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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薄暮的归途中,炊烟四起,霞映桥红,烟笼柳岸。蓝洸骑着脚踏车,地上拖出一道狭长的影子,车篓里的黑色平底锅似乎岌岌可危,要抗议着掉出来。
她的两鬓插满黄色野菊花,流丽之极,似也点亮了自己黯淡的归途。
回到家时,父亲正要驾着小货车去送货。
蓝洸将脚踏车停好,取出平底锅,笑着说:“爸爸,你路上当心点,我们要做菠菜饼,等你回来吃啊。”
父亲坐在货车的破旧驾驶席,系好安全带,也笑道:“知道啦,你妈妈一下午在家等你的锅,等得黄花菜都凉了。”
蓝洸拍了拍脑门,“啊”的一声,自车篓里取出新锅,迅疾飞奔至后院,将平底锅交与母亲。母亲接过新锅,嗔道:“干什么去了?回来这么晚?”
“噢,骑车累了,中途在河堤休息,就拿书出来读,竟不知不觉忘记时间了。”蓝洸如实交代,但并未向母亲坦白见到雨的小舅舅的事。
“就知道看书,看看现在几点了,你的菠菜煎饼还吃不吃了?”母亲将新锅揩净,置于灶间的铁炉子上,笑骂道。
“吃!妈妈做的煎饼最美味了!不管多晚,都要吃。”蓝洸抱着母亲的肩,做了个鬼脸。
“永远都是小馋猫。”母亲幸福地回应道。说着又转身去后院,自旧纸箱里拿出刚买的菠菜,立在垃圾桶前用手择。
“妈妈,我骑车好累,而且碍手碍脚的,就不给您添乱了,哈哈,我上去休息一会儿。”蓝洸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装出一副要偷懒、累极的样子。
“去吧,洗把脸,躺一会儿,一会儿下来吃饭。”母亲已择好菠菜,又拿着菜盆,在水龙头下专注清洗。
蓝洸转身便上了阁楼,立在木窗前,神情落寞,自背包里拿出抽剩的半盒香烟,抽出一支,点上。
仍是ESSY,不免想起小绿,还有清沣。
“此时小绿,想必已成大肚婆,快生了吧。而届时清沣,也将立刻升格为人父,脸上幸福洋溢,何等其乐融融的家庭画面。”蓝洸神色黯然地臆想着。
她背靠着淡褐色木窗,看到木几上有一盏白瓷托盘,里面盛放荔枝、桂圆等各色鲜果,还有几个碗盏,盛着母亲自酿的花露,有断肠草、野蔷薇、玫瑰、月桂、甘菊……
一支烟不知不觉很快抽完,房间已有呛鼻烟味,熏得她直掉泪。于是,她掐灭香烟,走到木几前,拿起一颗新鲜荔枝,轻轻剥皮,再蘸点玫瑰花露,放入口中,直觉甘甜入味,沁人心脾,仿佛自己一下午阴翳的思想也得到润泽和馨香,像一朵干花被浸在湖里,顿时显出鲜花的风姿。
此时,窗外花光树影,与这古色古香的阁楼融为一体,她感觉似置身古代的画舫凌波内,在一处拾翠眠香的所在,洞见那旧时的南朝金粉、北果烟花。
又自楼下无线电里隐约传来昆曲,是母亲在听《游园惊梦》,旧时南国戏文的咿呀啁啾之调温婉清幽。唱辞惆怅婉转,唱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以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接着,母亲又在楼下灶间,跟着无线电哼唱起来。
“呵,这凄哀唱词是否也唱出我的心声?”蓝洸靠在阁楼间的旧蓝格沙发上,不再抽烟,怅然暗忖道。
又听见油锅刺啦直响,菠菜饼正在下油锅炸的声音,味道很快便蹿到楼上来。还有一股极淡的炉薰茗碗的清香跟来。
心之忧矣,便将哀哭变为跳舞。
蓝洸在阁楼的昏黄光线里,似独有一处天地,又点起一支烟,边抽烟边跳舞。
“就以楼下这首《游园惊梦》为伴奏舞曲吧。”她手指夹着香烟,头发飘飞,修身酒红色长裙裹住单薄身体,轻轻旋转,如同旧时的吴歌楚舞,苍凉笑着,眼角不觉滚下泪来。
回到玉枫,见到故人,她的心情复又陷落,竟是那种黑沉沉的绝望。
她其实也很想去见见自己的好友安。安的儿子只比自己的女儿大一个月。今年想必已有五岁了吧。
安的老公阿文和雨是发小,因两家时常走动,曾多次一起驾车出去玩。安又同蓝洸一样,是安静温敛的女子,因此同蓝洸很投契,是那种可以一起分享内心秘密的朋友。
安的婆家离得不远,蓝洸翌日便决定骑车去见安。
敲开安的婆婆家的绿色防盗门,蓝洸问:“阿姨,安在吗?”
安的婆婆看到蓝洸,瞬间讶异道:“你是苏蓝洸吧。”
“嗯。是我,阿姨。”蓝洸微笑道。
“哦,我记得很清楚,你和雨以前常来我家玩的。”安的婆婆记性很好,蓝洸不禁吃惊道:“阿姨,您居然还记得我啊。呵呵。”
“噢。你这几年到什么地方去了?听说你去上学了?”
“嗯。我都毕业了,阿姨,我现在一直在上海。”
“噢。你还好吧。看你现在瘦成这样?”安的婆婆很关心似地问到。
“噢。我挺好的。就是每天锻炼身体,所以显瘦吧。呵呵,阿姨,您身体还好吧?”
“我啊,越来越老了,身体毛病也越来越多了,高血压、关节炎,每天都得吃药。”安的婆婆不自觉地按着自己的腿说。
“阿姨,那您可要注意身体啊。平时注意饮食和锻炼。慢慢就会好的。”蓝洸缓缓安慰道。
“噢,你刚才说找安是不是?她和文,还有孩子,去年都一起搬到南京去了。文考了几年,去年才终于费劲考上南京的公务员。”说到自己的儿子,安的婆婆突然神采飞扬起来。
“噢。真是功夫不负苦心人。文真厉害!呵呵。那行,阿姨,那我不打扰了,有空再来拜访您。”蓝洸知道好友不在,怕她再提到雨,因此只想快点离开了。
“咦,不进来坐会儿吗?”
“噢,不了,阿姨,您多保重,注意身体。”蓝洸依然微笑道。
“那好吧。有空常来啊。你回去可要好好吃饭啊。”安的婆婆最后善意嘱咐道。
蓝洸也并不打算要到安的联系方式。
她不知道拨通电话,该和安说些什么。“安,你好吗?我很好,我在上海,现在每天职业写小说……?”这样的话,她觉得干涩别扭,像顶丑陋的不适合自己的帽子,毫无意义。
她决计将安封存在自己的记忆中,就像雨一样。
突然想回上海了。想速速逃走,逃到暗处安全的地方,躲在巨黑岩石的背后,将心脏的白色房子竖起坚固藩篱与墙垣。
回玉枫的这段时间,过往的刺痛时刻都似在撞击着她。
正好,小说改编电影的事也该着手解决了。
同父母凄怆告别后,蓝洸坐高铁回上海。也拒绝父亲开车来送她。仍独自去车站。即如辞职后离开的那天般。那时有陈来送别,但这次,谁都没有。
这次回家又听母亲说,以前诬陷她吃空饷的那个人事局局长被撤职了,听说是被人发现在烟花柳巷里玩弄陪唱小妹。
蓝洸不免想起那年,那帮人诬陷她吃空饷的事。
母亲问:“你那年回来上班,是不是写了一篇什么日记?邻居张阿姨的侄子在你们政府院上班,回来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因为你的日记惹了人,大家讲你眼目高傲,瞧不起人。”
“啊,日记?难道是那篇类似小说的日记?我当时百无聊赖,在QQ空间随便写的,单位同事怎么看到了?”蓝洸讶异至极。
瞬间回想起那篇日记,内容大致如下:
自我的暗涌
----上班族一瞥
你知道,我每天早晨七点半都会在那里等公车,公车站牌就在我的住宅小区入口,在五星级酒店门口。我坐公车去上班,去那个想象力极度匮乏和人们言语无味的场所消磨每个上午,每个下午。
我在网络上订购了一顶黑色的宽边毡帽。
今天我就戴着它。
天气冷凛,我穿着靛蓝色排扣羊毛裙,黑色皮靴,我戴着那顶触目的黑色毡帽,听着耳机,公车来了。我上去,在投币箱塞进一块钱人民币。
人烟寥寥,我在窗口的蓝色塑料椅上落座。
有个老太太拎着大袋豆浆和油条,想必是全家人的早餐。她的眼神平静中带着狡黠,象个老年的母狮子。我喜欢她这样,美人迟暮,她迟暮之年却生出橙黄色的生机的状貌。
我的白色耳机里,Bobmarley(鲍勃·玛利)跳着黑人爵士,似乎手里在玩弄一只褪色的白猫。他轻佻地唱到:“Sheisgone,oh,sheisgone(她已经走了,噢,她已经消失不见)”。
接着是b.b.king(比比金)唱到:“Iwannagetmarried(我好想结婚)……”
我坐在蓝色座椅上想,我想去巴黎,或者伦敦。窗外司空见惯的小城的街景已经令我如同目盲。我想起我上周在网页上查找过飞去巴黎和伦敦的机票。
嗯。现在机票折扣很多。我想可能下周,下下周,或者下下下周,我真的要去巴黎了。
我的passport(通关文牒)过期了。嗯,走之前要重新办过一本。
我最近还在等一个重要的消息。白日等,黑夜等,梦中等,早餐等。
我想快了,快了,它快了。
前面就是我的地狱了。我看到它那单调的蓝色的大门了。我戴着黑色毡帽,窗口的风总想把它掀翻,一睹我漂亮的长直发……
嗯,到了。我到了。我对那位拎着大袋早餐的老太太礼貌地说:“劳驾,借过一下。”
我下车了。空气蓦地更冷了。多事的秋风还是掀翻了我的黑色毡帽。栗色长直发披到我脸上来,我的蔷薇花香水味也播散到空气中,透过密密的发丝,我看见乔治露出昨日刚洗过的白牙,在朝我招手微笑。
他说:“Hey,beauty,youlate!(嗨,美女,你迟到了!)”
我说:“No,I’mnotlateyet.(不,我还没有迟到!)”
我们一同穿过那道丑陋的蓝色铁门,黑黢黢的长长的楼道就在前面。
约翰早来了。他的办公室窗子飘出黑咖啡的香气。
我在第四间办公室,我掏出钥匙开门,打开窗子,将黑色毡帽挂在衣帽钩上。摘掉耳机,bobmarley中断了。
又是千篇一律,单调暗涌的一天,我希望今天来点火红色和橙黄色,来点镶钻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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