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武侠仙侠 > 箜篌狂歌 > 第一回 齐鲁雪寒

?    齐鲁大地向来是不缺雪的,只是那年的雪来得出奇的猛,出奇的寒。似是压上了胸口,沉甸甸的。那一年是南宋高宗绍兴三十年。

    “吴魏未平,而琴断五丈之原;黄龙未捣,却命丧奸佞之手。出师未捷,先亡此身,千古遗恨,泪湿征襟。肖小星石,竟犯紫微;国之擎天,中道崩徂……”祠堂之中,一长衫书生正诵读一篇祭文。旁立老少数十人,皆带重孝。祠堂正中的祭桌上,香火缭绕,供着死者牌位,上写道:“大将军耿公讳京之灵位。”耿京生前是江北义军的领袖,鼎盛时期聚众二十五万有余。其时海陵王(完颜亮)南伐失败,为部众所杀。曹国公乌禄即位,为金世宗,颁布昭令:削减赋税,百姓作乱还乡者不予追究。义军人心浮动,岌岌可危。耿京欲南度修整,遂派辛弃疾,贾瑞至南宋朝廷以通归附之意。不意部将张安国,邵进为图富贵,意密谋将耿京杀害,割下首级率众投金。偌大的一支义军就这样在朝夕之间土崩瓦解,留下的人不足千数。祠中诸人除直隶义军首领王世隆外皆耿京旧部,聚于此商议除奸复仇之策。那书生模样的人就是掌书记辛弃疾,字坦夫,号六十一上人(南归之后方改为稼轩)只听他续道:“耿公为人,介介自持,非其人未尝假以词色。心怀天下苍生,遇事激昂,僵仆无所避。天乎命乎不可知,其志之勤而止于斯!及夫发谋决策,从容指顾,立定大计,谓千载而一时。痛哉!恨哉!‘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悲哉!哀哉!天下苍生,失其依托……呜呼,盛衰兴废之理,自古如此,而临风想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此去泉台,迢迢路遥,一杯水酒,送我大哥。”堂上登时悲声大作。按说众人皆身历百战的大英雄、好汉子,不该有此女儿之态。但是群雄素来粗豪,喜怒由心,悲欢任性,此时悲由中来,自是悲声大放,至于是否显女儿之态倒是无甚顾念。

    辛弃疾复振声道:“众位兄弟,奸贼张安国就在济州城内,大家伙商议一下报仇之事。”

    一虬髯汉子道:“商议个球!大伙带齐家伙冲进城去击杀那厮便是。”众人知是贾瑞。

    辛弃疾道:“金兵有五万铁骑驻防,拼杀起来,只怕要是大亏。”

    王世隆恼辛弃疾推三阻四,太不干脆,插言道:“兄弟想说一句话,不知掌书记可许得。”

    辛弃疾一愣,心中纳闷,如何这般挤兑我?但口中仍道:“老英雄是自家人,有何指教,请直斥便是,弃疾等恭听。”

    王世隆道:“掌书记如若报仇请算上兄弟及帐下十万子弟。”

    辛弃疾称谢道:“报仇之事须得计议周详,不可逞一时义气。”

    王世隆愤然失笑:”此仇不报,羞为男儿,我王世隆一把老骨头还惜个死吗?”

    辛弃疾也不由心中火起:我辛弃疾堂堂七尺之躯,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此时主持大局,万万冲动不得,于是激声道:“大哥高义,咱们做兄弟的自当粉身以报。弃疾虽然年轻,却也未将生死看得有多重!但是求死为易,报仇是难。堂上诸位兄弟受大恩,感大义,不惜此身,下面千百兄弟未必不惜。即便他们不惜,他们的父母妻儿只怕也要惜得。霜妻弱子,白发高堂,九泉之下,我们如何面对枉死弟兄?他们又如何面对自己的亲人?这样做只怕也非耿大哥所愿。”

    王世隆自知说错了话,歉声道:“姓王的是个粗人,枉长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拙嘴笨舌,辛兄弟不要见怪。”

    辛弃疾忙道:“岂敢,老英雄壮怀慷慨,辛某既感且佩。报仇之事一日未了,恐怕大家也是无一日不牵心挂怀,急怒也是常有的。”

    众人商议一阵,苦无良策。贾瑞道:“要是老十二在,这事算个鸟?”一少女插言道:“十二哥,十二哥怕也是凶多吉少。”语音又已哽咽。众人均知若非情况特殊,按老十二的脾性大哥祭日是不会不到的,一时默然。只北风横扫窗棂,呼呼作响。突然那少女又喜道:“十二哥,是十二哥回来了。”说着又流下两行清泪。群雄初时不信,然而很快就从风声中辨出琴韵来,却是《十面埋伏》。群雄虽然听得模糊却也知道这琴声绝非少女因思念之切而产生的幻觉。而且,曲中慷慨激昂之气除了十二,也是别人学也学不来的。当年金兵数万南犯,他率军千余阻击,伏兵于“一线谷”两侧,诱敌前来,万箭齐发,万石俱下,他则高坐山巅,畅奏一曲《十面埋伏》,曲终之际正是金兵抛下千余尸首仓皇败退之时。只一战便杀得金兵战战心寒,锐气尽失,南下之举遂罢。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切,已是风声所不能掩。只听得风声如万马奔腾,银瓶炸裂,滚滚不绝。突然止却,余音嗡嗡然,振人心魄。群雄迎出来,却见堂前跪着一人头缠白布,面色微黑,不是十二是谁?在他身前横放着一把古琴,只是琴弦尽断。十二姓徐名信,字茂嘉,智勇双全,年纪比辛弃疾轻上一两岁,却为众人所服。

    “老十二呀,大哥被奸人害了。”虽然明知徐信已知此事,但贾瑞还是不自觉又告诉他。徐信默无一字,膝行至耿京灵前,解下背后的包袱,一抖,包袱开了,从中滚出一颗人头。群雄细看之下方知是邵进的头颅。徐信道:“那厮出府,恰被我撞见,就割了首级来祭奠大哥。”虽然他说得轻易,但众人却知内中实在凶险:张邵二贼自投金后无时不防备义军前来复仇,防卫森严,徐信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最终得手。

    待到徐信与群雄一一相见,又稍叙别来之情,那少女方插进话来:“十二哥,你的伤没有大碍了吗?”徐信面上微红,点点头道:“是,没事了,小亚。”原来那少女姓杨名亚,在义军中与徐信最为亲厚。

    杨亚错解了徐信的尴尬,当下道:“战场上又有谁没有个闪失?”徐信佯装正颜道:“是,您老教训的是,小的铭记在心……”这本是二人平时开的玩笑,此时徐信突然念及大哥惨亡自己怎能玩笑?心中自责,下面的话就卡住了。

    徐信转过头正碰着辛弃疾的目光,便会意地点点头。辛弃疾长舒了一口气,道:“十二弟既已诛却邵进那我们就来商议如何除掉罪魁张安国。”

    徐信道:“如今邵进伏法,张安国备加心慌,已经躲进了金兵大营。营中有五万金狗,又有三百铁甲近卫,很是难缠。众位哥哥可有计策?”

    贾瑞道:“怎么干,老十二你就说吧,别绕弯子。”

    “出奇兵夜劫金营!”

    贾瑞击掌附和:“好,痛快。我早说过,有老十二----好好,我闭嘴,你说,你说。”

    “我认为劫营人数不宜过多,请各位哥哥从各营挑选精干——”

    突然祠外哨声打发作,辛弃疾大惊,道:“巡守兄弟示警,难道金兵夜袭?”

    群雄抢出门来,却见刀光霍霍,一对老年夫妇正与祠外义军缠斗。那对老人武功不弱,但被义军中几位好手绊住了,又兼年老力衰,时间长了必败无疑。然而徐信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儿,只是望着立在一边的少女。那少女身着白色衣衫,几乎要遁身于雪。

    “你来做什么?”徐信的嗓音都沙哑了。

    “‘何所重?错相逢,百般短叹郁作长笑一声;从今朝,断痴情留露于晨,更待还雾于风。’信哥哥这是你写的吗?我瞧着不是,说实话是不是抄来的?”

    徐信无言。辛弃疾看了徐信一眼,似是询问,又似责怪,最终叹了一口气,喝道:“诸位兄弟快快住手,都是自己人。”正在打斗的义军得到命令,跳出圈外。两老依然高呼酣斗不止。那少女道:“桂婆婆,李公公,我找到信哥哥了。”二人方住手。其时二人均已带伤,李公公受伤较重,又兼气血不及壮年,强敌骤去,竟然不支而亡。桂婆婆与李公公同是江湖儿女,联袂江湖,风雨几十年,真是人见人羡的神仙美眷。后受嘱喂养保护那白衣少女。夫妻二人无所出,就把那少女当作自己的女儿,爱护有加,当下退出江湖,不理恩怨,安安生生过了一十七年,却不想李公公还是死在了江湖拼杀上,不得善终,桂婆婆虽是饱经风霜也不免一阵痛哭。

    辛弃道:“这位颜姑娘是十二弟的救命恩人,十二弟两番受伤都是在姑娘府上修养的。”群雄一听这话,敌意登时消了,有的便叫道:“十二爷恩人,就是我们义军的恩人。”刚刚动手的几名义军也慌忙上前请罪。

    辛弃疾走到少女身旁,道:“颜姑娘请屋内叙话。少女恍若未闻,道:“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辛弃疾低声解释道:“首领大哥死难,他——”徐信却喃喃道:“你不是和党怀英,和他……”说话时已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气概倒突然一个羞赧,委屈的大男孩。少女笑道:“我知道这一次我的玩笑开大了,我害死了李公公。”两行泪却不自觉流了出来,“我根本没有答允怀英哥哥,我们回去好吗?”徐信突然觉得心一下子轻得要飞起来,几乎冲口而出说好。但马上又想到报仇之事,不由踌躇。

    群雄弄不明白他们话中所指,均感憋闷。贾瑞道:“老十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句话呀,急死哥哥了。”

    可怜那少女满腔喜悦追到这儿,本以为把事情解释清楚,他就会和她回去,即使相聚的时间不是很长即使只是一天,也就足够了。但是现在话说明了,他却没有反,自己的老仆却一死一伤。心中又委屈又凄苦,觉得不如死在他的面前。于是脆声道:“各位听着,我根本不是什么颜姑娘,我复姓完颜,是完颜亮的女儿,大金国的公主。你们快把我杀死为死去的亲人报仇吧。”徐信大惊,叫道:“静儿!”任是他如何机变,此时也没有办法挽回这局面。群雄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的道:“她如是金国的公主又如何会救十二爷?莫不是和我们开的玩笑?”有的道:“谁会无缘无故承认自己是金狗?想来不会假的。”突听一人后声喝到:“你说的是真是假。”原来是贾瑞,他全家都为金人所杀,对金人他实在是恨入骨髓的。

    “是真!”完颜静答得很干脆。

    “好!哈哈……好!今天,我就拿你来祭旗。”贾瑞一把抢过身边校尉的长剑,疾刺向完颜静。完颜静不闪不避,闭目待死,她只是想知道,看到她死了,徐信会不会难过。正当长剑就要刺到完颜静的时候,贾瑞只觉手腕一麻,长剑脱手飞去。跟着一个人影扑下贾瑞不及细察,翻手一掌击去,那人出手相架。二掌相抵,贾瑞只觉一股大力推来,不自觉退了几步,心中已知那人必是徐信:别人无此功力,于是吼道:“老十二,你这是做什么!”

    “十二请三哥放过她。”

    “十二,你说什么!你没听见吗,她是——”说着又待扑上却被辛弃疾拦腰抱住了。

    徐信对桂婆婆说:“桂婆婆,请你把小姐带回去。”

    “我们无处回了,小姐被狗贼乌禄逼着服下了毒药,只剩下一日的时间了。”

    徐信大惊,回首看看完颜静,见她在风中摇摇欲倒,似乎不胜其寒。徐信实在感到为难:一边是心爱的女人,一边是多年的兄弟;一边是情感的信仰,一边是兄弟的义气。徐信把他们看得重逾生命,但此时让他在两者中取舍,委实很难。多年共同出生入死的兄弟此刻全疑惑地甚至有些不信任地看着他,实在让他难过。而完颜静此刻也颇为后悔,不该让他如此为难。

    贾瑞叫道:“老十二,快把她杀了,别坏了我们多年的义气。”说着竟丢给徐信一把长剑。徐信拿起剑,贾瑞喜道:“好,这才是我们的老十二。”却不想徐信却撩起长袍,右手长剑一挥竟割下一副来。众人尽皆变色。那布衬着风飘飘悠悠飞出老远。辛弃疾惊道:“十二弟,你这是做什么?!”辛弃疾早料到徐信不会杀完颜静,却也没料到他竟会割袍断义。徐信苦然一笑,道:“诸位英雄若要取这位姑娘的命除非踏过在下的尸身。”“小姐,你好好保重。”桂婆婆安心一笑,一柄单刀插进心脏随李公公去了。完颜静默然无语,已不牵挂于心。辛弃疾嘶声道:“你怎能不顾民族大义!难道你我兄弟情谊竟不及你与她,与她之间吗?”徐信道:“坦夫兄,别人不解我,难道你还不解我吗?当初你我雪夜追杀义端,那是何等畅快,如今你要以此相逼吗?坦夫兄如果今日站在静儿位置上的是你,我也一样豁出性命去。”当初义军初起,辛弃疾曾劝服义端和尚率众千余投到耿京帐下。不意义端嫌官小身微,夜窃印符逃走。耿京大怒,欲斩辛弃疾。众将死命保下,辛弃疾立下军令状,要在三日之内割下义端首级取回印信。徐信请与辛弃疾同行。二人度义端必北上投金,遂向北追击。一路之上,纵马畅饮,终于击杀义端,取回印信。每一想起,辄不由豪情涌动。但是今天雪依然,人依旧,但豪情却已不在了,不由伤怀。

    “信哥哥,不要这样,我走就是了。”

    “不要,静儿,不要再离开我。我不能再一次承受失去你的痛苦——要动手就来吧,兄弟情已绝,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突然有剑出鞘,却是杨亚。她挡在徐信面前,道:“要伤十二哥除非先杀了我。”徐信忙斥道:“别胡闹,小亚,回去。”杨亚固执的摇摇头,满眼泪水。

    贾瑞道:“谁也没说要杀你们了,你们走吧。”

    徐信抱拳谢道:“多谢三爷高抬贵手。”带着完颜静欲走。突听一人喝道:“慢走。”竟是辛弃疾。杨亚道:“怎么了,掌书记,难道你要留下我们吗?”

    辛弃疾道:“取十二爷的马来,我要送十二弟。”徐信泣道:“多谢二哥。”徐信,完颜静,杨亚,辛弃疾四人一路默默而行。徐信道:“二哥,小弟想请二哥帮个忙。”辛弃疾道:“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徐信道:“小亚不懂事,请二哥以后照顾着点。”杨亚惊道:“十二哥,你……”徐信拍拍杨亚的肩:“小亚,听十二哥的话。别让十二哥担心-----二哥,你们回去吧。”辛弃疾道:“十二弟,上马吧。”徐信无语点头,把完颜静抱上马随后也跃上马,加鞭急驰而去。很快就转过一座小山峰,不见了。辛弃疾道:“我欲平此山。”杨亚一时不明白,问道:“什么?”辛弃泣道:“它阻我望十二弟的视线。”辛弃疾归而填一阕词,即是《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

    绿树听鹈鹊,更哪堪,鹧鸪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阕。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白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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