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孙二娘疾转过身来,见此情形大吃一惊,这才知道秋渐浓其实伤得比青冥子更重,只是强自撑着而已,难怪他开始一语不发,原来只是运气调息,强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她扶住了他,惊道:“你怎么样?”却见宋琴和等人也围了上来,一脸关切之色。
秋渐浓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他看着公孙二娘,面上泛出笑意。
岑画意见状,低骂了一声:“扫把星!狐狸精!”转身走了开去。其余五人看她一眼,再看看秋渐浓,不声不响也退到一边去了。
秋渐浓与公孙二娘全然没理会岑画意的话语,此刻他们眼中耳中自然是浑无旁人,只剩下了对方。公孙二娘迎着他火一般炽热的目光,只觉得全身发烫,握着他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二娘。”他轻唤了一声。
“嗯。”她也应了一声。这两句对白毫无意义,却又似是千言万语一般,再也不用多说一句。两人这般对视了半日,公孙二娘才轻声道:“我知道你没娶天星。”
“对不起,我——”
“我知道的。我不会再逼你,当日是我太过自私,只管要自己良心过得去,完全没想过你的感受。”她将头搁在秋渐浓肩上,流泪说道:“我以为我死了你便会渐渐忘了我,可谁知……”
“那你忘了我没有?”
“我很努力想要忘记你,可是不行。越是这般想忘,越是想得心痛,便是做梦都全是你的影子。”她泪痕满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那你还会不会离开我?”
公孙二娘抬起头来,不停地摇着头道:“不会了,不会了。就算是死我也与你死在一块,永远都不分开。”
秋渐浓心中欢喜无限,轻声道:“我也这么想。”手中紧了一下,搂在她盈盈一握的腰间。只听得她在怀中低语道:“就算你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就算你再做错什么事,我都不要离开你。”
秋渐浓听她柔情款款地说来,心中正温馨缱绻之际,忽听她又道:“可是你若再碰别的姑娘,我便将你变成太监,哼哼!”他一时错愕,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竟尔说不出话来。他低头看看,见公孙二娘也正抬头看他,脸上似笑非笑,一副又促狭又顽皮的神情。他不禁笑道:“你真是越来越凶悍,将来我要是娶了你,岂非永远没有好日子过?”
“你知道就好,我是姜太公钓鱼,你是愿者让钩,怨不得别人。”
秋渐浓一阵大笑,牵动内息,不由皱一下眉。随即道:“你怎么穿得这一身素白,跟你往日大不一样。”
“因为你也总穿白衣,我上街买布做衣服的时候便总想起你,索性就做了几套白衣服,我们两站在一起人家肯定以为去奔丧。”说罢,她忍不住哈哈大笑。两人说了一阵话,虽说相距那山洞甚远,洞中人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却见他们旁若无人地相拥着,满面春色,言笑晏晏,不由得气闷,心中均想:“如今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害臊。”人群中便有窃窃私语传了出来。
公孙二娘朝山洞那边探了一下,瞧见许多认识的人,说道:“我过去看看他们。”秋渐浓点了点头,她便直起身向人群走了过去。
邵天冲从人群中站出来,见了她,一时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眼圈红红的。公孙二娘微微一笑,道:“天冲哥哥,你可好么?”
“我很好。”
公孙二娘低头看着他的手,道:“小时候你也是这么握着我的手,我便会觉得很安全。”她抬起头来,道:“我们都长大了,再也回不去了。”
邵天冲笑了一下,说道:“我眼中你还是那个会淘气会闯祸的丫头。”
公孙二娘笑道:“可是我如今闯的祸大了,你可收拾不了了。”她转头看着邵天冲身后的凌叶子,将手抽了出来,对凌叶子道:“凌家妹子,你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凌叶子嫣然一笑,道:“公孙姐姐,能看见你我便觉得很高兴,你不知道,当日在不平门知道你的事,我真的很难过。”
邵天冲道:“是我负欠你良多,我以为我一直像照顾妹妹一样地照顾你,可到头来其实是你总在为我做什么,而我却什么也没做。”
“都过去了,说什么谁欠谁的。师父可好?”
“师父只当你不在了,伤心得很。他不说话,也不流泪,只是好长一阵不吃不喝的,每天喝酒。最近才算好了一些。”
“师父——”公孙二娘想到公孙正,忍不住鼻子发酸,道:“这回若能出去,我第一件事便是要回湖州见师父。他年纪大了,我没好好伺候过他一天,却总是让他生气,为我担忧。”
“我陪你回湖州。”秋渐浓缓缓走到她身后。
公孙二娘回过头去,向他一笑,伸过手去握着他的手。
“还说什么回湖州,我们如今根本出不了这山谷。”邵天冲道。
秋渐浓笑笑说道:“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法子的。”
邵天冲问道:“难道你有把握胜过你大师兄?”
秋渐浓摇摇头:“刚才情形你也见到了。”
“那你有没有办法对付你这些同门?”人群中有人问。
“以我一人之力,目前是毫无办法。只大师兄一人我已然无法应付,我同门十四人,我排行最末,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群豪闻言,心中顿然冷了大半截,纷纷地议论起来,言谈间夹杂着怒骂之声。这些人中多半是粗豪汉子,说话自然不会文雅。
邵天冲道:“为何你这些同门对你都不太友善?”
“除了三师兄外,其余师弟都是由大师兄代师授徒,名为师兄弟,实则亲如师徒。况且他们都是云南当地人,只有我是汉人。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他们而言,我也是这般。自我入师门后,因为是师父的关门弟子,整日跟随师父,自然更受他们排斥。今日我师姐没来,想必她并不赞成大师兄的作为。”
公孙二娘道:“对啊,你说过你师姐对你挺好,你说她会不会站在你这边?”
秋渐浓摇头道:“虽说她的性子和大师兄截然不同,并不会赞同大师兄这样做,但他们毕竟是夫妻,怎可能指望她背弃夫君,倒戈相向?她能保持中立已经谢天谢地了。”
“那可真惨了。”公孙二娘皱起眉。她一抬眼看见秋渐浓面色甚差,解下身上斗蓬披在他身上。秋渐浓推辞不受,她仍是给他披好了,道:“你受了伤,要听话才对。”伸手搭他脉门,凝神不语。
秋渐浓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搭脉了?一看就是庸医相。”却见她似模似样地细诊着脉,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她拉着秋渐浓退到山洞边倚着洞壁坐下,取出一只锦盒,摊开盒子,竟是几排金针。
秋渐浓奇道:“你干什么?”公孙二娘却不由分说地拔出几根银针,按着他的手臂,已在他臂上穴道迅速刺入几根金针。
“哎,你会不会针灸?别——”
公孙二娘答道:“我现学了没多久,先现卖着再说,至于会不会针死人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有谷神医在这里,倒也不用害怕。”
谷涵走上前看了一会,笑道:“先让她试着好了。”听他口气,似乎对公孙二娘十分放心。
公孙二娘刺了十余支金针后,又取了几支蜂针散刺,说道:“自从我学了这针灸以来,倒还没好好试过……难得有机会让我尝试一番,嘿嘿……”
秋渐浓皱起眉来,觉得自己简直就有点笈笈可危之势。
谷涵忽地问:“你这金针刺穴手法是谁教你的?”
“是救我的那对师徒,我叫他海师父,他徒弟叫秦觉。”
谷涵道:“那位海师父叫海逸,是不是?”
公孙二娘诧然道:“你怎么知道?”
谷涵道:“我自然知道,他是我师兄,不过我们已经快二十年没见面了。当年我们分手时,他的小徒弟约摸十岁,如今也该大了。”念及往事,他轻喟一声,“一晃二十年,我们都老了,不知道若再见到师兄时是不是还会像当年一样争吵不休?”
韦不平问道:“你师兄还在人间么?我们相交二十年都没听你提过他。”
谷涵苦笑道:“我们虽同门学艺,可是从少年时就开始争吵,大家都是急躁性子,一有意见相左之处,吵起来便互不相让,极少聚在一块。十多年前,我们又因意见分歧大吵了一架,此后再也没见过面。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海师父现在很好,跟秦大哥隐居在山里,平时甚少出谷。”
谷涵笑道:“我师兄是天生的隐逸个性,跟我喜欢热闹的个性大不一样,为此我们也时常不合,但急躁的脾气却是一样,所以经常起纷争。”
秋渐浓见韦不平与谷涵说话,便有些冷淡地低下头,佯作不见。公孙二娘想起了先前谷口跟她说话那女子,问道:“先前那个很妖艳的女人是谁?你只提过你大师姐,可没说过你还有个那样的师姐。”她见秋渐浓不愿理睬韦不平,便想着话题打岔。秋渐浓与韦不平的关系早已传遍江湖,无人不知,对韦不平的声誉颇有影响,公孙二娘只一打听便知道了。
秋渐浓答道:“那是我师姐,排行十四。”
“怎么排行十四?你们同门明明才十四人。”
“二师兄死因品性不端被师父毙于掌下,我跟你说过的。”
“原来是这样,你那个师姐今天被我气得要死。”她吐了吐舌头笑道。
秋渐浓想起来亦觉好笑,道:“你这丫头,石师姐只比我大三岁,你怎么那样说她?其实在一众同门之中,她对我十分亲厚,可是你却把她气个半死。”
“是么?原来她只比你大三岁,看起来可大多了。你从没跟我说过你有个这么妖艳的师姐,她对你很好么?哼哼,你这么有女人缘,如果你不是有十一个师兄而是十一个师姐的话,多半你就不会受同门排斥了。”
秋渐浓似笑非笑地道:“你想说什么呢?”
公孙二娘探过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跟你那位石师姐是不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种?”
“弄什么青梅,你满脑子都想些什么呢!”秋渐浓伸手在她额头轻击了一下,她格地一声轻笑。两人靠在山洞一角喁喁细语,公孙二娘追问他与邵天星的婚礼为何华堂生变,秋渐浓便一一告诉她,她边听边在人群中寻找韦夫人的身影,见韦夫人独自一人坐在山洞一隅,正怔怔瞧向他们,一见公孙二娘目光射向她,便即低下头去。
韦夫人先前为音律所慑,晕了过去,醒转后便独自蜷缩在石壁边上,她身子孱弱,不耐风寒,虽穿着皮裘,却也早已脸色发白,身子微颤。
公孙二娘悄声道:“好一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你那些师兄将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擒来有何用处?”
“我怎么知道?多半是用来要挟韦……”
“要挟你不行么?老实说,你们两站在一起才像一对珠联壁合的佳偶,我跟她比起来,简直什么都不是。”说罢,她颇有几分黯然之色,又瞧了韦夫人一眼。
秋渐浓道:“那你说盛开的花与枝叶在一起,是否相配?”
“当然不配,枝叶只不过是用来衬托花朵娇艳的。”
“那只是俗人的眼光。其实花是依赖枝叶而生存的,若没有枝叶,哪有花可以生存?世人或许看不出,可是花自己总是明白的。无论一朵花开的多美,它也决不会跳下枝头的。你几时见过无根的花可以独自生存的?”
公孙二娘低笑道:“那是花不能自主,若能自己选择,说不定便会跳下枝头,独自绽放。”她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是乐不可支,紧挨着秋渐浓,看着韦夫人想:“不能怪他忘记了你,只怪你自己伤害了他。”
山洞中千余人均席地坐了下来,相识的人坐在一堆,商议计策太子峰下寒冷难耐,众人都是身负武功,倒也罢了,韦夫人却渐渐地越来越冷,眼见又要晕过去。公孙二娘远远看着她,说道:“那位弱不禁风的……什么快要晕过去了。”
秋渐浓抬眼看了一下,淡然道:“与我有什么关系?”他神情语气都漠不关心,似乎全然与他无关。
公孙二娘道:“怎么说人家也是个弱女子。”她转头向不远处的琴棋书画问道:“你们带着衣服么?”
许书音翻开包裹,取出一件披风递给公孙二娘,说道:“公孙姑娘冷么?”
“我倒不冷,不过那个……那个谁……”公孙二娘指指韦夫人道:“我看她快撑不住了。”她拿着衣服向韦夫人走了过去。
岑画意抱着那具断了六根弦的古琴,跟许书音二人将一件衣服的冰丝根根抽出,修着断开的琴弦。她抬眼看一下公孙二娘,冷哼了一声道:“她倒是挺会装的。”许书音抬手肘格了她一下,向她使个眼色,她只作不见。
公孙二娘拿着衣服走到韦夫人身前,将披风盖在她身上,说道:“韦……”她想叫她韦夫人,立即便觉不合适,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只得将称呼省略了,“雪山脚下寒冷,你还好么?”
韦夫人一惊,抬眼看着她,待看清是公孙二娘时,面色有几分难堪与羞赧,又似带着几分惊怯,轻声道:“多谢公孙姑娘,我叫颜若朱。”
“颜姑娘。”公孙二娘朝她一笑。
颜若朱见公孙二娘神情温和,并无恶意,方才将披风掖了掖,道:“公孙姑娘真是个好心人。”她看了秋渐浓一眼,神色颇为凄楚,垂下了眼睑,凄婉柔弱的风致颇令人生怜,公孙二娘虽是女子,却也不禁看得发呆,心想:“我若是男人,也会为她发狂,可惜这么标致的人儿,命运却如此多舛。其实那件事上她未必便有多少错,唉!”她出了一会神,才转身离开。
秋渐浓望着她,问道:“你跟她说什么?”
公孙二娘一边拔着他身上的针一边道:“你担心我会说什么?难道我会去质问她当年的事?不过我倒是觉得你真应该问个清楚,那件事毕竟与你娘的死有关。”
“还有什么可问,当年都问过了。”他冷淡地道。
“可是我觉得很不清楚啊,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呢?他们之间是怎么开始的?她究竟为什么会那样做?我觉得她对你念念不忘,没理由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秋渐浓沉默良久,说道:“事情既过去了,就不必再追究了。她心里怎么想,对我而言也不重要,就算当年尚有隐情,时光也回不去了。”
“你不问我去替你问啊,我不相信你不想知道。”
秋渐浓一把拉住公孙二娘的手腕,叹道:“你别多事了。”他回想着当年说道:“她说最初她是为人所迫,她从不认识他。可是他们之间……他们之间的关系持续了月余,她竟然一直瞒着我。嘿嘿,如果说最初是事非得已,那后来又如何解释?如果她只是**,那并非她的过错,可是她却一直隐瞒那件事。难道夫妻之间不是应该坦诚相待?难道那便是我与她之间的信义?她也曾誓言矢志不渝,相约白首,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虚言——”他看了颜若朱一眼,如花容颜依旧,但竟再也找不着当年为之倾倒的激情。
公孙二娘无言,紧握着他的手。
颜若朱自然并不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她只是低着头,实在不想再面对任何人。她心中恍惚地想:“那一年,他在洱海月下泛舟,圆月就那么映在波光水影间,他便在银苍玉洱之间,琴音自他指间流泄,像苍山下的清溪水流一样好听……他执着长剑救我的一刹那,便像传说中的卡瓦格博一样,那么英武,那么好看……”她的泪水怔怔流了下来,“他称赞我的容貌比洱海的色、苍山的雪、上关的龙女花更美……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他现在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从前我不知道活着是这么痛苦的事,每一日都好似在刀尖上挨过。”她抬起头,朝秋渐浓的方向看去,听见公孙二娘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一脸爱娇的模样:“我饿了,为了赶路,自入了雪山这一片,我就没吃过东西,现在肚子里空空的……”她听着撒娇的话语,心便碎了。
秋渐浓道:“你怎么赶这么急?现在困在山谷中,哪里有吃的?”
“那怎么办?你大师兄说七日后再来,莫不是想将我们全饿死,变成冰棍?呜呜,冰冻干尸一点也不好玩。”
“那倒不会,这里的人多半是一派之尊或江湖名士,若将他们全困死在此,我大师兄纵然收服了整个中原武林,也是十分无趣。他既说七日后再来,必然会设法叫人送食物来。”
“等他送来,我怕也死了一半了。”公孙二娘手按着肚子抱怨道。“我好饿,我想吃东西,我要——”
“你不会又想吃湖州粽子吧?我可变不出来。”
公孙二娘看着他笑道:“湖州粽子是吃不到了,我没东西吃饿狠了就会吃人,你让我咬一口……”说罢低头在他手中背上咬了一下,笑得花枝乱颤。
“喂,你是哪座山里的野兽,连人肉都吃……”
两人说笑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山谷口,也转过头去,见一个少女当先从谷口走来,身后十余人拖着雪撬,雪撬上架着干柴、食物。那少女举止闲雅,细碎步子踏在积雪上,脚印甚浅。走近前,才见她堪堪及笄之年,一张清水鹅蛋脸儿,透着一股远山的冷秀。那少女刚在山洞前立定,已有人喝道:“你是谁?”
那少女答道:“我叫青灵儿,是来给你们送食物的。”她挥一下手,身后十余人将雪撬中连同食物干柴放下便走出谷去。众人注视之下,那少女脸上却毫无慌乱之色,行止合度,颇不寻常。她横扫了众人一眼,向秋渐浓走去,如汉女般祍裣一礼,唤了一声:“小师叔。”
秋渐浓一怔,道:“你是灵儿?我离开师门时你连走路都还有些蹒跚,想不到转眼这么大了。”
青灵儿道:“我常听娘念着小师叔,可惜她不能来看你。”
“多谢你送食物过来,替我问候你娘,说我也很想念她。”
青灵儿点了点头道:“小师叔,我走了,你自己保重。”说罢,她转身离去。
尚未等青灵儿走出十步,公孙二娘忽地蹿了起来,她身形如风,一瞬便到了青灵儿身后,离情剑连鞘向青灵儿背后击去。青灵儿也不回头,拔出腰间的剑反手回击,双剑相交之下,青灵儿手中的剑锵然落地,她蓦地回过身来。公孙二娘的手何等之快,立即将离情剑架在她脖子上,剑身出鞘三分,剑锋正在青灵儿柔项之上。
“你要做什么?”青灵儿呼叫了一声,叫的声音颇响。但她的声音只叫出半截,便给秋渐浓的手捂住了嘴,下半截再也叫不出来。在公孙二娘身形方动时,秋渐浓便猜到她要做什么,也跟着掠了过来。
“别叫,你叫得这么响会引起雪崩的。”
青灵儿眼中有一丝惊惶,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秋渐浓松开了手,对公孙二娘道:“放开她,让她走。”
公孙二娘道:“她是不是你大师兄的女儿?”
“是。”
“那怎能放她走?用她来跟你大师兄交换大伙儿的性命,难道不好?”
秋渐浓摇头道:“放开她。”他脸色磐石般坚决,公孙二娘盯着他看了许久。
“不能放,公孙姑娘说的对,拿她来跟她爹换人!”山洞中已有不少人叫了起来。
公孙二娘看着秋渐浓的眼神,终于移开了手,她一脸不服的神色仍看着秋渐浓,任青灵儿后跃几步,远远地逃开了。
青灵儿疾走了数丈,却又站定脚步回过头来,说道:“谢谢你,小师叔。”
秋渐浓朝她挥挥手道:“你走罢,本来就不关你的事。”
青灵儿低下头想了一会,复又抬起头道:“小师叔,我虽不知道你与我爹之间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我知道我娘为此和爹吵得很厉害,我娘很不赞同爹的做法,可是爹不听她说话的。”她顿了一顿,又道:“是我娘让我来看你,我背着爹偷偷溜了来,正巧守在谷外的是石姑姑,我央求她好久才可以随送食物的人进来。”
“我知道了。”
青灵儿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公孙二娘愠道:“为什么不让我抓住她?”
“你真是想得太天真,我大师兄若是十分在意骨肉亲情,便决不会轻易让灵儿独自前来送东西。”
“可她是背着你大师兄来的,你大师兄并不知道。”
“那只是她小女孩的想法而已。我大师兄多疑谨慎,决不可能不知道女儿偷溜出来。他放灵儿来跟我说这些话,无非是想以昔日师姐待我的情谊来打动我,自然也料到灵儿可能会被挟持。他若是在意灵儿的安危,又怎会放心她前来?你若真挟持灵儿,非但无用,还会激起大师兄的怒意,只会令他更早发难。”
公孙二娘与身后众人均安静了下来,默然无语。
“那还有什么好法子?他虽受了轻微内伤,七日之后必然痊愈,到那时,你仍然不是他的对手。”
秋渐浓牵着她走进山洞,边走边道:“至多一死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公孙二娘笑了一下。山洞内众人手足无力,宋琴和等人便将干柴分成小堆,在洞中燃了起来,众人围着火堆而坐,总算是稍解寒冷。送来的食物中多是腊肉、少量鲜肉、干粮和几大袋烈酒,在这雪山之中,自然没有米粮蔬菜。不过青冥子倒也想得周到,雪撬上除了食物之外还有几口大锅,他们便架起锅,盛了雪水煮起食物来。
“公子,这食物中会不会有毒?”魏棋风问。
“他要让我们死,只须不送食物便可,何必下毒。”
“可是这食物中倘若也有那什么千雪什么散,吃了之后跟他们一样全身发软,使不出劲力,那也够糟糕了。”
谷涵走上前,拿起一块干肉细细闻了良久,说道:“应该是没事的。风干的肉想要下药甚难,而且这肉中也没有千雪失魂散的味道。”
“那玩意有味道吗?我们这么多人一路来都吃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味道。”众人道。
谷涵道:“最初时我也只道那千雪失魂散毫无味道,但事后我一直细想,凡是药便无可能真正无色无味,我连问了几批人,才知道原来每人都吃了荷叶粥或荷叶做过的菜,便知道这药定是有荷叶清香味或近似香味,才会以荷叶掩盖原味。”众人细细回想,觉得果然每人都吃过荷叶所做的饮食,当时正值夏末,以荷叶作饮食事属寻常,人人都未曾多想。
说话间,架在火上翻烤的獐子、羊腿已散发出阵阵香味,油脂滴落火中,嗤嗤地诱人食欲。众人多半也饿了,有人便撕扯起半熟的羊腿吃了起来,也不顾肉中还带着腥红之色。公孙二娘瞧着微皱起眉,笑道:“这些人比我还饿得厉害。”凌叶子见状,不由想起岑画意曾说过“人饿得狠了,便会吃人”的话,竟尔反胃起来。
许书音将一只獐子翻转着烤得焦黄,递给公孙二娘,说道:“我烤肉的水平比拭尘姐妹俩差得多,公孙姑娘将就着吃吧。”
公孙二娘撕了一条獐子腿,问道:“她们姐儿俩哪去了?”
“去塞外铸剑谷找卫渡天,还说去求救,等她们回来了,只怕连收尸都来不及了。”许书音说罢,笑着告诉她卫渡天的去向。
“铸剑谷?”韦不平便坐在不远处,听得这名字觉得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公孙二娘道:“我想起来了,我在周王府的时候听甄怀元说过,同剑与心剑雌雄并生,出自铸剑谷名家之手,原来还真有铸剑谷这个地方。”
韦不平登时想了起来,说道:“不错,我少年时听裴正我提过,他的先祖与铸剑谷的名匠钟离坎是至交好友,钟离坎铸了一对雌雄剑,分赠给他的两位好友,其中之一便是裴家先祖。裴庄主,你可记得?”
裴濯行转过头来,摇头道:“我早不记得了,打我出世起,便没见过什么铸剑谷的名剑。”
“那对剑定是早就遗失了,只不知是怎样从裴家庄手中遗失的。”
裴濯行道:“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便想追究也无从追究起。目前最紧要的,是如何离开这雪山谷,而不是去想什么铸剑谷。”
邵天冲道:“如果卫大哥真的赶来,情形可能会好些。”
公孙二娘道:“还好意思说,你都把人家给得罪了。”
邵天冲脸上一红,道:“那件事是我不对,待见到卫大哥,我定当向他赔罪。”
秋渐浓道:“我和卫渡天虽只一面之缘,也知他不是那么心胸狭窄的人。不过铸剑谷远在祈连山,离此千山万水,他绝无可能在七日内赶到。”他一句话便令得众人心灰不已。
公孙二娘头倚在秋渐浓肩上,咬着獐子肉笑道:“其实死在这里也不错啊,云南第一雪山,美丽得紧,何况死在冰川尸体还不会腐烂,千秋万载之后我们还是这般模样,也不会衰老。”
秋渐浓笑道:“千秋万载之后,若还有人看见你咬着獐子肉的样子,定以为你是贪吃噎死的。”公孙二娘哈哈大笑。
邵天冲看着公孙二娘的模样,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这时候你们俩还笑得这么开心,倒像没事人似的。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难道你们真想死在这里?”
秋渐浓道:“几时会死、死在哪里,对我而言都没什么大不了。自从我杀第一个人的时候起,我就没想过自己会有什么好下场。当时我看着鲜血从剑尖滴落,他咽气后大瞪着双眼,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他眼中泛起薄暮般的杀气,“从那以后,我便觉得若想不被人伤害,最好的方法就是杀掉一切可能伤害我的人。”
公孙二娘转头看着他,摇一下他的身子道:“渐浓,你脸上杀气好重。”
秋渐浓蓦地回过神来,看着公孙二娘的脸,眼中杀气渐褪,脸上线条柔和了起来,微笑道:“不过我现在不想死,等我们出去后,我带你去看滇池的天鹅,看大理的风花雪月,大理有很多好吃的东西,你从来都没见过的。过桥米线、活水煮活鱼、弥渡卷蹄、乳扇……”
公孙二娘愁眉苦脸地道:“别再说了,再说我要咽不下这獐子肉了。”随即道:“我决定要活着出去,把大理好吃的东西都吃个遍再死。”她说这话时便如发了个壮志宏愿,十分地慷慨激昂,引得周围的人都忍俊不禁。
秋渐浓道:“大理白族待客最出名的是三道茶,第一道是苦茶,以沱茶冲泡。第二道是甜茶,是乳扇、核桃加蜂蜜。第三道是回味茶,以桂皮、花椒、姜片冲泡,甜中带点麻辣。雪山脚下白族人最多,有机会带你去尝一下。”
“好啊。”公孙二娘兴致颇高地说了一句,忽地想到一事,问道:“颜姑娘是白族人?”话一出口,见秋渐浓怔了一下,她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秋渐浓见她不悦,微笑道:“我这些师兄多半也是白族人,所以我对白族人才熟悉一些。”他见公孙二娘仍是不作声,便侧过脸靠近了她道:“我随口说一句罢了,你不喜欢那便不去,我知道你喜欢酒不喜欢茶。”
公孙二娘白了他一眼,终于展了一丝笑颜说道:“我没你想的那么小气。”话虽如此,她还是向颜若朱的方向瞧了瞧,见颜若朱黛眉深蹙,抱着双膝神不守舍地坐着,离火堆甚远,也不吃东西。她犹豫了一下,对许书音道:“书音,你送点吃的去给她。”
许书音朝她手指的方向看一眼,低声道:“不用了吧?她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照顾得这么周到罢?”
“去吧。”公孙二娘推了许书音一把。
岑画意冷冷道:“既然不喜欢人家,便不用装出假惺惺的样子来,做给谁看呢?”
秋渐浓冷眼看她一下,她转过了头去。
寒风在雪谷中呼啸而过,暮色中的卡瓦格博烁金流火,亮丽眩目。山谷渐静下来,众人各自蜷卧在火堆或山壁旁,怀着重重心事。
秋渐浓与邵天冲等人围着一个火堆坐着,邵天冲道:“一年之前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与你们平心静气地围坐在一起说话。”
魏棋风道:“怎么,嫌我们这等人辱没了你的身份?”
邵天冲道:“人无贵贱,只有善恶。何况我出生也属寒微,又怎会这么想?但你们的行事作风、善恶准则实在与我相差甚远,到今日我仍然无法苟同。”
魏棋风嘿嘿冷笑道:“我们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像名门正派那些伪君子。”
两人言不投机,邵天冲只得摇了摇头。
秋渐浓与公孙二娘却不理他们,只管坐在一边天南地北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一会儿说到秋渐浓童年的事,他出神地望着火堆道:“我还记得唯一一次与同龄的孩子吵架,当时我才七岁,他们骂我是没爹的野种,说我娘行为不检点。原来天底下的人都是差不多的,无论是汉人还是其他族的人,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蜚短流长。当时我实在气不过,动手打了人,回到家我娘让我跪下反思,我当时气得很,跪了三天三夜也不说话。第三天上,我娘问我‘你明白了么?’我说‘明白了,以后遇上同样的事我应当忍让,可是忍是心字头上一把刀,总有极限的。’我娘一听,便让我再跪着,我当时怎么也不明白她的意思,第五天她再问我,我便回答‘以后无论如何我都会忍着’。结果我娘却让我继续跪着反思。”
公孙二娘又吃惊又好笑,道:“你小小年纪便那么倔强,也不恳求你娘原谅你?”
秋渐浓微笑道:“我从来不知道怎么开口求人,我娘也说过,做人决不能求人,因为别人施舍的纵然接受了,也会让自己抬不起头。”
邵天冲无意听着,却对秋渐浓的母亲教训儿子之道极感兴趣,问道:“后来怎样了?你娘为什么让你一再跪着?”
秋渐浓道:“七日后,我晕了过去,自然就没有再跪,当时双膝又红又肿,毫无知觉。醒转后我娘问我,‘明白了么?’我说明白了,其实我心中什么都不明白。”
公孙二娘道:“你娘并不是叫你隐忍,她是要你学会宽容。受人欺凌后,想要始终一忍到底,的确困难,可是你若学会宽容他人,便觉得什么都能放得下了,那是极易做却又极不易做到的。”说罢,她见秋渐浓目不转瞬地盯着自己看,笑道:“怎么了?我脸上生花么?”
秋渐浓道:“不是脸上生花,是舌灿莲花。”他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娘是要我学会宽容的?倒像你当时在旁听着似的。”
公孙二娘道:“这么简单,一想就明白了。那好比一个死巷,你没走到底就觉得没路了,可是你走到底就发觉巷底还有一个转角,转过去就是大道。你始终困在你心底的死角里,转不出去,都是因你迈不出那最后一步。”
他们说话声音虽然不高,周围人却都听到了。法渡方丈赞道:“公孙姑娘这句话大有禅意。”
公孙二娘格格一笑道:“我不懂什么禅意,我师父又不是尼姑。”她转头对着秋渐浓笑,“你师父做了和尚却还生了个女儿,那才叫奇怪,你不会跟他一样,出了家再生个女儿吧?”
“你别胡说八道了,我师父是中年以后才出家的,当时我师姐已经十多岁了。”
“原来你师父是半道的出家人,那他有没有提过要你做小和尚?”公孙二娘取笑道。
秋渐浓摇头道:“那倒没有,不过师父坐化前将他晚年参禅修心的心得无为录交给了我,他要我好生翻阅,以化解我心中的戾气,我却始终不明白当时我心中有什么戾气。现在想来,师父早已明了我的个性,预见到我将来必定会走一条极端的道,可惜我却没听师父的话,从没好好去看过那本无为录。”说罢,轻叹了一声。
公孙二娘奇道:“无为录是你师父修行的心得?那不是你大师兄想要你交出来的东西么?”
秋渐浓道:“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师父撰写无为录的时候,大师兄并不知情,他是从何得知有这本册子的?听他口气,显然当无为录是什么剑招秘籍、内功心法之类,无怪他总是疑心师父偏心藏私。”
公孙二娘道:“那可糟了,他没对你下手,多半是冲着这本无为录来的,若他得知无为录不过是本参禅心法,那不立即对你下手才怪。”
“以他多疑的个性,是决不会相信的。与其向他解释,不如由得他去猜测,他欲求不得,必然不会轻易杀我。”
“可这也不是办法。”
秋渐浓凑过去,在公孙二娘耳边说了几句,公孙二娘狐疑道:“这样行么?”
“你不相信我么?”
公孙二娘点点头:“自然是信的。”她抬眼看着雪山峰顶的一轮半圆残月,倦意渐生,言语越加模糊,靠在秋渐浓肩上慵懒地睡去。山洞中其余人说话声音也渐低下去,溶入绵长的雪山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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