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琴和等七人奉命乔妆改扮,驾了两乘马车疾驰向不平门。车马行至郑州,已给人堵截,道上一字排开十名玄色衣衫的人,宋琴和转身,马车后也是十名同样的刀手。光这些刀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尚有两名中年人,一个是成信,另一个是陌生面孔,斯文中透着阴森之气。
宋琴和停了马,茫然地看着对方:“几位爷,怎么拦在道儿上?”他装扮的是一名马车夫,一身缀了补丁的布衣,面上浮肿,神情呆滞。
“一个赶马车的,居然会是秋渐浓的手下,倒也奇怪。”成信笑了一下。
“什么手下?”宋琴和依旧茫然。那阴森的人忽然动手,出手快捷无伦,瘦长十指当空压下,宋琴和不闪不避,待手掌已向他头上压下,便叫了起来:“老爷,饶了我,我只是一个赶马车的,什么也不知道!”那掌在他头顶三分处停下,目光闪烁不定。
“甄兄,看来倒真像是个赶车的。”
“搜!”成信挥一下手。
宋琴和伸双手抱着脑袋,簌簌发抖。后一辆车上魏棋风已从马车上连滚带爬跳下车,抱着马腿惊惧不已。
马车上布帘掀开,前一辆车上两个病夫般的男子,额上包着葛巾,一副病的快死的模样,后一辆车上三名女子,面皮焦黄,形貌丑陋,相拥着缩成一团。
“只有七人,那两个也不在。”那几名玄衣人道。
“难道真的错了?”成信喃喃道。飞斧帮势力虽大,也不能随便在大街上随便杀几个农人,毕竟须给官府几分面子。
“走。若是那几人走得远了,便追不到了。”成信挥挥手。甄怀元与那二十名玄衣人退开,任宋琴和等人驱着马车去了。
远远走得离开他们视线,宋琴和方觉心神稍宁,车内展栌飞低声道:“宋大哥,马车下那两人没准要憋死了。”
“那也只能让他们憋死。”宋琴和低语。
不平门近在眼前,他们方始松口气。马车经不平门入口,两名弟子相拦,宋琴和一鞭抽在那弟子身上,那名弟子惨叫了一声,滚开一旁,另一人忙上前相扶。他不及解释,两乘马车一齐冲了进去。
成信忽道:“不对,甄兄。”
“怎么?”
“那马车激起灰尘好重,车轮深陷,车上至少也有四百多斤份量,可是那车上三名女子身材瘦小,加上车夫亦不过三百斤份量。”
“相差百余斤重量你也能分得出?”
“我们上当了!”成信大怒,挥手领着二十名刀手疾向不平门追去。然而为时已晚,堪堪追到,已见两骑马车冲进不平门,去得远了。
“回去调拨人马,围困不平门!”成信吼了一声,浑无平日和气笑颜。
不平门内乱成一团。
会贤厅中停着两辆马车,不平门弟子持剑将会贤厅团团围住,韦不平等人随之赶到。宋琴和不及解释,跳下马车,先弯腰向马车底。魏棋风撕去脸上人皮面具,抱拳道:“在下魏棋风,有要事求见韦掌门。”
韦不平沉声道:“你们如此冲进不平门,真是好大胆子!”
“我们本来也没兴趣与你们这些假正经的人罗嗦,只不过这件事事关紧要,韦掌门你先屏退弟子再说。”
韦不平挥一下手。赵一吭道:“师父——”
“退下。”
“他们可是秋渐浓的手下。”
“退下!”
会贤厅内只剩韦不平、邵天冲等人。他转身向邵天冲道:“邵兄弟,你们也先避一避吧。”
“不必了。”宋琴和道。他已与林停岳二人将马车底缚着的一人解下来,架着那人自马车底下半跪着直起身来。那人一脸枯槁神情,瘦削如柴。
凌叶子一见之下,已尖叫起来:“爹!”扑上前抱着那人放声大哭。
宋林二人松开手,那人微移着头,目中浑浊无光,颤声道:“是叶儿么?”
“爹,是我啊!”凌叶子哭道。
接着许书音与岑画意架着凌夫人也走上前来,一家人自是哭成了一片。
韦不平凝视七人,问道:“你们是如何找到凌家老爷和凌夫人的?”
“是我家公子去救的,我们没空跟你细说,我家公子现在定去了周王府救公孙二娘,生死未卜,我们得赶紧离去。”宋琴和道。
众人均大为诧异:“秋渐浓去救的人?怎么又要去周王府救公孙二娘?”
邵天冲道:“二娘怎么了?”
岑画意愤然道:“那你们得去问那野丫头,她独个儿闯进周王府,想要刺杀周王橚。她自个儿活得不耐烦倒也罢了,却还连累我家公子涉险。”
众人均是吃了一惊,七嘴八舌嚷嚷开来。
正说得不可开交之际,一名不平门弟子喘息着飞奔而来:“不好了,师父!”
“怎么?”韦不平问。
“飞斧帮的成信带领二十弟子围在不平门前,而且还说要调拨人手,将不平门团团围困起来!”
“什么?都是这七人惹的祸,将飞斧帮的人引了来!将他们围住,不得离开不平门。”周超喝道。
岑画意大怒:“什么叫我们引来的?我们冒死将这二人送了来,才引得飞斧帮的人追来,怎么又怪我们?早知应该把这二人交给飞斧帮,我们也撇清了,那倒不用惹祸,反正飞斧帮要的又不是我们。”
周超哑然。
“走,不用理会他们。”宋琴和翻身跃上马车,说道。
“且慢。”韦不平拦在门前。
“怎么,不平门以德报怨,以众凌寡,想要强留我们?”
“不敢。诸位一路不辞辛劳。冒险将凌姑娘的父母救了再来,那理应多谢才是,不过诸位若就此从不平门走出去,只怕逃不过成信等人的手掌,只怕危险。”
“我们自有法子出去,不用你们管。”宋琴和冷冷道。他与魏棋风二人驾着马车从会贤厅冲出去,韦不平只得闪身让开。
“门外有成信候着,他们怎生出去?”铁娘子好奇怪地咕哝。
“去看看不就知道?”胡昌平怂恿道。两人相视一眼,好奇心起,均从会贤厅溜了出去。
会贤厅内,凌韫夫妇与凌叶子互诉离别之后的经历。原来凌韫有个至交好友,少年时入了皇宫做了大内侍卫,因与皇太孙朱允炆接触甚密,成为他的心腹。朱允炆对诸藩王各拥重兵早存忧心,命他在周王府卧底查探。一日,他截取周王府发往燕王府的密函,情知自己身份定会被发觉,能安然将密函送至京师的可能性极小,正好凌韫前来开封探望他,便将此密函交给凌韫。并相约七日后若他无恙便交还密函,送去京师,若七日后他不赴约,便请凌韫将此函代他送去京师。七日后,凌韫的朋友并未践约,他情知出了事,但他思前想后,却未如约将密函送去京师,而是带回了姑苏。回到姑苏后,他本拟先看情形再作定夺,谁知尚未及等他作出决定,飞斧帮已得知此事,派人将他全家灭门。自他们失手被擒后,情知只要交出密函,非但自己要死,连两个女儿也保不住,于是不管如何严刑逼供,他们都未曾交代密函在身上。
“那密函呢?”凌叶子问。
“在救我们的那人手中。”凌韫答。“被困飞斧帮一年都未曾从我身上搜出那密函,想不到竟被他找着了,但他却似真心救我们,并未再为难我们,还遣人将我们送至此处。”
“奇怪的是,飞斧帮如何会得知密函在爹爹手中?”凌叶子道。
凌韫摇头道:“我亦不知。”他忽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难道?——”但随即摇了摇头。
“难道什么?”
“没什么。多半是我那朋友被发现后受不了周王府严刑,说了出来。”凌韫叹一口气,伸手轻轻抚摸女儿,颤抖的手在半空,却碰不着凌叶子的发际。
“爹,你的眼睛怎么了?”凌叶子颤声道。
凌韫苦笑道:“还能有什么好事?叫银针给刺瞎的。”他解开衣衫,全身体无完肤,处处伤疤,新旧杂陈,令人怵目心惊。
凌叶子不住掉着眼泪,邵天冲叹一口气,上前轻声安慰。
韦不平道:“凌老爷的眼睛未必无药可医,日后可以请谷神医前来诊治一番,凌姑娘你不必太过伤心。”
凌叶子喜道:“多谢韦掌门。”
言语间,铁娘子与胡昌平折返,胡昌平大声嚷:“真是奇怪,那些人像耗子似的会挖地洞,这会儿已挖了一个大洞。”
“挖什么地洞?”邵天冲一怔。
铁娘子道:“宋琴和原先是个盗墓人,挖地道的功夫真是一流,这一转眼就挖了好深一个洞,只是将不平门变成了耗子洞。”
众人又吃惊又好笑,均拥出门去,见许多不平门弟子正在围观,许书音等三名女子候在马车边,地面一个二尺方圆的黑洞,宋琴和等四人身影不见,多半是在地洞之中。
不平门一名叫邓一唳的弟子问道:“师父,怎么办?要不要拦他们?”
“不,怎么说人家也安然将凌姑娘的父母送到这里,怎能恩将仇报?”
周超道:“韦掌门宅心仁厚,只怕上了人家的当,这些人将姨老爷、姨夫人送至此处,只怕未必安着什么好心。”
许书音等三女闻言,朝他怒目而视。
几名不平门弟子也叽咕道:“将飞斧帮的人引来此处,只怕当真未安好心。”
韦不平一抬手,众弟子登时禁声。韦不平道:“一吭、一鸣、一啸,你们随我去会会成信。”当先走了出去,三名弟子紧随其后。邵天冲等人也跟上去,铁娘子等性喜热闹,更不肯落于人后。
不平门前,成信与甄怀元负手而立。
甄怀元道:“要不要从周王府调兵马过来?”
“不行,如今王爷手中兵马须养精蓄锐。再说王府兵马调动势必惊动官府,倘若消息上达京都,会引起朝廷之疑,切切不可。只能调动飞斧帮帮众,以江湖纷争为由。”两人正密议间,韦不平领着众弟子缓步而来。
“成二当家,久仰了。只不知守在我这小小的不平门之前,却是有何贵干?”
成信此时已稳定了情绪,恢复一贯的笑容:“韦掌门,久仰久仰。先给二位引见一下,这位是铁衣秀士甄怀元甄兄。这位——”
“是不平门韦掌门,闻名天下,今日方有幸得见。”甄怀元施了一礼,笑了一下。
“原来是铁衣秀士,久仰。只是还不知二位来意?”韦不平抱拳。
“有几名小毛贼盗了我飞斧帮中重要之物,是以成某前来叨扰。惊动韦掌门,实在情非得已,尚请恕罪则个。”
“好说,只不知成二当家所说的毛贼,却定然不在我不平门。韦某一直在不平门中足步未出,丝毫未听得异动。”
“只怕是韦掌门一时不察,让小贼进入也未可知。”
“成二当家的意思,是想要进来搜查一番?”
“不敢。不过若蒙韦掌门应允,成某倒也想进去叨扰一杯茶水。”
韦不平笑道:“贵客临门,饮一杯茶那是应该的,可是韦某家中近日来有些儿琐事,十分繁忙,不便接待外客。多半要令成二当家失望,白跑了这趟。”
两人说到此处,客气的话语未免便不投机了,一方想要进不平门搜查,言下之意就是让韦不平自动交人。而一方却已将客人婉拒在外,下了逐客令。
僵持间,闷雷般的声音远远响起,细听之下,马蹄如雨点般落地之声轰轰然愈来愈近,纵没有千军万马之势,至少也有数百马蹄声正滚滚迫近,韦不平闻之色变。
成信脸上慢慢现出更浓的笑意。
风卷尘砂起,数百骑马奔腾而来。马上人勒马立定,马群长嘶声惊动长空,山间飞鸟纷纷振翅鸣叫。这数百骑人声势动地,停下来时行动却如出一辄,翻身下马,一齐上前,瞬间不平门前人头攒动,黑压压站了一片。
“韦掌门,不妨再多考虑一下如何?”成信微笑道。
“不用考虑了,一吭,关门送客。”韦不平断然地道。若不是这数百乘铁骑逼在门下,他尚不会如此不客气的逐客,但这数百骑人,却激得他怒气填膺。他毕竟身为一代宗师,不平门在江湖中声名堪与少林武当三足鼎立,如何肯受人威胁?
成信面色顿然变了。他原以为委婉说到现在,韦不平口气并未坚拒,多半是有商议余地,孰料转眼翻脸,毫无转寰余地,让他面子上极挂不住。他收拾一贯的巨贾作风,冷着面道:“韦掌门既如此不客气,那成某也只好得罪了!”
韦不平长啸一声,声震山林,飞斧帮人众闻之色变。片刻,不平门众弟子飞速赶至,立于山门前。不平门号称八百门人,纵无八百,六七百人亦是有的。以韦不平创派至今只区区数十年,原不会有这许多门人弟子,但不平门前身是名动江湖的申家堡,堡主去世后,所有门人弟子归韦不平接管,始创立如今的不平门。
成信缓缓道:“既如此,那只好得罪了。”他说的甚慢,然而动手却不慢。挥手之间,飞斧帮众人呐喊而上,不平门弟子拔剑相迎,一时声撼山河,干戈起于须臾之间。刀光剑影如雪,在明亮的日头下泛起连天白光,辉同日月。呐喊如怒涛,鲜血如星雨,均为生死作无情的鉴证。
这一战逞混乱之势,转眼死伤者众,然而绝无罢手趋势。韦不平与成信呈僵持之局,韦不平稍战上风,而成信仍未露败象。两人均面色凝重,打点十万分精神对敌。而甄怀元与邵天冲之战,却是邵天冲落于下风,而且败势将露。甄怀元虽日前被秋渐浓所伤,但只属外伤,接骨之后好得倒是极快,内力丝毫未损。但见他衣袍鼓荡,袖风如铁,邵天冲的剑尖刺于衣衫,竟无法穿透,难怪他有铁衣秀士之称。他面上带着笑,一手持长剑,一手以袖为盾,招数端的怪异。
厮杀之声丝毫不见减弱,剑雨腥风间,每一朵血花在刀剑上盛开,都令人心旖摇摇,难以宁定。
嵩山脚下,一片危象。
远处传来杂乱脚步与人声,风中听声辩别,至少又有数百人向不平门赶过来。双方均变了颜色。这群人来历虽不明,但这些人无论是任何一方的,便注定了另一方必败。双方原是势均力敌,难以罢手之局,岂还能容人插手?而每一方却都以为,来的必是对方的臂助。
黄衫的人影渐近,每一人光头僧袍,手持戒棍,竟是少林僧众。不平门与少林数里之遥,这一战已惊动少林,罗汉堂首座闻空和尚率了二百多少林弟子前来。少林与不平门素来交好,这一来已摆明立场。
成信脸上一片灰暗颜色,激战间提气大喝:“且住手!”飞斧帮众人便住了手,纷纷后退。然而不平门弟子不闻掌门号令,仍是杀红了眼,提剑急攻,眼见又要交战。
韦不平见成信有罢手之势,亦喝了一声:“罢手!”
不平门弟子这才渐渐退下,双方终于渐渐偃旗息鼓,退往不平门山门为地界的两边。
闻空和尚不疾不徐地走上前,向双方都合什一礼:“敝寺方丈听闻不平门与飞斧帮在嵩山脚下大动干戈,有违武林同道和睦共处之道,特命小僧前来调解。”他说话谦和淡泊,虽年岁不过四十,却颇有佛门高僧气象。
成信与韦不平均还了一礼,成信笑道:“只是砌磋武艺,不料惊动少林高僧,扰了大师们清修,实有违成某本愿。”心中却骂:“死贼秃,分明是来帮韦不平的,说的好听,却道是来调解。”
韦不平则道:“劳动大师前来调解,韦某甚不敢当。蒙大师好意,韦某自当罢手,不致令大师为难。”言下之意,我既已罢手,成信若再动手,便是飞斧帮理亏,少林势不能袖手旁观。
成信却是个识时务之人,见此声势,知道今日无论如何是攻不下不平门了。嵩山上尚有嵩山剑派,三派原本同一鼻孔出气,倘再战引来嵩山剑派助阵,那只怕要有来无回了。他整理衣衫,神定气闲地道:“既然少林高僧前来调解,韦掌门又愿意罢手,成某决不敢再僭越,就此告辞,他日定当再度拜访。”后一句不免令人心惊。他带领飞斧帮剩余众人,扶持着受伤帮众,翻身上马,拱手拜别,仍是一番客气模样。
飞斧帮数百骑马渐去得远了,剩下不平门前横尸遍地,暗赤色血迹渗入泥地,一派凄惨景象。飞斧帮诸人离去时,竟连同帮众人的尸首也遗弃不顾,其凉薄可见一斑。韦不平深为叹息,见众弟子抬着受伤和战亡的弟子渐渐离去,心中极是悲愤。他收拾心情,走上前道:“多谢闻空大师相助,否则今日只怕要血洗不平门。”
闻空宣一声佛号,道:“照此情形,飞斧帮中人情淡薄,实则令人心冷。而成二当家完全罔顾帮众性命,何以还能令这许多人为之效命?”
韦不平道:“飞斧帮背景复杂,日后容韦某慢慢道来。这些人雷厉风行,手段血腥,所作所为令人发指。然而帮众泯不畏死,着实难以对付。”
闻空点头道:“看来不平门大劫仍难避过,倘有需少林相助之处,只需知会一声,小僧定当赶来。”
韦不平再三谢过,心中却想:“少林能来相助实在是意外之喜,然而此事相关皇权争霸,却不能将少林牵扯在内。否则少林千年古刹,数千寺僧,势必受我牵连。”
花解语与秋渐浓分手后,凌氏夫妇被送往不平门,只余柳拭尘一人将她带到一所废旧巨宅。宅内阴森,蛛网罗结,两人踏着倾倒的门板来到院内天井。柳试尘拉开天井间一方地砖,露出一个地窖,说道:“花姑娘,我们且先在此住上几日,等候他们回转。”
花解语四下张望,问道:“此处安全么?”
“只要你老实呆在地窖之内,自然不会有人找到。”
柳试尘当先走进地窖,花解语只得跟了下去。两人进了地窖,一股霉腐之味扑鼻而来,花解语掩鼻皱眉。柳拭尘点燃四壁油灯,将地窖口石板拉上,见她这般模样,笑道:“花姑娘过惯锦衣玉食的日子,怕在这窖底呆得不惯。”地窖内只有两垛干草堆,几只空坛,看来无法在此久居。
花解语道:“也没什么过得惯过不惯,只是这里什么都没有,难不成我们饿死在这里?”
柳拭尘道:“我一会去买些粮食衣物,花姑娘你切不可离开此地,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出这地窖。”
花解语看着她收拾一下离去,忽然心生不安:“倘若这丫头出卖了我,却怎么办?”转念又道:“最多亦不过一个死字,却也吓不坏人。”这般想着,便即心安,倚在干草垛上,竟渐渐睡去。
不多时,头顶石板声响,花解语一惊而醒,却是柳拭尘捧着大包小包物事下来。除了干粮清水,还背了一床薄薄棉被。柳拭尘将东西一一放下,花解语帮她收拾干净,问道:“我们要在此候多久?”
柳拭尘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既来之,且安之,这里安全清净,总比在外好些。却不知公子和宋大哥他们如何了。”她翘首望着,上方却只有黑黑一片窖顶。
她们每日只有半夜方能将地窖石板掀起,透些新鲜空气。花解语从窖口向上数着满天星辰,觉得此生从未如此宁静。夜静谧,清辉相映玉臂,她轻抚着双肩,似想要驱散肩头夜凉,心头那人却渐渐浮上来。为了自由,她放弃了追求那段虚无缥缈的情,或许那原本不属于她,永远也不会属于她,如今有这般机会可以斩断那镜花水月的牵挂,换来她一生的自由,有何不可?但为何她竟还要心痛?
柳拭尘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美丽凄清的侧影,不由叹道:“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花解语看她一眼,道:“你一个小丫头,也懂我的心思?”
柳拭尘道:“我虽不懂,但也看出你在思念一个人。”
花解语轻叹:“我没在思念谁,我也不敢思念。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能有何奢望?”寂寂中,一夜风露至天明。
第五日,地窖上方响起尖利声音。花解语闻声色变,快步登上地窖石阶,却被柳拭尘一把拉住:“你要去哪?”
“这是三爷的报讯声。”
“什么三爷?你们飞斧帮的三当家么?”
花解语轻轻点头:“每位当家的都有一种旗花火箭,响声不同,一旦燃了旗花火箭报讯,必说明有急事召集附近帮众赶来相助。”
“那个三爷,就是你夜夜思念的人?”
花解语不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不许去,他们骗你的,定是要引你上钩。”
花解语摇头道:“不会的,三爷不会骗我,这是他的响箭声,若不是他有难,决不会发出响箭呼救。”她甩开柳拭尘的手,向上又走几步。
柳拭尘抱着她双腿,怒道:“我说不许去!他不会骗你人家会,你怎地不听我话?再说你们三当家武功超卓,怎会需要你帮忙?”
花解语道:“我一定要去,倘若三爷有何闪失,我还要什么自由?还要什么生命?”她指如兰花,切向柳拭尘的脉门。柳拭尘不得已手一松,她已推开地窖石板,纵身上
跃。任柳拭尘在下面大叫,她仍是不理,裙裾飘拂,穿出古宅去。
宅前一片空地,三名青衣人环伺当前。花解语面色一变:“果然是骗我!”
中间一名青衣人道:“花舵主,得罪了。”
另一名青衣人道:“帮主料你走不远,命人在开封城内四处燃放响箭,花舵主果真是有情有义,终究还是来了!”
花解语道:“劳动三大舵主齐出手,小女子面子好大。”她袖底彩带齐飞,如粉蝶穿花,锦蛇游走。三名青衣人拔刀欺上,两人截向彩带,一人近身攻上。这三人同为飞斧帮舵主,武功原本与花解语在伯仲之间,三人齐上,花解语自然败象立呈,危险笈笈。数招间彩带断开,面前刀光霍霍,疲于应付。
柳拭尘原躲在宅内观看,见她吃紧,不得已拔剑而上,出手相助。她身手原不及花解语,但花解语的武功路数为对方所熟知,而她剑法奇幻,攻其不意,一时倒解了花解语之围。
一名青衣人沉声道:“钱舵主,你去对付那丫头,我们得快些将她解决了。”
“说的是。”一名青衣人刷的一刀隔在花、柳二女之间,将柳拭尘剑尖带动,渐渐迫得她离开花解语。柳拭尘强攻不下,偷眼瞥花解语的情势,心下甚急。不留意间,险险中刀,只得打点精神全力以付。
花解语的彩带再断一截,她十指翻飞,如抱琵琶,身姿依然袅娜,步伐却渐趋散乱,气息愈发断续重浊。
“可惜呀!”一名青衣人惋然叹息。一刀被她手掌隔开后,另一刀却迎面而上。花解语方自隔开一刀、挡开一掌,一人双手,再绝无可能伸出第三只手掌。而那刀疾劈下来,快于她的身形。
“住——手!”一声暴喝如雷霆千均,一道灰影疾射如电。两名青衣人终于住了手,提刀退于一旁。
灰衣人影刹那间电射至花解语的面前,只见得一道血线自她眉心齐整向下,弧度优美得如同一道胭脂痕,她长长睫毛似微微颤动了一下,眼中款款的情丝,嘴角娓娓的言语,刹那间寂灭于天地。恍如一朵盛开的罂粟,将所有风情集于那一刻,绽放得如此璀璨、如此绚烂。血光骤然自那一线迸裂,艳光四射地溅了卫渡天一身,他一任血凝聚成珠,自他面上滑落。
花解语带着温香的柔软躯体极缓地倾向后,双眸仍似凝视苍穹,发出控诉。轻盈身躯如一片彩翼飘落,在卫渡天的手中停留,他手臂环绕之势阻了她身躯后坠之势,她就维持着仰面的身姿,作别那晴空如洗,白云如织。
“滚。”卫渡天说了一个字。
两名持刀青衣人连同与柳拭尘对敌的青衣人同收刀,狼狈不堪地离去。柳拭尘亦不再追击,扑上前来。
“我叫你们滚,不是走。”卫渡天道。
三人愕然。不待他再言语,已有一人和衣倒地,滚了起来。另二人效法他一语不发地滚开。
“为什么你不杀了他们?”柳拭尘怒意直上眉梢,全然不顾身上刀伤正血流如注。
卫渡天不语,将花解语的身躯缓缓放下,脱下身上外衣,轻轻覆盖她的身体,一直盖到她的下颏。微蹙的眉俏、尖削的下颏仍残存着俏丽,有人说这般面容的女子薄命。不知是恰巧,还是谶语,总之她便应了这言。
一剑一剑挖起的土落在身侧,柳拭尘不由自主跟着他挖起来。卫渡天沉默得如同咆哮前的远山,体内潜藏着一股随时暴发的山洪。土坑一点一点变深,刚好可容纳花解语娇巧的身子。花解语静卧于其中,任由一抔一抔黄土将她掩盖。
“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红乍笑,绿长嚬,与谁同度可怜春?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
一抔黄土尽掩风流,昔日红颜总将凋零,唯有香如故。
“若不是你们家公子逼她去救凌韫夫妇,她又怎会死?”卫渡天寒声道。
“你说什么?我家公子是想要救她出火坑,真正害死她的人是你自己,分明就是你们飞斧帮的人四处燃放你的旗花火箭,引诱她出来,她为了你才会被杀,是你,都是你害死了她!”柳拭尘愤愤地道。
“那旗花火箭是帮主命人四处燃放的,并非我所愿。我得知此事后已尽力赶来,谁知还是……”思及这一点,他心中便一痛,毕竟花解语之死皆是因他而起。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们飞斧帮的人残忍暴戾,阴险狠毒,说的话也不知有几分可信。”
卫渡天朝她怒目而视,却瞥见她斗鸡一般的神情。稚气未脱的瓜子脸上,修长柳眉倒竖着,红润鲜亮的脸蛋仿佛初熟的苹果,令人有咬一口的冲动。两人狠狠地对视良久,卫渡天便泄了气,心道:“我跟这么一个半大的孩子吵什么?再怎么吵解语也不会活转过来了,她终是走了。我要她自重,她果然便活给我看了,为了这点儿尊严与自由,她连生命都可放弃,走得还有何遗憾?其实我应该从她的神情中看出,死对她而言,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我走了,死蛮子!”柳拭尘的声音将卫渡天从沉思中击醒,他转过头去,微愕然地看着她,心想:”死蛮子?这算是什么称呼?“
“看什么看?我要去找我家公子了。”
“不行。”
“干嘛?留着我难道你会请我吃饭?”
“你一个小姑娘家,独自离去太不安全,况且还受了伤。你刚刚得罪了我们飞斧帮,只怕这一路不太平。”
柳拭尘道:“我们得罪你们飞斧帮也不是一二次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至多也不过是一死罢了。”
“你是为解语受伤的,我总得好生照顾你,怎能让你再遭遇危险?等你伤愈我再送你去找你家公子不迟。”
“我不要你管,哎哟!”柳拭尘话音未落,已给卫渡天横抱了起来,向前走去。她惊怒间用手锤着他双肩,骂道:“死蛮子,男女受授不亲,你快将我放下来。”
卫渡天怔了一怔,不由大笑道:“什么男女受授不亲,你只不过是个毛孩子而已,难道也算大姑娘?”
“你……怎么不去死!”柳拭尘七窍生烟,险些儿晕了过去。她虽身材娇小,脸容稚嫩,但也总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了,在他嘴里竟然变成一个毛孩子。
飞斧帮。门前守卫见了卫渡天,恭谨有加地行礼:“三当家!”
卫渡天连哼也不想哼,抱在他怀中娇小的身躯以黑色斗蓬遮掩着,随着呼吸微微的抖动。他大踏步径向自己的院落而去。自从十四死士顺利进宫,他的任务已然完成,对他而言,仍留在飞斧帮只不过是对两个结义兄长的旧日情份还未能放下。他是一日都不想留在这血腥之地,这与他向来的性格与抱负都相去甚远。阴谋篡位、暴力制下,这便是飞斧帮的目的与手段,纵不说大节大义,单只看如今飞斧帮的血腥之手已伸到同门身上,便令他极为齿冷。
深沉的愤怒与悲哀在他胸臆间流动,思想之间已到了卧室门前。他踢开虚掩房门,走进内间将柳拭尘放下,拉开遮盖的斗蓬。
“你是不是想憋死我?”柳拭尘问。
“你这不是好端端没有死?让我看看伤势如何。”他俯下身去。
“让开!”柳拭尘朝床内一缩,伤在肩头,如何能让一个陌生男子检视?她全身戒备地盯着卫渡天。
卫渡天啼笑皆非:“那好,你自己上药包扎。”伸手扔给她一瓶金创药,自行走出屋去。
柳拭尘确定他已出了门,跳下床将门紧紧掩上,上了门拴,这才解了衣襟自行敷药包扎。敷药倒也罢了,包扎这一工程着实艰巨,无论任何人,一只手去包扎另一手肩峰,总是件困难之事。好容易折腾许久包扎起来,已听得卫渡天在门外问:“好了没有?不用我帮忙吧?”
柳拭尘心中暗骂:“去死!”嘴上却道:“我自己便可以了,多谢了。”她扣上衣衫,下床开门,见卫渡天端了一盘饭菜进来,放在桌上。
柳拭尘方想起半日未进食,肚子也有些饿了。她右肩受伤,右手无法抬起,便用左手举箸想要吃饭,却觉得左手怎么也无法使唤双箸,尴尬间,卫渡天端起碗在她面前坐下笑道:“还是我来吧。”
她吃了一口,眼珠在卫渡天身上转了几转,问道:“你喜欢花姑娘么?”
卫渡天一怔:“你问这个干嘛?”
“她那么喜欢你,就算是死也要出去见你一面,难道你对她竟无半分情意?”
卫渡天神色间有几分难堪,目光流露一丝痛楚,良久方道:“她的心意我明白,可是我没动过那念头。”
“那你怎么不早跟她说清楚?”
卫渡天叹道:“她怎会不知道?”
柳拭尘咬着下唇,盯着他黯然的神情。过一会儿,她说道:“其实你不必太难过,对她而言,死实则是一种解脱。”
“怎么?”
“其实她想离开飞斧帮,除了想要自由,不想被人利用、玩弄之外,只怕还有一半儿是想逃避你。一段寄予深情却不得回报的情,还不如斩断罢了。”
卫渡天呆住。他怔怔看着面前尚有几分稚拙的少女,心中仿佛有一记闷锤击下。不如斩断……不如斩断……他心中回荡着这句话,反复地想:“她是为了逃避我才这般想离开飞斧帮?这小姑娘说的不错,是我害死了她。”一时心又紧紧揪了一下。
“傻大个,你又发什么愣呢?我饿了。”柳拭尘撅着失血而呈淡红色的小嘴儿,神色不愉。
卫渡天回过神来,沉默地夹一箸菜放进她口中。柳拭尘边吃边道:“你别傻愣愣地,我还没说完。她这样走了,不但斩断了心中的痛,也不会再受屈辱,再沦为他人的工具,其实我觉得就是一种解脱。我觉得她走的时候并不伤心,很平静似的。她一定早存着死念,至少她早已堪破生死。”
“堪破?堪不破?”卫渡天低语,反复念叨这两个字。他果然是堪不破,否则挥袖离去,纵情江湖,何等潇洒自在?他竟没有花解语的超脱淡然,背着沉沉的包袱始终未能放下。
“你这人这般木讷,花姑娘为什么会喜欢你?真是难以索解。”柳拭尘喃喃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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