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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回到上海暂作休整。
收到彦的第七封邮件:
我的情人,他这次没借到钱,我很高兴。
因为,他不用再卑微地兜售他的灵魂了。
说实话,每次看到他像奴隶一样谄媚那些官员或者暴发户,我真想打他。我真该把他关起来,用鞭子狠狠抽他。
他一直追随的王老板非但没有借给他钱,反而要在他这没借到钱的卑微和难堪里再踹上一脚:对我情人贩鱼这一买卖大加贬损。
然后,我的情人默然了。但他也没有对那个矮胖的秃脑门的暴发户做点什么。
这件事让他从此知道: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唯有靠自己。
那天回来,他什么都没说。但我看到他的眼睛在说话。
它们说:必须得有钱。
它们一直在重复这句话。声音越来越大。
他知道我的唱片卖了不少钱,但没跟我提借钱的事。我也很“识相”,也不问。像是暗中有一种默契。
我一向自私小气。尤其是现在这种“朦胧期”,更不能轻举妄动,否则最后崩溃的会是我自己。
没有爱情也没有钱的女人最是可怜,我可不愿变成那样。还有,一想到他往昔的暴戾,我就更不愿把钱拿出来了。
钱真是珍贵的东西。我现在花钱比父母那一辈人还要仔细。每笔花销都认真记下来。
但我们又不理彼此了。是因为我的跑车。他的朋友想借我的跑车去接他的胖女朋友,我不同意。
我知道我很讨厌。在中国,我这样真的该被人痛斥或者别的什么。但我打心眼里鄙视他们这种依傍物质和财富才能有的“尊严”。
我不觉得有跑车就可以追到女朋友,没有就追不到。设若真的追不到,那女孩,我想,也是很值得他那位朋友放手的。
不过,他那个朋友真的被甩了。甩他的是那位胖女朋友。她的嘴唇像香肠,总往上翻着。臀部奇宽。
我想,我的跑车现在一定背着我在偷笑。它的副驾驶如果被一个势利的、奇宽的、有着香肠嘴的胖女人的臀部压着,我是无法想象到它惨恸的表情的。没准儿,发动机会低吼。
好了,我的事总这样聒噪。想必令你觉得欠缺诗意。
上次你回信说,让我将那笔酬金捐给西北地震灾区。已照办,有据可循,你可去查。
还有,亲爱的苏,你的事我已听说。一直怕戳到你痛处,所以迟迟没有问你。你如今跟孩子,你们过得还好吗?
呵,我们竟是这样相类。但庆幸的是经济上都独立,这点就比较好。至于感情,只能交给耶和华决定了。你说呢?
现在,我突然觉得,只有跟你能说些心里话了。哪怕是我蹩脚的日记,也想给你看看,仿佛你就在我身边,抱着我,安慰我。哈哈,请原谅我的喋喋不休。
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靠自己的双脚行走在高速公路上的人。
我是一个行者。也是一个久负盛名的吃货。
边吃哈根达斯边用画笔画画,或者边弹琴,边读小说。
在孟买的小吃街角,穿着绣花鞋子,蔷薇红色亚麻长裙。
看到一只双目失明的猫,蹲踞在皮肤黧黑的老妇人脚边。它梦回故土,终觉迷离。
狂风肆虐,沙土扬起,遮住我的视线。一个自称撒旦门徒的伪僧侣着橙黄色僧袍朝我走来。
蓝洸简洁回信:
人世悠悠,天道渺茫。好多事,我已放下。似乎一日较一日晴和。希望你也是。至于情缘,我觉得,要跟随自己的心。
接下来,要带儿子去趟山西,那是我跟你提过的--我朋友的家乡。一定要去的。觉得一桩心愿才仿佛可以了结。
一周后,蓝洸跟孩子启程,去山西。
这趟航班飞往山西凤凰。一座承载厚重历史的古城。是小绿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飞机起飞前,和孩子在候机大厅的韩国餐馆。吃公仔面。
蓝洸穿白色棉布衬衫,里面的白色运动背心清晰可辨。破洞磨白牛仔裤衬得双腿益发修长。
她的模样如同少女,长直发齐刘海。美目流眄。
流年穿白色卡通T恤,蓝色牛仔裤。明眸皓齿、洁净清醇。像早晨淡绿荷叶上的露珠。
吃完面,去隔壁的哈根达斯店。
替孩子买了杯芒香西番莲双色球冰淇淋,又叫了一客提拉米苏甜品。
候机大厅的扩音器里传出清灵钢琴曲。
颗粒部分的弹奏很有张力,清晰饱满,有“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像有很多珍珠从头顶倾泻下来。
蓝洸蓦地惊动,拿着勺子的手停下来,竖耳谛听。
她看到白色珍珠自机场大厅的天花板滚落,声音清脆,溅出白光,径直滚到自己的白球鞋前。
又感觉自己跟着那曲子,去到一片纯白世界。在彼处,撒旦正满面春风地接受上帝的审判。他表情愉快。人人笑逐颜开,声口温柔。
像莫扎特的作品。是轻盈的粉红色。颤音部分稠密紧凑,持续绵延。高音部分错落有致,像蓝色水晶滴在琴键上。明翠滚动,耀目之极。
她觉得现在一定有个人拿着强光的手电筒探照她的心。
她按捺不住,自淡蓝色背包里掏出墨绿色印花笔记簿,急急写到:
遭逢际会,若再遇见你,必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她不知能否再遭遇爱情,心似已被抽空,无尽仓唐。徒留一副单薄皮囊苟延残喘。但如果它来了,她当然还会尽情拥抱并亲吻它。
流年并未察觉母亲内心的翻江倒海,仍在用小勺挖着粉红色冰淇淋球吃,神情专注。
萧竹生也在等飞机。也在哈根达斯店里。他仅要了一客单杯装的三明治冰淇淋。
他在看她。
他看到她在笔记簿上专注写着什么。也发现她身旁在吃粉红色冰淇淋的的男童。没错,一定是她弟弟。
她弟弟也长得好看,像姐姐。他在心里为自己的精准眼力暗暗窃喜。
她青色直眉,面目如画。清洁静默。
他望着她,有点神往。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她。
他无比贪婪地觊觎着她的美貌和身段。
登机。竟然是邻座。他的心在跳舞,要跳出来。他好不容易才将它摁下去。心在嗓子眼儿憋着。真难受。
他看到她放行李,连忙献殷勤。充分利用了自己的高大,帮她把淡蓝色背包与红格皮箱放进头顶的行李架。
“谢谢。”蓝洸说。
“不客气。和弟弟去山西旅游?”他说话时声音有点颤抖。他有点害怕。但是他的亮黑眼睛看着她,像在看一件精美的古董瓷器。
“什么弟弟?”她诧异道。
“这不是您弟弟么?”他别有用心地问。
“是儿子。”以她的眼力,对他的用意早已洞若观火。但她故意平板回答。
“噢。您真不像有孩子的女人。难道是驻颜有术?”他的骇异瞬间转为赞美。
她没有回答他。表情高深莫测。
她低下头,在翻一本背包里取出来的美国杂志--《纽约客》。
他对她手里的西方文明望而生畏,开始觉得窘了。心里的海浪一阵阵翻滚,拍打着心脏的岩石。
蓝洸在眼皮上涂了一层细长黑色眼线,眼睛益发撩人。
虽然她只穿一件纯白棉布衬衫,但他觉得她像穿了一件缀满金片的丝绸衣服。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不住地揉眼睛,但再去看,还是发着光的金片。
飞机爬升至一定高度,开始平稳飞行。
流年嚷着要看云朵。
竹生位子靠窗,便打开遮光板。孩子这个要求个他提供了机会。他心中雀跃。示意调换位子。这样,孩子可以尽情地欣赏窗外的云团。
“蓝骑士。”流年望着窗外的云朵,嘴里咕哝着。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母亲问儿子。
“妈妈,这个叔叔很像蓝骑士,你不觉得吗?”儿子扭头看着母亲,认真道。
“蓝骑士”是蓝洸放在书房的一本画册的名字。是抽象画画家康定斯基和马克尔举办的画展的名称。
流年很喜欢这本画册。翻了很多遍。
听到儿子的惊人话语,蓝洸震动,用眼角的余光监视到旁边的高个子男人在看她。
这位蓝骑士很喜欢孩子对他的比喻。他洋洋自得起来。
“他真聪明。语言也动听。”蓝骑士赞叹道。
“噢,他总这样莫名其妙地说些话。请不要见怪。”蓝洸有点窘。
“哪里,他真的跟别的小孩子不同。想必是母亲教子有方。”他将努力斟酌出的词句表达出来。
“过奖了。”蓝洸笑着说完,再次低头翻美国杂志。
棉絮般的云朵浮动在灰蓝色的天空中,触手可及。他想伸手摘一朵那棉絮,当作鲜花,送给她。可他够不到那“棉花”。
他靠过道坐着,紧挨着她。他闻到她身上鸢尾花的淡淡香水味。
漂亮女侍着空姐制服,尽显妖娆身段,微笑着,推着推车,过来派发飞机餐。
竹生又连忙起身,递飞机餐给旁边的母子。
蓝洸似已洞达,但决计无有任何作为。
心已无限疲倦,只想冬眠,投向旅馆床单,沉沉睡去,身体和心里的欲望都死掉。
吃完餐食。静默良久。
流年歪在蓝色靠背上,盹着了。
竹生看着他,又开口道:“他真的很可爱。”
“谢谢。”她笑了,没有看他。又在翻杂志。
“您看上去真年轻。”看到她笑,竹生倍受鼓舞。
“是吗?31岁了。”蓝洸说自己年龄的时候,脸色黯下来,但旋即又释然了。
她有种自信:即使说出真实年龄,自己也一样很美。就像现在这样,无心的“色诱”再次成功。对。这就是铁证。
“啊。真看不出来。”高个子男人更加讶异。
他看着她,眼神迷蒙,像注射了麻醉剂。
竹生是单眼皮,眉眼清润。五官清秀。
学生模样装束。白T恤、牛仔裤、白色帆布鞋。这使他看起来更加清爽。眼眸里有种天清水远的意味,仿佛自出生那天起便润泽在和风甘雨的气候里。一种青天朗月之气。
笑起来,酒窝衬雪白牙齿。让人觉得,他的口气好像什么时候都是淡雅清新的。
他长得甚至可以说有点丑陋。下巴奇长。但他优美的体型在告诉注视他的人:他是个英俊丰伟的男人。
但他只有22岁。整整小她8岁。他开始讨厌自己的年轻了。
他避而不谈自己的年龄,后来又絮絮叨叨作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凤凰人。在上海读警校。毕业后就留在上海做了警察。
晚上八点,终于抵达凤凰关公机场。
小绿的老家在一座偏僻古镇,距离凤凰市区较远,要一个半小时车程。
月色朦胧,蓝洸决计先在凤凰城内找间旅馆,安顿下来。明日一早再去看小绿的奶奶。
那位年轻的高个子小警察提出,订间星级酒店的套房给他们母子。但蓝洸婉拒。
初初相识,并不熟络。她害怕他有什么不良企图。因此,宁愿与儿子栖身在破败旅馆。另一层上,也有种激动人心的旅途的味道。这种激情只有她自己知道,一旦被人规定设计,就失了趣味。
小警察只好送他们到一间颇有古意的旅馆。
旅馆的仿古招牌很是触目。匾额上的书法放逸潇洒。写着四个字--凤凰客栈。
门口的红色酒幡像在招揽生意的红衣女郎,在夜色中扭动着红色身体,时隐时现。
此处简直像古代侠客的歇脚之地。蓝洸暗喜,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全。
翌日清晨,天光沉郁。下雨了。
竹生自家里开一辆咖啡色卡宴来,要送他们母子去那座古镇。他今天穿一套裁剪考究的黑色西装,美国式样。里面是淡蓝波点衬衫。优雅稳健。他看上去很富有。
蓝洸顿生距离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我和孩子坐的士,不用麻烦你了。”
“那哪儿行,我可是专程来接你们的。快上车吧。”
旅馆外烟雾迷蒙,雨声潺潺,像来到溪涧。
竹生坚持,蓝洸只好带流年上车。
上了车,心里也一直在担忧和怀疑着。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把他们拉到陌生和危险的地方。劫财?劫色?她一路警醒着。
他虽然年轻,但她也同时感到他透露出来的豪华慷慨与良好教养。
她和孩子坐在后排。
车子很快由市区转入郊区。开始颠簸起来。
晋南的盆地风光在车窗外迤俪展开。
田野缅然,千村万落。
一座深蓝绸缎似的山峦一路都在天边立着。它看着他们的车子在雨里穿过。
绿树、麦畦、小溪、山峦、躬身劳作的农人。
蓝洸靠在后座的靠背上。她今天发扬宋代汝窑的极简美学,穿件黑色长裙。安静婉顺。
在前面开车的年轻男人不时睨看她。在后视镜里,偷窥她和她的孩子。那个来路不明的年轻母亲和她的孩子。突然,他想放点音乐。他左手开车,右手快速在碟包里搜寻适宜的曲子。
特意找到一套静谧的古典钢琴曲。将唱片放进去,按下播放键。
这首是《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德彪西作曲的一首印象派钢琴小品。
典型的印象主义,带点东方色彩,和窗外的细雨很配。十分轻柔迷濛。
但蓝洸听着这曲子,突觉恻怆。想到一首19世纪的苏格兰诗歌。跟这首曲子同名。
是谁坐在盛开的苜蓿花丛中,
自清晨起就在放声歌唱?
那是一位有着亚麻色头发的姑娘,
她樱桃般的嘴唇婉妙无双。
在夏日明丽的阳光下,
云雀的歌声在回荡,
爱情在她的心中发芽滋长。
而我的爱情死了。蓝洸笃信。她感到一种深夜的寒冷的寂寞。
雨势渐大。大颗雨点打在车窗玻璃上,像大雨用自己灰色的手在敲木鱼,啪嗒啪嗒。
大雨很没有眼色,挡住了婉妙的田园风光。蓝洸与儿子开始背古诗。
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竹生坐在驾驶席,一壁开车,一壁聆听后座那对母子的声音。他看到她在后视镜里背诗,她的大眼清澈明净,像晶莹玛瑙。
他突然很想抽烟。又怕被她厌恶,于是强忍着香烟的召唤。
很快便到了小绿的村子。
车子攸忽驶过村口。目力所及,荒芜寥落。这座村子年代久远,颇有古意。像荷兰的宗教画。
男子衣着素朴,在村子里游荡。
女子怀抱婴童,目光清寡却笃定。老妇人佝偻着身躯,倚在破烂木门框上抽烟。
不时有牛车驮着干草,慢悠悠地穿过村巷。牛粪的味道冲刷着三个陌生访客的鼻翼。
雨渐渐住了。
太阳露出半张脸。阳光的淡淡金色像威士忌,醉醺醺地洒向村子。
古老村镇喝着金色威士忌,壮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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