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在手里，仔细地看了看，忽然一滴水从画上面他的眼睛那里慢慢地流了出来，一抬头，天已经开始下雨。
而这幅画的背面，有一行小字，是一句她对他说过的最喜欢的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的话，他什么都记得。
有人为她撑起了一把伞，穆芙香伸手去擦干了那一滴滴在他眼睛上面的雨水说：“是你哭了，你也和我一样难过，是不是？”
穆芙香最后决定火化他的尸体，骨灰装在檀木盒子里，准备到时候一起放入墓地。
那枚络子被她拿了出来：“都是我不好，做的太差了，才会没有保住你的命，我真是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地学习手工，让你带着，也许不至于带来灾难。”
穆芙香的手握紧络子，几乎梦呓一样地说：“没关系，没关系，等我安排好了一切，我就要去陪着你了。”
他的墓地建在原平江畔的一座墓园里面，上面镶嵌着一张他几年前的照片，还是老样子，不喜欢笑，眉毛有些轻轻地皱在一起，目光清清冷冷，有一种无声地压迫感。
荣西册陪着她一起整理墓前的东西，站起来的时候对她说：“我当初其实并不希望他参战，但是我没有阻止，因为我知道自己阻止不了的。我妈妈当初是因为我爸见死不救我外公才自杀的，我和沂源深陷其痛，他如何又会舍得不顾你的家人，让你走上我妈妈那条老路？”
穆芙香点点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虽然他从来不会对我说。”
“我弟弟这个人，从小就是这样，什么话都不喜欢对外人说，所以很多的时候，我们都不能知道他心里面想的是什么，但是他真的是个好人。”
“我明白。”
孩子取名为长欢，荣长欢。
荣沂源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芙香，其实我真的希望她是一个女儿，男孩的话，长大了要承担的东西太多了，真的很辛苦，如果是女儿，我不求其他的，只希望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一直长命百岁。”
穆芙香看着怀里的女儿说：“宝贝，你的名字，其实你爸爸早就已经为你起好了，他会在天上一直都保佑着你，让你一生快乐平安的。”
荣景峰回来了，荣家的家业硕大，荣沂源去世了，总不能没有人来主持。曾经争锋相对那么久的兄弟两人，却在失去了一个之后，另一个显得有些苍凉。
穆芙香设宴为荣景峰洗尘，席间他喝了一些酒，对穆芙香说：“我从来都不喜欢我三弟，他是天之骄子，这世上似乎所有的好东西都被他一个人给占了去，可是如今他已经是地下的一抔黄土了，我却又有些难过。”
“他当初并没有杀你的意思。”
“我知道。”荣景峰又喝了一杯：“我从乡道逃出去的时候，后面拦截的一支部队撤离了，我那个时候就知道，他是要放过我了。”
“其实爸爸临终的时候交代过，无论以后你做了什么样的事情，荣沂源都不可以要了你的命，所以其实他还是很在意你这个儿子的。”
“这是我三弟对你说的？”
“你从来觉得他是天之骄子，可是他的可怜又有谁看得到，早年丧母，和父亲的关系甚至没有你们亲近，后来娶了我，背负的东西就更多了，他一直都活得很累，到最后，也都没有长久。”
“你说的对，不过穆芙香不管你信不信，如果他死了我才有接管荣家的机会的话，我其实是宁愿他还活着的。”
“我信你的话。”
她还是住在荣府的院子里面，那张签好的离婚协议书被所有人忽略，荣三公子拿命来护住穆家，哪里可能会舍得真的休了穆小姐？
穆烨成来找过她：“你回到穆家去吧，我一定会照顾好你们母女的，好不好？”
但是穆芙香拒绝了。
“这是他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够真切地觉得他就在我的身边，我不能跟你回去。”
“芙香，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大恩不言谢’事到如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把安慰的话说出口，只是荣沂源对我们穆家的恩德，我穆烨成此生永不相忘。”
“我知道了，哥，爸爸死了，妈妈日后一个人，一定十分辛苦，我这个女儿又那样不孝顺，还望你日后多多照顾好她。”
“妈妈很后悔当初对你说那些话，如今这样，她不敢来见你，身怕你会不原谅她。”
“怎么会呢，不会的，她是我的妈妈，生我养我，即使发生再多的事情，我都不会怪罪她的。”
“有时间的话，带着孩子回去坐坐吧。”
穆芙香说好。
只是如今却连家人之间都变得有些客套了，年少时候的肆无忌惮后来都给了另外的一个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对自己的哥哥随意地说话，而对荣沂源却是什么都不再隐瞒了？
但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穆芙香终于觉得时间够了，她去穆府找到穆烨成，对他说：“哥，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我想要出去走一走，这段时间因为孩子，我才耽搁下来，但是我一直想要去一个地方，可能这一走，就会走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所以，长欢就要麻烦你照顾她了。”
“你要去哪里？就一个人吗？我们怎么放心？”
“我这么大的一个人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出一趟远门，时间到了，就会回来了。”
敏之到她的屋子里来：“小姐找我？”
“敏之，你今年多大了？”
“跟小姐同岁，您忘了？”
“不，我记得，就是想要提醒提醒我们两个人，我的孩子都出生了，你总不能这样一辈子陪着我吧？”
“小姐。你要赶我走？”敏之退后了一步：“不，我不会去的。”
“你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任何艰难的时光，都是你在我身边一起度过的。但是这一次我真的想要自己度过这段时间，因为谁都没法帮我，除了我自己。”她红了眼睛，却没有哭，紧紧地握了握敏之的手，看着她说：“敏之，我困住了你自己的生活，你早就该自由了。等我离开了这里，你答应我，要去找福明远。”
“小姐，你都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了，他回来了，而你为了我，拒绝了他。是不是这样敏之？难道看到了我这个样子，你还不明白吗？遇见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多么的不容易，几年前，你们因为误会而分别，而现在，终于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你又要推开他，真的不会后悔吗？”
“我不知道。”
“荣沂源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别人亏欠我们的太多，殊不知道其实是我们自己亏欠了自己。现在看来其实他是对的，如果你不把握，你就是亏欠了你自己。”
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因为没有了谁而停止了运转。梨园的生意还是好，当家的花旦换了好几个，最红的还是冷青青，她有一曲戏唱得格外的好，已经成为经典。
戏文说的好。
人如冷杉，不畏天寒，心如蜜饯，甜极则酸。人生渺渺，世事难料，富贵虚荣，一场烟云。
长欢说话比寻常的孩子要早一些，不到一个周岁的时候就知道怎么叫妈妈，之后的成长也快一些。
她不再是襁褓里面那个皱巴巴的婴孩儿了，如今的五官渐渐清晰，还是更像荣沂源一些。有很多地方都很像，喜欢微微地皱眉头，不高兴的时候只用一个侧脸对着你，不爱吃甜食，喜欢喝新鲜的牛奶……
穆芙香临走前带她去看望荣沂源，长欢学着她的样子擦去墓碑上面的灰尘，她还太小，并不知道这座墓碑对于自己的意义，等她长大了，就能够明白。
她低头亲吻女儿的面庞，心里有抱歉，对着尚不明白道理的姑娘说：“真是对不起了，我却不能陪着你长大。”
东桔回来了。她的丈夫到原平城来办公，带上了自己的妻子回到她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看一看。这个少女时期离开这里嫁到远方的姑娘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曾经深爱过的那个男人。
穆芙香还是喜欢喝茶，东桔的眼里有雾气，低头拿杯子，水里的热气蒸发到眼睛里，更加地潮湿起来。
穆芙香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他。”
东桔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谁都没有错。”
“你的丈夫，他对你好不好？”
“他很好，对我也很好，跟他在一起，我觉得很知足。”
“那就好，你三哥在天之灵，知道了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我从前以为，如果不爱一个人，也要逼不得已地在一起过一辈的话，一定会是难熬牵强的。但是后来才明白，爱这种东西其实并不是谁说的明白的，我年少的时候一直都仰慕三哥，但是始终都得不到他的心，后来嫁做人妇，真正地开始学着去跟另一个人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才发现其实日子久了，也便离不开他了。”
“你说的对，日子久了，真的觉得离不开了。不过如果一定要分开，那么能做到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这样往后，也总算是有个念想，日子才不会那样难过。”
“三嫂，这个称呼，我从前就该这么叫你的，那个时候不懂事，如今再叫你一次，希望不会太晚了。”
“怎么会，我很开心，东桔。”
她又送走了东桔。
她这一生，一直都经历着相逢，送别，这也是和她一样的很多人都在经历的事情，无法抗拒，只能心存坦然。
回首往昔，很多对白仍然历历在目：
他从荣西册的面前把她带走说：“二姐，不是她干的。”那个时候他们常常争锋相对，他却还是信任着她。
拌嘴的时候都是互不相让：“怎么从前不觉得咱们的三少奶奶如此伶牙俐齿，哦，看看，倒是我给忘记了，刚来的时候脾气还不是大着呢，说翻脸就翻脸，以为自己是小老虎，能把人给吃了。”
担心她的时候，却表现出另一个样子：“还真是往自己的脸上贴金，谁说担心你的危险了，还不是觉得你这样不省事的性子到外头一定少不了给我闯祸，别丢了我的脸。”
明明是想要保护好她，却知道她不会同意，那样生硬地拿着枪逼着她：“滚出荣家，你留在我身边，只会妨碍我。”
可又是谁把她拉到怀里面说：“你这样疯的一个女人，为什么会是我的妻子呢？”
还有那个雨夜，他做疾驰而来的车回到原平，冒着大雨只为了和她解释清楚，怕她一个人胡思乱想。那么真切的亲吻和拥抱，那样不管不顾地来找她，让她在那个大雨倾盆的夜里，褪去所有的寒冷。
还有什么？太多的事情，也许已经算是琐碎，可是哪一件事，在这之后的日子里面想起来，不是让人觉得珍惜。
……
她到最后才明白了当初东桔的那一句话：从前不过是当局者迷，而今成了一个旁观者，再回头看看，才真正地看清了一切。
他给她的爱，到最后都没有真正完整地说出口来，但是每一句，都胜过甜言蜜语的情话。因而，愈加地贵重。
而这世间情爱，有的时候更像是一场荒漠洪流，你以为一颗心早就干涸，无力回天，一场涌来的洪水逼近，也无法拯救这土地的荒芜。可是却发现这流水从未曾停歇过，直到有一天，真的填满了这荒烟蔓草的土地，将荒漠变成了绿洲。
然而还有一句话，她并不知道，所有的深爱都有秘密。
他的秘密藏了很多年。
她那个时候还在上学，放了学之后坐车回家，路上却看到了这样一幕。
一个小男孩被一个举止粗鲁的军官摁住地上，让他给自己跪下。这混乱的世道，官不官，他们欺凌弱小，来寻找自己的欢愉。穆芙香在车里轻轻地一瞥，看到了之后却愣住了，连忙让司机停车。
而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注意到了同样的一幕，荣沂源素来不喜欢军官以权势欺压百姓，看到这样的情况，就要拔枪崩了他，但是他并没有来得及这样做，有人比他早了一步。
穆芙香对那个军官说：“你放开他。”
“你是什么人，敢对我这样说话。”
“我敢保证，你不放开他，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司机站到了穆芙香的身后，军官一看，心里有所权衡。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他还是有所忌惮，连忙转身跑了。
她扶起地上的那个孩子，从怀里掏出手帕递过去：“你站起来，不要跪他。”
那个孩子站了起来，看着眼前年纪不大的姑娘说谢谢。
“你不用谢我，只是有一点，以后万万不要再跪这样的人，哪怕他威胁你，你是男子汉，男儿膝下有黄金，咱们中国人就是跪的太多了，才会让区区一个倭寇小国都来欺负咱们。”
荣沂源看着她，这个姑娘的年纪比自己尚且小一些，眉目清秀，身体瘦削，但是此时看着，只让人觉得移不开眼睛去，仿佛有一种光亮自她的骨骼身上出来，渐渐扩散，他看着她，心里竟然生出一种久违的难得的柔软来，那样真实地被自己捕捉到。
他吩咐身后的随从说：“你跟着她，看看是哪家的小姐，回来告诉我一声。”
派出去的人跟过去，仔细地看了看，确信没有错，回去对荣沂源说：“她进了穆府，下人们叫她大小姐，如果没有错，她叫做穆芙香，是穆严唯一的女儿。”
荣沂源看着随从，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她姓什么？”
“她姓穆。”
年少时候的爱恋，因为这突然的消息被当事人戛然而止，直到很多年以后，她来到他的身边，带着浓郁芬芳，包裹着他的心，让他终于在这香气里面，打破从前的芥蒂，迷醉。
穆芙香坐上了去北戴河的火车。
荣沂源在那里亲手种的迷迭香，她想要亲眼去看一看，他曾经对她说过，他在北戴河的时候莎士比亚才传入到中国不久，最有名的一部《哈姆雷特》里有过这样一句话：“迷迭香是为了帮助回忆，亲爱的，请你牢记在心。”
他对她说：“我那个时候就想，很多年后我再回到这个地方，会不会记得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够带着你到那里去看一看。”
诺言没有被兑现，他终于还是失了约。
火车开了一天一夜，又从码头做了一夜的船，在甲板上的时候她看着一望无际的河流，心里面想的是，这会不会是他曾经走过的路？
在夏秋边缘的北戴河，此时正是一片繁花锦簇，他种的迷迭香在那个许久没有人住的院子里，以一种几乎顽强的生命力繁衍多年，她打开那扇门，仿佛透过时光看到曾经的荣沂源，在无法面对自己的父亲的时候，一个人孤身滞留在异乡的孤独。
他那个时候一定很恨穆家，如果不是因为穆家，他不会那样痛苦，想要逃避而离开。
可是许多年后，他还是选择了原谅。
穆芙香打开了靠着戴河的窗子，轻轻地说：“荣沂源，我来过了这里，算是履行了我的承诺，你没有做到的，我一个人来做，可是我不想继续回忆下去，再继续下去，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的世界里腐烂退化，再无光彩，我宁愿，时间从此刻开始戛然而止，到这里，就凝结不再前行，你等着我，我来找你了。”
她一跃而下。
不远处海鸟鸣叫，低空飞过。坐在木舟上面的渔夫数着一天的收成，他为着自己的财富而快活，他的妻子等待着自己的丈夫回到家中，桌上摆好了碗筷和香喷喷的饭菜。
渔夫有一盏等待他回家的灯。
而这是她的梦想。
我是穆芙香，尝过了这世上甜美又苦涩的爱情的果实，然后之后的日子里面反复地回味丈量，不曾忘却。
我也是你，你是否曾经深爱过一个人，但是因为一些无法猜测到的原因，你们最终还是把彼此错过。又或者，你一直在渴望爱情，却始终都得不到爱情。
命运里有一双手安排着我们的生命轨迹，你是否还在关于爱情的苦海里面挣扎等待，呐喊却无人拯救？你是否就此对爱情失去了信念？
可是即使生活中给予我们的挫败太多，我还是希望，我和我们一起，还是要相信爱情，哪怕真的会失望，伤心，甚至绝望，都要从那苦涩的味道里面，嚼出甜美的汁液来。
来生，如果能够有来生的话，我希望我和荣沂源还要做夫妻，不过却不似今生这般，出生于显赫的世家，背负着沉重不堪的责任劳累的活着。
我希望，我们就是如同这世上的寻常夫妻一般，柴米油盐，为了生计四处奔波，不开心的时候拌嘴吵架，厉害的时候就动动手，可是这样庸俗落套的日子，却能够过一辈子那么长久。
而今生，我希望我成为一盏灯，为他黑暗无光的黄泉路，带来一些光亮和温暖。
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
荣沂源，你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我替你说完。
我，爱，你。
最后，有一首送给荣沂源的小诗：《致你》
天入秋，已微凉，坟头酒，不思量。我敬你，深爱过我的过往；我想你，想你想成了我心口的一道伤。
落落浮生，你是掌心的纹路杂乱无章。浅薄江山，幻化成你老照片上微笑的模样。
与君一别，思念雨雪难掩。夫妻一场，情重生世绵长。
难忘你春雨里低头轻嗅我的发香，难忘你夏日里倒映在我眼里的灼灼光亮，难忘你是我荒烟蔓草风景里刮过的猎猎秋风，难忘你是我怀念的最盛大的一场无边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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