就瘫痪在床,不能起身向两位行礼,真是失礼了。”

    龙若若看了看她惨黄的面容,没有应声。

    “二位先在这儿坐一会儿,老朽去准备晚饭,饭食单薄,还请……”“不打紧,我们都是行路之人,能够充饥就很满足了。”龙若若打断了他。

    老人拉开屋内一角的帐子,那里便是厨房。

    龙若若将包裹挂在墙上,她望见龙瑜坐在椅子上出神,似乎在思索什么心事。

    “哥哥,我们出去散会儿心吧。”

    星星眨着疲倦的眼睛,将黯淡的怜悯的目光洒在大地上,让人觉得窒息昏聩。

    “哥哥。”“嗯?”龙瑜转过身看着她。

    “他们真的……”她顿了一顿,“真的太可怜了……!”

    “是啊!从那老头子的话里,我听得出他以前是读过书的。可为何一个读书人会落到这步田地?连那菜地里蠕动的虫子都比不上!”龙瑜说这话时,捏着拳头,有些愤慨。龙若若没法接下话,默默低头走着。

    “他日我若飞黄腾达,定要改变他们的命运!”

    回到茅屋的时候,老人已经在门口候着了。他那短小的身影在平常根本舍不得燃起的油烛昏黄的光芒下显得十分虔诚。龙若若的鼻尖发酸。

    老人端出一盘半生不熟的芋头,还有三双木头削成的筷子,让他们将就着吃。他则盛了另一小碗,端到妻子身旁用手喂食。

    “陋室狭窄,不嫌弃的话,我在中间隔条帘子,你们将就着住下。”

    “谢过老人家了。”

    翌日,两人起身,发现屋子里一片狼藉,老人正伏在妻子身上痛哭。

    “老人家,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你们!都怨你们!引狼入室!全叫那混蛋盗走了!盗走啦……!”说罢哭得更厉害了。

    龙瑜的包裹也被翻过了,因为没有值钱的东西,所以什么也没丢。

    “这兔崽子!”龙瑜青筋暴涨,为自己被愚弄的慈悲之心倍感愠怒。

    接下来的行程中,他们发现悲哀俯拾皆是。一路的贫民,一路的饥荒,一路的恐惧的眼睛。

    2

    临近临安城,百姓的生活开始改善,大抵因宋朝官兵的庇护。

    路上常能听到小贩的叫唤,有娇莺柔啼的清脆,也有野马高嘶的激扬,更有玲玲戏子唱台戏的花哨。

    城楼高九丈,城外有两队巡逻的士兵,对过往的行人严加盘查。

    龙瑜不怕生,像走进自家大门,大摇大摆向城门走去。

    “嚯!好高一个临安!”龙瑜抬眼望,望城楼上的人儿都成了玩偶一般的小人,踏在云里翔着,雾里蹈着。他看见一座宫殿,是云中人儿翩跹起舞的宫殿。他定住神望,直望得魂儿飞上去,与他们一同乘奔御风了。

    龙瑜呆呆地望着,不由自主地向城门迈去,却被龙若若拽住了的胳膊。

    “你拉着我干什么?”“哥哥,你就这样走过去,不怕被扣下盘问么?”

    “怕什么?!我是宋人!再说我又没犯刑律,身正不怕影子歪!”“这可不行,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好啦,好啦,听你的还不行吗!”

    龙若若让他随着自己身后,跟随过往的行人走向城门。有的汉子长得彪悍,知道过城不易,便走到领头的官差前,使钱买个方便。龙若若紧随其后,当差的看他们相貌端庄,便放行了。

    城内外的景象截然不同。城外饿殍荒田,似人间地狱;城内车水马龙,与当年繁华汴京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街市极狭,只容二辆马车并驾,若是来了大一点的车子,定要有一辆到巷道里去避一下的。道路极尽曲折,大概是小贩们为了争抢生意,故意向路中央占领。于是常有巡逻的兵士来喝一喝,挥着长长的马鞭叫他们后退一尺。小贩们也是识相的,恭谨地让了将将一尺出来,待到士兵巡过后,又纷纷挑着担子拢向路中。放眼望去并不见几匹马,最多的是驴车,赶车的赶得慢,看到人群聚集处便将驴子赶到那里去,交着双臂搁在膝头上,看那眉飞色舞的说书人谈古论今。听到数声鸡鸣,便知道又开始了一场凶恶的斗鸡,遂引了那不中用的老驴前往喝彩。路两边的店面生意旺着,进的,出的,门槛时时被踏着。方在这家吃过白菜炖羊肉的,不久后又见在那家的店内坐着吃饮子。只是女人见得少,怕是天气炎热,女儿家都慵懒,躲在闺房里乘凉避暑。

    龙瑜见到了一个崭新的充满生机的世界,这新的世界叫他欣喜不已。龙若若虽是女儿家,却也掩饰不住心中躁动的喜悦。

    龙瑜找到一家秀旌相招,掩翳天日的酒楼。

    小二出来招呼,他竖起大拇指朝着自家招牌。

    “二位客官真有眼光!咱家的店——临安第一号!名不虚传,吃过才知道!怎样?您请?”小二向着那酒楼的门面做个邀请的姿势。龙瑜冲他这句话,二话不说,把缰绳丢了给他,匆匆上楼。

    “都有什么吃的?”

    “嚯,看来您是新来的主儿。不打紧,这儿有块菜牌子,您随我来看!”

    小二抽出腰间的抹布,在身上掸了一掸,在那上了一层薄灰的菜牌上利索地来回抹了几下,那菜牌子立刻油光瓦亮。

    龙瑜认得这些字,却从未听过这些菜名,他只得挑拣几个菜,让那小二记下。

    一排酒名横现在他眼前:女儿红、竹叶青、杜康、米烧酒、高粱酒、百花酒……

    “这些酒是什么味道?”龙瑜托腮,仿若在脑子绘着酒的香味。

    “这——”小二被他问得犯了难,“客官,这酒的味道我怎的道得出来,须得您自个儿尝了才知道呀!”

    “那哪种酒最好吃?”

    “这最好吃的嘛——”小二有意卖关子,“当然是咱家自酿的‘引尽酒’!入口甘柔,余味醇厚,任谁吃了都不会叫那杯子中余下一滴!”一抹自得之状涌上他的面颊。

    “那好,给我来一壶——”“哥哥!莫要犯饮酒戒!”

    “你是和尚?!”小二用诧异的目光盯着龙瑜。

    “不不!不是和尚!她……只是……怕我纵酒,乱了心智而已。”龙瑜面露窘态。

    龙若若扯着他的衣袖走到一旁。

    “哥哥,你怎么能这样?我们虽然不在寺中,但也不能背着师父,犯饮酒的戒律呀!”

    “若若,师叔不是说过了吗,下了山,有些清规戒律就不用遵守了呀!”

    “不行,哥哥你不能饮酒!”

    “嗳!你怕什么,我只饮一点,决不至像志梦那老道,整日神志不清的。”

    “可是——”

    “你放心好了,咱们俩是带发修行,吃一点酒又有何妨?谁知道我们是僧人呢?谁又会责备我们呢?”

    龙瑜得胜了,龙若若没能拗过他,但却在心里立了誓,绝不沾一滴酒。

    “小二,给我来一壶‘引尽酒’,刚才的小菜也快些上来。”

    “好嘞!您稍等,这好酒好菜立马就奔您的桌儿来!”

    龙瑜上楼拣了间靠悬阁的桌子坐了,正好可以望见临安宽阔的大街和街边吆喝的小贩。

    小二先取来一壶“引尽酒”,给龙瑜斟满了。龙瑜端起酒杯,刚要抿一口,却被小二拦住。

    “错了!错了!”小二连声道。“什么错了?”“这吃法错了!”“嚯!有趣!这酒也有吃法?”“那是自然!不同的酒有不同的吃法,咱家的酒自然是有咱家的吃法。”“那你家的酒是怎么个吃法?”龙瑜听得兴起。

    小二伸展腰骨,拿过一个未斟酒的杯子,假装斟了一杯。杯子在他手中先是左旋了三圈,接着右旋了三圈,好似在磨墨一般,非得磨出这酒里蕴藏的香来。小二顺势一仰手,一抬头,手起时酒已入喉。他做个吞咽的样子,张个怪脸,好像真喝得很烈的酒了。

    二人忍俊不禁:“呵!原来是这样!”龙瑜学着他的模样,还没来得及吞咽,一股蕴藏已久的醇香和冲天的烈气已在他的喉间烧起来了。

    “哈!香!真香!果然是好酒呀!”小二看着龙瑜,心满意足,笑呵呵地下楼去了。

    顷刻,小二端上四菜一汤。

    ‘这便是肉了吧。’龙瑜看着那一盘晶莹欲滴的方块,心里揣摩着。他拿起筷子,对着那盛酱烧肉的盘子伸去。

    龙若若急忙用手挡住:“哥哥吃不得!”“怎么吃不得?”龙瑜估摸龙若若也猜到了这碗中盛的是什么。

    “不可犯杀生戒!”“只是吃肉而已,算不得杀生。何况师叔也说了——”龙瑜打算再次用惠劫来压她。

    “这吃荤的人,大抵皆有口病的吧!”

    龙瑜将筷子搁在碗上,显出不耐烦的神情。

    “如果不跟世人一样饮酒吃肉,怎么进入世俗,找到那个‘练’字?”

    “哥哥!”龙若若见他又提起筷子,终于看不过了,转身走到悬阁上。

    龙瑜夹起一块吃了,蓦然一怔。‘好像在哪里尝过……’龙瑜品一品齿颊间的味道:“若若,你来尝一尝,这味道似乎——”

    “我不吃!”

    龙瑜又吃一块。

    ‘我果真是个和尚……?’

    3

    楼下嘈杂的街市忽然安静下来,龙若若瞧见不远处走来一队人马。领头的骑在一匹健硕的棕黑马上,他身披红锻,拎着一杆银枪,是个将军摸样的人物。他领着长长的队列缓缓前行,队列间有一群和尚,大概是请去做法事的。队列走近了,龙若若才能看得清那人的样貌——眉宇庄严,鼻梁高挺,面颊有一分瘦削。队列里走的和尚并不是请去做法事的,这些和尚脸上刺着大大的青色的“囚”字,手上戴着木枷,脚上套着铁链,走起来“哐当哐当”地响。和尚们眼帘低垂,不过纵使叫官兵逮了也不肯轻易放弃自己的信仰。双手没法合在一起,他们就两掌相对,默念佛经。押送的士兵见了,“啪”的一声,一根英武的长鞭叫那和尚乖乖就范。

    “混账东西!”

    “哥哥。”龙若若没有察觉到站在她身后的龙瑜。

    龙瑜见了那趾高气扬的士兵,心底涌起一股酸涩的怒气,他狠狠地掐着那栏杆。

    “我倒要下去问问他,那些和尚是犯了什么罪,要遭受如此戕害?”

    “哥哥,你冷静一些,别冲动。”龙若若把手搭在他的小臂上。

    “冷静?你叫我如何冷静?眼睁睁瞅着那些同袍任人宰割么?”

    “能说理便好,万一说不通,你怎么跟这数百士兵——”

    龙瑜吸一口气,冷静了一些,下去跟那领头将军说理的想法打消了,只心生一计来整顿他。

    龙瑜走回桌边,端起酒壶,倒满一杯,走回悬阁上。

    “赶了半日路,你也饿了,先回去吃一些吧,桌子上有素菜。”

    不多久,龙瑜度那将军走近了,便将酒杯一捏,寻准了时机一甩手,酒杯飞旋着扑下。那护在右侧的侍卫听到了酒杯切裂空气的“悉悉”声,便将手往背后一探,紧锁了捆在背上的棍子,猛地一抽,劈手向那只酒杯打去。本以为可怜的酒杯已逃不脱粉身碎骨的命运,可那将军一个翻身,踩着马镫而起,将那侍卫挑起的棍子拨下,随即接了酒杯。杯子在掌中旋定后,将军稳稳落在马上,杯中滴酒未洒。

    那将军看着杯中的酒,朝着楼上高声道:“如此美酒,竟舍得丢我。可惜!可惜呀!”说罢一饮而尽。

    他将杯子掷起,那侍卫目光犀利,早已瞧见了龙瑜,便飞起身猛劈一棍,将杯子向他打去。可怜的酒杯早已在空中“叮铃铃”裂成无数瓣,每一瓣都化成利剑向龙瑜刺去。龙瑜避得及时,“利剑”纷纷嵌在木楼上。

    将军双股作力,飞腾而起,踩着路边的摊子,双手往悬阁的栏杆上一攀,顺势一个转身,飞燕般跃入悬阁。他一个箭步,揪住龙瑜的衣裳,将他从悬阁上丢了出去。龙瑜“噗嗵”一声坠在地上,咳嗽两声,动弹不得了。

    龙若若受了惊吓,筷子早已从手中掉落。她慌忙站起来,顺着楼梯向下跑去。只下了一半,便听到“嗒嗒”的脚步声——那侍卫正从楼下走上来。他步步前逼,龙若若只得步步后退,直退到悬阁上,转头一看,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龙瑜。

    “哥哥!”龙若若唤他一声。

    那将军贴近龙若若,用手指拖着她的下巴。她已落下数滴眼泪,却倔强地把脸扭开,不去看他。

    “呵!还挺犟的。”

    “把她放开!”龙瑜挣扎着站起身。士兵们瞧见了,跑过去制住了他。

    远处奔来一阵马嘶,马蹄声朗朗如击鼓。白蒙和白沁像脱了缰的野兽,怒吼着朝这些侍卫扑来。侍卫们见过成群奔袭的野狼,却未曾见过这气势比狮子还要汹涌的马儿,遂吓得腿脚僵硬,无力反抗。

    将军倏地从悬阁上跃下,身上披的红缎如彩霞飞舞。他摆好架势,准备用双臂抵挡这两匹马。

    他被白蒙和白沁扯着滑行了数十米,靴子在地上磨得“刺刺”响,直到使出全力才勉强叫它们停下。白蒙、白沁仍不服输,想要再战。只见那将军在两匹马的耳畔呓语数句,它们便突然温顺起来,偎在他的身旁,好像他才是它们真正的主人。

    热闹的街市立刻鸦雀无声。路两侧百姓看到这场面,大概是惧极了,纷纷屈膝跪拜,被捕的和尚们也跟着下跪。

    “放眼我大宋,居然找不到能与这两匹马儿媲美的战马。”将军抚摸着白蒙的尻。

    “大哥,能骑上这样的马,他们两个不是地方豪绅便是官宦之子。我看既然已经给了他们一些教训,就放他们一马吧。”

    “放他们一马?”将军笑着看那侍卫,“奢靡之风不治,大宋不得安!”将军的神情骤然严峻起来,“把他们带回去,交给刑部审问,这两匹马充公。”

    龙瑜心中恼火,恨那些个懦弱无能的和尚,替他们出了头,却无人敢挺身救助。

    将军把这群和尚交到一个官员的手里,他们被发配恩州。

    打道回府的路上,将军生出了一个想法。

    他转身望着龙若若,她脸上的泪渍已经干去。

    “子羊,把她送去沙府吧。”“送去沙府?”“雨蝶不是常吵嚷着没有玩伴么?送个千金小姐给她,让她领着雨蝶去耍,让她们作个伴,也好叫雨蝶不来缠着我,耽误了国事。”

    “可还没有审问过,怎么清楚她的来历?”

    “呵!不用审问。你没见她的手么?纤白如雪,细嫩如绸,连炊具也不曾握过,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是哪家的千金小姐。让她们两个作伴,自然能玩到一处去。”

    “那她哥哥怎么处置?”

    “这小子太过跋扈,把他丢进牢里关几天,煞一煞他的锐气,再放他出来。”

    4

    龙若若被带到一座“沙”姓府邸外,沙府的大门漆得朱红,门上嵌着两只鎏金狮子头,狮子嘴里衔着门环。

    岳子羊叩了三下门环,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开门的人着墨绿丝袍,穿戴颇为整齐。一照面,他便打起招呼:“原来是岳将军!大人驾临,怎么不遣下人做个通报,好让我出门相迎啊?”

    “殿下让我送个礼来,烦请沙管家通报小姐。”“不见老爷么?”“殿下此礼是送给沙小姐的。”“既是要找小姐,也不必通报了,大人就进去吧。”

    大院颇为宽阔,露天摆着数十株名贵的花木,下人的身影在花丛间攒动。岳子羊认得道,不消那管家领路。他带着龙若若绕着长廊,走过两道门,在一个小庭院中落了脚。石门上匍匐着数枝紫藤,正开得荼靡;院子里有一块花圃,其中植了麝香百合和堇兰,都尚未露出花朵全部的娇艳的身姿,那初蕊上旋着优雅的蝴蝶。庭中央有一张石桌,上至一方珠玉棋盘。

    岳子羊走到一扇镂刻着花鸟花纹的门前,敲了敲门。

    “子羊,你怎么来了!”屋内人应声而出。“怎么——瞧你这语气——不欢迎我?”“不是!不是!只是看你这样风尘仆仆的,是有要紧的事么?”“大哥来找你便不吃惊,我来找你就是有要紧的事,我便不能来探望你么?”

    “你别拿我说笑了!身上汗涔涔的,快进屋歇一会儿吧。”

    沙雨蝶给他倒了一杯茶饮了。

    “我好些天都没有见到竑的踪影了,出城办事了么?”“你看看你,三句不离我大哥——”“哎呀,子羊!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了?!”“好好好,我就直说吧,大哥最近忙于政务,分身不暇,哪里有空来陪你!”“怎么?又要打仗了么?三月前不是才去收复汴京了么?”“没收复得了。不过如今金人又有南侵之势,大哥自然当以国事为重。”

    “那他就不顾一顾我么?!”沙雨蝶憋屈着转向一边去。

    “当然不会!大哥怎么能忘了你呢!我这不是替大哥给你送你喜欢的东西来了么!”

    “我喜欢的东西?竑送什么给我了?”沙雨蝶又立刻转过身来。

    “你看见外面的那个人儿了没有。”岳子羊指着门外。

    龙若若正蹲在那花圃边,嗅那堇兰淡淡的香气。

    ‘没什么特别的嘛……’沙雨蝶暗自嘀咕。“真是个精致的女子,我很喜欢,你替我谢谢竑。”

    岳子羊辞别了沙雨蝶,往皇宫里去了。今早在校场练兵时,便有使者报了,龙颜大怒,召集群臣大会。

    “你进来吧。”

    龙若若听见屋子里的呼唤,抬头望,四周没有人,便轻手轻脚地朝那屋子走去。她鼓起勇气向里走,隔着垂下的纱帘看见一个人影。

    “帮我倒杯茶来。”

    “你——在和我说话吗?”龙若若小心翼翼地问。沙雨蝶并不答她,只是低头做着什么。

    龙若若走到桌子边,倒了一杯茶,走向沙雨蝶。她一边用手撩开帘子,一边看着杯中的茶水,不让它洒出来。她将杯子递到沙雨蝶跟前,沙雨蝶接过杯子时,龙若若才打量了她——头上盘了一个松散的回心髻;眼眶有些许浮肿,但这肿却是恰到好处,显几分慵懒姿色;双唇娇小饱实。龙若若估摸她午睡初醒,需要喝些茶水来醒乏。沙雨蝶放下手里的刺绣,接了杯子,抬眼间亦将龙若若打量一番——扎一个圆髻,一双涟漪般的杏眼,脸庞格外的清秀标致。

    “你是竑买来的?”

    “竑?竑是谁?”

    “你不知道竑是——哦,对了,你是太子殿下的侍婢?”

    “太子殿下……我没见过太子殿下。”

    “你既不认得竑,那他为什么把你送来沙府?”沙雨蝶重新拾起那块刺绣,埋下头去漫不经心地做着。

    龙若若猜她口中的“竑”便是太子,想到方才龙瑜得罪的人,不免有些胆寒。

    “是——是的!是太子殿下送我来的!我是新来的丫鬟,还没能见到太子殿下的面容。”

    “原来是个丫鬟呐……哎呀!”沙雨蝶把手给刺了,一滴滴鲜红的血珠渗出来。

    “怎么样?你没事吧?!”龙若若关切地问她。“没事,没事。”沙雨蝶将食指紧紧攥在手心,抱怨道:“好端端的却学什么刺绣……”

    “我这儿有些药粉,能止痛。”龙若若从凉衫里掏出一个瓶子,掀了红布包裹的木塞,拿到沙雨蝶跟前。沙雨蝶把手指递出去,她便蹲下来,替她敷了药粉。

    “小姐在屋里吗?”

    “什么事?”

    “给小姐送冰镇梅汤来了。”

    “进来吧。”沙雨蝶瞅着龙若若给她包扎的地方,扎得挺仔细,“今天怎么亲自给我来送?云雯去哪儿了?”

    “云雯陪老爷进宫了。——这是?”沙永将木案放在桌子上,望着龙若若。龙若若也望着他——一个身材中等,面容黄褐中透红的男人,这男人便是刚才开门的沙府大管家沙永。

    “她是竑府上的丫鬟,方才特地给我送来的。——云雯是我的贴身侍婢,爹怎么能叫她陪同进宫呢?!”沙雨蝶故意把话题扯回来。

    “这——这我也不大清楚。这梅汤方在冰窖里搁过,还收着凉气,小姐趁早喝了,解暑。”

    “我还不渴,给她喝了吧。”

    “凭小姐支配。”沙永说罢便要退出去。

    “慢着!”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你带她去‘朝凤绣坊’挑几卷丝绸,给她量身做几件衣物。”

    “这‘朝凤绣坊’是京城第一号绣庄,只有老爷、夫人和小姐你去得,下人怎么能去做衣裳?小姐上次破例给云雯做了几件,便挨了老爷的骂。这次却又要给一个新来的丫鬟这般待遇,岂不是失了尊卑?”

    “我才不兴什么尊卑礼数!爹爹怪下来也是责我,责不得你。你若是不去,我亲自带她去好了!”说罢便挽起了龙若若的手臂。

    “使不得!使不得!”沙永急忙堵在门口,“我去便是了!我去便是了!”

    “那你先去备轿。”

    “小姐……还是不必了……”龙若若轻轻地捋下她的手,面相有些窘迫。

    “别呀!你看你身上的衣裳都穿得旧了,到了沙府还能不换几件光鲜的衣裳么?”

    “不必了,真的不必了……”龙若若低着头,声音细微。

    “是呀!是呀!换几套下人的衣裳便是了。府里搁着那么多衣裳不穿,置办新衣是徒徒浪费呀!”

    沙雨蝶望一眼龙若若,她不支声。

    “行,那就让她自己去拣吧。”

    沙永瞅了她一眼,觉着这一个新来的丫鬟竟能压过他,叫他的主子如此为她倾心,心中不由得闷了一股气。

    “小姐,近日府里去了一个下人,她的活——还没人担。”

    “谁去了?”

    “劈柴烧饭的方妈。”

    “去哪儿了?回乡了么?”

    “死了。”

    “死了?!”沙雨蝶吃了一惊,“还不至艾年,怎么就去了?”

    “夜间暴毙,不知缘由。”

    沙雨蝶跟方妈并不亲熟,只知她是常年侍着爹爹的老丫鬟,但也不肯让龙若若去接这不祥的活。

    “你看她这柔弱的身子骨,怎么能干得了这劈柴烧饭的活?耽误了一家人的膳时就不好了。”

    “交给我吧!我能做好的!”龙若若突然坚定地说出这么一句,叫沙雨蝶也没法子替她解围了。

    “谢谢小姐替我着想……我一定会尽力去做的,绝不会耽误了大家的膳时。”

    “那这样一来,就不用再雇一个丫鬟了,倒省了麻烦,省了钱。”沙永抢在沙雨蝶开口之前抛出这句话。

    他领着龙若若来到西厢的厨房外,角落里堆着一堆木柴。“这些柴火要劈得极细,就像你的手指头一样。细了,火大,饭香。”他又领龙若若入了厨房。“以后你就在那儿干活。”顺着沙永的手指,看见灶旁一个矮板凳凉凉地钉在地上。“要是想出沙府,便去向老爷、夫人请令牌。若是私自出入,被下人捉了,依家法可要论杖责!”

    沙永出门去,刚呼出的那口热气儿还没凉,他的脑袋便又从门边攒出来:“千万别乱走动,见不着人的地方……”他忽地一顿,“有鬼!”

    沙永脸色阴森,仿佛不知何时自己就会变成一只大头鬼,跳出来吃人似的。

    5

    大殿雄伟,片列锦衣御铜墙。天子威严,枚环银甲矗铁壁。

    宋宁宗坐在金銮殿上,身上着了金宝眼龙袍,髻上别一支游龙钗,“铃铃”做响,似在鸣龙威。他把腰间的雕蟾香囊紧紧攥在手中,踏一双青蛟靴来回踱步。

    “沙野呀沙野!怎么迟迟还造不出一个青玉瓷呢?你莫不是把朕的话当儿戏了?”

    “请皇上息怒!青玉瓷已经入窑,不日便可——便可成功了!”沙野单独跪着,说出了这句没底的话。

    “不日?!沙大人这话略显牵强吧!青玉瓷三月之前便已入窑,怎么如今还在窑中?沙大人若是不能烧造青玉瓷,不妨早些承认,免得日后失败,使沙府颜面不存呐!”史弥远调侃他。

    宋宁宗听了这话,越发觉得沙野是个庸碌之人,青玉瓷入窑之事也不过是他乞命的幌子。

    “难道非等金人破了我大都临安,你才能烧得成?!”宋宁宗大喝一声,将老太监手中的茶碗顺手拎起,可劲儿朝沙野头上砸去。沙野跪在地上,哆嗦也不敢打一个。亏得宋宁宗近日未曾巡猎,手里没有准星,不然沙野的脑袋怕早成了红白黄的料板了。

    宋宁宗气急败坏,怒目指着沙野,却蹦不出一个字来。

    “沙大人呀,您看看您!连皇上的龙杯都要‘避讳’您了!”史弥远突发奇智,和了这么一句,既解了宋宁宗的尴尬,又在他的党羽心中添了画龙点睛之笔——一个好不机智的形象。于是大臣们纷纷在心中赞美,‘史大人真是高哇!’

    “皇上,捏制青玉瓷的史料早在徽宗时就已失散,至今一种方法都没能传下来。沙府虽已烧造瓷器近百年,可当今之世实在是寻不到能煅烧青玉瓷的人才啊!”

    沙野认了怂,本以为能就此推卸一些肩头的责任,却不料恰恰触到了皇室的大忌。

    “好你个沙野!你是在责备徽宗祖皇帝使青玉瓷的史料遗失了么?!”这句话戳到了皇室的痛处,宋宁宗感觉脊背一阵发凉,好似有人在他脖颈上浇了一盆刺骨的冰水。

    “你左一句前人,右一句今人。难道当今之人不如前人?!还是你要说当今之朝不如从前?!”史弥远义愤填膺地指着沙野的鼻子飞着唾沫星子。

    宋宁宗登时醒悟,火冒三丈。

    “禁军统领夏震何在!”“微臣在!”“将沙野打入死牢!抄斩沙府!”“是!”夏震领几个卫兵前来拿沙野。

    “皇上!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我沙府上下忠心耿耿啊!”

    ‘死牢,竟然要抄了沙府!’赵竑一怔,慌忙出列救助。

    “住手。”赵竑轻声一喝,士兵们立即停下手来。

    “父皇,不妨听儿臣一句话。”

    “说吧。”宋宁宗坐回龙椅上。

    “沙大人没能造出青玉瓷,有负父皇之恩,确是该死,不过父皇可能——”赵竑有意拖长了话,“可能疏忽了一点。”

    “哪一点?”

    “沙府为我大宋尽忠百余年,烧造瓷器无数,功可抵过。若父皇仅因一时之怒,抄了沙家,那朝内文武岂不对父皇敬而远之?天下英豪也会为此寒心,不再为我大宋效力呀!”

    宋宁宗的怒气本已消去了一些,再听赵竑这话,不得不再下一番思索。伺茶的老太监知道宋宁宗正犹豫不决,便轻轻触了触他的手臂。宋宁宗侧过脸去,装作唤老太监的样子,好让旁人不生误会。老太监暗暗地瞄了史弥远一眼,史弥远点了点头,他便向宁宗耳语数句。

    “沙野,今日朕念太子殿下为你求情,便饶你一命。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若是还造不出青玉瓷,则当——”宋宁宗不晓得该判怎样的罪。

    “当论欺君之罪处斩!”史弥远揖手高和道。

    ‘一个月未免太短,只怕……’赵竑急中生智:“父皇,可记得二十日后是什么日子?”“二十日后……什么日子?”“父皇怎么能忘记儿臣的生辰呢!”“哎呀!都是竑儿的生辰了!瞧朕这记性,苦于国事,竟把你的生辰都给忘了。竑儿,你说吧,要什么礼,朕许给你!”“儿臣要五个月和两百人!”“这两百人好办,可这五个月朕怎么给你?”宁宗有些不得其解。“父皇,儿臣要的这五个月是给沙大人的。”

    史弥远见此景,张口欲驳赵竑。赵竑一捏拳头,死死瞪他一眼,史弥远即刻蔫儿了似的,将话噎了回去。

    宋宁宗瞅了瞅还跪在地上的沙野。

    “父皇乃一国之君,难道连这些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儿臣吗……?”赵竑用失落的语气说道。宋宁宗又看一眼史弥远,见他低头不作声。“好,朕许给你了!”“谢父皇!”赵竑给沙野使了个眼色,沙野也连忙跟上。

    “谢皇上不杀之恩!谢皇上不杀之恩!”“还是谢太子殿下吧!若不是他,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斩的。不过这六个月过后,你若是还交不出青玉瓷,朕必抄你全家!”

    “今日可还有事要议?”宁宗侧头询问身旁呈奏折的老太监。“禀皇上,没有了。”老太监高声说道。

    “退朝!”宋宁宗紧将龙袍一挥。

    “终于保住了沙府!”赵竑叹了口气。“是保住了雨蝶吧,大哥。”“可是六个月……”赵竑自言自语着。

    老太监搀着宋宁宗走着。

    “皇上何必为了一个庸才恼怒呢!沙野无能,不过是承了沙家的衣钵,向皇上讨口饭吃。皇上又何必为了这样的人劳心劳神呢!”“你以为朕兴得去管他么?不过是当年太皇后逼着朕披上龙袍,朕百般无奈,才要去管这些琐事而已。对了,听说宰相今日替朕兴修了一座观园,落成了没?”“昨日刚落成。宰相大人今日请了临安有名的书画家和舞姬来与皇上共游呢!”“甚妙!甚妙!快快领朕前去观赏!”“好嘞!皇上慢些走,别磕着了!”

    另一边,赵竑与岳子羊打道回府。

    “大哥,史弥远在朝堂之上处处针对沙野,看来是有意要拔除沙府这颗钉子。”“如今史弥远是欲想动摇我的势力了,看来他也看出了我和沙府那里,不同寻常的关系。”“那最近就别和雨蝶见面了,免得招惹口舌,落了他的把柄。”“我也有好些时日不曾去见她了,只恐她生了我的气呀!”“大哥放宽心吧,雨蝶不是那般不讲道理的人。今日我去沙府见了他,正对大哥念念不忘呢!怎么舍得来你的气呢?”

    “那便好。——明日你去地牢里挑拣二百个精壮能干的汉子,送到沙府去。还有日里捉来的那小子,一并送过去与他妹妹会面。他在地牢里吃了一夜的苦果子,以后定不敢飞扬跋扈了。”“去地牢里拣?!都是些犯了罪的囚,送去沙府岂不是——”“嗳!你换一面想一想,这二百人若能助沙野造出青玉瓷,便可戴罪立功,这样的美事谁不愿尽力去做?”“只怕他们不从吧!”“你点一队兵士,驻在沙府外,叫他们不敢惹事。”

    傍晚,太阳将红色的光披在地衣上,天空中残留些暖意。龙若若搬出一张矮板凳,旋去拎那躺在水缸上的一只锈蚀的铁斧。刚把斧子拎起来,便有一根细长的刺钻入她的肌肤内。她“啊”了一声,铁斧落在地上,砸陷一个小小的方坑。她揪紧了眉间,将那根刺挑出来。好歹龙若若不是笨人,索性将袖子放下些,卷在手上,再去握那斧子。她将一根木柴按在手心,用力地在地上扭了个坑,好让木柴立起来。一斧头下去,木柴没断,手掌却是疼得钻心。一直就这样的,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木柴劈完时,天已慢慢黑去了。

    6

    “大人,太子殿下送来一男子,说是触犯了刑律,交由大人审问。”

    屋内男子正提笔慢书,听到这话,赶忙搁下毛笔,开门张望。

    “殿下呢?”“大人,殿下已经回了。”“回了?那犯人身在何处?”“正在前堂候着。”“那就升堂吧。”“可是这——这天色已经晚了,衙役们都已归了家,也不便再传他们回来。何况大人今晚不是要赴苏大人的诗宴么?不如暂且将那犯人收押,明日再审。”

    “不可。我自为临安知府,不曾使一无罪之民枉坐一夜囚牢,亦不曾使一有罪之徒偷得一日逍遥法外。既然衙役们都归了家,那我就独自升堂。”

    “好嘞!大人清正廉明,我这就去前堂点起灯烛。”

    那知府也不易服,着了本为赴诗宴穿的便装前去大堂。

    龙瑜正在大堂里站着,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些许月光飘在地上。忽然走进来一个人影,一支烛火便出芽似的蹿起来。周围的蜡烛一个接一个地燃起来,照见整个公堂的模样。额前高高挂着一块牌匾,书“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匾下挂一幅红日沧海图。龙瑜左右顾了,只看到两三把扶手椅、数十根水火棍。

    公堂右侧走进一个人来,坐在木椅上。此人着一身白衫,三分书生气。

    “堂下何人?”

    “我是——”“大胆囚犯!见到知府大人为何不下跪?!”龙瑜正要自报姓名,却被一个下人踹了他的小腿肚子。

    “免了吧。”知府大人朝他挥挥手,那下人便识趣地退到一边。

    “我是龙瑜。”

    “犯了什么罪?”

    “无罪。”

    “无罪?无罪——那为何太子殿下将你送来我这公堂?”

    “官官相护,自然要加我罪名!”

    “哈哈哈!”知府一时来了兴趣,“本府廿为官,在职四载,从未被人弹劾过,也从未被百姓指责,今日你是第一人!那你且说说,本府何处护着太子殿下?”

    “无人弹劾你,不正是官官相护么?”龙瑜尚不知这临安知府是奸是廉,说出这两句话,有些自觉理亏。

    “你说本府护着太子殿下,却无证据可言。那不如本府问问你,你与太子殿下有什么过节?”“我与他没有过节。”“没有过节,难不成太子殿下会诬了你?”“今日在闹市之中,他率领士兵押送一群和尚,我便用酒杯袭了他。这些和尚并没有犯法,为何要身披枷锁,脚戴镣铐?你们这些为官的,为何要如此地残虐他们?!”

    “你怎知道他们不曾犯法?!”龙瑜似乎触怒了他。

    “这……和尚……怎么会去犯法?出家人六根清净,戒绝欲望,怎么会去做苟且之事?”龙瑜驳得面红耳赤。

    “呵!你这无知小儿!口口声声道和尚们无罪,你可知道他们落发为僧便是罪不可恕?!”

    龙瑜不明白他的意思,只道他在威吓自己:“那你且说说,他们到底有什么罪?”

    “这些和尚本是实实在在的农人,淫佛后却抛家舍业、坐逃徭役,使得亲老莫养、稼穑不事!佛、老之徒,横乎中国,彼以死生、祸福、虚无、报应为事,绐我生民,绝灭仁义以塞天下之耳,摒弃礼乐以涂天下之目。你说这些祸国蠹民的和尚该不该惩治?!”

    这席话让龙瑜哑口无言,他什么也不知道,没有反唇的底气。

    龙瑜被带到了地牢外。这地牢生得一副结实模样,像刚从火堆里钳出来的烧红的铁块。铁块从空中落下,落在月色融成的水波中,发出“嗞嗞”的声响,被烫伤的夜色上下沉浮。

    “许大哥,出来迎客啦!”押送的士兵在牢门外喊了一嗓子。

    “来嘞!来嘞!林兄弟这深更半夜的,莫不是来找我俩兄弟去耍窑子?”

    “许大哥莫要言这荒唐话,弟弟深夜讨扰,自是有要紧的事。”

    “什么要紧的事?”两个狱卒打开牢门,一通油黄的光扑了出来。

    “你瞧瞧我身后这囚犯,也是他长了胆子,竟敢行刺太子殿下!”林兄弟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俩狱卒一时发了怔,他们拘过杀人的囚犯,却不曾拘过这般胆大包天的人。他们越过林兄弟的肩去看他一看——龙瑜正被镣铐锁着,长相端正,并不像穷凶极恶的人。

    “知府大人交代过了,要这小子在牢里吃点苦头,叫他好好悔过!如何办这件事,还要看二位哥哥的了。”

    许落咽了一口唾沫道:“好说——好说!林兄弟放心,咱兄弟两个一定叫他好好反省!”

    “那弟弟就先告辞了,讨扰两位大哥之处,改日请哥哥们吃酒补过!”

    林兄弟走后,龙瑜杵在那里,眼珠也不转,好像在冥思什么。

    许落向许井轻声道:“你去推他进来!”

    “我不去!你是做哥哥的,你去!”许井屁股一沉,向后退一步。

    “你瞅瞅你这窝囊样!当什么狱卒?回家种田罢!”

    “你当得狱卒你去!”许井又往后退一步。许落心里也怕,却不想被自己的话将了一军。他不敢上前,却又不能和龙瑜在这里干峙着。

    “你——你怎么还不进来?”许落用试探的腔调问他。

    “哦!我这就进来,这就进来。”龙瑜回过神来,走进那牢门里去,两个狱卒连忙给他让路。

    “两位小哥,这是什么地方?”

    许井把门合上,趁机又打量龙瑜一番,却不能从他的眼中看出丝毫杀气。

    “哥哥,他怎么会干出这样的蠢——”“两位小哥,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龙瑜打断了他们的交谈,稍稍躬着身子注视着他俩。

    “这……里是……”许井被龙瑜看慌了神,话也说得不利索了。以前无论多么面目狰狞的囚犯押到这里来,许井哆嗦也不曾打过一个,如今却叫一个面目温善的年轻人给唬住了。

    “这儿是地牢。”许落替他答到。

    “地牢?地牢是什么地方?”龙瑜生出一脸疑惑。

    ‘这小子莫不是在耍咱们?’许落心里想着,便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地牢就是住的地方。”

    “哦!那便是客栈了吧!那还有劳两位小哥替我安排个住所。”龙瑜揖手道。

    这一来许井更怕得紧了,他看不穿这犯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呵呵!既然这样,你便随我们来吧!”许落在前头领着龙瑜,许井不敢靠近他,只在后面远远跟着。越走越暗了这条道,空气也潮湿起来,隐约听到一两声衰微的呻吟。龙瑜竖直了耳朵,却听不出个究竟。

    “两位小哥,这儿怎么不上蜡烛,叫客人们怎么寻得见路?”

    “你还真把自己当大官人了。”许落轻蔑一笑,先前对于龙瑜的恐惧荡然无存。许井可吓着了,他止住脚步,竖起寒毛听着许落和龙瑜的对话。

    “这话怎么讲?”

    “来,这里便是你的住处,进去吧!”

    “小哥,黑灯瞎火的,看不见屋里——啊!”许落在龙瑜身后踹了一脚,顺势锁上牢门。不料龙瑜没跌着,许井却跌了!他觉着许落那一脚分明踹在自己的屁股上。

    “你这野蛮人!无缘无故为何踹我!”龙瑜去开那门,不想却被紧紧锁了。

    “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吧!你这贼养的犯人!”

    许落搀起许井向外走去,向有光的地方走去。

    “哥哥,你怎么……能去惹……他?!他可是敢……行刺太子殿下的人呐!”

    “呵呵!我这傻弟弟,你跟着哥哥这么多年,难道还看不见人心吗?”

    “人心?哥哥看出那恶囚的心思了?”

    “什么恶囚!不过是个癫人罢了!他也是癫了,才敢行刺太子殿下!”

    “嚯!原来是这么个货色!”许井长长地舒一口气,站直了腰板,抖擞精神。

    龙瑜见许落走远,怄了一肚子气。他坐下身,可地砖阴潮冰冷,叫人惹上一身的寒。他只得起身四处走走,踩着一堆枯草,便就地坐了下来。龙瑜终于静下神来,从刚刚那公堂上的审讯之中抽身了。他细细想了想,才明白自己身处的地方便是所谓的囚牢——关押犯人的地方。他想看看四周有些什么,可那狱卒手中细微的烛火也远离了,世界又沉入一片死寂。他唯能听!他敛着呼吸声听!一阵规律的鼾声飘来,他随着那鼾声呼吸——吸气……吐气……鼾声戛然而止!于是更细微的声音能传入他的耳朵了——从喉管里震出的衰微的吟声,先前他听到的那微弱的声音。这哼吟叫他想起那躺在荆棘丛中的小儿,他也是那样痛苦地哼吟着,只是没有现在这般叫人敏感,叫人生怜。龙瑜只是恨他,有一些些恨他,他叫龙瑜第一次与欺骗打交道并败下阵来。他想把那声音听得更仔细,于是努力地揪住那声音的尾巴,让他们一个也逃不过自己敏锐的耳朵。可是听着,听着,那喉吟渐渐地弱了……却又渐渐地响了……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直到整个脑袋都在轰鸣了。可是明明正剧烈地响着,却又像什么也听不见了,寂静……轰鸣……寂静……龙瑜分明觉着自己是醒着的,可是全身都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覆盖着。他反抗这力量,用力向上昂起头颅,但毫无用处,越是反抗,那力量越是强大,越是可怖。龙瑜挣扎过数十次,最终放弃了,任凭来自四面八方的尖锐的声音在耳畔滋衅。在他完全陷入深渊的那一刻,绷在全身的一根筋忽然松弛下来。他睁开眼睛,四周依旧是黑暗。

    一朵昏暗的火花幽幽飘了过来,光明侵蚀着黑暗的裙裾。微弱的吟声也被光明遣散,从龙瑜的耳际消失了。

    龙瑜在暗处观察着走过来的许井,那光明隐隐绰绰照出他肥硕的身材和满面流油的奸猾。

    “开饭了!”许井捧着满是油脂的“五花肚”款款走到龙瑜跟前,艰难地半蹲下来,将一只碗扔到地上。

    龙瑜被他们骗了一次,心里本就憋了一股气,见着这碗里的杂食,愈发不悦。

    “喂!这是给人吃的吗?糟糠吧!”

    “哟!嚣张得很呐!”许井拔出一根铁棍,在牢门上敲了一敲,“你这贼囚,胆子可不小,太子殿下也是你惹的?”

    “管他什么太子殿下,欺压良善便不是好人!”

    许井听他这么一说,料定他着实是一个癫人,胸中的胆色又长了不少。

    “再猖狂叫你饿死在这里!”他扑起一脚,踢翻了那只碗,粥饭洒了一地。

    ‘这下叫你真的吃糟糠!’许井暗暗笑着,脸上的骄矜掩饰不住。

    龙瑜有些悔了,心想不能和他斗气,不然早晚不得好果子吃。

    “狱卒小哥,是我不对,不该招惹那太子殿下。我如今诚心悔过,你便少生些气。我也不消小哥再给我提碗粥来,随意丢我一个馒头便是了。”

    “你他娘的把这地牢当成草市了!容得你讨价还价?!进了牢了,做了囚了,还想要吃好的!如今这些你都吃不下去,以后这牢里的苦怕是要你吃得哭爹喊娘了!”许井捧着肚子笑起来,那里面装的不是油水,是满腹的优越。

    ‘小人!’龙瑜心里骂着,却又挺不过咕咕叫唤的肚皮。‘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苦恼万分。‘什么东西?’屁股下有块东西硌着了。‘怎么掉下来了。’手上捏的是打小便佩着的玉佩,来历不明,也不知真假。龙瑜决定用那块玉撞撞运气。

    “小哥,你别急着走,我有话跟你说!”

    “你这贼犯人,怎么这么烦人!都死到临头了,有什么话留着和黑面阎王老子说去!”许井瞪他一眼,悠悠地转过身。

    “你先看看我手上这个东西!”龙瑜将红绳悬在指间。

    许井转身一看,是块明晃晃的玉,瞳孔立刻现了光,宛若夜里猫儿碧绿的眼珠,直被龙瑜钩来了魂儿。

    许井笑呵呵地跑过来,伸手去捉。

    龙瑜把手缩回去。

    “嘿嘿!兄弟,你这手上是——”许井搓一搓手板。

    “没什么,不值钱的东西,既然小哥不稀罕,我且敝帚自珍。”

    “嗳!兄弟,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哥我何曾瞧不起你!大哥我只是怕——只是怕你不知诚心悔过,才装作有意为难你罢了!”

    “那我如今可是诚心悔过了,小哥为何不信?却又要打翻我的饭食!”龙瑜佯装嗔怪。

    “这——这可是为了你好!你以为大哥当真不肯给你一个馒头么?兄弟可是错怪大哥我了!”许井叹一口气,面上有三分委屈,“我若是不打翻你的碗,我那哥哥怎么允我讨个馒头给你呢?”

    “呵!原来是这样,看来我——我是错怪小哥了!我……”许井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三分羞愧。

    “无碍!无碍!既然兄弟诚心悔过,那我这就去给你取些馒头来,让你解解饥!”他说罢转身离去,平日沉重的步伐此时脚下生风般曼妙轻快。

    许井撇下铁棍,将烛台摆在桌子上。

    “你小子捡了宝了?”许落看出他的脸色与平日不同,赶忙给他斟满一杯酒,让他坐下说话。

    “哥哥,我是真见了宝啦!”“哦?真的?宝呢?”“还没到手。”“那你乐什么!还没到手的宝叫你这般把持不住,真是没见过世面!”“哥哥此言差矣!那刚刚进来的癫小子,手中有块好玉呢!”“此言当真?!”“千真万确!”

    许落一巡酒下来,已有了计策,他把声音压低了,说与他听:“如此这般,这般……必能赚得他的玉来!”“哥哥妙计!”“哈哈哈!来,且先干了这杯酒!为咱们将来的好日子提前庆祝一番!”“干!”。

    空气中弥杂了一份喜庆与阴笑,在幽森的牢房里显得颇为妩媚。

    龙瑜正在牢房里卧着,听到一阵吵嚷,急忙起身窥视。

    “你这小子,居然要给那囚犯送馒头!一定是收受了人家的贿赂!看我今天不打得你讨饶!”

    “哥哥饶命啊!哥哥!我没有收他的贿赂,他是诚心悔过了,我才要给他送馒头的呀!”

    “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你把银子藏到哪里去了?快快交出来!不然今日打得你皮开肉绽!”桌椅碎裂的声音传来,许井正四处逃窜,向许落讨饶。不多久,许井哭喊的声音止住了,一切又陷入寂静。

    “别以为你装死我就能饶过你!待会儿再来教训你!”

    许落的脚步声向龙瑜这里传来——“咯噔……咯噔……”。龙瑜咽了一口唾沫。恍惚间他已站到龙瑜身前,他放下一只碗,碗里有两只白花花的馒头。

    “小哥,这是——”

    “是许井预备给你送来的馒头。”

    “谢过小哥了!”龙瑜说罢便伸手去端,被许落拦住了。

    “慢着!”“小哥这是什么意思?”“你方才也听见了吧?我那弟弟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不该做的事情?不知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小哥的事?”“你心知肚明,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只是你要吃这馒头,我弟弟允了不算数。我们给你吃的,可是要受——”

    龙瑜再次把那块玉现出来。许落见了宝玉,方才的正经相早被抛却了。

    “兄弟,这玉漂亮哇!”

    龙瑜把手指稍微垂下,许落便跟着弯一弯腰。

    “小哥的眼睛跟这块玉一样澄澈呢!一眼便能识出这块宝玉来!”

    “宝玉?几个钱?”许落紧紧盯着那块玉看着,肥厚的嘴角不自然地上扬。

    “小哥,您开玩笑不是?!我这手上,可是传家之宝!单传到我这儿,十代了!你说值几个钱?!”龙瑜伸出两根食指,比出一个“十”来。许落一听,不得了,还真像是块宝玉。龙瑜加紧攻势:“这块卖了,不是我诓你,这个数!”龙瑜将一根食指折回。

    “这是个什么数?”

    “半个临安城!”

    许落赶忙用手堵住他的嘴,紧紧瞅着两边的牢房,生怕被人听见这么一桩生意。他的眼睛愈发亮得清澈了,手也来回不停地搓着,仿佛要从瞳孔里伸出一只有力的爪子来,将那块玉紧紧抓回来。龙瑜看出他在努力抑制着,一边暗自嘲笑,一边穷追猛打。

    “小哥担心什么?你给我一顿吃的,换一块宝玉。就算被惩戒了,好歹卖了这块玉,也能赎回一条命,剩下的钱财更是一世不愁吃穿!”

    ‘不行!可不能被这小子诓了!’许落猛地醒悟,又变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哼哼!兄弟,你是想诓我不是?我瞅这玉上有瑕疵,不透亮,不像是真的!不像……不像!”说罢撅一撅嘴。

    “小哥若是不信,你仔细验一验便知真假。”

    “怎么个验法?”

    “我提着它,你把脸靠过来,仔细瞧瞧。”

    “那不成!你若是在这玉上施了手脚,我却没有二郎神的眼睛,怎么辨得出真假?”

    “那小哥想怎么个验法?”

    “依我看——你且把手提着宝玉出来,在这盏油灯上烧一烧可行?”

    龙瑜将手从门栏中稍稍伸出去一些。许落瞅准时机,一把将玉扑了下来。龙瑜恼从心生,却不好发作。

    许落将玉细细看了一遍,吃力地蹲下身子,将油灯放在地上,拎着宝玉小心翼翼地在火上倒腾了几下,生怕弄坏这块宝玉。

    许落起身道:“好兄弟,够爽快!你的心意我就收下了,以后有好吃好喝的,定少不了你的!”

    “哈哈哈!狱卒小哥痛快人说痛快话啊!只不过……”“兄弟有话不妨直说!”“我这人呢,也没什么亲信,只有一个在苏州经商的弟弟。他每隔一段日子便来看我,若下次他来了临安,寻不见我,最终在牢房里打听到了,免不得会带些银两来,让我里外打点。若是小哥能给我换间好些的牢房,想我那弟弟高兴起来,手头也会阔绰得多啊!”

    “哎呀,您老原来是苏州经商人家的大官人呐!只怪我兄弟有眼不识泰山,认不得您一身的贵气,我这就给您换间上好的牢房!”说着便掏出钥匙,打开牢门。

    他赔着礼,哈着腰,端着油灯,引着龙瑜向前走。

    “小哥,我有一件事情问你。”“您尽管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太子殿下是什么人?”“您竟然不识得太子殿下?!”许落转眼一想,龙瑜是个癫人,问这般话也不奇怪,“太子殿下是当今的皇太子,是皇上的儿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您惹不得的呀!”

    “哼!原来是权贵。”“您这话就不对了!太子殿下在外驰骋沙场,在内惩恶扬善,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英雄!决计不是您所以为的权贵!太子殿下唤作赵竑,有万夫不当之勇,那可是厉害得很!您可千万记住咯,以后出去了,千万别再去招惹他了!”

    “怎么会这样……”

    “呐,您以后就住这儿!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就通知咱哥俩,保准让您住得舒舒服服的!”

    龙瑜扫视这间牢房,称不上精致,不过床铺倒也整洁,书桌,笔墨也都齐全。唯一叫他吃惊的,是一盏油灯,一盏格外明亮的油灯。它将龙瑜从黑暗之中赎了出来,给他以肉身的光明。

    “要是没什么吩咐,小的就先走啦!您先住着,有事唤我便是!我唤作许落,外头的唤作许井。”

    ‘呵!倒真的进了客栈了。’龙瑜看着他低头哈腰的样子,心中嘲讽道。

    老鼠不停地叫唤乱蹿,龙瑜没睡好,大清早就燃起了油灯,想将它们赶出去。“这些烦人的家伙!”龙瑜揉着朦胧的眼眶,吹亮一杆火,火光明灭间,一阵冲脑的味道扑过来。视线渐渐模糊,他随着晃动的墙壁倒了下去。隐约听见“铛”的一声,一个小黑影从烛台上流过,油灯掉落在草堆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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