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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天十一年六月廿八。
突厥骚扰边境。大魏反击,时胜时败。边患如何纷乱,都不会影响长安,一派繁华。
沈家,家主沈岐拜正三品御史大夫,廉洁宽和,素有美名。是故,这八十大寿,选在芙蓉园举办,宫里和八大家都派了使者,前来道喜。
长安城东南隅,芙蓉园。
初夏的风微醺如醇酒,楼阁飞翘的檐脚,鎏金铜铃清零作响,芙蕖拥着牡丹,争奇斗艳明丽万方。园中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杨阴里,丝竹声从各个方向传来,歌妓的妙音绕梁依依。
芙蓉园场中十二串抄手游廊环绕着宽阔的一片空地,置十数张乌檀木玄龟献寿鎏金大食床,珍馐佳肴西域葡萄酒飘香四方,正中一幢四角攒檐琉璃顶朱阑彭祖阁,寿星御史大夫沈岐端坐其中,满面红光的笑着。不停地有雕龙绣凤的华贵肩舆停在花苑门口,小厮们个个满脸堆笑,搀扶着珠光宝气的各位贵人,往彭祖阁见礼去。
正当口儿,忽地有一女子步行而来。一袭青衫,头戴白罗帷帽。看不清容颜,只见得身形窈窕,莲步踏云,倒也吸引了不少人眼光。正是独自下山的青鸢。
“喏,名帖何在,沈府大寿,不是贫民可进的。”小厮们觑眼打量着。见青鸢衣衫简单,也无随从,脸上不由浮现出了轻蔑。
“请修阳大公子一见。”青鸢悠悠应答,递过一张朱红请帖,清冷似一潭秋水澄澈。
朱红色请帖,几个鎏金颜体大字“敬请家妹亲临”,不过让小厮瞬时变了脸色。沈修阳只有一个胞妹,便是若干年前被流放崤山的青鸢。
“见鬼了!妖女还没死!”小厮脸色瞬间惨白,浑身像筛子样的抖起来,音调带了恐惧的嘶哑,显得格外刺耳,他猛地往青鸢跟前吐了口唾沫,脱下自己的一双臭鞋往青鸢掷去。
噗一声,青鸢的青碧裙角立马沾了一大块污渍,周围围拢来的小厮发出了放肆的大笑,旋即各种恶毒的咒骂、手中的什物、脚下的沙石,混杂着向青鸢掷去。
青鸢伫立在原地,白罗帷帽后的小脸满是迟疑,既然沈修阳发来了请柬,说明沈府上下是允了她前来,至少苑子是应该进得的。
思量间,一个簸箕狠狠的掷到了青鸢的胸前,猝不及防下,她连退几步,簸箕里的面粉将她的罗裙污得青白不分,她更是呛得连连咳嗽,面粉把她的小脸染成了大花脸。
“贱女人!瞧她那狗样子!连花间楼的娘们都比她干净!”小厮们瞧见青鸢的狼狈样,笑得前俯后仰,甚至拍手大叫“投得好”,轻蔑的眼神好似在戏弄一条狗。
青鸢叹了口,正要去探袖中小剑,忽见得一为着褚红色衫子的男子上前来,对那些小厮喝道:“一群蠢东西,怎么闹成这样!”小厮们看清是谁,吓得退到一边敛口不言。
男子二十四五,面色也算白净,浓眉颇是宽厚,褚红色的衫子沉的他也是年少英拔。
青鸢眸底的长夜瞬时秋水横波,她几步奔上去,笑道:“哥哥!修阳兄长!”她甚至摘下帷帽,想让沈修阳看清她,是他的嫡亲妹妹,是他当年十里相送的小丫头。
没想到沈修阳的身子不着痕迹的往后一退,让青鸢兀地诧异驻足。沈修阳看了看小厮呈上的请帖,蹙眉道:“我沈府早和你断绝名分,我自然从未发过这样的请柬。”
苑子门口的吵闹,让诸多宾客陆续围了起来。青鸢心中一凉,十年未见,沈修阳不问其他,只是低头打量请帖,甚至最后一句话还隐隐提高,故意让周遭人听个明白,努力撇清什么。
青鸢的脑袋有些空白,沈修阳的目光有些躲闪,瞧着女子浑身上下沾满面粉,周遭的人都目光怪异的看过来,指指点点。沈修阳干干的咧了咧嘴角,道:“先进来。先进来换身衣服。把脸洗干净。”
沈修阳的反应让青鸢一寸寸凉薄,头皮略有发麻。她好似自作多情,好似太过温柔眷念,所谓血脉至亲。沈修阳带着青鸢往偏房去,穿过宾客攒动的苑子时,他甚至让小厮拥着遮掩青鸢,自己远远的行前十余步,生怕旁人注意到什么。
忽听得一声娇柔的笑声:“这是怎地?沈大人的寿宴,从哪儿混来了一条狗。”
四周宾客顿时跪倒一片。彭祖阁的主座上,一名二八女子凤目如珠,红唇如胭,柳眉骄纵般上挑,繁复的朝云近香髻,朱雀珊瑚攒花八珍金步摇,眉间鸽血红金莲珠串垂下二尺。一席胭脂色燕雀牡丹贴锦鱼子缬襦裙,通身华贵美艳。
熙徳长公主,李沁华。当今皇帝的异母妹妹。
李沁华的目光停留在青鸢身上,简单的青衫,从小脸到周身沾满面粉,一派狼狈不堪。这让她身旁的寿星沈岐吓得慌忙一揖手:“长公主息怒。修阳!怎么回事!”
丝竹骤停,笙箫不闻。苑子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了过来,这让沈修阳的脸色,不自然的发白。他异样的瞧了眼沉默的青鸢,对父亲沈岐一揖,垂头不言。
所有人的兴趣都被勾了起来,连小厮都在趴在墙头瞧热闹。沈岐略有诧异,只得下座走到跟前,打量着青鸢面粉灰白的小脸。
青鸢亦是抬眸静静的注视着他,他的眼睛是略微椭圆的,眉毛是宽厚浓密的,是青鸢六岁以前,至亲的爹爹。是让她坐在肩头,带她看庙会花灯。是为她五岁生辰,在沈府种满白丁香的爹爹。
沈岐的瞳仁闪烁了几下,颇有深意的对沈修阳点点头,后者忙拿来一壶酒,为他和青鸢各斟了两杯。沈岐饮尽一杯,身子似乎晃了下。他倒置杯底示意青鸢,眸似有些晦暗不明。青鸢忽地一笑,五岁那年,自己吵着要喝酒,沈岐给自己斟了杯,却给她一杯白醋,瞧她被酸得小脸通红,他也笑得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青鸢一饮而尽,喉咙却一片苦涩。这杯酒,是庆十年重逢,亦是父女道别。
瞧着青鸢饮尽,沈岐的眸底最终湮没为凛然雪色。他一字一顿,缓缓道来——
“乱棍打出去!”
青鸢的脑子轰的一声,便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嗫嚅着唇,想唤一声爹爹,却发现浑身力气放佛瞬间被抽干,毒。不是酒里的毒,而是酒杯的毒,让她浑身僵硬,连说话不行。
生父之毒,鞭魂蚀骨。
“沈大人,这不是您的小女儿青鸢么,当年六岁的丫头也出落得俊俏了。”熙德长公主李沁华笑语盈盈的上前来,看向青鸢,眸色一派了然的阴郁。
她忽地一扬臂,一个鞭子往青鸢打去。锥心的痛化为半空中被拉开的一道血花四溅,青鸢来不及反应,巨力之下,猛地往旁侧摔去。
可偏偏这一鞭子还算好了角度,青鸢的旁侧正好是几个潲水木桶,盛满了整次寿宴的污水浊汤,哐当一声,潲水木桶全被打翻,木盖被撞开三丈远,几个潲水桶的污水全往青鸢身子倒下来,从头到脚淋了个通透。
身形纤细的女子,发髻凌乱的泡在潲水里,青衫被染得花花绿绿,浑身昏黄色的污水湿漉漉的流淌,混着腐烂的瓜果菜蔬,散发出的恶臭让围观宾客,呼啦一声后退十丈。
“长公主好鞭法,妖女青鸢,就只配在潲水堆里打滚。”一名女子谄笑着迎上去,面容也生得不错,但笑声太过僵硬,让人觉得不舒服。
正是八大世家之一,赵家小姐,赵宛月。
她瞧向浑身污浊的青鸢,慌忙嫌恶的捂住鼻子,冷笑道:“或者说,只配在潲水堆里乞食!”
她乜了眼侍立的一群小厮,几个小厮立马会意的大踏步上前,也不顾肮脏,抓起一把把腐烂瓜果,猛地往青鸢嘴里塞去。
青鸢无力反抗,满嘴作呕的恶臭,浑身湿漉漉的狼狈,周围嫌恶的目光,沈修阳的观望,沈岐对熙德的谄笑,让她瞳仁收缩,心尖一寸寸塌陷,通红的眼角,竟隐隐淌下了血珠。
“长公主,宛月姐姐,可别让这污秽扰了雅兴。我大魏宫廷民间,俱盛行舞马斗艺,这芙蓉园周廻一百二十余里,素琼愿先为献丑。”说话的是一名鹅黄色浮光锦衫子的女子,正是八大世家之一,周家小姐周素琼。
“甚好。听闻周小姐舞马技艺精妙,本公主可要开开眼界了。”李沁华嫣然一笑,便有小厮牵了几头波斯大食的进贡骏马,宾客们互相笑着谦让着,走到芙蓉园边上观看这一场斗艺,没有任何人提起那个潲水中身影的死活。
周素琼美艳利落,翻身上马,忽见得小厮把青鸢拖过来,恶狠狠的绑了青鸢双手,缚到一匹骏马上。诸人只是愣了一秒,旋即了然的相视一笑,并未觉得任何不妥。
“驾——”小厮厌恶的一脚把青鸢的头按到地上,灰尘扑得青鸢发疯般咳嗽起来。骏马顿时疾驰而去,青衫身影瞬间就淹没在尘土飞扬里。泥地上,骇人的血迹绵延数里。
开始还能隐隐看见那倩影的挣扎,不一会儿,就没了动静,毫无反应地任马匹拖曳奔驰。
周素琼翻飞如蝶,忽而轻躯立于马背,忽而倒挂于马侧,灵动如娇燕,惹得宾客一阵喝彩叫好。一圈毕,周素琼下马,通红着脸挂着骄矜的笑。
“素琼妹妹好技艺!宛月不才,恭请长公主指教!”赵宛月不服气的一声冷哼,翻身跃上那匹马,各种更为美妙精湛的舞马技艺,让现场的喝彩声打趣声达到了极致。一位位世家小姐争奇斗艳,那匹骏马四蹄撒欢,唯独马后拖着的那个女子,已经辨不清人形,只是模糊的一团血肉,没有一点声响的宛若死物。却没有任何人出声一句。
熙德长公主李沁华坐于高台,指尖玩弄着一杯碧绿的美酒,美目流波的对身旁男子道:“荷叶酒,放眼大魏,唯有昆仑公子有这般奇巧心思。”
男子一袭玄紫色双螭流云穿霞文绫衫子,惯见的富家公子样儿,脸上却戴着一个昆仑青玉面具,看不清容颜,唯有露出的玉色下颌,线条完美无瑕。
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却和李沁华并排同坐,连沈岐都只能侍立在下方,周遭的人却没一人觉得诧异,女子目光艳羡,男子神色恭敬。
男子嘴角一翘,并没应答。沈岐揖手笑道:“昆仑公子才识卓绝,六艺俱佳,还心性高洁,不领官位。连圣上都常常微服出宫,来寻你请教国事。昆仑公子能亲临老夫寿宴,真是三生幸事。”
周遭的世家女子目光愈发灼热,要不是熙德长公主还在旁,只怕她们都要一窝蜂的涌到男子身边去。现场的世家公子哥儿更是神情振奋,若是能被昆仑公子收徒,或者指点几句,则可被诸大官府奉为座上宾。
李沁华抚了抚红宝石金花耳环,神态愈发妩媚。她见着昆仑公子的衣袂如水散开在座上,便是一只手带了魅惑的轻抚起来:“好好的寿宴,却被妖女毁了,生生污了公子双目,便让下人们把妖女吊在城门示众如何?”
寒光一闪,那截衣袂被兀地斩断。诸女脸色陡变,李沁华贵为长公主,何时被这样对待过,脸色由青转白,指尖都在颤抖。
但昆仑公子眸色平静,浑身上下散佚出慑人的冰寒,他轻飘飘的瞧了眼李沁华,简单的一个眼神,却让后者吓得再不敢抱怨一句。
亭中顿时寂静的有些骇人。昆仑公子面容如昔平静,只是端起荷叶酒一饮而尽,算作默认,四下又是一派应和赞赏“公子好酒量,不愧是九州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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