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靛蓝色的流年 > 第四十八章 宝蓝色航空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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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章

    清沣兀自说着话,像在梦呓。

    蓝洸作为他唯一的听众,始终不作声。因为不发声,倒益发显得虔诚。

    她右手握着淡绿色雕花茶杯,只默然听,不流泪,也不抽烟。目光聚焦在对面红色壁纸上的某一点上。她数出墙上一共35幅画。较之从前,没有多,也没有少。确认完毕,又将茶杯放回樱桃木几上。仍旧盯着对面墙上的某一点。

    蓝洸觉得他们之间似隔着黄浦江,能听到江水汤汤流动的声音,却听不见清沣的声音,因那江水的声音湮没了清沣的。

    仅用眼角余光瞥见他上下嘴唇在机械性地龛动。

    他身上古龙水的清淡香味似也闻不到了。或许她嗅觉暂时失灵。又或者,是他今天根本忘记喷了。

    他那颗虎头虎脑的脑袋笨拙地点缀在她侧面,像忠实奴仆,正在富丽的床榻前精心服侍埃及艳后。这位奴仆的目光是温热而虔诚的。

    蓝洸靠在红色维多利亚沙发靠背上,双手抱臂,神情寥落。得以专注窥探到,这只圆柱形茶杯的婉妙工艺。

    几瓣白色樱花散落镶嵌其上,颇有立体感,似一株樱花树上刚落下去的,瞬间被钉在上面。

    也才想起,茶杯里的茶叶是蜜丹兰。

    是昔日,那位“变色龙”编剧宋子文所赠。他说这种稀有茶叶生长在海南热带雨林的千年药溪谷中。那里有七色火山岩土壤,以及多如海沙的剧毒动物。

    但蓝洸不知道的是:这茶是一位有钱的女太太自丈夫的酒柜里拿出来赠给自己的英俊情人的,而宋某人却又急急“借花献佛”,转赠给自己这位美貌的作家情人。对茶叶的描绘也同那位女太太如出一辙。

    其中过程,兜转繁复,而此刻正吃茶的两人却并不知晓。

    用眼角余光监察到蓝洸似在注视这只淡青色雕花茶杯,清沣也端起自己面前那只相同的茶杯,低头啜一口。唇齿即刻被花香俘虏,感觉甚美。如同初见蓝洸的那一瞬间。

    他们同时看到,雕花茶杯里,茶汤橙绿。

    冲泡开的蜜丹兰酷似兰花,浮在碧绿微漾的湖面,跳着清雅回旋的舞步,发出氤氲香气,温婉却不失刚毅,自有一番洒脱气韵。

    清沣洞烛这是蜜丹兰,也清楚喝的是最顶级的春前茶。吸收了春日第一次雨水的精华。极之珍贵稀少。

    但他并未就这一发现展开宏论。

    她这样高旷清远,绝对不乏恋慕者。他很是能猜到她的神通的。

    彼此竟觉得,是在一个奇异的时空里相对。有某种撩人的收敛的奇香充满在淡色空气里。

    他又告诉她一件事:他的事业几乎败落殆尽,跌至谷底,零落如草。

    因他素来疏狂自负、孤标傲世,且行事惊挺,因而树敌众多。如今新仇旧恨叠织,“墙倒众人推”,很多人要置他于死地,将他挤出上海。游艇、洋房已被迫折卖殆尽,几台车也拿去抵债。

    仅余留一台破旧黑色宾利和数额寥寥的存款。

    他的人生大起大落,雄奇跌宕,竟像惨烈的赌博,像硝烟弥漫的战时。

    他说觉得有种英雄末路之感。昔日前仆后继,萦绕在他身边的那些冶艳女子亦都悉数远遁,仿佛乱世,“人心不如草”。

    但他笃信自己有能力恢复宇宙事业,将失去的东西悉数赢回来。

    他告诉蓝洸,他现在住在城隍庙一栋老宅,是早先购置的,一直空着。现在那里终于有了人烟。

    他说她去旅行他也洞烛,只是当时正陷入绝境,忙于变卖资产还债,因此并未联络她。也不想她看到他的落魄。

    讲述这一连串惊雷的时候,清沣加了几个粗口。他那有闲阶级的伪装竟如蝉蜕般自动脱落,曝露最原始的他自己。

    蓝洸听完,感到触电般刺激,目光不聚焦,内中如旷野萧条。

    但她也不打算问他接下来的计划,仍旧默不作声。

    蜜丹兰已喝完良久,她将淡绿色雕花茶杯放回茶几,转身走到卧室,躺在床上。萎靡困顿。意识在别处。

    也许是因为暴露出了真正的自我,两人之间便似有种神秘的亲情,清沣也将茶杯放回去,缓缓踱到卧室,坐在白色床沿,陪着蓝洸。

    像难民营里的一对朋友,彼此不再说话。

    白色床头柜上躺着两本旧小说。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川端康成的《雪国》。

    两本书封面均已破损斑驳,上面有咖啡渍及铅笔做的笔记。想必被女主人翻阅了很多遍。

    又略坐了坐。

    清沣默坐在床沿上,又觉得这种亲近有些许侵犯的意味,因而窘意压迫上来,便顺手拿起川端康成的《雪国》,随手翻阅起来。他读到蓝洸用蓝色水笔划线的一行:

    她的眼睛如同灯光重叠的那一瞬,就像飞舞的夜光虫,在夕阳的余晖里,妖艳而美丽。

    这位日本作家诗意的文字激起清沣的想象。

    他觉得川端康成的美丽绝不适合在睡前或者飞机上阅读,而一定要在此刻有美好女子相伴的氤氲时刻。

    “日本人喜欢微渺和寂灭。这种奇特的审美,对细腻有种近乎病态的神经质的推崇。朝露樱花,稍纵即逝。曹操也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而我是否也该于此刻紧紧抓住她,不让她再从我的指缝中溜走呢?”

    他很不想就这样终生抱憾。

    内中砰訇。他继续向后翻。正翻着,突然,一张矩形的宝蓝色航空信封掉出来,红蓝白相间的花边很触目。信封中央本来应该是白色的,想必是被人用蓝色颜料笔涂成宝蓝色的。

    而且信封被剪掉半截,想必太大了,放不进书里吧。里面的白色纸片露出半截头。

    清沣立刻俯身,自樱桃木地板上拾起漂亮的信封,白色纸片轻松滑出来,他隐隐看到是自己的笔迹:

    今天宴会看到一个女子。看到她的那一瞬,我知道,她就是我一直要等的人。

    喂,苏蓝洸,你会是我的么?

    我想说的是,即使到最后,得到的只是你的一抹浅笑。那我也会奋不顾身,苦苦追索。只为,你能爱上我。

    这篇日记的作者,不是自己,又会是谁呢?

    清沣惊动,但他不知道这篇日记怎么会在蓝洸这里。

    “难道是结婚前邀请她们两个来家里,她自书房的书柜里拿的么?”清沣瞬间想起一些旧事。

    “是不想小绿看到吧。呵,竟是这样绞尽脑汁不去扰乱别人。呵,她却未料到,如今一切都只是徒劳了。”

    他心里凄然,但洞烛她的心意这一点却益发明晰了。如果伸手去摸,能触到它镂刻于他心间的那种凹凸不平的触感。

    而这一幕,躺在白色窗幔上的蓝洸早已用眼角余光监察到了。

    她坐起来,靠在白色床头上,静等清沣问她。

    但清沣却什么都没问。缄默着。将卡片重又夹回《雪国》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空气中有一股成分复杂的电流在流动。

    蓝洸看到,清沣放回书本,缓缓起身,走出卧室,去厨房间冲咖啡。

    须臾,清沣端着一张咖啡色的欧式简易托盘,端来两杯黑咖啡,放到白色床头柜上。

    蓝洸觉得,他这一幕很像毛姆去远东旅行时写的一本游记的名字--客厅里的绅士。

    毛姆在书里说:“我要的是令我专注的东西,我要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你给我面包和牛奶我就不满意。”

    她觉得清沣就是“面包和牛奶”,他在扰乱和稀释她正在专注的哀愁。她想继续浸没在自己的“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里,不想被拉出来。

    继续着他们的哑语表演。一个坐在床沿。一个靠在床头。目光都对着空气中的某一点。

    许久,小小卧室一片静默。苍蝇振翅的声响也清晰可辨。苍蝇交叉这两只苍黑色的细腿,庆祝着,自己的动作终于有了听众,而且是两位。

    “你杀了她?”蓝洸端起咖啡杯,将小杯咖啡很快喝完,突然发声,仿佛死尸开口说话。语调深沉,又带着强硬意志。她始终觉得小绿的死另有内幕。

    她眼眶发红,两道融融目光射在清沣右肩上。

    清沣穿深蓝色V领开襟薄毛衣,前面一溜黑色圆扣子。桑蚕丝与羊毛混纺的质地。仍然透出有闲阶级的闲适意味,虽然他现在已“万剑千刀一夜杀,平明流血浸空城”。

    蓝洸静等他的回应,但他又回转至厨房间,静默立在洗涤槽前,专注清洁杯盘碗盏。蓝洸靠在卧室床头上,只瞥见他毛衣下摆深蓝色的一角。

    那些碗盏是前几日攒下的,蓝洸终日沉沉若梦,不知不觉,不锈钢洗涤槽里的碗盏已垒起高高一截。

    而清沣此刻做一切都心甘情愿。沦为奴仆和贱役。借妻子和孩子的手,他得以如此心无旁骛地靠近她。

    但在她面前,他总像犯错的孩童,立在漂亮母亲面前,踧踖不安。

    若她是地球,那他则是一颗温顺乖觉的天然卫星。时刻被她的万有引力控制着,却不感到疲累。

    听到蓝洸辛辣的问话,清沣在洗涤槽前的身影停止动作,像被蓝洸瞬间按下暂停键。

    几秒后,暂停键自动取消,她看到他毛衣深蓝色的一角又恢复动作。

    整座公寓静得如太平间。厨房间自来水的哗哗声和碗碟的碰撞声异常突兀。

    清沣一言不发,专注清洗白瓷碗盏。洗完后,关上水龙头。

    又打开冰箱,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没有新鲜蔬菜和水果,亦没有鸡蛋、奶酪和鲜肉。简直失去了冰箱本身的用途,冰箱长期浸淫在一种空旷里,似很满足。

    清沣终于开口道:“我要出门一趟,很快回来。”

    临出门时,蓝洸又死尸复活般,发出声音,说:“至少你臆想过。你就像个阴谋家。”

    “你不要多想了。休息一下吧,我很快回来。”清沣说完,轻轻拉上门,去乘电梯。

    在电梯间里,他看着自己映在金色反光墙壁上的影子,不禁唏嘘。

    “如今我只剩她了。”他想。

    他步行去静安寺附近的那间德国超市。

    在超市的数条甬道里来回兜转,购买新鲜食材和佐餐的白葡萄酒。

    须臾,他便拎着几大袋东西回来。

    清沣心细如发,竟还买了几包女士用品。

    蓝洸自卧室出来,看到这些,心内讶异道:“他这个时候竟还能如此用心。”不禁暗暗钦佩。

    清沣将红红绿绿的蔬菜、鸡蛋、鲜肉及乳制品塞进冰箱。寂寞冰箱笑逐颜开地恢复往日热闹。

    又分坐在两处,一起听了几支曲子。海顿、舒曼、德沃夏克、柏辽兹、圣桑、普契尼。

    杏黄色意大利旧唱机滋滋转着,蓝洸觉得,像古代磨面的石磨。被一些会作曲的欧洲古人推着,推着古中国的石磨。

    直到傍晚,清沣也没有要走的意向。他不走,她也不做出任何暗示,也像怕他会走似的。

    蓝洸靠在客室沙发上,茶几放一壶清沣刚沏好的玫瑰花瓣茶,泡在白色描金茶壶里,两只配套的白瓷描金茶杯。

    清沣温柔发声,说:“你最近想必思虑过重,容易伤身。喝些花茶,可以缓解。你且休息,我来准备晚餐。以前总自夸厨艺好,今日你可亲自品鉴。”

    呵,该是她来招待他,此刻却反客为主,颠倒过来了。

    望着清沣在厨房间劳作的背影,蓝洸默坐在客室,五中沸腾。却又觉得,此刻再聚,已有一种隐隐凄凉的况味。洗尽铅华的他,如今已变身俗世庸常男子,守着她,照顾她的饮食。

    清沣烹煮起晚餐手法娴熟。在厨房间辗转,线条高而硬朗,是希腊石像的侧影。

    蘑菇培根意面、橄榄油煎三文鱼、鸡丁沙拉、蔬果沙拉、通心粉素菜汤。

    甜品是在微波炉里加热过的超市带回来的芝士布朗尼和牛奶布丁,以及新鲜法国面包。

    开了一瓶产自勃艮第的霞多丽白葡萄酒。

    做好精美晚餐,铺好桌布,再点燃欧式铁艺烛台上的红蜡烛,清沣扶蓝洸到白色意大利餐桌边。

    那红烛在白麻桌布的映衬中益发耀眼,像怪兽的一对赤眼正在喷火。

    蓝洸未化妆,亦未穿光鲜礼服。

    只穿腰间束一根红色缎带的墨绿旧麻布裙,罩住女学生般的平板单薄身体,却显得娇俏幽娴。长发黑亮,刘海齐眉,目光萧疏。

    清沣拿起一支高脚杯,倒入适量白葡萄酒,放到蓝洸面前。又将煎好的三文鱼盛在她面前的白色餐盘里。

    一如他在北京时为她做过的。

    隔桌对坐,气氛有些庄重收敛。相对无言。

    参差高下的家具与白瓷瓶里的干梅花透过盈盈烛光,映到墙壁上,影影绰绰。仿佛置身一千年前的古代,一间雅致素朴的茅草屋,烛光微微摇曳,飞蛾轻拂明烛。

    此刻公寓便像西湖的夜行船,于湖面飘飘荡动。微风若有若无吹拂,烛光忽明忽暗扑朔,如梦似幻。他们浸在红色光影里,感受到对方就在身边,悲哀中又有点劫后余生的况味。

    月胧明。就着月光、烛光,他们在静默中对酌、进食。

    偶尔谈论时事。小绿已被敏感地规避掉了。

    清沣时刻关注蓝洸碗里的饭菜是否吃完。吃完会再夹给她。

    但价格不菲的霞多丽白葡萄酒,蓝洸一口未动。这酒纯为调情,她知道。但在这个奇异的时刻,她对调情之类的雅事提不起兴趣。因为,那层黑沉沉的肃穆还没有过去。稍微一个动作,都是对它的不敬。

    那晚,清沣没有离开。

    熄灯后,留了一只烛台上的红烛在客室餐桌上亮着。

    蓝洸说她最近一个人住,常常感到害怕,因此晚上睡觉都会留盏灯。

    今晚既然点了蜡烛,就留一只好了。

    碧蓝色夜空中,明月皓皓,星光点点。像幅画,自汉唐便一直高悬在夜空中,几千年了。

    夜里凉,下雨了。雨声潺潺。

    和衣躺在床上。很少说话。中间隔开一人宽的距离。清沣仍穿深蓝色混纺羊毛贸衣,卡其色粗布裤子。蓝洸仍穿墨绿麻布裙。她觉得今晚有个人陪着,不似往昔那般冷,即便他们不说话。

    只是静静地,剪烛听雨,像来到尼亚加拉大瀑布。雨滴溅在落地窗上,啪嗒啪嗒,窗外是晦暗的戚戚雨夜,恍如太古。

    在紫黝黝的黑暗中,旁边躺个人,觉得安稳。蓝洸想:“下雨很好的。雨声的的,万籁俱寂。除了雨声,什么都没有。”

    又是一个雨夜。呵。

    小绿在那不下雨的纯白世界可一切还好?在彼处她是否作了一位愉快的爵士鼓手?同她的孩子一起?还有她的狗?

    蓝洸于黑暗中,沉沉发声道:“我试着不去想这件事,但都失败了。其实,也不是因为跟她仿佛是生死之交。”

    “睡吧。”清沣不打算再就这个话题深究下去,只是躺过来,抱着她,作为对她那句话的回应。

    觉得这回应略显单薄,他又象征性地轻吻她的额头,像慈父。攥着她的手。她感觉到了他手心传递过来的力度。

    但他仍未碰她,只是轻轻挨着,无为度过一宿。又同昔日状貌。

    翌日雨霁。天色放晴。

    拉开客室的咖啡色薄绸落地窗帘,视野辽阔,一望无际。是上海的远景。地平线上的金色光线像宫墙一样,绵延起伏,围住疏疏落落、如积木般的城市建筑。

    一轮彩虹艳丽悬挂于白色天幕,仿佛孩童用七彩蜡笔涂鸦上去的,耀目至极。

    孩童在用蜡笔画彩虹时,想必一直在想母亲一会儿要奖励他一只甜甜薰薰的、用彩色玻璃纸包装的酒心巧克力糖。

    因为,这彩虹笑得很夸张。苍白底色上一只奇异的笑眼。

    “这么轻易就给他近身了?”

    差一步就跟暗娼没什么两样了。是在小绿死后,略微可耻的意味。

    她有点看不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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