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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小绿的葬礼异常隆重。
一同下葬的还有香槟--她生前十分宠溺的那只棕色卷毛狗。它穿男主人替它买的簇新白色衬衫,戴黑色领结,像个忠实的仆人,时刻追随在自己的女主人左右。
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他们未及出世却已在母亲子宫中窒息的儿子。
他都还没有名字。呵,他是否讨厌这个鄙陋的世界,甚至不愿睁眼看看,就越过它了?
一个细雨霏霏的迷濛的夏日早晨。
葬礼上,清沣穿一身薄料黑色西装,左臂戴一方黑布。面容凄哀,眼圈因连续几日流泪已有些红肿,看他的人眼睛也感觉涩涩的,轻易就能被催出泪来。
蓝洸着一身中世纪风的黑色长裙,神情肃穆,立在人从中,眼睛躲在黑色墨镜后面,静默落泪。
葬礼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没再联络过。
如此,夏日的尾巴疾速遁去。
已是初秋。秋风飒飒。
一个月后的这天早晨,蓝洸窝在公寓,蹲在客室的暗褐色木几旁,一壁喝红薯粥,一壁看老年福频道。神情专注而呆板,像久困囹圄的女囚。
电视节目是一场中老年人的演出。
舞台的后面挂一条长方形的红布,巨大白字写着“中央老年党员‘心中的歌儿献给党’大课堂汇报演出”。
舞台中央有台锃亮的黑色三角钢琴,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子侧身对着镜头,坐在钢琴前专注弹奏,给每个上台唱歌的人伴奏。敦重浑厚的琴音,令人沉迷。
这一首快结束,没看到歌名是什么。
接下来一首是《永远跟党走》。白发老者立于舞台中央,金鸡独立般,神情庄重,如承大事。摆出男高音歌唱家的动作,声音颤抖而柔荑,第一个字便已暴露出歌唱水准的不专业。但他仍肃然吟唱,令人敬重。
黑色钢琴在他身后,露出琴盖的一角黑色,低徊伴奏。
蓝洸低头喝了口红薯粥,再次目不转睛,盯视电视屏幕。
是日,稀薄黄昏,清沣来了。
他没带彼得一起,而是独自驱车,来到蓝洸静安寺的公寓。
他来看看她。
蓝洸近些时,终日恹恹,不思饮食。新小说的写作断断续续。生活内容主要以乏味的电视节目聊以维持。
她并非仍沉浸于小绿的死这件事无法自拔,只是心仿佛掘开一个缺口,难以弥合。
一次,她梦见小绿。
梦的场景是在西贡。因小绿之前无数次在她面前唠叨说一直想动身去一次西贡。
女主角一会儿是小绿,一会儿是她自己。男子的面容模糊不清,不知是清沣抑或别人。
画面美得令人惊动,像早期黑白默片里的片段。
梦里,她总莫名的看到一个画面,而且这个画面时有时无,像在暗夜颠簸的船舱里,对着昏暗的油灯阅读,船舱剧烈摇晃,油灯忽明忽暗,书所给予她的想象也断断续续。
记得是来到西贡的某条街道,人影流动。
街道两旁的建筑极具混血意味。中式的庙堂、雕花、牌楼、斗拱飞檐。欧州风味的白色石膏筑成的廊柱。
色彩艳丽的墙壁、错落的楼层、宽大的阳台,和阳台上伸出来的热带花卉的脑袋,一切均欣然照耀在热辣的太阳里。
在一间战火中存活下来的老式咖啡馆。是阁楼间。
昏黄的灯光。
樱桃木桌上铺着淡绿色格子细麻桌布,一男一女,默然相对。
马来半岛风格的描花白瓷咖啡杯碟摆在各自面前。
他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一直默坐着。
唱机里却是中国旧式女子的咿呀唱腔,仿佛是昆曲,落寞的感觉。有其他客人的吵嚷声、木窗外楼下街市的杂音、摩托大军马达的轰隆声,以及木楼梯发出的参差足音。
像一部越南电影--《印度支那》,或者《西贡往事》里的片段。
终是要分别了。女子要回香港教书,在一所大学里教授英国文学史。男子则要再度回到内地,复归他原本庸常平淡的有妻儿萦绕的生活里。
他们是怎么相识,缘何分离,蓝洸翌晨醒来,已记不清了。
只是落寞。灯光渐渐暗下去,他们直坐到咖啡馆打烊。
西贡的那条街在潇潇的午夜看起来似乎更长了。
画面又切换到香港。
香港一间大学的教师公寓里,一个窗口点着灯。
女子的清素剪影在淡黄的台灯下伏案备课,长发垂落,酒红色羊毛长裙替她抵御了寒冬的冷意。
明日课上要为学生讲王尔德的颓废美。
课备完了,她合上书本。丝绸壁纸上旧式西洋钟的指针已指向子夜,她望向窗外,淡然笑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苏蓝洸?还是小绿?她们的脸交替切换着。
梦里,小绿或者蓝洸是在极之祥和的、富有异国情调的意味里的。但现实里,她们却已阴阳两隔。
参加完小绿葬礼的那些时,蓝洸独自窝在公寓。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弹琴、看电视。很少睡觉。如此度过白日、黑夜。不停喝水,思忖着如此,眼泪就不会干。
饿就做三明治吃。生菜直接夹了煎蛋裹着土司吃。就这样,不说话。
似一场效力持久的默哀。秘密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清沣衣着考究,面容润泽,状态似已回转。他立在客室里,目光炽炽,对着蓝洸。
他带来燕窝,熬燕窝粥给她。
蓝洸只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再无胃口。
蓝洸穿白色细麻衬衫,长发盘起低髻,周身依然出尘地美。清沣目光灼热,落在她身上,又踯躅起来,略微转移视线。
“最近可好?清沣收拾完盛燕窝粥的晚,回转至客室的红色沙发处,问蓝洸。眼睛里是一往情深的意味。
“还好,你呢?”蓝洸端坐在沙发上,眼皮也不抬,淡淡说。
“噢,一切已基本恢复如前。只是,觉得家中太冷清了。几乎夜夜失眠。”清沣这次目光下视,不看她,坦言道。仍立在茶几前,有点窘。
“当然不能和从前比,毕竟……”说到敏感处,蓝洸突然顿住,不再说下去。
话茬似被她自己当空掐断。
蓝洸感到眼睛氤氲,不愿再被他洞烛她的悲哀。便转身去阳台,用紫色花洒接满清水,替天竺葵和胖肚希腊陶罐里的花草浇水。
清沣也跟出来,立在她背后。看着天竺葵,心里凄然。他想起昔日他自欧陆出差回来,送这株西班牙的花卉来,当时小绿还在的。一副眉花眼笑的积极对世的模样。
可如今,一切就像是场梦。
他不喜欢这场梦。
这节阳台高高的淡绿色玻璃窗外,正是上海那宏伟的掘地高楼与密集街市,可玻璃窗这边---这18层的长方形阳台,却静悄悄,像躲在古代一个悠远的窄巷里,空无人烟。
黑色藤编小几和一把空椅子无人问津。再次重逢,他们本可以在这里发呆、阅读、吃茶点,满足地消磨一整日的。
但此刻却都心情萎落,荒废了这处本令人惊喜的所在。
看蓝洸心情似仍未回转,清沣转身走进客室,立在唱片架前挑选唱片。
他问蓝洸要听什么曲子。但蓝洸仍在阳台收衣服,目光萧瑟,似未听到他的问话。
未听到回应,清沣便兀自打开杏黄色意大利唱机,放上巴赫的《意大利协奏曲》。
客室的落地长窗外,大片云朵悠闲徘徊于辽阔天际。
时有不知名的蓝紫色飞鸟飞过,啁啾鸣啭,羽翼艳美,如同晴空中攸乎飞逝的蓝紫色流星。
唱机里,巴赫的复调钢琴曲缓慢递进着。
舒缓钢琴的确使人放松。
心情渐次平复,蓝洸请清沣到茶几旁用茶。
靠在红色沙发上,他们的对话时有时无,但也并不尴尬。只是对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似有默契,只字未提。
再次提到小绿时,清沣语气平顺,无有音乐性的起伏,似已放下。
小绿是花了一些时间才洞明一件事的,即:清沣不爱她。
彼时清沣对她的态度益发冷酷,令她心如刀割。
一晚,她遭遇梦魇,梦见自己去北京找寻詹姆斯。
知悉詹姆斯每晚是在北京的一间高端会所工作,小绿便单刀赴会。
她着丝丝缕缕金线刺绣的织锦缎衣裙,粉光脂艳,依然爆炸式卷发,伫立在会所金碧辉煌的包房门口。
门敞开着,詹姆斯衣着光鲜,发型入时。正同两位衣着华丽、略微发福的中年女子调笑畅饮。
茶几上堆满各式洋酒瓶,杯盘狼藉。小绿双手抱臂,立在门口,面无表情,盯视着他们。像一尊雕像。
詹姆斯的黑色紧身衣反射着水晶吊灯的灯光,呈现妖娆身段,中年女子不时伸出白胖的手,抚摸他的精美腰肢。
终于,他感觉到了门口的异样。
四目相对。小绿冲他笑了,苍凉的,眼里有泪光。
詹姆斯瞠目结舌,眼目里惊愕多过久别重逢的喜悦。正要开口,小绿突然冲过来,吼道:“我愿出天价包下此男,你们这两个菲佣速速给我getout(滚出去)!”
她的英文益发纯熟,声口是地道美国爵士乐界声口。
詹姆斯更加惊嗟,他未料到,几年未见,小绿见到他的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
此时,一名高大健硕的黑人保镖突然冲进来,用粗糙黑手掌掴小绿,又粗暴将她摁到宫廷风的沙发里,企图对她施暴。
正在危急时刻,小绿猛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睁开双目,发现自己仍在泰康路的房子里,始知是梦魇。
再用手抚摸腹部,胎儿安然无恙。又扭头看向身边,清沣已睡熟,发出均匀鼾声。高悬的心终于落地,方安定入睡。
那晚,她出事前的一个小时,用过晚餐。清沣突然接到公司财务电话,要立即回公司一趟。
她想他留下来陪她。但他说,事情紧急,需速速赶去处理。本打算今晚陪她去游艇的。届时可一同在甲板上吃茶、看月亮、听肖邦、念诗给腹中孩子听。不如明晚。
但小绿已被他折磨得歇斯底里起来,不断质问他,像只怒吼的母狮子。
诸般愤怒不舍,但清沣还是走了。她最终带着自己的狗,驱车来到游艇。
她决计在这艘华丽而又陌生的游艇上再次借酒浇愁,一醉方休。待孩子出生,便立刻逃到北京,投奔詹姆斯。
无论如何,找到詹姆斯。她想。
同他一起过平顺生活。去他的西北老家,那偏远荒瘠的小山村。黄沙漠漠、牛背狂歌、自由自在。抑或远走高飞,去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
暴雨统治的夜,癫狂的夜。
小绿在甲板上独自酗酒,一直用力敲鼓,感到疲累。在暴雨激烈的冲刷下,喝的烈酒过多,她已神志不清,缓缓起身,伏在白色栏杆上,对着大海狂笑,不住咽着雨水。俨然精神病患。
摸着隆起的肚皮,她想到孩子,又想到詹姆斯,不禁失声痛哭。
海上风浪肆虐,游艇颠簸厉害,她仿佛置身已撞到冰山的泰坦尼克号上,身体剧烈摇晃着。
甲板上全是雨水,突然她脚下一滑,同泰坦尼克号上的欧洲人一样---坠海身亡。也一并带走了自己的孩子和狗。
她终于没能再见詹姆斯。那个在无数暗夜亲吻她、吻净她泪水的男子。他肤色健康,面上总有温暖的笑容,像米开朗琪罗刻刀下的一座大卫雕像。
至于曾在泰康路的法式洋房里,自己那场诡谲的梦魇的暗示,她都不会知道了。
坠海的那一瞬,她的脑海可曾闪过蓝洸曾对她说过的话?
“走,跟我走,我带你走。带你去明丽的南欧。”
“不,我不走!”
“秋风萧萧,荒如大漠!詹姆斯他不会来的,懂?”
“呵,你如此只是死路一条,你的天际将只余留一抹肃杀的落日。”
蓝洸目光似已穿过小绿那单薄的肩背,看到她英雄末路般的未来。
而她留在上海这座荒凉的城池,最终也未等到那个叫詹姆斯的男人。她的天际果然只余留一抹肃杀的落日了。
亦终于没有去到西贡。
坠海的那一瞬,她的脑中也不是没有浮现过那个曾多次憧憬过的画面的:
在那片遍地栽种可可树的热带疆域,他们栖居在一座两层的法属殖民地风格的木屋。淡绿色百叶木窗敞开着。
她伫立在床前,头顶上戴一朵早晨刚自门前摘的硕大粉荷色热带兰。像化妆艳美的越南歌星,容光照人。专注凝望着她那正酣足入眠的俊美情人。
须臾,她的这位俊美情人终于缓缓醒来,睁开双目,对她微笑。
他温柔地发声:“来,川,到我身边来,让我再抱抱你。”
“詹,我来了。”小绿笑着应道,张开双臂,背对镜头,走向自己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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