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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星宇是个诗人。
他常常在阴暗潮湿的小巷里游荡,挺括的灰色风衣和笔直的西裤,裎亮的黑色皮鞋,眼神带点城市雅痞的轻浮与漫不经心。他喜欢观察那些生活在这个城市最底层的小人物,看他们如何挣扎着勇敢的生存。
在这个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年代,纯粹的诗人已经很少见了。裴星宇从未认为自己是个纯粹的诗人,他觉得他像个堕落卑劣的偷窥者,站在最光亮的角度面无表情地审视这个肮脏的世界,偶尔心存悲悯与愤世,但终究还是会回到他该回的地方去,做那个他鄙夷的伪善的“现实人”。
裴星宇今年25岁,刚从名校取得硕士学位,拥有父亲留给他的一笔不菲遗产。他心想不够,他要的不是这些。
“初日”是莱城市区中心一家并不起眼的咖啡厅,平凡无奇的外观让它的生意并不算好,但也不知怎的,这家咖啡厅仿佛在这座城市生根般,悄然的安静的呼吸,似乎要与莱城共生共存。
推开墨绿色的玻璃门,清脆悦耳的风铃声像黄莺在耳边轻声喃语。店里只有两名服务生,林和兼职的大学生宋宋。
裴星宇高中时期便是这里的常客。
这里有过他的初恋,当然,这段短暂的恋情也在这里结束。他的初恋对象是这家咖啡厅的主人,一个大他11岁的女人。若现在来看,这个女人似乎年纪大了些,或许还会有人不屑的撇嘴,用轻佻飘忽的语气评价:妄想吃嫩草的老女人。
可是若让时光倒流到7年前。那年的那一天是裴星宇的18岁生日,他的母亲在一个月多月前死于咽喉癌,他的父亲在母亲尸骨未寒之际与新欢出入双对,沉迷于温柔乡的父亲甚至忘记了他儿子的成人礼。
而29岁的苏伊月,在盛夏炎热的莱城,用她这个年纪所独有的,混合着天真与妩媚的魅力彻底征服了裴星宇。裴星宇并不否认他有潜在的恋母情结,但这并不重要。他喜欢苏伊月,这与对母亲的爱性质完全不同。
裴星宇至今能清晰地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到苏伊月的情景。那日落日余晖洒进“初日”,洒在苏伊月那张光滑白皙的面孔上,她细长优美的手指将垂落在腮边的发丝塞到耳后,蜷曲的发尾在橘色光辉下泛着妩媚的勾人的光泽。
她的睫毛浓密而纤长,像展翅欲飞的蝶。裴星宇最喜欢她低头那欲语还休的姿态。如莲如画,完全是诗意的画面,裴星宇心想。
她的脸色很白,像是多日未见过日光般带着不健康的病态,裴星宇冷静地看着她,隔着茶杯袅袅升腾的热气,用几近容忍的态度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尽管她在五分钟前一坐到他对面,就开门见山:“裴星宇,我们分手吧。”
他没有问原因,也没有歇斯底里的挽留,他知道这个女人总有自己的想法,她比他要成熟更多,有时候她的过分理智常让裴星宇觉得焦躁又无奈。
而最后——时间仿佛停滞着又仿佛飞快流动着,裴星宇看见苏伊月低垂着眼睛,嘴角忽然扬起一抹奇异的温暖的微笑,说道:“我杀人了,今天早上,我杀了我丈夫。”
裴星宇不知道苏伊月是打哪儿弄来一个丈夫,他单纯的认为她是个单身的特立独行的美丽女人,或许曾经有过许多男人,但就如一阵风,从未被任何人抓住过。
或许是男人的征服欲所致,25岁的裴星宇回忆当年的自己,毛头小孩的热血孤勇可以冲破一切世俗的桎梏,只为抓住一缕不靠谱的清风。即便所有人都说不对又有什么关系?他的爱情是那场勇敢扑向海岸的浪花,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让我们将时间拉回到7年前。裴星宇脑子空白了片刻,但很快地他捏紧了手里的茶杯,就死死瞪向她,“那你打算怎么办?甩了我跑路?”并未等她回话,似并未经由大脑思考,他以极快的语速说道:“你这辈子都别想——我在市政府认识几个叔叔,我去求他们看能不能——”
“裴星宇。”苏伊月温柔的打断他,她的笑容和声音有种不动声色的力量。裴星宇眼眶灼热,忽然有种几欲落泪的冲动,他觉得他快失去这个女人了。
“裴星宇,我要去自首。”
林是苏伊月的小叔,换言之,他是苏伊月丈夫的亲弟弟。世事有时候是很奇妙的,裴星宇至今没搞清楚,为什么林不恨苏伊月。当年苏伊月亲手将他的亲哥哥从6楼顶层推下去,摔得血肉模糊,认尸时若不是无名指上的婚戒,或许连亲人都无法辨认出那张脸。
“苏伊月她——”林曾经这样停顿的,用十分复杂难辨的语气与神情说,“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杀了我哥哥,但她是个好人。”
林是理科生毕业出身,表达技巧极其欠缺,且直言不讳言辞激烈,裴星宇与他并无太多共同话题。但他常常来“初日”,即便已过去7年,他与林聊得最多的,还是苏伊月。
“我哥有严重的抑郁症,酗酒,喝醉了就殴打她。”
“苏伊月嫁给我哥的时候才20岁,大学还没毕业,我哥强暴了她——她怀了我哥哥的孩子,没办法才结婚——你要明白,有时候世俗就这样可憎。”
“孩子啊?孩子流了,我哥在她肚子上踹了一脚……”
“事发那天,苏伊月向我哥提出离婚——”说这话时林望了裴星宇一眼,眼里有种奇妙的说不出的意味,“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他们发生了激烈争吵,我哥对苏伊月做了一些……很不好的行为,苏伊月是失手把我哥推下楼的。”
他这样下了结论。
苏伊月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她这种女人根本不可能蓄意杀人。
裴星宇仰头将杯中的乌龙茶一口饮尽,与林告别后,手插进裤兜里转身离开了咖啡厅。
他是个对健康要求极其苛刻的人,烟、酒、熬夜,当然也包括咖啡,从来不是他生活的组成部分。喜欢上苏伊月只能算是人生轨道的一个小小偏离。
林真是个孩子,他心想。
他记得苏伊月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我是故意杀死他的,裴星宇,我是为了你,可是我后悔了。”
她为什么后悔了?裴星宇某一天从警方处得到一本日记——在莱城有头有脸的秦家总是有各种各样盘知错节的关系——或许你已经猜到了,那是苏伊月的日记本。
有时候爱情是个什么模样?天生带着诗人情怀的裴星宇固执地认为那是一种纯净的如空气般的东西,当你没意识到的时候它会侵入你呼吸,侵入你的血液里去,让那残酷而可怖的鲜红液体涌动着温暖快活的力量。如果失去它等于失去生命,人们为留住它可以做出任何事情。
而显而易见,苏伊月并非如此。
苏伊月是个理智得可怕的女人,她年轻时因一段不堪的往事从此陷入一个爬不出的可怕漩涡,她迫切希望摆脱这令她窒息的现状,于是从茫茫人海中,她选中了裴星宇。这个无意闯入她的咖啡厅,从不喝咖啡只点乌龙茶,浑身散发着早熟而叛逆气息的男孩子。当然这并非她的选择标准。她从这个男孩子身上,嗅到一种与常人不同的上流社会湿润独特的气息。
她在日记里写道:这个孩子或许可以带我离开。
裴星宇从苏伊月的日记中发现,这个女人一直称他为孩子。这真是个……不靠谱的笑话。
苏伊月与他见面的那天去了自首,两个星期后被判处死刑,缓期半年执行。她走前将咖啡厅留给了林,却再也没留给裴星宇只言半语。
苏伊月到底有没有爱过他,这个问题裴星宇并不是没有想过,可他并没深究。苏伊月的判决下来后,他收拾了行囊,买了当天的机票,乘坐飞往加拿大的航班,从此告别了莱城。
下飞机时他心里淡淡的想,死了也是好的,苏伊月,你也就这样了,从此以后,你再也伤害不了我了。
直到7年后的今天,父亲与继母死于一场意外车祸,他匆匆回国处理后事,继承那笔数额庞大的遗产。
余铲铲是苏伊月的堂妹,裴星宇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他父亲隆重的葬礼上。这个他后来所知道的,说话喜欢快乐的眨眼睛,无奈或是耍赖时会习惯性娇慵的女人一身黑色职业裙装,立在他面前,表情冷静沉重宣读他父亲的遗嘱。
“秦先生生前将他名下的百分之90遗产留给了您,剩下百分之5将平均分配给关系相关人,您同父异母的妹妹获得另外百分之5的份额。”
“请您节哀。”
这两句话联系在一起有种微妙而凌厉的意味,裴星宇本僵硬的背脊因她的话突然松弛下来,叹了口气笑着说,“谢谢。”
余铲铲律师冲他露出个矜持的微笑。
这个女人有些刻意的做作,但并不惹人讨厌。
人与人的接触有了第一次,只要有机会,那么熟稔起来是十分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堂姐和我家关系并不亲近,她……出事的时候我和爸妈在国外,不知道有这回事。”
说这句话时余铲铲正坐在裴星宇位于市郊的一处公寓的沙发上。熟悉起来他才知道她个性不拘小节像个男孩子。
她毫无顾忌的,舒展着她纤细苗条的身体懒洋洋的窝在他的沙发上,半眯着眼冲坐在对面的他说,“喂,我觉得你在利用我。”
裴星宇笑了,“从何说起?”
“宋宋说你以前和我堂姐有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啊。”她语气调侃的。
“你和我约会,是不是因为我和我堂姐长得很相像?”
他抬起眼,注视着她。
她继续说,“这种感觉你明白吗?好像一件看中很久的首饰,买下来最后才发现它是有瑕疵的。”
裴星宇学着她的样子眨了下眼睛,有些调皮地,“哦,原来我是你看中的首饰。”
“不要对号入座,自作多情。”余铲铲歪着脑袋,有些恼火的说。月光如水,浸润着她突然红了的脸。
裴星宇笑了笑,探过身体,把她柔软温暖的身体拥进怀里,然后低头在她额上爱惜的亲吻了一下。
这个冬天还没过完的晚上,空气寒冷中透着温和的迟钝。余铲铲的发丝上有种他熟悉而陌生的香味,犹如与生俱来就有的属于血缘的气息,让裴星宇心神开始恍惚开来。
苏伊月,这个女人已经离开他七年了。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他心里想着,他得开始真正的新生活了。
裴星宇准备向余铲铲求婚,过完这个冬天他二十六岁,是个适合结婚的年纪。
周末他没去上班,一大早去了珠宝店挑求婚戒指。在琳琅璀璨的钻戒中他挑中了一枚款式简单光泽温润的女戒,付款后将戒盒放入左胸前的口袋里,无意识用手掌抚上去,用力地按了按。仿佛许下某种誓言似的。
他怀揣着求婚戒指开车直奔余铲铲所在的律师所,脑中出奇的冷静,谁他妈这辈子能这么痴情永远想着一个人,到此为止吧。
余铲铲在他拿出婚戒的那个瞬间,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露出种奇怪的神情,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动,如往日般调皮的眨了下,眼眶突然就流出眼泪来。
“裴星宇,我想问问你,”她的声音如雨后被冲洗得干干净净的树叶,“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你会在我堂姐的忌日这天向我求婚,是巧合吗?你告诉我。”
她的身体晃动了下,如雪崩般危险的讯号,裴星宇未多想上前将她抱住,她的身体在他臂弯里轻微的发抖。
“那天的问题你没回答我,我和堂姐……长得很相像吧?”余铲铲叹着气,她努力维持着自己最后一丝尊严,有些疲倦的但坚定地将他推开。
“另外,那天我用了堂姐最爱的洗发水牌子,然后你吻了我。”
那一刹那疼痛从他的胃里缓慢滋生,然后渐渐地蔓延到他的心脏,他的胸口,他的喉咙,甚至他的指尖。他紧了紧僵硬的手指,抿紧嘴唇望了一眼余铲铲,然后再也没说一句话,沉默地推门走了出去。
转身那一刻,他听见余铲铲强忍哽咽的哭泣声,她是个有些倔强的姑娘,不会允许自己在同一个人面前示弱两次。其实这有什么要紧呢?哭泣是每个人因有的权利。
裴星宇觉得自己开始越来越像苏伊月了,像她一样冷血理智。这个女人到死都没让他好过。他还记得那一年的那一天,夕阳余晖无限美好,他男子汉的尊严告诉自己不能像个软弱的懦夫去恳求一个女人为他留下。他看着苏伊月穿着她那身最爱的宝蓝色长裙,脚步轻盈的推开墨绿色的玻璃门,然后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但能清晰地看清楚她的口型——
“麻烦送我去派出所。”
这一无声安静的景象让他不知怎么的开始掉眼泪,那个时候他心里涨满着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的疼痛,他知道他的爱情已经死去了,他没有勇气去挽留,而这段爱情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那一年他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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