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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白色细麻桌布。
四周光影,黯淡温煦。
宋子文同蓝洸隔桌对坐。
他们似一对璧人,眼眸深邃,内中水波此起彼伏。
宋子文的做派极其绅士,像位欧洲伯爵。替蓝洸斟满威士忌酒杯。
蓝洸的深V紫色丝绒礼服在意大利之形吊灯下似一簇紫色火焰,闪烁细碎光芒。
虽是欣然来此赴约,但她眼睛里仍踌躇多于欢愉。她暗笑自己实非深谙此道。这种西方化的调情加了点东方人的踯躅,显得多少有些扭捏。像村子里的小媳妇。
但对面的宋子文却安之若素,似来到自己的地盘。中途唤侍者拿酒和甜品来,一路理直气壮。
毋庸置疑,他在这方面,是个老手。
女黑人爵士歌手立在圆形舞台上兀自唱着,似大漠中的低吟浅唱。高低起伏的音色覆盖了酒吧里的人声。
唱完一首,她便报以优雅的微笑,做个自我介绍。
她说她叫琼。
稍事调整,又接着唱一首《恋爱中的女子》。清润中搅拌着厚劲的声线。
“适合此刻敷面膜的遐想片时。”蓝洸将自己浸没在她的声音里,寂然暗忖。
黑人女子后面站着一个贝斯手,一条黑色宽发带箍住淡金色凤梨头,黑色马甲套在黄色T恤上,神情寥落,低下头,弹一支黄白色电贝斯,偶尔抬头扫一眼台下的情侣们,眼神里惘惘的意味。难道他没有情人?
蓝洸躲在黯淡灯光下,饶有兴味地观察台上的演奏者。
钢琴手是黑人爵士装束,一路静默弹奏,像忠实而安静的仆欧。
舞台灯光蓝色与银色勾肩搭背。
女黑人歌手终于唱完《恋爱中的女子》,主持人是那个来,是个英国人,说一口漂亮的伦敦音。
“是伦敦郊区的声口。”宋子文啜一口加了苏打的威士忌,苏打水的气泡在酒杯中冉冉上升,犹如水底有只小鱼在持续吐气。
但他对英国的了解和卖弄对蓝洸没有力量,她选择性地忽略掉他的卖弄,挺直背脊,专注听那主持人说什么。
“各位晚上好,刚才唱完‘恋爱中的女子’,那么接下来,有请一支野兽派摇滚乐队,他们准备唱什么呢?哈哈,恋爱完了,那么就该什么了啊?”主持人继续说着伦敦乡下口音,故弄玄虚,向台下观众抛出一个问题,以活跃气氛。
“Marriage(结婚)!”底下有个上海男人举起酒杯,透过金丝眼镜,露齿而笑,对着主持人喊出一个英语单词,口音是浓浓美国味。想必赴美深造过。
“噢,不不。这位先生看来是迫不及待想结婚了?哈哈,您对面的小姐可是很羞赧的啊。瞧她已经脸颊红红了。”主持人继续说着伦敦腔,逗弄着台下的观众。
上海男子对面的女伴也演戏似地,聊表羞涩之意,付之一笑,也静等主持人接下来的台词。
“哈哈,那么,恋爱之后,接下来,该是什么呢?那就是----‘该死的婚姻’,哈哈!接下来有请野兽派乐队为我们带来这首摧枯拉朽般的神曲。”
主持人终于以一口粗糙伦敦腔揭开谜底。台下听得懂英语的人立时爆笑,掌声雷动。
听不懂英语的人看到别人在笑,也不甘人后,纵深跃入这爆笑的洪流中。又因不知所云,他们这支细流反而笑得更加汹涌,势头很快超越了那支主流。
酒吧间一时似被一场以“爆笑”为口号的洪水湮没。
这洪水像《创世纪》中,上帝对人类的腐朽感到绝望,带来的那场灾难性的诺亚大洪水。
“蓝调酒吧怎么会有摇滚?而且是野兽派这种快节奏的?”
那场爆笑的洪水退却后,蓝洸端起面前一杯加了柠檬的威士忌,也不喝,径直问宋子文。
“生活有时都觉乏味呢,何况要盈利的酒吧?蓝调里来点野兽味,必定更使人印象深刻啊。你看,连苏大作家你都急急发问呢,岂不是早已进到你心里?”
宋子文再次娴熟地啜一口冒着气泡的苏打威士忌,盯住蓝洸,双目炯炯。
将自己的见解轻描淡写地给出来,他的表情有些愉悦,但一路镇定自若,很难窥见些许细微变化。
台上两个英国人,清一色凤梨头,阿玛尼黑色马甲套横纹白色衬衫,黑檀手串,的确是无可挑剔无懈可击的演唱。
一时间,酒吧里人声杂沓,似置身远古朝代的闹市。
像野兽派创始人马蒂斯的画,《生活的欢乐》。
一群东方闺秀式的女子在景色迷人的海边尽情享受着生命的奢华与欢乐。远景有一群女子围成圈跳舞,而近景裸女的静止姿态与之形成对比,有宁静收敛的东方意味。
而他们这桌的画面是略微黯淡的,黯淡里混着几点星光。宋子文和蓝洸便是马蒂斯画里近景的“裸女”。在自成一格的静默里淡淡调情。
女子的菲拉格慕淡香水冲刷着男子高耸的鼻翼。
蓝洸一壁啜着柠檬威士忌,一壁思忖,觉得,是时候开始新的人生了。
是晚,喝到酒阑,她的心如花朵般渐次开放,并作了一个鲜有的开放式的决定。
窗外是苍黑的沉沉暗夜,星光点点。
她窥见他旖旎的腰肢,如花枝般摇曳。
在月光里,他们。
翌晨,在蓝洸静安寺的公寓,宋子文很早起床。
他正在替蓝洸准备丰盛早餐,做火腿蛋三明治。
现磨咖啡。用平底锅摊薄薄鸡蛋煎饼。
看来他是很会照顾女子的,对一切轻车熟路。
早餐准备妥当,宋子文缓缓推开卧室的白色木门,叫自己这位极富东方韵味的美貌情人起床。
蓝洸着白蕾丝吊带长裙,简单洗漱后,将长发挽一个低低的越南髻,静默来到餐桌前。
宋子文替她拉出白色餐椅,伸出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背在后面,做出极绅士的动作,弯下腰,吹气似地说:“美丽的公主,请享用美味早餐。”
看到他如此煞有介事,上演西方式浪漫,蓝洸的反应也是英国式的,但笑不语。心里却陡生恶俗之感。她已非懵懂无知少女,外在的虚套已不能令她生出涟漪了。
只会适得其反。
而且,早餐期间,他提到尼采,以及尼采写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他说最喜欢这句:
灵魂要肉体枯瘦、丑陋,并且饿死。
蓝洸吃着薄薄煎饼,听到他这句引用的话,差点吐出来,于是拿起手边一杯黑咖啡,一饮而尽,像喝凉白开那样迅猛。
“卖弄学问也要分个时段啊,专拣我吃东西的时候,是啥子用意?”她在心底问自己道。
但用过早餐,宋子文收拾并清洗了碗盏后,又一起听了施特劳斯的同名交响曲。
整部曲子没有情节,十分抽象,正在煞有介事地欣赏它的两位听众竟渐次盹着。
黑咖啡也失去效力了。
除却宋子文之外,这期间,她也有过别的约会对象。
譬如电影《搽桃红色口红的埃及猫》的男主角,以及在某个黯淡午后,于南京路一间颇具东方艺术感的咖啡店邂逅的颓废伪画家。
英俊男影星看着蓝洸,目光炽炽,说:“初初见你,你的笑有种‘武陵桃花笑杀人’之感,你知道,我一向对这样的女人,很是着迷。”
苏蓝洸啜着白葡萄酒,也看着他,目光幽幽,但笑不语。她虽对他的脸没有要再看几次的欲望,但觉得他的声音很是好听,像站在春风里张开双臂呼吸的感觉,清凉柔和。她觉得,他来赴约前一定嚼了很多支口香糖,或喷了很多口气清新剂。
“生活来点这样的调味品,也委实不错。”她握着精美细肚酒杯暗忖道。
颓废伪画家右手夹着一支外国牌子的香烟,靠在咖啡店的褐色长沙发上,对着蓝洸,慢条斯理地问:“就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来说,你是喜欢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还是提香?”
“这本身就是个伪命题。不过只要是美的,都喜欢,你呢?”蓝洸也靠在沙发上,双手抱臂,喝一口美式咖啡,看向落地窗外,再转头对着画家,云淡风轻地答道。
“我只喜欢提香。”伪画家再次点起一支外国香烟,如承大事,认真道。
“为什么?”蓝洸不再喝咖啡,专注等他说。
“生命之美。他的画有种生命之美,你不觉得么?”伪画家说出这个答案,情绪激动起来。
“何以见得?”蓝洸端起冷却的咖啡,象征性地啜了一口,作为他接下来谈话的停顿和前奏。
“他有一幅《乌比诺的维纳斯》,看过吧?”
“在画展看到过。”
“提香把维纳斯搬回室内,让不食人间烟火的爱神住进贵族妇女雍容华贵的寝室里。用色大胆;笔触奔放;画面响亮,洋溢生命的跃动,一种雄浑富丽之美。”
“噢,我还是喜欢《米洛斯的阿芙洛蒂忒》,即断臂维纳斯。生命需要这种美丽的缺口,痛苦才得以流泻而出,像废水自房子里流出那样,不复回返。大家都痛快。”
蓝洸不屑地辩驳一番后,又叫了杯花式咖啡和一块覆盆子蛋糕,似乎要饱餐战饭,决计同对面这位打一场持久战。
“瓦萨利曾评价提香,在意大利,没有人能和提香的绘画天才相匹敌,无论是拉斐尔或是达芬奇,都赶不上他。”
略顿了顿,不喝咖啡,也不吃甜点,他右手的香烟耷拉一截长长烟灰,快要掉下来。
目光炯炯,又开口道:“还有,查理五世也曾风趣地对提香本人说:‘世上最伟大的皇帝凯撒都应该服侍你。’试问,还有哪位画家可曾得到过如此褒奖?”说完,他作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查理五世和凯撒和提香跟我有什么关系?”蓝洸咀嚼着甜蛋糕,心里如是剖白,但最终未一吐为快。
这种聊天方式,她觉得很是奇特,权作收集下部小说的素材。
于是,又一次,同画家约在一间装修复古的中式茶馆。
他这次提到自己最近正在创作的一幅画。
“《照着镜子的维纳斯》和《梳妆的妇人》,我打算将提香的这两幅画来一次前无古人的、艺术性的整合,创作出一幅颇具中国味的作品。“
“噢,听起来不错。”
“名字都想好了,叫《对镜梳妆的东方女子》。想请你作我这幅画的模特,如何?”画家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庄重和收敛,以免被人窥见其真实用意。
“我对作模特这件事提不起兴趣。”蓝洸喝着味道浓烈的普洱,扫他一眼,轻描淡写地婉拒。
心里洞烛,提香那两幅画中的女子全是裸体。如此,他是要以作模特为幌子,悠悠漫漫,迂回地接近她。
这样的方式,她很是鄙夷。
于是,这第二次,也是他们最后一次晤面。
遭到婉拒,画家也再未联络过她。
想必已找到自己的“模特”了吧。
这类约会不外乎同一个模式,即先以“艺术”之名高谈阔论,再经历烛光、灯影、酒精的暧昧期,最终都不约而同地导向肉身的炽烈触感。
翌晨醒来,一切又均无一错漏地,现形于窗帘布透出的稀薄晨光中,美感顿失,丑陋不堪。
像被扣在法海钵盂之下的白娘子,纵有倾国之姿,也立刻“缩做七八寸长,如傀儡人像,双眸紧闭,伏在地下”。
会再度失望,更觉人生苦涩了。对自我的无解加重,更找不到出路了。
后来,同宋子文又周旋数。一次独自去电影公司路过,顺道去里面上洗手间。
无意中,蓝洸又瞥见,宋子文同一个带着男童的女子一同进了电梯。
进去电梯的一瞬,孩子叫道:“爸爸,我想吃香蕉船。”
“一会儿下楼来,爸爸就带你去吃啊。但现在呢,要先陪爸爸上楼去拿个剧本。”蓝洸听到是宋子文那一惯绅士派的音色。
“他竟已有妻室。”蓝洸立在离电梯不远处的洗手间的甬道上,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暗忖道:“幸好,从来不曾深陷其中。”
其实,早已看出宋某人绝非善类,在如此纷扰的圈子浸淫久了,再纯白无暇的人也是会染色的,变成契诃夫笔下的“变色龙”。
或者,是卡夫卡的“变形记”。
这种普遍状况可以说是人的悖论。
人失去自己原有的东西,就异化为“非人”了。对自己的命运会产生深深无力感,包括爱情观。
“如此,不如洁身自好,寄情于工作。”
蓝洸最终得出这一掷地有声的结论。
而且,最好照着《警世通言》里的最后那句诗来:
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如今新小说轮廓已出来,蓝洸开始着手细部的写作,顺着清晰轮廓线,逐章充实进去。
小绿与清沣似乎渐行渐远,遁逸于她的思想的城邦。如同乐谱中的休止符,下一个音符不知何时再奏响,因这休止符似要持续休止下去……
十八日。夜。大雨。
是晚,落地长窗外雷声轰轰,雨脚如麻。
蓝洸趴在意大利白色餐桌上,啜着苏格兰威士忌,伏案写新小说。
落地窗上噼里啪啦,落下硕大雨点,像中国人过年时燃放的爆竹,那喜庆的、激昂的跳音。蓝洸觉得心底莫名安稳。
客室的杏黄色意大利旧唱机里在放一张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摇滚乐唱片,英国男主唱的音色沧桑、厚重。他用坚硬的伦敦腔唱到:
我是个不安分的家伙
哪有漂亮小妞我就去哪
我爱她们
在我眼中她们都一样
她们甚至都不晓得我的名字
她们叫我流浪汉
左手搂着Flower(花儿)
右手拽着Mary(玛丽)
晚上还有Jenny(珍妮)陪
有人问我最爱谁
我扯开衣衫
身上刻着Rose(玫瑰)的名姓
她告诉我
要无所顾忌
像水手般无忧无虑
我是个不安分的家伙
从不在一个地方长久逗留
当我发现自己爱上一个女孩
我赶紧跳上火车
四处流浪
因为我只是个流浪汉
“呵,我亦如流浪汉耳”。
苏蓝洸听着摇滚歌词,咬着墨蓝色铅笔的顶端,心中慨叹。旁边用来提神的黑咖啡已有些冷寂,但它的女主人却浑然不觉。
英国男子的声音带着磁性,时低时昂,撩拨着正听他唱歌的这位中国女子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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