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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进门的时候,碎红刚点完最后一抹丹朱。对着铜镜淡淡一笑。
下楼时步声轻微人面未见,话却从先木阁间飘下来了,蘸着香气:徐将军今天怎有空,倒是稀客。徐子嗟一只手握在腰间刀柄上——多年下来,这似乎已经成了习惯,另手随意拾了坊里一块料子端详着,笑而不语。等碎红走到跟前了才说:我只是路过,碰巧走到这里就进来了——你又怎知是我。
碎红取了小银杯,启开上回明月忘带走的那个坛子,秦酒鸿烈早已名噪山东,刀客接到手里凑近及脸前,微微闭了双眼一嗅:我大秦美酒,醇若沉沉长夜,是这个样子。碎红满意一笑,随即淡淡道:我人固然岁渐黄花,可这双耳朵还是好使的,你们影卫那身儿金玉琳琅的动响会与几人同,再说了,你以往不也老随着他往我这讨杯酒么,那些年下来早听惯了罢。
南山一战已名动天下,如今坊间聒噪此事情形,不输于当年咸阳宫一战之后,我手下兄弟已发现渭水一宗的青衣高手现身咸阳,暂不知为何而来,可明月却确然是就此没了踪影……徐子嗟尽饮杯中酒,眉间划过三两笔心事,静静问碎红:难道连你这里也没来过?
碎红摇摇头,接过空空银杯搁回原处,懒懒道:他当年就是这个样子了,要么春寒料峭时候天天腻在我这里睡至红日三竿,要么跟片羽毛似的,整整苍凉一秋都不知飘到哪国姑娘的阁房去了。
徐子嗟听着碎红话里落寞,面露些许尴尬,又把话再度转了回去:青衣渭水,寻常是不会现身的,隐匿渭上岚间,疏忽看上去确实一派云淡风清的气性,实则从来都恃才放旷,醉心盛名浩誉。碎红若有所思:喏,是么……
徐子嗟唏嘘一声接着道:当年不过一小小青衣少年,就因听闻咸阳宫一战之盛况,居然隐瞒宗门而独自密行前往魏国,闯进万梅山庄时,卫夫人悯其年少遂无心与之交手,此人一怒之下竟力挫卫夫人几大弟子,后虽败于卫夫人,可江湖上无不藉此以斑窥豹,渭水一宗刹时风头无两。
碎红思忖片刻,问道:此人我似乎听明月提起过,是否如今已是渭水宗主?
徐子嗟点头道:正是,他便是如今渭宗须臾子,且不知从何途道获了消失江湖多年的燕国名剑,此剑乃燕人巧匠集朔北玄铁倚雪山灵泉所铸,名秋骊,青衣渭水剑法诡谲,素来无人见过其真实威力,如今又有名剑在手,实在风云难测。
碎红静静听徐子嗟说着,不时若有所思,终还是脸上露了笑来:倒是有趣了,要说来,明月不也正是这个样子么,早些年便手执名剑纵横关内,可说到底我们又怎细知得他心里所想,总觉得醉心寒铁的人少了许多欢喜,心难宁歇,不定当下人已去向山东也未可知。
徐子嗟道:如今明月风头太盛,连王上近日都常有问及,江湖三教九流更是难免侧目,要有他消息,望及时与我只会,要知道木秀风摧之利害啊。
揣着心事走出如绣坊时,徐子嗟依旧握着腰间的刀,一身好行头玲珑作响。走了几步缓缓停下,回头眯着眼睛看了看这座勾乌描红的阁楼。青天之上,一朵流云染了半阙艳阳。
秦国最好的料子自然在咸阳,而咸阳最好的料子就在如绣坊。这些巧夺天工的料子经了碎红的手,便又牵扯着一柄秦国最好的剑,剑主温柔地裹藏着他的剑,像大秦的月亮温存着秦美人的脸庞。
徐子嗟想起明月司职大内的短短那段时光,彼时的少年,是那么令王上欢喜。
影卫之名,乃明月义父生前与王上亲定的,意为刀影风华,形踪迅密之王卫,乃王师中的王师。而今却日渐凋敝,别说当日明月话语多有责挞,就连王上也已多有不满。尤其南山一战,卫君一妙龄女子,居然能独自力据王师,若非徐子嗟及时请明月出手,王恐早已降罪。徐子嗟也曾一度动过复请明月入大内之念,可思前想后,不得不缄口。一来明月若有心留,当初就不会冒着犯王怒的风险只身去向江湖,二来,明月若留,那徐子嗟的位置难免尴尬……世间伤怀之事七八,技不如人尤甚劳神。
王雄才大略,常力排众议轻装简行却深宫而涉江湖,其间都是影卫一路明暗周全于左右。五国相王满誉而归那年,王大宴影卫,于席间命人取了深藏内宫之王剑天问交与明月,说要看看大秦天才剑客的技艺。明月虽个性不羁,却也不是不知天高之人,拜言:大王厚爱,明月惶恐,只这天问乃是圣剑,我一小小侍卫何能亵玩之。王苍声一笑鸣震宫阙:哈哈,魏人有个卫夫人便成天嚣叫不歇,殊不知我大秦高手如云,先师盖先生不幸落败寡人痛心久矣,而今小将军技艺超绝,剑圣佳名复归我大秦勇士无非迟早之事,圣剑自配剑圣耳,何须拘那份俗理,能者居之亦可,况一舞乎。
王命既下,一时华光流转,剑气纵横。王一口饮尽杯中秦酒,信手一掷,铜桷直飞明月而来,明月眼睫未盏,背身反手之时,来物已被剑气齐齐削成两半。徐子嗟清楚记得所有宴上影卫皆看直了双眼,自然也记得王兴之所至抚剑高歌众将相和之盛况:未见君子,忧心如醉,今有明月,岂不长醉矣。
可这都是过去的光影了。
明月风头日盛,性子却愈发散漫。如今大争之世,诸国蠢蠢欲动,江湖风云诡谲。徐子嗟一时隐忧在心,于人于己明灭交错,却又实实莫名难言。
徐子嗟还有一事不明。那夜南山一战过后,不知去向的还有一人,那便是卫君。当日情形至今令人恼忿、惊惧,一个女子远自魏国悄然翩临,薄纱遮面暗香浮动,一柄剑却凶险如蛇蝎,招招致命。如今坊间皆传闻卫君已败生死不明,可明月为何同样不见踪影?难道名动天下的剑圣最强技天外飞仙也未能保明月全身而胜?凡此种种,徐子嗟似乎不太能想象个中蹊跷,他索性不再思索,加快步子往回大内而去。
碎红在阁楼上盯着一方料子发呆。这是明月去南山前许下的料子。说若能回来,就一直用它了,一来雪霁也该歇歇了,二来,再免碎红再费心、劳神。碎红日赶夜赶,细丝、银针,一灯如豆夜复深沉下来,总算将明月所托之事完满周全。可如今,需要它的那把剑跟主人却没有回来。这么多年了,碎红很多次这样等过明月,曾几何时,他还是一个少年。如今少年长大了,她不知道还能等他多久。一心一念一炉香,可烟火总有淡成余烬的时候。甚至,碎红都在想,当初要是任那市井歹人害了倒还好,也就没机缘识得明月,到如今岁岁挂心夜夜愁。是不是总有一天愁白了头,也就不再愁了。
而明月却真似个没心没肺的主,杀人不眨眼睛,喜欢人了,也不见波澜,那双大眼睛白生那么好看了,总是一潭死水,冷冷清清。倒是也有笑得时候,比如,梦里。有些夜里,明月径自在碎红怀里笑醒过来,碎红探手安抚他时,却又摸了一指男儿泪。这样的人令人心中既暖且疼。当然,碎红不知道在别的女子那里,明月是否也是如此。比如小蝶那里。小蝶倒入不了碎红心念,俗粉半盒而已,无非有副鲜活肉身。碎红知道,或者说认定这样的女子不过是明月路边拾捡的花——一开始,就已经凋谢了。不会长久。
可南山一战,忽然间又出现个卫君……
许多事似乎开始错综起来。碎红嘴上了无风影,可心中并不比徐子嗟轻松。是呵,她怎轻松得了。
入夜,星子在长空明灭,不见月色,周遭寂静无声,偶尔传来南山上的兽鸣声。徐子嗟握着刀缓缓来回走在高高宫城之下,而咸阳宫内,灯火通明。
忽然,徐子嗟的身影定在那里,因为他似乎听到了风声。
“噌”地一声,影卫专有的炎浮刀在黯夜出鞘,徐子嗟疾步往城下长巷追去。这风声的尽头,三两青衣剑客身影飘忽而去,若隐若现。
手下兄弟脚力不济,尾随赶到徐子嗟跟前时,青衣已经不见踪影。只徐子嗟一人站在那里,手中握着一片飞羽,羽面之上几颗秦字已然斑驳。徐子嗟再次端详了那几个字,转身对兄弟们说:内宫增派人手,同时加配秦弩,彻夜巡回。
徐子嗟一身冷汗不只是方才奋力角逐体力不济,兼有内心惶遽。从来都是听闻渭水一宗剑技不群,如今短短半柱香光景,算是真真切切见识到了此一派人物深不可测。身法飘忽轻灵,似行而飞;内力亦如此惊人,一片鸿毛何其轻巧若无,然十数步外迎面飞来时竟力道沉沉,犹似铁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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