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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在凤凰收到彦的第九封信:
蓝洸,我独自带着孩子,好不辛苦。
公寓的房租快交不起了。郎卖鱼来我唱曲儿、郎卖鱼来我抱孩儿--这两首曲子,我拿去给唱片公司试听,都被无情地退了回来。
向家里借的钱也快用光了。实在不行,我打算去公寓附近的培训班教钢琴,晚上去附近这间“夏夜”咖啡厅弹琴,先顶一阵子。
但我的理想仍是作曲,较之前更加努力了。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莫扎特也曾这样困窘过,不是么?
状况回转,我想同你再次晤面。
想你。
祝我们成为太阳底下最幸福的人儿。
蓝洸在凤凰客栈,窝在小房间,对着旧电脑回信:
需不需要我打钱给你?银行卡号告诉我。你孤身带着孩子,生活又陷入窘境,我很担心你。给我你的地址,我去找你,或者你带孩子来上海,住我这里。
也想你。
珍重!
也祝我们是最繁华贵气的沙漠玫瑰。坦桑尼亚的沙漠也被我们染红了。
还有一周便回上海。
这几日,竹生又带蓝洸母子到凤凰古城的其他地方游览。他们变身最慵懒的观光客。
虽属弹丸小邑,但这座古都钟灵毓秀,民情淳朴,风物闲美。像一具承载厚重历史的残骸,有一种被损伤的凄艳。
蓝洸很快迷上山西蒲剧,它音韵铿锵,唱腔激越,有裂石之音,像西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中的配乐。
又一起去关帝庙,拜了关公。
是夜,小小旅馆房间里,流年在床上酣睡。
蓝洸在台灯羸弱的光线里看着孩子,黯然神伤。
潜意识中那些黑色团块并未消退。它们一直埋伏在暗地,如狮子般蹲踞在洞口,在她放松戒备时,图谋吃掉她。
“掏出枪来,击杀那些黑色组织。”一个声音仿佛说到。
但,她在明,黑色组织在暗,她看不到它们,何谈击杀?
竹生的出现,确然点亮了她黯淡的生命,但她仍感到灵魂孤苦,终日在烈焰、硫磺、炭火与沸汤中熬炼着。
躺在床上,眼泪不住往下淌。
但当然不能死在这里。这里是山西,在一间不知名的落拓小旅馆。她可不想死在这里。要死也要先回去上海。
如此思忖着,她看到自己的单弱剪影在墙壁上微微颤抖。
辗转伏枕,耿耿不寐。她起身穿衣,去旅馆附近那间小酒吧。
这间当地酒吧是海蓝色的,装修俗艳,舞台上正魔歌姬舞。
蓝洸穿一件宽大男式绿格棉布衬衫,破洞仔裤,白球鞋。左手腕戴一串银镯。右手中指套着小绿的蓝宝石戒指,红色甲油,仍然齐刘海长直发。
没有化妆。长期睡眠不足,眼窝凹陷,面目苍唐。
喝了一杯山西汾酒,太烈,有点不胜酒力。又要了桶矿泉水,叫侍者再拿一大桶冰块来,用冰块兑矿泉水喝,边喝冰水边抽烟。
邻桌坐着几个本地人。女子涂浓黑眼影,戴假睫毛,一壁抽烟,一壁锐声说着中原官话。透着一股粗疏野性。
蓝洸独自坐在一张木桌旁,不停抽烟,不停喝冰水。
这时,有粗陋男子说着不甚标准的普通话过来搭讪:“美女,请你喝杯酒如何?”
蓝洸眼皮抬都不抬,对搭讪男视而不见,继续默默吸烟,喝冰水。对方倍感挫败,悻悻离开。
抽完最后一支烟,冰桶里的冰块也嚼完了,蓝洸抓起打火机和香烟,攸忽一闪,逃离酒吧。
这个“酒吧之夜”是颓唐却安全的,她想。
竹生在家里,不住想念这个有孩子的女人。也失眠,终于忍不住,打电话过来。
“你在哪里呢?”
“刚自酒吧出来。”
“这么晚了,怎么去酒吧?我现在过去接你。”
“太晚了,开车不安全,你还是别来了。我自己坐的士回去。”
刚才喝的汾酒效力太猛,她已有些微醺。忘了怎么挂的电话。
只想一个人走走。不知不觉已走到郊外。在一条没有任何照明的砂石路上走着。
黑黢黢的夜风如鬼声啁啾,树木崔嵬,窸窸窣窣。
麦浪声如海潮,此起彼伏。
路边时有凸起的孤坟,令人毛发倒竖。大风烈烈,蓝洸闻到土壤、砂石及牛粪的混合气味。
牛仔裤的右侧膝盖不小心被树枝划破。上浸润汗液、尘土、煤灰的愉快地搅拌成混合物,糊在她的淡绿格子棉布衬衫上。走得太久,白球鞋已污脏变黑。
她独自走着。在偏僻村路上,在完全的黑暗中,在剧烈山风中。
觉得自己像旧时逃难的村妇,衣衫褴褛。
威尔第、拉威尔、肖斯塔科维奇、梵高、莫奈、马蒂斯、提香、写作、弹琴,等等这些风雅的东西方文明,似已悉数抛下她了。
她踽踽独行,像走在阴间,茕茕孑立。
忽然有个村夫骑摩托车驶过。看到她一个孤身女子在黑暗中前行,他骑过她100米后,又很快掉头。
他骑回来,停在她面前。
“你要去哪里?”男人坐在摩托车上问。
“我是警察,在执行任务。”
蓝洸已料到他的企图。顿觉毛骨皆栗,却硬壮着胆子撒谎道。
男人坐在摩托车,透过夜色的黑暗,再看了她一眼,居然鬼使神差地,又骑着摩托车,离开了。
虽然逃过一劫,但蓝洸却早已被轰去了魂魄。
她继续抹黑往前走。但一看见大型货运卡车来,一看到它的前照灯逼近,她就迅速躲在树干后面,等大车驶远,才敢出来。
她什么都想到了,如果运气不好,也许会被侵犯,甚至会被抛尸荒野……
她越走越悚然。只想早点走到市区,回到旅馆,回到孩子身边。
她想看时间,掏出手机,却发现走路时不小心碰到按键,关机了,于是迅速开机。
竹生的电话立刻打进来。
“你在哪里?电话怎么一直关机?吓死我了。”
“噢,我在郊外一条小路上,应该很快就能走到市区。”蓝洸听到他的声音,如遇救星。
“你那儿附近有什么标志物吗?告诉我,我开着导航,能很快找到你。”
蓝洸突然想起,刚刚走过一座废旧火车站,便告诉了竹生。
竹生因生于斯长于斯,对这一带比较熟悉,知道附近只有这一座废旧火车站--小唐火车站。
“你往回走,走到火车站那,就在原地等我,别乱跑了,这条路很危险,我很快就到。”竹生在电话里说。
他的声音此刻益发温暖,蓝洸震动,但却说:“你还是不要来了,我再往前走应该就可以到市区。”
“就算找到天亮我也要找到你。”竹生在电话里急道。
蓝洸不知怎么,瞬间滚下泪,道:“好,那我走回火车站那等你。”
竹生一路开着导航,在墨黑颠簸的村路上兜兜转转。
凌晨两点,终于抵达废弃的火车站。
她颓唐地站在暗处,像刚自地狱逃出来。
墨黑的夜里,莹莹车灯明丽刺目,照射着她。她觉得,那是人间的灯火。
她的脸在那强光里映得像一朵黄昏的白玫瑰。
竹生下车,高大身影立在耀目车灯前。英俊刚毅,一对细长眼睛如梦似幻。
他笑得像朵山茶花,开在白色的、耀眼的日影里,清凛、幽雅,是人间才有的花朵。
看到她的颓唐模样,他立刻走过去,一把抱住她。
他说:“你疯了,大半夜的,这么作践自己,就不怕危险吗?”
她没有说话。
可她的心每日刺痛灼烧着,他会懂么?
呵,他不会懂。她觉得。
他穿白底印花衬衫,磨旧牛仔短裤,新剪了头发,鬓角剃得很干净。他整个人干净鲜洁得,能挤出水珠来。
她偎在他胸膛,闻到他身上洁净清香的洗衣液的味道。她看到西班牙海滩,碧蓝海水、阳光、遮阳伞下插着吸管的橙色饮料。它们在这氤氲的黑夜里闪现。
呵,这现实世界的美好亮烈。
他比她整整高出一个头。她只感到山河浩荡,星夜辽阔。
蓦地,她掠过他的年轻,洞见他身上温良的中年男子的质地。
她看到这孔雀蓝的温凉夜色里,温润的光在眨眼,是流年倒转后日头的光,柠檬黄的、橙红的,有莫扎特羽管键琴的鲜亮音色,散发红石榴的馥郁香气。
因为担心她的安危,竹生一路开车过来,抽了很多烟,蓝洸闻到他衬衫上浓重的烟草味。
但他没问她为什么发疯。
他只说:“我们回家。”
他声音沙哑,像是哭过。也许在手握方向盘,焦急开车的时候。只有他自己知道。很怕再也看不间她?
车子里一片静谧,却是安稳的、和平的静谧。
蓝洸突然莫名担心起来。她害怕一会儿到了旅馆门口,在门口的强光下,他会看到她满是灰尘的面孔和腌臜的衣服。
她不知为何自己竟也像别的女人那样,开始担心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了。
还好,旅馆门口的灯已熄了。
回到房间,流年在白色窗幔上熟睡,小小面孔柔荑澄净。
竹生默默淋浴出来。怕吵醒孩子,动作很轻。
蓝洸背着他,脱掉脏污不看、满是灰尘和汗液的绿格棉布衬衫,露出半截白色运动背心。
长久同异性剥离,独自旅行、生活,她已模糊了自身某些意识,故在竹生面前并不避讳,动作洒落。
他看她仍穿少女背心,心中纳罕,益发着迷。
清沣死后,整整两年,她不曾有过任何情人。这种神秘的忠贞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现在,刚从死亡和危险的魔爪中逃出来,她突然希求来自陌生肉身的温度。
她决计委身于他,这个救了她的干净清爽的年轻男人。
他这些天来的所说所做,她都明白。隐约觉得自己也有点喜欢他。
他是清晨时分,薄纱窗帘透出的第一缕阳光,稀薄、迷蒙,却充满希望。
流年与写作,她只剩这两件事,如果活着。
竹生抱着她,用情吻她。他们在旅馆的破败绿绒沙发上。
他开了沙发旁小茶几上带橙红色灯罩的台灯,形成一团柔和的光源,在天花板上投下暗影。
他说话时发出持续的男中音,温柔沉稳,缓慢递进,鲜少高声厉色,像夏夜深蓝色湖面上的微风,令人感到舒服。
他整个人是壮健的,挥发冲淡的雄性气息,是淡蓝色、淡黄色与青绿色杂糅的颜色,能闻到雨后湿渌草地上泥土的那种清香。
又像带着宇宙尽头的和风,吹拂着她这片纤薄盛美的疆域。
呵,这无望的爱情。
重又偎着。他替她把毯子盖好,贴着她的脸颊,语气轻松。他的话很多,说自己在警校时,射击考试每次都得第一名。
他的身体与她紧贴着,声音清晰可辨,但蓝洸突然觉得他们之间隔着黄河。它就在凤凰这座城市的另一端,蜿蜒周流,其声琅琅,洸洸溃溃。
可它此刻已滚滚而来,横在他们之间。
竹生就在对岸,隔河相望。到不了彼此。
不能再同他纠缠了,这绝对是个谬误。陷入一场没有路途的、荒谬的爱情,会撞得头破血流而无处躲藏。
她决定今晚过后,不再同他见面。
他突然说他爱她。
但她面无表情。不说话。
枕在他胳膊上,别过头,忧心殷殷。
他开始感到害怕,怕她会突然消失。
空气里漂浮着一团黑压压、没有形状的气流。
木窗外是凤凰的夜,月色溶溶,星光烂烂。
他们偎着,在黑暗中,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他说他做俯卧撑很厉害。
“那做一个,我看看。”她表示对他说的很感兴趣。
他在黑暗中一口气连做了十个俯卧撑,也不喘气。
他又说要背着她,再做十个俯卧撑。
他真的背着她,又认真做起俯卧撑,做到最后一个,他终于忍不住,诧笑出声。
她从他背上滚下来,也噗哧笑了。但清沣的影子瞬间掠过她的脑海。脸色在昏暗的灯光里黯下来。
仿佛时空突然断裂,她听到了清沣的血液在自己血管里突突流动的声音。
她害怕自己逃不过苍苍定数,怕厄运会再次降临。
她厌倦又害怕,她感到无能为力,她感到痛苦到极点。这个年轻的男人像阿拉斯加的极光,绚丽如白昼,光照她,照亮她内心幽暗褶皱。可那光也是惨淡的,会攸乎熄灭。
她还是害怕了。悲哀地阖上眼睛。在等死。
他感觉到了那悲哀,在黑暗中,揽紧她,再次吻她。
他说,你知不知道我爱你。
她不说话,佯装什么也没听到。
我是竹生。
呵,洸,我终于来到了你的疆域。
这里这样黑,下了一千年的雨。
我牵着你的手,我们活到太阳里。那闪亮了几千年的,水汽氤氲,花枝累累的星球。
是晚,在竹生怀里渐渐睡着。
蓝洸梦见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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