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及羽顺从地听了这位夜大教师的意见。打开柜子，取出那身已很久不穿的毛哗叽衣服和一双还是二十余年前曾经是很时髦的皮鞋。衣服已抽抽巴巴，皮鞋也沾上一层尘垢。
肖影默默地从及羽的手里把衣服接了过来，先用熨斗把衣服的皱褶展开、熨平后又把皮鞋打上油，亲手为他擦净。
及羽在一旁无言地看着肖影的一举一动。她是那样的细心、细致，一丝不苟。秀娟在世时就是这样，每当他因事外出时，她便精心地为他整饰衣着，使他总是衣冠齐整地走出家门。只是这两年，他才这样不修边幅。
肖影很快地为他整理好了。这个女人真有一种奇特的本领，本来是显得陈旧的衣服，一经她的手，便焕然一新了。及羽默默地把它穿上。
好，我去了。及羽长时间地凝视她，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有肖影才能够听得出这几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是用了多么大的力气。
看着及羽远去的背影，肖影不由颓然坐下，眼中的泪水，潸潸而下。
刘志君早就来到约会地点，等候着及羽。二十多年前，她是经常在这儿等待他的。那是多么难忘的日子。他们一起挽着手、听着从身旁走过的对对情侣唱着当年最流行的一首苏联歌曲：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遥远的地方我要沿着这条漫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埸……
她这个从来不爱唱歌的人，也在心里默默地背诵着这段歌词。
后来，忽然出现了一个李秀娟，及羽的心一下子被她吸引去了。而她自己呢，任凭无情的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浓密的皱纹，在她的丝上洒上斑斑白霜，二十多年来，从未再踏上这条令人伤心的小道。而今，当年的小树已长大成材，小树林变成了绿色长廊，一直向远方伸展长廊的尽头，又栽植了新的树苗，踏出了新的小道。听！远处又传来了现代青年爱唱的一首抒情歌曲：
林中的小路有多长只有我们漫步度量月亮好似一面明镜映亮了我们羞红的面庞……
他们唱得是那样亲切、甜美，不过，却唤不起她青春的喜悦了。但是，今天在电话中与及羽相约在这个老地方相见，却又是一种什么感情促使她这样做的呢？她自己好象也说不清楚。反正有一种愿望，有一种内在的趋势，一种斩不断的韧丝，一种未了结的尘缘。
她在路上漫步着。眼睛望着及羽来的方向。但不见及羽的影儿。隐在内心深处的委屈感又升了上来。二十多年前也总是这样，她等待着他，他栅姗来迟。她不得不承认她这个女性的引力磁场太弱了，吸引不动他这情感砝码太重的男人。
他终于来了。还是迈着当年那样的步伐，先是不紧不慢，后则越走越谩……
她叹了口气，摇摇头。
志君，你早来了？又是这样一句话，和当年一样。
我刚来。她只能这样说，她的自尊心不容许说别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走起来了，拉开——两米宽的距离。又象过去那样，及羽默不作声。
刘志君今天也打定主意：决不先开口。
是，及羽架不住了，他说话了：志君，我们工厂现在是火烧眉毛了，你支援我们一下吧！一开口就是工作。刘志君心里酸楚楚地不是滋味。过去，你和李秀娟会面后的第一句话能是这样的吗？现在，你和肖影在一起时，也是这样公事领先吗？而唯独和她在一起是这样。刘志宭有意沉默一会儿，然后才问他：你今天来这儿，就是为了跟我谈这些吗？
及羽心里咯噔一下：糟糕！头一步就迈错了。
自己已历尽沧桑半个世纪了，为什么连句得体的话都没学会呢？赶快改口吧，把局面扭转过来：我……也想谈谈……咱们个人的事。
个人的事？个人有什么事好谈？她有意将他一军。
这个……他语塞了。
你说呀！
一这个……志君，干脆你说吧！你说怎么好，就怎么好，只要你能支持……心里的话终于吐出了来了。
刘志君苦笑一声，长叹一口气，然后说：老及，别说那些言不由衷的话了。
不，志君，不！你别误会！及羽连忙说。
老及，何必演戏呢。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我理解你，你现在需要我的支持，但是，需要不是感情，更不是爱情。虽然你这种需求是高尚的。刘志君艰难地但却是理智地说，经过痛苦的思索和权衡，我认为你的励志改革汁划和设想是对的，是我们国家当前所最迫切需要的。因此，我尊重你这种贵的努力，我佩服你锲而不舍的革新精神。我高兴地看到，及羽，还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及羽：勇于进取，大胆追求！你的心是红的，血是热的！因此，我应该支持你。现在，我以北方工学院院长的名义告诉你：我们院党委已正式作出决议，接受你们的要求，协助你们搞好技术储备工作。
太好了！志君，太好了！听到这儿，及羽一步跨到刘志君面前，紧握住她的手，我应该怎样感谢你呢？你说吧。
感谢还有要求被感谢的人提出来的吗？刘志君说，她理智地把手从及羽的大手中抽回来，
老及，你不要勉强自己了。我对你什么要求也没有，你还是爱你想爱的人去吧。我，生活巳经铸就现有的性格，我无法做你理想中的妻子。我现在解除你心里的那种感情上的债权关系。而且，我还要违背我的感情告诉你：肖影是应该得到你的爱的，勇敢地爱她去吧！再见。说完这段话，刘志君便转过脸去，迅速走开，脚步越走越快……
及羽一句话也没说，他怔怔地望着刘志君远去的背影。
肖影办完最后一道离广手续时，已经是下午五时许了。回到宿舍，将行装收拾了一下。全部家当，只有一个手提包。就象平常公出时那样，锁上房门，悄悄地离开宿舍。
她不愿和任何人告别。当年，她从学校毕业来到东方机器厂时，也是一个人悄悄来的，现在也要一个人悄悄地离去。悄悄地来，悄悄地去。无声无息。
公共汽车站杳无一人。她正好再回头尽情地看—看她献出了二十余年青春的工厂。是的，琴儿的一萆一木，都是亲切的。身旁，那棵挂有东方机器厂站名标志牌的白杨树，正对着工厂的大门，是她来厂后的第一个春天里栽的。她年年为它浇水、培土，年年为它修枝、剪叶。现在，它已绿荫蔽日了，挺拔的躯干，举着葱茂的枝叶，微风拂过，出金属般的嬉笑声。它是在为她送行么？纵眼望去，厂前公园，尽收眼底，万紫千红，争奇斗艳，这是及羽一年来美化工厂的劳绩。及羽这个人具有丰足的爱美天性，来厂之后，就在美化工广环境方面下了大工夫，专门成立了绿化科，聘请凡位园艺专家，研究怎样把工厂打扮起来。当然，她也是个热心的参谋人员，厂前那个花坛的图案，就是她亲自参与设计的。现在，这儿繁花似锦，姹紫媒红，真令人赏心悦目。每天下班后，对对情侣来此散步、谈心，花前月下，多少人山盟海誓，订下百年之好。有几次在夜大下课后，她和及羽一同从这儿经过。当时，呼吸着鲜花倾吐的馥郁芬芳，端详着及羽那奕奕神采，她的心充满着幸搞的温馨。如果及羽转过脸来，仔细观察一下她近于眩晕的面孔和那种期待的神态而把双臂伸开，她会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抱……是，这一切都永远地过去了。而今，她孑然一身，登上难测未来的行程，一种凄楚之感油然而生。现在，那个她最倾心的坚强的人儿在哪儿呢？在刘志君的办公室里，还是在回来的路上？是谈判成功的喜悦，还是被拒之于门外的沮丧？这些，她都无法得知其详了。但愿老同学能回心转意，助他一臂之力，使他能鼓起沉重的翅膀，但愿他们俩从此能和衷共济，获得丰裕的幸搞及羽蓄债得偿，刘志君蓄愿得偿。那么，也不枉自己忍着心灵被啮噬的剧痛而挥泪告别这令人无限依恋的地方了。
汽车开过来了。肖影迟迟疑疑、艰唯地登上车门。
你是上呀还是不上？售票员拉长了脸向肖影吼道。
她这才一步跨进门里。
汽车开动了。她的眼睛紧紧地耵着车窗口，她在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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