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夜的梆子远远传来,困倦无力,灯火稀稀落落的。眼前那一片死寂的山寨竟是当初威震一方的义军大营吗?徐信无法相信。多少年拼杀来的成果几乎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窘迫定是有的却从未想到竟狼狈到如此地步。
“来者何人?”寨上喽罗喝问道。
“徐信。”
寨上没有回音,想是那喽罗做不得主,回去禀报了。不一会寨门大开,从中奔出一人,扑进徐信怀中,哭道:“十二哥,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以为……”正是扬亚。徐信轻拍扬亚的背,安慰道:“别哭,小亚,一切都结束了。告诉十二哥,众位哥哥呢?”“辛二哥,贾三哥还有王首领他们五十多人劫营去了。,至今没有音训。”“可有接应没有?”杨亚摇头:“他们商议抓到叛贼张安国后就渡河南归,怕连累寨中兄弟,让我留下来遣散,然后到渡口会齐。”徐信大急:“他们怎么走得脱?——寨中还有多少兄弟?足七百之数。”“快把他们召集起来,我有话说。”杨亚忙照做了。徐信高声道:“兄弟们,你们记不记得当初为什么离开家?为什么丢下老婆孩子?我们中很多人没有老婆孩子,但是我们都有自己的老娘。想一想,咱们堂堂的大老爷们,竟然不能保护自己的老娘呀,问问自己的心,他痛不痛。痛!但是她们的心更痛,因为她养了一个没有血气的孬种。我知道今天站在这里的都是有义气的好汉子,好兄弟。今天我们有五十多位兄弟去劫金营,去和五万条金狗厮杀。他们有危险,我们可以眼看着他们去死吗?告诉我可以吗?”六百多人没有一个人说话。突然一个人说道:“怎么干,十二爷你说句话吧!”余人一同附和,又一个道:“我张三誓死追随十二爷。”更有粗鲁者喊道:“十二爷要我死,我李四要是皱一下眉,就是他妈狗娘养的。”徐信道:“如果兄弟们还信得过我徐信就留下来,不愿留下的,我决不勉强。”最终留下五百余人,徐信一一吩咐妥当。
徐信到房中摘了长枪,斜挂了弯弓,翻身上马,招呼杨亚道:“小亚,我们就再会一次博索(金兵主帅)”杨亚脆声应了,催马与徐信并肩而行。
“十二哥,这次咱们叫什么好呢?徐袭印?”徐信又一次笑出声来。这里面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一次徐信与杨亚装扮成夫妻进城刺探金兵军情,不料被巡营的博索撞见。徐信随口报了个名字:徐——袭——印,蒙混过去。待他们走得远了,一个汉人军师才发觉上当,徐袭印读起来就是徐信,这是汉人的反切术,博索如何识得?连忙发兵去追已是追之不及。这件事在义军中自是传为一时笑谈。此时徐信想起亦不免失笑,“小亚,和你在一起,我似乎变得很会开心了。”
“哪里是我让你伤心了?实在是你在拿我开心。还记得你给我写的祝寿诗吗?‘雪落雨淋淋,万事皆由心。虎狼为野兽,羊鸭(杨亚)是家禽。’”徐信傻笑。杨亚叹道:“真弄不清十二哥是怎样的一个人,是老人还是孩子。”徐信道:“没有喜与怨,只有快与痛。”“有分别吗?”“员的是别人,而痛,只在自己心中。”
平静的夜色中突然挤进战马的嘶然悲鸣,竟然是长途疾奔,力竭倒毙。骑者一跃而起,稳稳地落下地来,工夫大是不弱,随后又奔出二十余骑,一人叫道:“掌书记,你没事吧?”他们自是劫金营的义军了,五十余人只突出了二十余骑。身后火把通明,追击的金兵相距已是不远。义军虽然打斗半夜,但个个武功高强,是以尚能支撑,但座下的马匹实在不堪奔跑了。贾瑞调转马头道:“掌书记,你带兄弟们先走,我挡住金狗。”贾瑞打斗起来只顾拼杀不愿躲闪而误了杀敌时机,所以身上以多出负伤,但是精气神却是很旺。此处正是“一线谷”,两边皆是高崖,贾瑞想借此拖住金兵。王世隆道:“还是我留下,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上几天了。”众人皆欲留下拒敌,争执不下,指望辛弃疾拿个主意。辛弃疾一时无语。被缚在马后的张安国得意地叫脚:“你们这些反贼快快把我放了,我请大帅留你们个整尸。”辛弃疾一鞭子抽在他的脸上,啐道:“狗娘养的,信不信我现在就一刀剁了你。”张安国怕众人真的豁出去,立时要了自己的性命,所以闭嘴不敢再说。
辛弃疾道:“今日你我兄弟再难以走脱,不如先宰了张安国这个叛贼,然后和金兵拼个同归于尽。”众人默然应了。突然崖边转出一个人,高声道:“属下李二,奉十二爷之命请众位首领换马。”身后有五十多匹健马。群雄均感大喜过望。贾瑞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追问道:“什么?你再说一遍,老十二真的来了?在哪?快说,在哪?”
李二道:“十二爷只是让小的请众位爷换马,其他的,十二爷自由安排,小的也不知。请爷换马。”群雄换马跟李二去了。
金兵亦以追至。突然崖上乱石齐下,砸得金兵人仰马翻。金兵忙不迭后撤。崖上义军齐声喊道:“十二爷让的小的们多多拜上博索元帅,敢问:‘还记得一线谷的乱石吗?’”更有轻薄者喊道:“狗改不了吃屎。”又皆大笑,声震山谷。金兵不知有多少义军,惊疑不定。接着崖上的义军又撒下小便,几百道飞流直下,嘶然有声,甚是壮观。
博索问身边的军师:“什么叫做‘狗改不了吃屎’?”义军讥博索为狗,军师如何敢说?当下嗫嚅不知所语。博索也知那不是什么好话也就不再追问,指挥军事攀上崖顶,但是崖上空空如也,想是早去得远了。
博索令军士搬开阻路的大石,循路继续追击。金兵毕竟势众,如此追下去,群雄只怕还未渡河就被金兵追到。
突然金兵的行进速度慢下来,原来是尖兵停了下来。博索大怒,吼道:“为什么不追?为什么不追?!”一个小头目策马回来禀道:“大帅,有人骑马阻住去路。”“冲过去——”“是徐信。”博索突然哑了,他当然知道徐信。许久方问道:“只有他一个人吗?”小头目点头称是。又迟疑了许久,博索还是拿不定主意,转头看看军师,军师也是一脸惘然。博索悄悄凑到阵前。恰有一勇夫恃力而出要战徐信。徐信搭弓一箭,那人举盾去挡,不意那箭竟贯盾而出,钉进那金兵的心脏,余劲未衰把他带得撞下马来。金兵大骇,又慌忙后退几米。
徐信缓缓将左手举起。博索大惊,高呼:“撤,快撤。”金兵早巴不得有这句话,倒拖了旗子兵刃,慌忙向回跑。只听得背后战鼓咚咚直响,更是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金兵退尽,山中转出一骑,正是杨亚,只听她道:“兄弟们都按你的意思撤离了。”徐信点头,道:“我们去和众位哥哥。”杨亚问道:“十二哥,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们要阻止金兵的追击,你为什么要在一线谷激怒博索呢?万一他发起狠来,我们这几百弟兄可万万阻挡不住。”徐信笑道:“我太了解博索了:读了不少的兵书,生性多疑,又自负聪明,甚至没有男人的气概。我料他必退。也只有这样他才会退。”二人打马而去。
狂奔几十里,确定义军没有追来,博索才传令放慢行军速度。军师问道:“大帅,何故匆忙退兵?”博索喘息未定,道:“你太不了解徐信了。此人不但武功高强,谋略亦不在本帅之下。在一线谷他用的是激将法,兵书有云:‘请将不如激将。’他意在让本帅失去判断力,发兵去追。他一个人立在路中完全是诱敌之计,以此人武功,一时半会儿我们冲不过去。此刻伏兵就会绕到我军后方,截断我军退路,那时侯伏兵四起,而我军又因为地方狭小施展不开,就当真插翅难飞了。幸好本帅见机的早,不然——这也是徐信的失误,没有做到知己知彼。他也太小瞧本帅了。”军师副将自不免一番吹捧,然后胡乱杀一些百姓回去报功,说是:“这一战,博索指挥有方,众军士奋勇向前,劫营反贼悉数授首。割得徐信、贾瑞等匪首首级百余。慌报战功本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上面又不会核查,自是天衣无缝。于是各营将官皆得嘉奖,山呼万岁。
群雄奔至河边,已有船只等在那里。驾船义军催群雄上船,但众人坚持要等徐信等人。不久就见两骑快速奔来,自是徐信与杨亚。众皆大喜。贾瑞道:“老十二,你终究是回来了——”徐信摇头道:“众位哥哥,请你们照顾小亚。”辛弃疾道:“怎么?你要走吗?”徐信道:“我要回去陪静儿,等得久了,她会孤单。”杨亚道:“十二哥,让我和你一起陪静姐姐吧。”徐信道:“听话小亚,别让十二哥为难——众位哥哥,小弟就此拜别了。”说罢飞身上马,疾驰而去。群雄黯然,不免叹息。上船解缆,不料杨亚竟飞身下船,打马循徐信去路追将下去,群雄阻止不及。
山势渐陡,徐信弃马在山中穿梭。迎面来一老樵夫,且行且歌。徐信向左躲避,老者向左,徐信向右避,老者亦向右。任徐信的身法有多快,老者总能挡在徐信身前。如此,徐信自然识得老者不是寻常樵夫,于是施礼道:“晚辈给老丈让道。”说罢侧身立在一边。老者不予理睬,却道:“人能语,鸟亦能语,人能行,兽亦能行。人何以独为人哉?公子慧人,必可为老朽解此惑矣。”
徐信道:“小子愚钝,不明此因,愿闻老丈教诲。”
老者道:“人之所以为人也,情与理并重也。唯情,人岂非与兽同?”
徐信道:“若视情为草芥,弃之不甚惜,人岂非连畜生都不如?”
老者道:“公子不惧天下英雄笑公子痴乎?”
徐信道:“老丈不闻:‘痴者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痴与不痴之间,怎生衡度?且君子自坦荡,岂惧人笑?惧笑者,岂非活得太过卑微?”
老者道:“公子是文工抑或是技良?”
徐信道:“小子惭愧,文不工,技亦不良,止莽夫耳,不足道哉。”
老者道:“公子何必过谦,公子智勇过人,自比君子,亦非妄也。然岂有君子为一私情感置家国于不顾,弃黎民于倒悬?”
徐信长叹道:“小子诚不敢当君子,亦不敢以天下为己任,而心下难释,唯以此身而殉。”
老者黯然,长叹一声,让在一边,徐信擦身而去。
琴声传自“澄心峰”,虽然不是《十面埋伏》,但是杨亚听得出那是徐信所奏。那是古曲《箜篌引》。传说有白发狂人涉河而死,其妻追至河边,歌之,亦涉河。有巡河守妻,闻之作《箜篌引》奠之。杨亚循琴声而去。树丛繁密,杨亚身上被划出很多伤口,却浑然不顾。她想起徐信写给她的打油诗,想起完颜静说的那两句话:“何所重?错相逢,百般短叹郁作长笑一声;从今朝,断痴情,留露于晨,还雾于风。”
澄心峰很高,上面的天空很低很低,一片深碧。月大如盘,似在水中,清辉类萤,双翅扇动着清冷。杨亚最终只看到那柄古琴,徐信已不知所踪。杨亚呆呆得看着琴,琴韵绵绵未绝,悠悠如月,漾漾似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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