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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三一惊回头,却见巷子口一暗,一个黑黝黝的宽大身影,手持一尺长的雪亮杀猪刀,旋风般向他冲了过来。却原来是王屠户一路急追找不着人,只得认倒霉回家,谁知顺着原路摸回来一看,却发现那小白脸好生站在个柴火垛旁边,正和另一个人说话。
王屠户打量一下另一个人身形比赖三还瘦小,又紧握了下手中新磨的杀猪刀,心中底气十足,一声断喝之后冲过来就是一拳砸下。
赖三的反应极快,就势摔倒,嗤的一声从王屠户胯下钻过,这一拳便落空了。王屠户急忙转身,赖三已经一个懒驴打滚躲过他身前半丈的危险地带,随即蹿起来撒腿就跑。这一系列对抗挨打的动作都是做熟了的,完全不用思考。
王屠户追了一会儿,累得气喘吁吁,他高大肥胖的身子远不如赖三灵活,刚刚一顿急追已经十分吃力,眼看那小子如同泥鳅般滑溜,转眼就跑出半条街去。他也不追了,几步转回柴垛,见刚刚和赖三说话那个人没走,便上前亮起刀,恶狠狠呵斥道:“跑了一个跑不了俩。说!那小子是不是和你一伙的?”
他离近了看,虽然此人一脸乌黑,一身破烂,却能从头发上看出是个年轻的姑娘。白雪的反光下,那姑娘直直地看着他手中雪亮的钢刀,毫无畏惧之色。王屠户愣了一愣,呵斥道:“老子家二十两银子,是不是叫你们偷了去?”
“没有家里人。”小姑娘认真地回答。
“谁问你有没有家里人,我问老子家的银子,是不是叫你们骗走了!”
“没有家里人。”
王屠户怒道:“老子管你有没有家里人,我问你那二十两银子!”
“没有家里人!”
“你不想活了!快说!不然老子劈了你喂狗!”
“没有家里人。”小姑娘摇摇头,“爹没有,娘没有,叔叔伯伯,哥哥弟弟,都是没有,没有家里人!”
“敢情你是专门消遣老子来了!”王屠户勃然大怒,一把抓住她的衣领道,“不给你点厉害,看来你是嘴硬到底了!”
且说赖三一口气跑出两条街,拍着胸口庆幸又一次在战斗中顺利逃脱,却觉得这一次有点不对,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四周找找,顿时想起,平时他都是一个人战斗,这次却是两个,原来将小傻子忘在巷子里了。
这一想顿时惊起一身冷汗,又撒腿跑回来,正看见王屠户一手揪着小傻子,一手抡圆了一刀就要往下砍。赖三情急之下一声怪叫,随即地上随手一抓,握了一个雪团狠狠打了过来。
这一个雪球正中鼻梁,啪的一声然后雪片散开糊了满脸,王屠户身子一歪,当的一声,杀猪刀斜挥向下,贴着小姑娘肩膀斩在巷子边的砖墙上。
那一刀看似来势汹汹,实际上只是吓人,并不是真对着小姑娘身子砍过去的。王屠户虽然凶悍,但随便杀人还是不敢的。其实有没有这个雪球这一刀都会砍偏,但是赖三并不知道,看着雪亮亮的刀锋还是下去了,他不由得一声惊怒交加地吼叫。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热血从丹田直冲脑顶扑了过来,对着王屠户的脸狠狠抓了一把。
王屠户鼻洼眼角还残留着雪,又被赖三狠狠抓了一下,血顿时就下来了,红的血混着白的雪,在他脸上开了个大酱铺,王屠户直气得七窍生烟,嗷的一声一拳打在赖三头上。
赖三挨了这一下,整只左眼都青了,眼角裂开,鲜血直流。可随即王屠户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身子弯了下去,原来是赖三拼尽全力,一脚狠狠跺在王屠户脚趾头上。
“小傻子,你快跑!”赖三只来得及将小姑娘一推,头发便被怒吼着冲上来的王屠户扯住,随手一个嘴巴就将他打的原地转了几个圈。
赖三嗷嗷叫着冲上去抱住王屠户的腰,试图将他摔倒,然而王屠户身子粗壮,体重抵得上他两个还有多。几番缠斗之下,赖三身上挂了彩,衣服又被撕破了,他躲到一旁。王屠户喘了半天粗气才有力气凑过来,他对着赖三狠狠踹了一脚,赖三惨叫一声,被他踢得翻了个滚,鼻血一滴滴流下来。王屠户又踢了几下实在太累,便停下来转向小姑娘那边。
“老子的刀哪去了?还有你!不把银子交出来,老子把你们俩一锅炖了!”
小姑娘看着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似乎有些害怕的样子,却也不躲不闪,只是傻傻地看着他靠近。
赖三有气无力地叫道:“小傻子!快跑!你快跑!他也没力气了,他追不上你!你快点跑啊!”
“你还有劲说话!打轻了是不是!嗯!”王屠户这时也看出小姑娘脑子不对劲了,估计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于是重新回到赖三身边,一脚踹在赖三肚子上,赖三高声惨叫着滚到一边,嘴边也渗出血来。王屠户怒气难消,追上去接连拳打脚踢。正当他抬脚的那一刻,被赖三找到机会,从他胯下钻过的同时暴起一跃,正抓住他的命根子使劲捏了一把。
王屠户倒地抽搐,赖三摇摇晃晃起来,他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嘴唇肿得扯着整张脸都歪向一边,满脸都是乌青紫红,鼻血一滴滴地流,那模样要多凄惨有多凄惨。但是他心情却十分好,来到小姑娘身边,嘿嘿笑道:“你这个小傻子,怎么连跑都不会?你说三哥要是打输了,谁护着你?来,跟我一起跑,咱找个地方躲一下。”
那小傻子毫不反抗,乖乖跟着一起跑,速度还不慢。可是大概跑出一炷香时间,赖三手臂一沉,回头见那小姑娘忽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脸色惨白一片,头上瞬间就大汗淋淋。
这个样子赖三见得多了,一看就是太长时间没吃饭,饿的!他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从自己和她分手到现在三天时间,估计这姑娘什么也没吃过。赖三半抱着她,略一犹豫便拿定主意,还是救人要紧,他又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心里却有个声音道,即便王屠户追来了,还是救人要紧。抬眼见面前正是个小饭馆,急忙上前大力敲门。
天刚亮,那小饭店还没开门,开店的被赖三粗暴地敲开门,睡眼稀松还有些迷糊,可一看赖三爷此刻的形象顿时就清醒了,这得叫多少人围住胖揍一顿才能成这样?
“看什么看!”赖三恶声恶气地道,“爷没看路掉坑里了!你管得着吗?”
店家只得装成没看见他的样子道:“客官要吃点什么?荤菜小店有各色鸡肉猪肉,素菜有茄子干豆角干和冬白菜,客官如果想吃鱼,我们也可以代买。”
“不要那些!”赖三道,“有什么现成吃的,快拿些来。”
“现成的只有昨夜的冷馒头……”
“冷馒头就冷馒头,拿碗热水,快些上!”
冷馒头刚刚端上来,那小姑娘立即一手抓了一个,飞快地往口中塞去,嚼也不嚼,便伸着脖子使劲往下咽,前一口还在嘴里,后一口已经又狠狠咬下,另一只手也不由自主向嘴边凑过去。只看她吃了两口,赖三就知道不好,一把狠狠抱住她,另一只手拼劲,将馒头从她手上夺下来。
赖三不知道,在特别讲究礼数的世家,回灵头七那七天,一日只有黄昏时分可以吃一餐稀粥,以表示自己心痛亲人,无心饮食。这个小姑娘见他刚好在饭前,也就是说,她并不是三天没吃饭,而是连着七日只吃一餐,加上整四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她在赖三怀中极力挣扎,铆足了劲去够那盘子冷馒头,虚弱的冷汗更是不停地流下来。赖三叫道:“你这样吃会死的!老子见得多了,饿得狠的像你这样吃,个个都死了!不要动!”转头又叫,“店家,先拿两碗米汤来!”
见她还是挣扎,丝毫不爱惜身体,想到她脑子不清楚,想必也听不懂自己说的话,于是便解下腰带,将她两臂胡乱绑住,自己拿个小勺子,把热水吹吹往她口中喂。
好在那姑娘还肯喝水,一碗热水下去,更多的虚汗流出来,她的脸色看着更差了。
赖三又端起店家送上来的米汤,喂了她一碗米汤。但是四天粒米未进,差不多已经是饥饿的极限,米汤喝进去,只能更加让她清晰地感受难耐的饥饿,她呜咽着看着馒头,吃力地喘着气。
“店家,杀一只鸡。”赖三也被她累得一身大汗喊道,“熬点鸡汤,下一把细面条来!”
见那店家看着他迟迟不把手抽出来,渐渐嘴边带了讥讽,赖三一怒之下,将新买的棉袄脱下来,向桌上一丢:“这件棉衣正好两钱银子买的,顶你的一只鸡!”
赖三脱下棉袄冻得他立即跳了几下。棉袄下面是簇新的雪白内衣,只可惜沾了不少血迹,成衣店的玩意儿尺寸略有些不合适,不过好歹比光着身子好看些。可惜好看代替不了温暖,赖三嘴唇很快就青了。
店家捏起棉袄撇撇嘴又丢下,道:“这恐怕不够,大冷天的,脱了你的衣服,冻出个差错还说我作孽,客官还是找别家店吧。”
赖三眼睛一瞪:“少啰唆!三爷就看上你这家店了!衣服不够,棉裤爷也脱给你!你要不嫌弃,靴筒子,内衣裤!这全是簇新的!爷就想吃鸡,光腚回去爷也乐意!”说罢站起来作势就解裤带。
开店的见这副流氓做派,就知道遇上个滚刀肉。拦住他道:“哎哎哎!这样吧,这件棉袄买鸡是不成的,我先给你们下两碗鸡蛋细面。烂烂的炖了,点上香油细葱,也不比鸡肉味道差,再给你冲点红糖姜水,浓浓的多放红糖,下个鸡蛋花进去。驱寒又补身子,正适合您两位,棉袄你先穿着,出门再给我,您看如何?”
这样也算公道了,赖三的棉袄其实是一钱七分银子买的,何况一场大战下来也破的不轻,若是送去当铺,也就给十几二十个铜钱,的确吃不成鸡。
赖三点头答应,也实在是冷,便将棉衣套回去,趁着店家煮面的工夫,又喂小姑娘一碗米汤,然后东拉西扯地和她说话,哄孩子一般小声哄着她,甚至连哄孩子睡觉的儿歌也唱出来了,使尽浑身解数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让她将精神全部集中在食物上。
他就这样说着唱着,两碗米汤喂进去,估摸着肠胃润开了,不会有问题了,这才用筷子挑起面条,吹的不烫了递到她嘴边。
谁知这小姑娘刚刚饿的直扑食物,似乎什么也顾不上,此刻面条凑到嘴边了,却不张口,只是怔怔地看着赖三,她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突然眼中泛起一点水光,那点水光快速汇集,转瞬就成了一滴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滑下去,就这么慢慢地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惨,开始还是一滴滴下去另一滴才冒出来,现在却是泪水一颗颗不停地涌出来,直如涓涓细流。
“哎呀!”赖三急了,“又没说不给你吃,你哭什么?这不是面条吗?赶快吃啊!你再哭我生气了啊!”说到最后不耐烦起来,声音渐渐加大。然而对着傻子有啥道理好讲?她自然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了。
而且她又不哭出声,只是咬着牙,任由泪水纷纷滑落。那是一种深沉的、压抑的悲痛,远比号啕大哭更加让人看了难受。
赖三不知怎么的,自己的眼圈也快红了,只能柔声道:“别哭了,小傻子,给你吃,这些都给你吃!这些都给你吃!别哭了,好不好?”
见自己无论怎样说,她的眼泪仍旧是捉对儿滚落。赖三急出了一身汗,忽道:“别哭啦,三哥这儿有个好曲子,唱给你听,保管你听了高兴……”
话出口顿时就后悔了,他倒是的确会唱不少小曲子,不过在古代好人家的女人不唱曲,赖三会的小曲都是下层妓寨娼寮里听来的,哪有什么好话?
他捡了一首不太下流的,清清嗓子开口唱道:“月儿高,望不见我亲亲到,猛望见窗儿外,花枝影乱摇,低声似指着我名儿叫。双手推窗看……”
好在面前是个傻子,只要他唱出旋律来也就行了,唱的什么傻子是不在乎的。
他清清嗓子,想想这叫什么事啊,自己成哄孩子的奶妈了。对上少女如水的双目,却还是搜肠刮肚,找出一首当地人哄小孩睡觉时的经常唱的儿歌。
“阿姆种南瓜,
南瓜开黄花,
花儿开过了,
结个大南瓜,
阿姆打开看,
里面是个瓜娃娃!
阿姆抱着他,
阿姆亲着他。
娃娃快睡吧!
……”
小姑娘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带着一脸赤红紫青的伤,肿着眼睛歪着嘴,难看得像个猪头!却连说带唱,用尽力气要哄着她吃东西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这个样子让她感到心安,还是傻子另有主意,总之她的眼泪慢慢收了回去,张开嘴,将那筷子面条含进嘴里咀嚼起来。
一碗面前后吃了一个时辰,估计肠胃不会有问题了,赖三这才放心下来,见小姑娘刚刚那一番痛哭,把一脸黑灰哭成唱戏的花脸一般,伸出袖子想给她擦,想起这件棉袄已经是别人的了,便卷起袖子,用雪白的内衣将那张花猫小脸仔细擦了一遍,笑道:“你这是在哪里蹭的哟,足有二两煤灰!包公也没你黑!要不是我这几天从早到晚想的都是你,几乎都没认出来。”
整个袖子都擦黑了,小姑娘的脸蛋才恢复本色,店家端了煮好的姜汤进来,见了她顿时一呆,竟是惊艳地愣住了。
赖三嘿嘿一笑,道:“漂亮吧?我媳妇!”
店家诚心诚意地点头:“漂亮!真是太漂亮了!”
赖三心情大好,得意扬扬地道:“小傻子,跟三哥回家!”
且说王七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身边不见了赖三,以为他又出去要饭打短工去了。心里暗道:这小子花钱虽然大手大脚,人倒也勤谨,家里放着这么多钱,还不忘了出去找吃食。
正想着,门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房门被咣当一声打开,赖三穿着一身内衣,哆哆嗦嗦地跑了进来。
王七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三子!你的新棉衣呢?”转眼往他脸上一看,更是大惊失色,“天啊!这是哪个天杀的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三子!你没事吧!三子!你还好吧?
“七叔!你先别着急啊!等我进来和你慢慢说!冻死了,你也快进来吧!”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门外说的,赖三回手伸向外面,拉了一只手进来。
王七的眼睛立刻便落在那只手上了,以至于那人进来很久他都没有办法移开眼睛,他无法想象人的手怎么可以长成这么白,这么好看,也没有什么词可以去形容这种好看。
赖三拉着那个姑娘进来了,说了声:“自己找地方坐!”便一头扎进被窝里,好好哆嗦了一阵才缓过来。
好在前两天他嫌钱烧手,棉衣一买好几件,便又寻了件新的穿上,这才不打摆子一样发抖了。
“三子……这姑娘是……是仙女吧?”王七目瞪口呆,半晌才能说出话来,却又忍不住揉揉眼睛。
赖三打了个喷嚏,道:“就是那个小傻子,真是奇怪了,这都三天了,她家里人真的没找她!我说她家里人也真是,放个傻子在外面,他们就放心?”
小姑娘难描难画的精致面容配上赖三以前那件破烂不堪的肮脏棉袄,让人有给她穿这种衣服简直是犯罪的感觉。赖三从被窝里掏出那件雪白的貂裘,道:“诺,你还是穿这件衣服吧,这个暖和。”
小姑娘却对原本属于自己的衣服毫无感觉,只管笑眯眯地看着墙角潮湿晕开的印子,好像那几个不规则图案有多么好玩一般。
赖三走到她身边道:“来,把这件破衣服脱了,穿这个,这个暖和,听话。”
小姑娘依然毫无反应,也不知道听不听的懂他说话。
赖三不耐烦起来,伸手去拉她的破棉袄,谁知那小姑娘却突然叫起来:“不脱衣服!不脱衣服!坏人!”
“你现在又知道不能脱衣服了,那当初我脱你这件皮货的时候你怎么不吭声啊?老子干坏事的时候你看我不像坏人,怎么这会儿想做好事你倒觉得老子是坏人了?这个傻子!”
赖三只是发发牢骚,并没有指望傻子能回答他的话,谁知那小姑娘立即坚定地说了一句:“肉”。
“肉?”
“肉!”小姑娘加重语气,点点头。
“你是说……因为上一次,我给你吃肉,就可以脱你的衣服了?”
这句话大概复杂了,小姑娘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赖三哭笑不得,那一日买的酱肉卤鸭还有剩下的,大冬天也不坏,他便撕了一大块鸭肉,刚要往小姑娘手里递,又想起她肠胃怕她受不了,便小小地撕下一条,在火堆上小心烤热了,这才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接过,张口便十分专注地吃起来,这一次她果然不再反抗,由着他脱下破棉袄,换回华美的貂裘。
旧衣服脱下来,少女特有的芬芳升腾,赖三不由自主去嗅她身上的气息,突然间觉得呼吸急促起来。
乌油油的黑发,衬着素白的面容,唇边油脂染出的一点光亮如同珍珠上的辉光。赖三心中热气翻腾,双眼都微微发红了,他放低声音问道:“我叫什么名字?”
“三哥。”小姑娘立即回答,这是一路上赖三教她说的。
“呵呵……”赖三暧昧地笑起来,“别人叫我三哥,你嘛,你叫我……三哥哥……”语气中说不出的戏昵。
“三哥哥。”
同样的称呼用不同语气说出来,顿时旖旎全无。
“乖,这样说……三哥哥”
“三……哥哥……”小姑娘模仿他的语调,却有些不得要领。
“三哥哥。”
“三哥……哥?”
“三哥哥……”赖三一遍遍教她。
“三哥哥……”终于她学的似模似样了,那娇媚的语气从她好听的嗓音吐出来,格外销魂蚀骨。
“哎!”赖三大大的答应一声,眉开眼笑,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贱。
“再说一遍!”
“三哥哥。”
“再说一遍,乖,再叫一声。”
“三哥哥。”
哎呀呀,赖三眉目如花,笑得真贱!这小声音叫的,赖三觉得自己都化成水了,南流北淌的。
之前赖三听过运河边画舫娘子千岁红送客出来,叫了一声‘宋爷,您慢走啊’,嗓音百媚千娇,难以形容。当时那一声曾经把他听得骨棉筋软,站在地上半晌没法挪动,不知几年过去了,梦里还在回味,幻想哪一天能有人也这样叫自己一声。如今按照想象中的教给小姑娘,谁知这小姑娘人长得远比千岁红漂亮,就连声音也软糯得蚀骨销魂,竟然比那画舫娘子还动人一千一万倍。
他心里痒痒得简直能要命。伸开手臂走过去,贱笑道:“来,让三哥哥抱抱你……哦呵呵呵……”
一切的动作到小姑娘面前的时候戛然而止,她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冰雪般清澈,神态如幽兰般高贵,似乎不懂他要做什么,却又像天地万物什么都瞒不过她,但她却毫不在乎。
她毫无保留地向世间展示出雪花才有的美丽和圣洁,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脆弱得如同雪花,一点点热度就会化为乌有。
她便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不躲闪,也不动容。如同不谙世事的孩童,又如饱经沧桑的老人。
赖三怔怔地站着,突觉羞愧难当,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心道自己竟然欺负一个不懂事的傻子!简直禽兽不如。
他这样突然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小姑娘仍然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一如既往的纯净,只是瞳孔不易察觉地微微收缩了一下。那一丝本来隐藏的很好的讥讽变成淡淡的惊讶。
“好了,你……歇着吧,我出去一下……”赖三迎着那清澈的目光,逃也似的往外走。
“哎哎……三子!”王七愣了一下追出去,“三子!你怎么回事?这姑娘傻是傻了点,不过人家长得多漂亮啊?再说傻子不要彩礼钱!怎么看都合算!将来生出来儿子都是一样的,我老王家还缺一个传后的呢,你跑什么啊?”
“我……我……我做不了,我不行……”赖三支吾后退。
王七急得直跺脚说:“啥叫你不行啊,这是个男人就行!你别跑啊。”
赖三连连摇头:“不不,我不行,我真不行……七叔,我得冷静一下!七叔你先帮我照顾……我得出去冷静一下!”说罢转身就跑了出去。
王七愣愣地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叫道:“早点回来!这女娃我帮你照顾!”见赖三一会儿就没影了,嘴边含笑道,“这小子!还害羞起来了。”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赖三才背着一堆不知从谁家柴草垛里偷来的柴火回到家中。还没进门,王七的声音便从屋子里传出来:“他为人其实不坏,就是有点嘴上花。有一次看见个标致的小媳妇街边站着,他故意打小媳妇身边过,嘴里唱着些不三不四的小调儿,谁知那小媳妇竟是个泼货!二话不说,拔出鞋底子就是一顿猛抽!回头我问他那嘴怎么肿了?他说和女人亲嘴亲的!你说好笑不?”
赖三听见王七正说自己的糗事,颇有些面红耳赤,嗔道:“七叔!你和个傻子说这些干什么。”
“三子回来了!”王七呵呵笑着,“说点你的笑话,也算培养一下感情。这丫头虽然不机灵,倒也还知道笑。”
“知道笑?”赖三狐疑地看了一眼小姑娘,却见她对着自己身后空无一物的地方,正笑得无比开心。
看着天色将晚,赖三又忙忙碌碌,支起破锅,将鸭子骨头熬了一锅汤,香味刚刚飘出来,小姑娘就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锅子,傻子是不会掩饰心中欲望的,她站起来径直走过去,冲着锅边伸出手去。
赖三赶快拦住,免得她烫着。一边柔声哄着她,一边取过最完整的碗,手脚麻利地洗干净了,先盛了一大碗在一旁晾着,又盛了小半碗乳白色的汤,一口口吹凉了小心喂给她喝。等这半碗喝完,晾在一旁的汤刚好凉热适中,掰半个剩馒头泡在汤中给她吃。
等她吃饱了,自己才装了一碗热汤,一口口咬那剩下的半个馒头。
王七微笑着看着他:“三子,别说,你要是真有个媳妇,你肯定对她好得不得了!”
赖三嘿嘿一笑:“那是!要是谁家姑娘有眼光看上咱,咱肯定一辈子当仙女伺候着!让她明白,什么样的人才叫真的好!”
说起仙女,王七看着这个仙女般的姑娘,叹道:“这姑娘要是脑子没有毛病,可就好了。”
“得了吧。”赖三嗤笑,“她脑子没毛病,能和咱爷儿俩坐一块吃饭?”
他咽下馒头,收拾了碗筷,小姑娘躺在赖三给她收拾好的铺盖上,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赖三借着灶火的光,将小姑娘一只手轻轻拿出来,用了点生鸡油在她尾指上揉搓。从他把小姑娘衣服骗走之后,小姑娘穿着他的破棉袄待了三天,虽然她及时躲进草垛没被冻死,但手脚指尖还是长了两三处冻疮,回到室内被热气一激就开始痒起来。
对冻疮赖三是有足够的经验的,别看现在看着不明显,如果不处理,这块皮肤很快就会发红变肿,挠坏了还会流水溃脓,冻疮严重到手指必须切掉的他也见过。
当然小姑娘刚冻了两三天,这是很轻微的,便是不处理也不会到那么严重,不过又疼又痒也是难受。她自己不懂得,赖三却不忍心,要替她处理一下。
这是个细致活,没个把时辰做不完,赖三这一天激战长跑,也早就累狠了。他半闭着眼靠在床边,脑袋一点一点,手下却没停,一直慢悠悠揉着,听着小姑娘均匀细小的呼吸声,一直揉的那黄色的鸡油都化开了,才将她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掖好被角,自己这才倒头躺下,脑袋一挨枕头,瞬间就熟睡了。
王七轻轻叹息,这么漂亮的姑娘,没毛病那得多少钱彩礼才能娶回来?看看那女孩睡着的娇颜,又看看自己儿子一般的赖三,怀着对未来美好的幻想,也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这正是‘桃园结义薄云天,偃月青龙刀刃寒。一骑绝尘走千里,五关斩将震坤乾!’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破庙里传来赖三高亢的声音,‘啪!’他拍了一下大腿,代替说书的醒木,这一段三国说完,模仿得惟妙惟肖。
十几天养下来,赖三脸上的伤基本好了,只有一侧眼眶还残留着少许乌青,闲来无事,便学着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起故事来。
小姑娘就坐在他面前,笑眯眯地听着,一双雪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来这么复杂的故事是听不懂的。但是赖三很享受有人专注看着他的样子,说起来他活这么大,除了七叔,也就这个小傻子还正眼看过他。
“三子!你闲着没事干了?”王七一脸阴沉地走进来,将手中扁担一扔,“有哄傻子的工夫,出去买点米面!多出一张嘴来,你知道一天得吃多少?眼看着咱家今天就开不了火了!大冬天的,一个个封口饿死不成?”说罢狠狠瞪了小姑娘一眼。自从那晚上,赖三将他叫出来说清楚,不打算把这姑娘当媳妇。王七抱孙子的希望落空,再看她就怎么都不顺眼了。赖三赔笑赔笑着答应,从稻草堆里刨出装首饰的小包,选了个小件的耳环准备出去当掉。
这对耳环少女似乎有印象,见赖三把耳环抓在手中,她眉头竟然微微一皱,好像有些不同意的神情。赖三笑道:“呵呵,一模一样的东西很多,这个不是你的。”
自己也觉得有点无赖,又补充:“我养你好几天了,多少也应该付点钱,对不对?这玩意白不呲咧的,一点也不好看,咱们不要它,三哥买肉给你吃!”
那女孩只是眉头微微一皱就展开了,又恢复成微笑的样子,目光再不看耳环,却也对他的解释没有其余的反应了,好似刚刚只是错觉。
他拿着耳环刚要出门,王七冲他招招手:“三子,你等一下。”
赖三答应着过来,王七道:“三子,你打算咋安置她?”
赖三微微一愣:“叔,她也吃不了多少,再说……”他晃晃手中的耳环,“咱吃的还是人家的呢。上次不是说好了,先养些时日。”
“上次你和我说,我只当你要养她三五天,这都半个月过去了,还要养多少时日?”王七白了他一眼说,“这些首饰能值多少钱?你还养她一辈子吗?也不知是哪个大户出来的,张嘴就要吃肉!我让她洗洗涮涮干点活计,她碰也不碰,就装作听不懂……”
“她哪是装的啊!”赖三打断王七,“她是个傻子,除了吃啥也不懂。你看她两只小手又白又嫩,肯定是个大小姐,哪里会干什么活计?叔你这不是为难她吗?”
“你说得可是轻巧!她是大小姐!但你瞅瞅咱爷儿俩这样子,能养的了个大小姐吗?”王七冷哼一声,“也不是七叔不厚道,这女娃子安安静静、老老实实,长得又这般水灵,七叔看了也好生喜欢。若是村子里哪家人养不起不要的傻子,她在乐意干点活,咱养着她也罢了,可你又不要她,日后你娶妻生子,怕是媳妇也容不下她。就这么干干养个人,可实在负担不起,拖来拖去,要是知道的人多了,女娃子名声就坏了,倒不如趁现在送回去,倒还有个安稳。”
赖三愣住了,脸上先是涨红,慢慢变白,想了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道:“七叔说得是,我今儿就出去访访,打听是谁家把她丢了,就给人送回去。”
那日赖三出门,先去当铺将耳环当了三两银子,这才揣着银子满街溜达起来,他想寻个相熟的街头二流子厮混,好从他们口中偷偷打听哪个财主家丢了女眷,谁知这些平日最爱走街串巷、无所事事的二流子却突然都没了影。街道上倒是经常能看见明显是身具武功的人,神色匆匆而过。泾州城被一股说不出的紧张气氛笼罩,竟然有些压抑的窒息起来。
城里找不到人,赖三想去临近村子里转转。谁知城门处竟然明晃晃守着一队盔甲鲜明的士兵,他们个个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身板如长枪般挺直,和平时衙门那些作威作福的衙役捕快完全不是一个气质。城门紧闭,不许任何人等出入。城门上挂着十几颗人头,有几个赖三在海捕图形上见过画像,竟是定西三省在逃的匪徒和出名的山贼,不知怎么接连失风,集中在这几天被抓起来了。赖三见不是路数,远远地就溜了。
街上人人自危,他也不敢随便溜达了,转到街角一个经常听书的小茶馆,摸出一钱碎银子,要了一壶好茶并一些花生蚕豆等物磨牙。
店小二见他难得阔气,自是消遣了两句,却引得旁边桌坐着的衙役的注意,赖三也是个识趣的人,从包里掏出银子交给了衙役。那衙役见他上道,笑眯眯地接了,正要放他回去,一旁差役头目指指包袱,冲赖三一努嘴。
那衙役明白意思,冲赖三笑道:“最近上头有严令,排查的可紧啊,我们这一整天累的,爷们有个小活都没空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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