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明的时分,池睫盈望穿秋水地站在沉沙井边。沙地上搭着一个临时帐蓬,她孤单地倚着帐门。
城门方向终于走来一个身影,她熟悉的身影。
“沈醉!”她喉头哽着声音奔了上去。
沈醉的脸色很白,衣衫上有血。池睫盈扶着他走进帐蓬,就着帐蓬内的火堆解开他的衣服。长长的一道剑伤划过他胸腹间,翻出鲜红的皮肉。
池睫盈脱下自己的外衣,将中衣撕成一条条长布替他包扎着。她的泪光始终在眼眶内打转,没落下一滴。而沈醉一直沉默,沉默。
一切停顿下来,两人都安静得如同客陵的磐石。
火光下,池睫盈的身体在微颤,双手环抱在胸前,不知是冷还是惧。隔着单薄的内衣几乎能想像到她晶莹泛红的肌肤在起栗。
“沈醉。”她几乎是在呻吟出声,微弱得随时要倒下去。
沈醉抬头看她,面色奇异。她的身子慢慢拢过来,贴着他的肩、胸。青黛的柔丝撩拨着他的身体,也撩乱了他的心弦。那股痕痒的气息在他胸前轻呵着,流光溢彩的脸庞仰头看着他,深刻的轮廓透着深深的情意——就算什么都是假的,这情意定不是假的。
沈醉心中轻微地痛楚着,俯下身抱着她闭上了双眼。她的脸深深映在他心底,已不需要睁眼去看。
池睫盈周身都在发烫,心跳加剧,她听见沈醉低声地问:“是不是因为怕我动不了手,所以你没有告诉我他也是个汉人?”
“嗯。”她含混地回答。在这旖旎的时刻突然听到这样没来由的问话,令她微蹙了一下眉,但这丝不快很快就被忽略了,她眩然沉醉在火热的激情之中,周身软得无法支撑自己的体重,就这么轻轻地躺下去,躺在账蓬内的地毡上。
不管将来如何,这一刻她仿佛是在把握自己的幸福的,哪怕短暂而又虚幻。
沈醉从池睫盈的秀发与温柔中抬起头,坐直了身子。缱绻后的温情荡然无存,他的心悬在空中颤抖,如同被系在一根游丝上。而这根游丝,即将要断裂。
“你骗了我。”他一字一顿地说。
“是。”她也坐直身子,拥着自己的衣服,惨淡的语调不带一丝辩解的意味。
“你为什么要骗我?”他指着地毡上暗红的血迹问,“你还是个处子,可是你却说你被人污辱了,到现在我竟不知道我杀的到底是什么人!”
池睫盈看着他:“对你而言,杀的是什么人重要还是我更重要?”
“那么对你而言,是利用我达到你的目的重要还是我更重要?”沈醉的反问令池睫盈哑然无语。
沈醉冷冷地笑起来,笑得越来越凄冷,笑声中的痛传达到池睫盈的心底,令她的心也揪了起来。她无语地伸出手去,甚至是胆怯地抚摸着他的脸,泪水再落下来。这个女子的眼泪真多,多得曾令他丧失理智,多得令他满心底都是咸涩的苦味。
“我现在只想知道真相。”
池睫盈看着他,忽然明白一切都无可挽回了,这本在她的意料之中而已,只是她没料到自己会这么痛。她轻声道:“我是客陵中的平民,我的母亲是汉人,父亲是客陵人,我们生活贫穷,我自幼受人欺凌。有一天客陵王的二弟隆古发现了我,因为我自幼跟母亲学了些中原武功,虽然并不高明,可是在客陵人眼里还是很稀罕的。我被他带回王府,他对我一直很有意,我却一直拒绝他。隆古自恃身份,他说要得到我的心才会占有我。然后有一天,他对我说了他想要篡夺他哥哥的权位,到时候封我为后。”她的眼睛开始闪烁起来,分明有着对权贵之位的向往。
“他一直策划着这件事,苦于手无兵权,也不得客陵王的信任。直到你来到城中,他听说你击败阿察罕的事,就开始打你的主意。他暗中遣人观察了很久,觉得你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就设计了这个圈套。”
好简单的圈套!沈醉冷笑中嘲弄着自己。能怪得了谁?美色加上一个简单的故事,他就上钩了。
“首先他要铲除的是掌握兵权的隆巴,他原以为隆巴死后客陵王会将兵权交付在他手中,结果客陵王竟将这位置悬着,且有意将之交在自己的长子手中。隆古更怀恨在心,就按原计划让你杀了近臣突尔科。
至于那个汉人少年,隆古见过他的身手,他最近深受客陵王及其子的信任,隆古完全没有把握可以铲除他。可是那少年到客陵才不过一个月,竟然已开始察觉隆古的阴谋,含蓄地提醒客陵王提防隆古。我也不敢肯定你会帮我,更不敢肯定你能杀了那少年,可是我不得不试试……”
“你诱惑力无边,我怎能不上钩?”沈醉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还是池睫盈。
她垂下头去,沉默不语。
“我不是从未怀疑过你,可是我居然还是一再劝服自己相信你,我知道我不是笨,而是可悲!”他笑着,笑得好难听,“从那些大汉说什么毒蜥蜴起,我就开始怀疑,你还隐瞒了那件事没有告诉我!”
她咬咬牙,狠下心道:“不错,我母亲原是中原武林中人,擅长使毒,她在大漠中发现一种毒蜥蜴的奇毒并提炼成药。在客陵城中我一直被称为沙漠毒蜥蜴,隆古害怕我的毒,我们就达成了协议,我助他登上王位,他永远对我专一。那个巫师知道我与隆古的关系,自然也猜到了我的目的,巫师都是通灵的人,她临死前曾说,客陵将会毁在我的手里,将会消失在沙漠之中。不过我不信这个邪,只要隆古顺利除去客陵王,登上王位,我就是后。”她看着沈醉道:“我不喜欢隆古,可是只要除掉他,我就会是客陵女王。不除掉他也成,他永远也不会是我的对手,让他做个傀儡也没什么大不了。”
沈醉道:“那个计划实际是你想出来的,隆古是个外强中干的人,客陵王早知他的野心,只是因他平庸无才便没有多加提防。”
“是的——你怎知道?”池睫盈猛然抬头变了颜色。
“因为,我根本没有杀沈浮!”沈醉厉声道:“我比你想像中的聪明一点点,或者说你的诱惑力还差了那么一点点!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大约不相信我会听信外人的话,可是我偏偏信了。”
池睫盈呆在那里。
“你不可能做成客陵王,你的美梦始终就只能是个梦,客陵王的兵权已经交给了他的儿子,并且对隆古防范有加。”沈醉盯着她,看着她那双能打动人的双眸,那剪羽般的睫毛轻灵地忽闪着,掩盖不住下面那两道失望之色。但这失望之色仅一闪而过。
“不,隆古就算不能掌握兵权,你们仍然改变不了情势。”池睫盈静静地道:“你们省悟得太晚了,城外的河中被我下了毒,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有解药。那条河是客陵城的水源,你应该知道在沙漠之中水源有多重要。客陵城内的饮用水绝对维持不了几天,你们改变不了一切的。”
沈醉陌生地看着她。如果说起初他仅怀疑她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受人利用而迫不得已,那么现在他可以确定她绝不会成为任何人手中的棋子,除了富贵名利无人能驱使她。包括她不经意间对他产生的感情。
客陵城,沙漠中的神秘绿洲,如今五千人的命运紧握在这女子手中!
“你要怎么样才肯放手?”沈醉不得已问了这句明知无用的话。
“我不可能放手!”
沈醉几乎想出手杀了她。他的两根手指已经捏在她的喉间,可是从她决绝的眼神中,他知道不可能以此来威胁她。他痛苦地闭上双眼,或许就算他当真想要杀她,也无法下手。
沈醉有些蹒跚地走出帐蓬去。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如此地无能、无力、无助。
沉沙井的旋涡在转着,不知那旋涡曾经转了多久,只知道有客陵人的时候就有了它。沈醉想跳下去就此逃离,可是不行,客陵五千人的性命怎么办?他倏地转身。
池睫盈就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他。
“你的解药呢?”沈醉问。他的神情是那么冷漠和生疏,没有了那明朗的笑容。
池睫盈咬牙不语。沈醉顾不得任何颜面与对错,在她身上搜起来。她居然就静静地站着任他搜着,直到他搜出三只小瓶。
“哪个是毒药哪个是解药?”
“我不知道。”池睫盈居然笑了,笑得十分灿烂。
“那你就给我全吃下去!除非你自己可以抵御蜥蜴毒!”沈醉咬牙切齿地道。他制住她挣扎的身子,左手紧紧抱着她,右手将小瓶向她口中倒去,直至她被迫将三只瓶内的液体都吞进一半。沈醉将剩下的三个半瓶药摇晃着问:“到底哪种是解药?”
“我不知道!”她的双眸开始变成夕阳一般的火红,颊上泛起胭脂色。然而世间没有一种胭脂是这样的艳丽。
“你宁可死也不说?”沈醉有些绝望地问。
“是!若不能达到目的,我会比死更痛苦!”她瞪着他。
“好,我陪你死。”他远远推开她,拔开三只小瓶的塞子,将三只瓶中剩下的药全倒进自己口中。
“不!”池睫盈扑上前抱着他摇晃,哭道:“你不能死!”
“那你告诉我怎么解城外河水中的毒?”
池睫盈忽然狠狠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直至咬出血来。他不知道她这样的举动是何意,死死地看着她。
“我不会说的……我不会说的,那三只瓶中都是毒药,混合在一起连我自己也解不了,我……”池睫盈不停地落泪,不停地颤抖,那是真正的恐惧与绝望。“我要城里所有的人都陪我们一起死,沈醉,沈醉,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了,我们一起去死……我得不到客陵城,却能得到你……”
沈醉瞪大了眼,瞪得连自己都觉得眼眶生疼。
“沈醉!”客陵城门有人远远地跑过来,风砂似地卷近。
“我们一起去死,沈醉,你别离开我……”池睫盈紧紧抱着他,挣扎中两人滚倒在地,一直向沉沙井滚去。
巨大的引力令沈醉觉得无法抗拒,好似夜魔的诱惑力,好似那旋涡下有人在款款召唤。池睫盈的身子已沉了下去,却还是紧紧抱着沈醉。
“我不会跟你一起死的!你是沙漠中的毒蜥蜴,你太狠毒、太可怕了!”沈醉狂怒地叫。
“可是我对你的心半分不假。”沙已没到她的腰际,这句话令沈醉陡然一个激灵。他的手软下来,开始放弃了挣扎。
“那巫师的话不错,客陵城会毁灭在我手中……我会带着他们、带着客陵一同下地狱……还有你,沈醉。”
沈醉茫然地觉得上半个身子已陷进沉沙之中,下半身还平躺在沙上。
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扑过来,有人抱着他的腰往外拉,沈醉的耳边听到沈浮的叫声:“沈醉,放开她,放开她!”
“不,不能……”沈醉心里对自己说。他怎么能放手……她只剩双手在紧握他的手,大半个身子都卷在沙井之中。
“放开她呀,不然我们都会死的!”沈浮觉得自己已经快拉不住沈醉了。
“不……”沈醉低喃着,同时听到池睫盈口中也吐出同样的字。
“你要是还有一点良知,就放了他,你怎么能让他陪你一起下地狱?”沈浮对着池睫盈怒声吼叫。
池睫盈一震,不由自主松开右手。沈醉立即抓紧她的左手,不再让她放开。池睫盈想到了他的笑容,孩子气的明朗灿烂,想到了他为自己不顾生死,拉着自己的手在客陵城中的逃亡——沈醉啊沈醉,纵然我松手你也未必能活下去,可是我怎能让你与我一起沉沦?她对自己说着,凄然地笑了。
池睫盈的右手迅捷无比地劈了下去,一记掌刀劈在沈醉的脉门上。她的武功的确不算高,可是这一记用尽全力的掌刀也足以令沈醉整条手臂发麻。
于是那紧握的双手终于松开了,永远地松开了。
再也不会有这样有力的手会握着她的手,拉着她在客陵城内奔逃。再也不会有这样一只手,紧揽着她的腰,好像抱着她时天地都变得很小,小得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醉,活下去,记着我。”池睫盈的泪水再次落了下来。她一生最珍贵的泪水,落入了沉沙井,伴着她消失在沈醉的眼帘。
最后一缕青丝没入沙中。
“不!”沈醉撕心裂肺般的叫着,叫得眼角尽裂,咽喉嘶哑。
“活下去,沈醉!”沈浮死死地抱着他,将他往沉沙井外拉着。
沈浮向客陵王道别的时候,仅带了一袋清水,牵着一头骆驼,他几乎是拽着沈醉离去的。
客陵王向整个城内传达了河水被下毒的消息,客陵城乱成一团,空前的恐慌笼罩了这片绿洲。只有一半的人携带了食水开始离开绿洲、离开他们赖以生存的这个石城。而另一半的人继续留在城中,他们已适应了这个石城内平静的生活,稳定而与世无争。他们不相信仅带着那一点点食水能走出这个无边无际的沙漠,能找到另一片如同客陵一样的绿洲,重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园。
固步自封的客陵人无法突破自己生存的空间,他们只能守在那片绿洲中,直至石城变成荒漠。另一半逃亡出去的客陵人究竟是生是死,流落到何处,便无人可知了。客陵城的巫师仅能预料到客陵城会毁在一个女子手中。
“沈醉,活下去,坚持着,你一定能到中原。”干涸的沙漠中,沈浮紧紧拽着沈醉的手。他强行以内力压下沈醉体内的毒,却无论如何不能将之化解,他只能希望走出这片沙漠再寻良医。
水袋已经干得没有一滴水,骆驼也累得快要走不动,他们看着漫天的黄砂,何处才是前路?不过他们坚信,只要走下去,就一定能走出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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