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曲阿,这原本是埋葬我父亲的地方。这日母亲带着我们兄妹来给父亲上坟。竹林深处、芦苇岸边,青烟袅袅、纸钱焚烧后如一只只黑色蝴蝶翩翩飞舞,萦绕在坟墓前。母亲红着眼睛,哭诉着对父亲的思念,大哥抿着嘴立在一旁不语,只是眼神无比坚毅的望着不远的江面。二哥、我还有其他兄弟都跪着。许久了,大哥收回眼神看着母亲道;
“母亲,回去吧,这里风大,久了小心着凉。”
母亲拿起袖子擦擦眼角,起身道;
“你们都起来吧,听大哥的话,先回去。让母亲再陪你父亲一会。”
说完回头看这大哥道;
“策儿,带弟妹们回去,我想留下来整理一下你父亲坟上的草。”
大哥道;
“母亲还是你先走,让孩儿来收拾。父亲大仇未报,心愿也未了,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这些应该我做。只是平日里,忙于招募兵勇之事,也甚少来这里,乃至于这坟上杂草丛生。”
母亲走上去,拉着大哥的手道;
“策儿,你的辛苦母亲怎么不知晓呢?你父亲过世,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生前亲朋好友,又迫于无奈疏远了,若非有你,我们怎么生活?你责任重大,哪有心思顾念这些,你父亲泉下有知,只会欣慰,又怎会怪你。”
大哥沉默的看着母亲不语,然后附身往下,埋头拔起坟头的杂草。二哥也跟在大哥身后,在一旁拔起来。哥哥们陆陆续续的都在坟头整理,母亲看着站在一旁的我,牵起我的手,走向哥哥们道;
“仁儿啊,我们孙家的男儿都长大了,你父亲后继有人。你也要像哥哥们一般,不要因为身为女儿家就倦怠。”
我看着母亲虽然懵懂,却迈开步子走到坟前。大哥起身抱起走来的我道;
“小妹,大哥一定会照顾好你们。”
一阵风吹过,把大哥头盔上那艳丽的红缨吹得飘荡,我看着这红缨有些出神。仿佛很遥远的记忆中,也被谁举过头顶,看到这样的一片红缨。那模糊的记忆中,似乎有人温暖的喊着我:“香儿!”
当脑中的记忆与眼前重叠,我似乎看到了父亲的影子。我把手伸向这片似曾相识的红缨,大哥抓住我的手,然后从头上摘下头盔递到我怀中道
“小妹,好好拿着,这是父亲的头盔。大哥要像父亲一样为母亲和你们还有这江东的父老撑起一片天空。”
哥哥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让我似乎看到里面毋容置疑的坚定。
与大哥一起的日子虽然短暂却总是让我很高兴。大哥每日还是很忙,闲下来就会看望母亲和弟妹。他虽然教平日里严格许多,却依然还是我熟悉的大哥,他会严管其他哥哥们的学业,会向母亲请安,得知我喜爱习武会说服母亲让我好好练习,有空也会亲自教导我练剑,还从军中找出功夫最好的将士来指导我,当然对我其他的学业也是支持。除了那让我实在头疼手工针线外,因为这个我实在是苦学不会,苦苦哀求他才答应。母亲见大哥都答应,也就放纵我继续。
我总是有意无意的拐着弯问起他那位总角之好的时候,他总会滔滔不绝,渐渐的我对这个人爱好了如指掌,这年我才不过四岁。没多久大哥前往寿春。同年我听闻他率军要破庐江,与一个很厉害、很得人心,名叫的陆康人争夺此地。
兴平二年,那年我五岁。听闻扬州刺史刘繇进驻曲阿,不久便燃起战火,他派兵与身为丹阳太守的舅舅吴景和丹阳都尉堂兄孙贲对峙,厮杀中舅舅和堂兄纷纷败退。我随着母亲和大批的亲属连夜撤离城中,来到历阳。
母亲正带着我为受伤的将士包扎伤口,我第一次直面这样鲜血淋漓的场面。躺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不是身上被血染红一大片,要不就是胳膊和腿脚不齐全。我有些害怕的往母亲身后退了退,母亲把我拉出来道;
“仁儿,这些都是在疆场上浴血奋战的英雄,若没有他们保护,我们早就命丧黄泉。不要害怕,来学母亲这样,为他们擦洗包扎。”
身旁的将士,闻言纷纷撑起满目疮痍的身躯,对母亲拜谢道;
“多谢夫人!”
我看着旁边一位年老的老兵,他胸中一箭,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和。母亲把水壶递给我,我鼓起所有的勇气,走到旁边,把水壶打开,双手捧到他嘴边。老兵发出轻轻的“咕咚”声,直到他嘴巴离开水壶,我才颤悠悠的收起来。他感激地看着我用微弱的声音道;
“小姐,谢…谢谢。”
母亲代我颔首一笑的回应,然后拉我往前,照看的伤员。我也由最初的胆怯,慢慢的开始像母亲一样勇敢面对,听着母亲和伤员们闲聊,我开始同情他们。谁没有父母、兄妹、妻儿、子女呢?谁不对这人世间无限留恋呢?谁想被战火殃及呢?谁不只是血肉之躯呢?自此每日,我都随母亲来照顾伤员,听他们讲话,分忧他们的痛苦。
这日我正随母亲照顾伤者,大哥忽然出现在眼前。我听着那一声亲切的:“小妹。”飞快的跑到那距离十米开外,身披一身盔甲的人影。大哥抱起一头扎进怀里的我道;
“小妹,又长高了。”
我“咯咯”地笑着,搂住他的脖子。越过大哥的头顶,我忽然怔住了,后面那站着一位头戴纶巾,手持竹箫,轻袍缓带的容颜秀丽、姿质风流男子。他笑得一如两年前的样子,让我一时间呆在大哥的肩头。
母亲不知何时已经过来了,大哥放下我,向母亲跪拜行礼,身后的人影也随着大哥一起跪拜。母亲让他们起身道;
“策儿、公瑾来了啊。见过你舅舅、舅母了没有?”
大哥扶着母亲,边走边说道;
“还没有呢,正打算先见过母亲,再去。”
母亲看着大哥,慈祥的整理一下他的盔甲道;
“那走吧,母亲带你去见他们。策儿好像瘦了啊?”
大哥笑着没有说话。母亲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公瑾道;
“公瑾你也来了啊,怕是担心策儿和我们吧?”
身后的人鞠躬一下应道;
“夫人,曲阿的事情我已经听说,又闻伯符领袁术之命平定江东,特地带了些兵马粮草前来,看有什么需要效劳之处。”
母亲感激地看着他道;
“我们策儿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他的福气啊!真是难为你风尘仆仆的赶到这里。”
公瑾恭谦道;
“夫人何必多礼,凭我与伯符之间关系,这些都是应该的。”
我站在旁边一直看着他,他低下头,笑得入浴春风地道;
“小妹,怎么好像不记得我了?”
母亲和大哥闻言都看向我,我望着眼前的三双眼睛,用出乎自己意料的声音道;
“我记得你。”
公瑾闻言脸上闪过片刻诧异道;
“哦?那你为何一直不开口叫我呢?”
我看着母亲和大哥道;
“我只是不知道该叫你什么好?”
三人闻言哈哈笑起来,大哥拉起我的手道;
“小妹,他是哥哥最好的朋友和哥哥情同手足,不如以后你就叫他仲兄好了。”
母亲听完,含着笑认真道;
“这个称呼好,公瑾就凭你和策儿的关系,仁儿叫声仲兄实在应该。仁儿,快叫!”
我看着眼前轻笑着似乎有些期待的脸,迟疑片刻道;
“仲兄!”
他如兄长一般拍拍我的头应了一声,然后看着母亲和大哥道;
“小妹既然都叫我仲兄,我应该送一样什么见面礼较好呢?”
大哥爽朗的笑道;
“公瑾啊,那你帮我击退刘繇,进入曲阿就是最好的礼物了。不说小妹,就连我这个兄长,都会感激不尽啊。”
公瑾回道;
“这个是自然。”
母亲在一旁看着他们道;
“别光顾着说话,你们也经过车马劳顿,还是先找个地方坐下,吃点东西再聊。”
母亲带着哥哥和仲兄来到前厅等候舅舅和舅母,然后把我手牵住,往睡房走去,我随着母亲朝内屋走去,临近拐角处,回头望一眼那一抹儒雅的身影,此刻他正面带微笑的回头看我。
接下来的日子,大哥和他虽然都在历阳,我却未曾再见过他们,我只听婢女们说,他们正在前方与刘繇的队伍混战。我于是日日前往伤员中,很担心在其中看到他们。
终于在半月后再次见到了大哥和他,虽然只是远远的看一眼。
那日我忽然母亲带上马车,似乎又一次搬离往别处,途中外面军士道;
“夫人,孙将军即将出征,不能亲自送你们离开。他交代将在左边不远处道边,目送您一程。”
我坐在在马车里匆匆一瞥,他身穿银色的铠甲,披着一系白色的披风,腰间别着一把长剑,骑在一匹白色高头大马上和同样装束却骑着枣红马的大哥,在一众将士中格外打眼。坐在车厢对面的母亲和我一起沉默的看着这一双英姿飒爽的身影,直到他们一点点消失出视线。我对着母亲道;
“母亲,终有一日,我也会和他们一样,骑着大马,手持长剑,征战沙场。”
母亲眼泪出来,半响才道;
“仁儿,其实母亲更希望你平安的待在我的身旁。我每日担心你的大哥,害怕他像你的父亲一样,壮志凌云的出去,却是睡着被人抬回。这样疼,太撕心裂肺,我不想再经历。可是你父亲的大仇未报,壮志未酬,我怎能让他的血白流。只能看着你大哥……”
我抬起手擦干母亲的眼泪,平日里坚强的母亲啊,原来只是不让我们担心。
车马在历阳不远处的阜陵停下,原来战火即将燃至历阳,大哥担心我们,派人护送我们来此临时安顿下来。这些年我们东奔西跑,无不是因为大哥担心我们的安慰,总是让我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他才敢放手下面的行动。他的良苦用心,谁都知道,就连我这只有五岁的妹妹,也能看到。
数月后,大哥派人将我们重新接回曲阿,马车在一支军队带领下徐徐前进,我撩起车帘,看到两旁的百姓井然有序的站着,城门上似乎张贴几张告示,待车马近前,我方才看到上面字,虽然没看全,但大概看明白。乃是让将士们严遵将令,不准掳掠百姓;前来投降的刘繇等的旧部,一无所问,愿意从军的,可以从军,并免除全家赋税徭役,如果不愿从军,绝不勉强。
车马停下,我和母亲在几位婢女的搀扶下下来,大哥已经立于门前,我搜寻一下他身后,有些失望的没有发现那张期待的脸孔。从母亲和哥哥的寒暄中,我知道这个人在攻下曲阿不久,已经回丹阳了。
晚上我有些睡不着,坐在庭院中发呆,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大哥不知何时来到身后,他手里拿着一柄短剑。他把剑递给我,我从红色的剑套里缓缓抽出,在清冷的月色下,这把约一尺半长的剑,通身发出水色幽光。我看向剑柄处写着“尚香”二字。我轻舞两下,看向大哥道;
“送我的吗?”
大哥点点头道;
“这个是公瑾让我给你的,他说助我拿下曲阿,本是他来的本意,如果当作认你这个妹妹的礼物,太没有诚意。日前在攻下横江时偶得此剑,虽然不是名剑,却也是无比锋利。又知你平日里喜欢习武,觉得这个大小尺寸也适合你,便让我带给你,希望你喜欢。”
我拿起剑轻抚一下剑柄上的字问道;
“这个是后加上的吗?”
大哥看一眼道;
“是啊,公瑾亲自刻上的。”
月色似乎更浓,浓得我看到那边屋檐下的围绕的青藤和窗沿。我抬起头,看向天空,似乎有淡淡浮云,还有几颗黯淡的寒星。许久了,大哥开口道;
“进屋睡吧,不早了。大哥明日也要……”
大哥忽然黯然的停下未说完的话语,我看向他,他的脸在这浓浓的月色下,多了几分伤怀。我伸手抓起大哥的盔甲,那没有温度金属触感,让我心从手一直凉到心底。
“大哥,你是不是明天又要离开我和母亲?”
大哥叹息了一下,脸上挂起一丝勉强笑容道;
“大哥只是暂时离开一下,马上又会来接你们一起。”
我不出声,任由他拉着我往屋内走,到了房门口,我转身看向正要转身的他道;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和你一起保护母亲、完成父亲的心愿。不会让你一个人这样辛苦!”
大哥眼中似乎有些湿润,他转身“嗯!”一下快步离开。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https://www.tbxsvv.cc/html/58/58458/3072190.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