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进门后首先入目的自是周王与梁妃,二人坐于塌上,间隔一张小案。众伶人低垂着头,齐整地跪拜行礼,无人敢抬头正视。公孙二娘也便跟着他们低头施礼,心想:“都不抬头倒也好,没人瞧见我,自然也就认不出。”
接着便听梁妃笑道:“王爷,这几名伶人是我精心挑选的,歌舞曲艺无不精通,且让她们舞唱一曲助兴,王爷喜欢清雅些儿的,你们且先唱一曲晁无咎的洞仙歌,吟中秋的那词儿好听。”
周王橚淡淡应一声,接着众伶人便各自坐下,弹琵琶的、鼓瑟吹笛的,全奏了起来,另有一女子舞起霓裳,长袖轻舒,一边翩翩起舞,一边婉转唱道:“
清烟幂处,碧海飞金镜。永夜闲阶卧桂影。露凉时、零乱多少寒螀,神京远,惟有蓝桥路近。
水晶帘不下,云母屏开,冷浸佳人淡脂粉。待都将许多明,付与金尊,投晓共、流霞倾尽。更携取、胡床上南楼,看玉做人间,素秋千顷。”
公孙二娘捡个边角处落坐,也跟着抚琴,这洞仙歌的曲调她虽不精,但也勉强能弹得跟上节奏,笛瑟声中,倒也不觉刺耳。一曲毕,周王橚毫无反应,公孙二娘偷偷抬眼看周王橚,见他修眉长脸,形貌端正,只是神思不属,目光凝重,丝毫未曾注意这歌舞究竟如何。她悄悄移视别处,见堂内两侧侍卫众多,宾客席上坐着两名中年男子,幸而并无那晚被她所擒的幕客在内,她心神稍宁。
梁妃见周王橚毫无喜色,笑意滞了些,说道:“王爷莫非不喜欢这曲儿?那换一首什么?”
周王橚不应,举起杯道:“甄先生、杜先生且干了这杯。”说罢当先一饮而尽。
座下两名中年男子谢过,举杯轻啜一口。公孙二娘听得其中一人声音极为难听,正是那晚在假山洞中所闻之声,听来他似乎姓甄。
周王橚举起杯,梁妃立即殷勤斟满。只听他叹一口气,道:“近日来,心事重重,哪有闲情寻欢取乐,退下,全退下!”
梁妃面色微现难堪,腴白的手轻挥一下:“退下。”
众伶人唯唯喏喏应了,各自退下。公孙二娘大急,心想:“此刻我离他甚远,一击未必得手,可是倘若不试,只怕再无机会。”众伶人已转身出门,容不得她再想,猛然抬头,自腰间裙带内抽出离情剑,连人带剑化为一道白练疾射向周王橚。她轻功颇为不错,这一击又属意外,去势之疾令周遭侍卫难以阻挡。
周王橚惊惶欲绝的面色近在眼前,梁妃的惊呼尖锐刺耳,公孙二娘心中略喜,眼见便要得手。正在剑芒将要触及周王橚衣衫之际,有人说道:“王爷莫怕。”接着一只酒杯钉一声击在她剑上,一种剧震之感令她几乎把握不住手中长剑,剑尖歪向一边。继而身后疾风便至,她不及细思,反手一剑,荡开身后攻势,迅即转身。但见那姓甄的人立于她身后,一张娟秀的脸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令她不寒而慄。她剑锋微转,离情剑剑气夺人,剑芒森然,一时竟迫得那姓甄的微退一步。公孙二娘在天涯岛数月,剑法内力经秋渐浓指点后均进展迅速,灵动如风,变幻如云,那姓甄的空着双手,兼之惧她剑利,一时竟无法将她拿下。
座下另姓杜的一中年男子笑道:“甄老弟连一个小姑娘也拿不下,岂非要在定王爷面前现眼了?”
那姓甄的傑傑笑了一声,非男非女的嗓音令人像吞了毛毛虫似的难受:“这小姑娘长得不错,剑法也不错,最不错的便是这把剑了,真乃稀世之物。”他为那人所激,掌风越发的激厉,阴柔之力宛如无形之网将公孙二娘罩在其中,脸色也忽青忽白的变得诡异起来。
公孙二娘心中暗生寒意:“这不男不女的妖怪使的什么古怪功夫,连脸色都会变。”她手上剑招忽变,使的却是秋渐浓教她的剑招。公孙正所授剑法花巧好看,凌厉不足,而秋渐浓所授的剑法除变幻莫测外,招招俱带杀气。
那姓杜的忽道:“越来越好看了,甄老弟你可见过这剑法?”
姓甄的笑道:“这剑法我倒没有见过,可是我擒了这小姑娘后,倒要向王爷讨要个封赏。”他双掌在剑光中穿梭,游刃有余,尚有闲情说笑。
周王橚见局势已定,心神略宁,他素知甄杜二人在江湖中身份甚高,出手时不喜人相助,挥手令侍卫退下道:“甄先生想讨要什么封赏?”
姓甄的道:“我便要这姑娘手中的这把剑。”
周王橚道:“甄先生喜欢便拿去,区区之物谈何封赏。”
姓杜的笑道:“只怕这剑不是这么容易拿到的。王爷不知这剑法来历,若见过这剑法的,就知道这小姑娘来历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武林中女弟子众多的门派便只峨嵋、玄天剑派、幻影剑派,这小姑娘的剑法看来都不像。再说这几派也不会无缘无故与朝廷作对,来刺杀王爷。”
“这剑法不属于任何门派,你且再猜。”
“不属于任何门派?那我便更猜不着了,武林中剑法如此好的女子甚少,无门无派的女子中,谁能有这么好的剑法?”姓甄的边谈笑边动手,两人竟尔颇有闲情地猜起公孙二娘的门派出身来。
姓杜的笑道:“若我所料不差,这小姑娘多半是琴棋书画中的一个。照年龄与她手中利剑推断,应该是岑画意。”他居然连岑画意有一把锋利长剑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不对,岑画意手中长剑据闻出自百年前铸剑谷名匠之手,是一对雌雄并生的窄剑,她手中的是雄剑名同,另一把雌剑名心,被成信赠与流星剑派的钱洪之后失了踪。这小姑娘手中的剑其利犹在同心剑之上,而且剑刃不算窄,决不是岑画意。”
公孙二娘愈听愈惊,剑法在他一轮强攻之下渐渐散乱。
忽听得龙吟之声大作,公孙二娘手中剑背被那姓甄的一指弹中,接着他空手夺刃,在她手腕一切。公孙二娘回手削他五指,却见他五指回缩,以绝无可能的角度绕过剑锋,一掌击在她肩上。公孙二娘肩上酸软,手中无力,离情剑脱手飞出,铮一声钉在厅堂红漆木柱上。接着肩臂几处穴道一麻,便给那姓甄的点中穴道,呆立于厅堂间。厅堂内外侍卫环立,众伶人早已在惊惧中夺门而逃,便只有周王橚、梁妃与甄杜二人留在厅堂内。公孙二娘环顾一眼,见四下禁卫森严,众侍卫铁甲银枪,厅堂各窗口亦是弓箭手环伺,心中暗叹一声。
姓甄的先上前拔了离情剑,仔细观看,边看边爱不释手地赞叹道:“真是一把绝世好剑,甄某这一生阅剑无数,似这般锋利的还真是从所未见。当初向成信讨那把心剑,听闻他赠与流星剑派那个二流剑手,方自惋惜,如今得了这把剑,便纵是心剑也远远不及了。”
周王橚问道:“这把剑好在何处,得甄先生如此厚爱?”
姓甄的答:“王爷有所不知,学剑的人之爱宝剑,便如英雄爱美人一般,哈哈!”他拔下一根头发横置剑刃之上,远远的轻吹一口气,头发立断,飘落于地。周王橚与梁妃均惊叹一声。
姓杜的缓缓道:“甄老弟,这小姑娘所使的剑法我曾见秋渐浓手下那琴棋书画使过,她纵非琴棋书画四人之一,也定与那人颇有干系。”
姓甄的似并不十分在意,依然爱不释手的用衣袖轻拭长剑,一举一动竟也扭捏如女子,瞧着诡异十足。
周王橚挥手道:“将这女刺客拿下,押入地牢。”
姓杜的道:“王爷且慢着处置她,待会我与甄老弟亲自前去盘问。这小姑娘武功虽算不得顶尖儿,但她身后那主子却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便依杜先生所言,先将她押着。”
公孙二娘被几名侍卫押着离开,临行时愤然回头看一眼周王橚,眼中怒色令周王橚心中暗生不安。
周王府地牢内,公孙二娘四肢被铁链锁住,缚在粗大的铁柱上。她所站位置是一个深及膝的水牢,三尺见方,一股腐尸的恶臭气味直冲鼻端,令得她烦恶不已。
地牢上方铁门洞开,一缕光线透进来,陆续走进数人,微弱光线下,她只能辨清当前正是甄杜二人,各提着一盏油灯,接着走在最后的几人手中均有东西,虽不明是何物事,但远看似是刑具。
姓甄的笑道:“看在那剑的份上,我就不参与审她了,杜兄慢慢盘问吧。”
姓杜的道:“你倒是会撇清,是不是怕秋渐浓会来找你麻烦?”
“杜兄说笑了,甄某既擒了她,又岂会惧怕她身后的人?”
“嘿嘿!”姓杜的慢慢走近,说道:“小姑娘,我们不想为难你,到了此处你也该知道绝无可能生还,不如你乖乖儿说出谁指使你前来,我便让你死得痛快些。”
“呸!”公孙二娘没好气地吐一口痰去,姓杜的闪身避开,道:“你是坚不吐露呢,还是想试试王府刑具?”
姓甄的道:“王府内刑具尚不如大理寺与禁宫大内,不过对付一个小姑娘却似乎绰绰有余了。”
姓杜的向一人挥一下手,便有人持着鞭子上前。公孙二娘尚未看清,便觉得身上火辣辣一记抽痛,那鞭上生有芒刺,一鞭子抽下来便是鲜血淋漓。她微吸一口凉气,怒骂道:“他妈的乌龟王八蛋,你最好杀了我,没人指使我来,是我自己要杀朱橚那叛贼的!”
姓杜的面色沉冷,一语不发,那持鞭的人就一鞭一鞭的抽下去,每一鞭都火烙般生疼,但公孙二娘仍是骂声不绝:“龟儿子,龟孙子……你祖宗十八代都跟着你一块下地狱……你家世世代代男盗女娼,绝子绝孙……”骂到后来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骂些什么,只觉得唇干舌燥。
“下去。”姓杜的道。持鞭人应言退下。他伸手过去,有人放了一包小小的东西在他掌心,接过他手中油灯。他摊开那一小包物事,昏黄油灯下,一排亮闪闪的银针整齐排列。
公孙二娘一怔,心想:“给我针灸么?这银针也未免粗长了些。”却见那姓杜的踏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她怒道:“你干么?放开我!”
随即那姓杜的取出一根银针,行动极为迅速,瞬间银针便从公孙二娘指尖刺入,没指而入。十指连心,锥心的痛令她身子抽搐起来,冷汗顺着面颊而下。她瞪着那人的脸,咬紧牙关不语。接着十根银针一根一根地从她指甲缝刺进去,她脸上转眼便脱了色,骂声亦停,十只纤纤手指颤抖不已。
“真是可怜。”姓甄的轻叹一口气,但语声中却毫无惋惜同情之意,反而带着略微的兴奋。
“这么硬的嘴,难怪会派你来刺杀定王爷。”姓杜的摇头道:“可惜啊,年纪轻轻地,花容月貌,转眼却要死无全尸。”
公孙二娘咬得满口牙齿出血,微打战地挤出一句:“死太监,死人妖!”她其实只是胡乱骂了一句,却见那姓甄的脸色顿变了,目光阴森,便似要将她吞了一般。她此时已无恐惧之感,充满怨毒的目光挑战似地看着他。
那姓甄的阴**:“好一张利嘴,这当儿还有气力骂人。小姑娘,你见过活人怎么剥皮么?你喜欢由脊背下刀,分开两半儿,还是喜欢把头皮割开,灌进水银?听说后一种方法比较有趣儿,人会痛得不停扭动,然后身子会自动从头顶那个洞跳出来……”他的声音本已令人牙酸,所说的话便更令人毛发直竖。
“你莫吓人家了,我觉得还是做成‘人彘’好些,这种刑法适合美貌女子。据说汉高祖死后,吕后把他的宠妾如意夫人抓来,剁去手脚,割掉鼻子耳朵舌头,眼睛挖出,丢在猪圈里喂养,取名‘人彘’,结果吕后自己的儿子不慎见了,给活活的吓死。”
“不如用当今皇上最擅用的抽肠……”
“师父、甄兄,你们说的未免可怕了些吧,听来血淋淋的令人发怵。”随着语声,地牢入口又走下一名年轻人,他站在台阶之上,面目难以辨认,只觉得声音恻恻地亦不怀好意。
“哈哈,原来是简兄弟来了。”姓甄的笑道。
“你来做什么?”姓杜的问。
“听说师父擒了一名女刺客,特意前来瞧瞧。”
“简兄弟年少风流,多半是想来瞧瞧这刺客长得美不美。”
姓杜的道:“没你的什么事,这丫头嘴硬得很,还没问出什么。”
那年轻人笑道:“师父,对于这种性格强硬的女子,你们那些办法是不行的,就算将她剥皮凌迟,烹煮腰斩,到最后还不是忍耐不了断了气,怎能问出话来?”
“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对付女人,我自然是有点办法……不过你们得将她交给我。”
“胡闹,我知道你想什么心思,不过……”
姓甄的笑道:“不过他的法子也许有效,你何不让简兄弟试试?就算不灵,至少也死不了人的,嘿嘿!”
姓杜的哼一声,挥一下手,带着那几名拿刑具的人拾地牢阶梯而上,将那年轻人留在地牢之中。他们一走,地牢复又黑暗,只有地牢口射入微弱光线。那年轻人缓步走来,一双闪动着异样光芒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公孙二娘的视线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她努力抬头从散乱的发间向前看去。那年轻人喃喃道:“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他抬手打亮火折,在公孙二娘面前晃了一下。公孙二娘迷糊中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觉得那两道目光充满兽性的**。火折的光在她面上晃了一晃,他笑了起来,笑声轻快:“长得还不错,又白又滑……”他手一松,火折落于水中,他的手掠过公孙二娘的脸庞,顺势而下,握着她的衣领刷地一撕,落下一幅衣襟。黑暗中虽然目不能视物,但他假想中雪玉般的肌肤已在眼前。在他纵情的狂笑声之中,带着无比的邪恶,他的眼中闪动着噬血般的光芒。
“禽兽。”公孙二娘的骂声充满极度的绝望与仇恨,那恨意凛冽得像税利的剑,要将对方、乃至于她自己都划成碎片。
那年轻人的笑声陡止,手也停落半空。他身后袭来一阵凉气,令他不由自主地全身僵硬,缓缓地、缓缓地便想转过身去。然而随后而至的一掌,令他来不及作任何动作,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叫,身躯便俯伏向前。他的身子前倾到接近公孙二娘时,后领被人拽住,向后一拉,“砰”一声巨响,便仰面倒地。
剧痛与屈辱之间,公孙二娘几近模糊的心头忽有了一丝丝的清醒,她茫然地看着面前模糊的身影。雪亮剑光一闪,她手脚上的铁链已给斩断。虽然她什么都看不见,但离情剑迫人的寒气和一种熟悉的感觉,让她立即明白了是谁。一时间所有的心志涣散,刹那间她有种解脱般的松驰,软软倒下。
“妹子。”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响在她耳边。熟悉的是那声音,陌生的是带着极痛楚的语调。她也许含糊地应了一声,连自己都无法得知。尔后便觉得身子被人抱起,轻轻拥着。
地牢潮湿的地面,那年轻人缓缓地蠕动,慢慢地撑着墙站起身,一只手掌极慢地向前推出。
“有人劫牢!”地牢入口上方隐约传来鼎沸的人声与火光。
公孙二娘觉得身上一暖,一件长衣裹着她。随即背心一阵的剧痛,令她神志顿失。
“你是谁!”沉厉的喝声响在地牢之口,说到第三字时,已近在眼前。
“秋渐浓。”黑暗中有人回答。
“是你!”来人吸一口凉气。
“你们定会为今天所作的一切付出代价。”刺骨寒冷的声音,带着削金断玉般的决断。掌风在地牢中激起,双方都毫无花巧的运足掌力推向前,蓬然剧震下,双掌分开,姓杜的轻吟了一声,眼睁睁看着秋渐浓横抱着公孙二娘从地牢入口冲出去。他趺坐于地,盘腿调息良久,方听到一声微弱呼唤:“师父!”
“简儿?”
“嗯,我击了那女子一掌,她……她多半活不过七日了。”
“你真是不怕死,你没听见秋渐浓说什么?他要我们为今天所作的一切付出代价。”姓杜的打了个寒战。
“师父……你伤得很重么?”
“还行。”他苦笑,“甄怀元伤的更重,被他打得断了几根肋骨,还夺去了离情剑。若不是他贪图那剑,怕不会伤得那么重。”
“真……真可怕……”年轻人呻吟着。
疾驰的马车中,公孙二娘被剧烈颠簸摇醒,全身都火烧一般的痛,每动一下都引发全身的痉挛。她张了张干燥开裂得出血的嘴唇,喃喃道:“我……我活着么?”
“自然是没死,死人怎能说话?”
她努力抬眼,看见秋渐浓那张脸如此之近,朝她露出一丝极勉强的笑意。忽然间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让她觉得原先如此邪恶的脸便骤然间变得亲切而温和,她“哇”地一声就哭出来,紧紧勾着他的脖子。
“没事了,没事了。”秋渐浓轻拍她的背,心中一阵一阵揪紧的感觉令他冷汗直冒,不由自主环抱她的手便紧了起来。
“好痛!”她叫了起来,全身的鞭伤和指尖的剧痛都在撕扯着她的意志。她想起自己的十指,艰难地抬起手,每根手指都被细细包扎着,银针显然已经取出。她微弱地问道:“那些银针……你怎么取出来的?”
“自然是一根根拔出来的,你当时已晕过去,每拔一根,还是会叫一声……幸而当时没有醒着,否则一定会害怕。”他没有说出,每叫一声,便如同在他心上刺进一根银针,每一根都是没顶而入。
马车停下来,秋渐浓抱着公孙二娘跳下车,付了车钱,对那车夫低喝道:“你若敢泄露我们在此下车,小心你全家的性命。”他看着那车夫战战兢赶着车去远了,才疾向身后那条路折回去,直奔了数里,见一所农户,翻墙过去,推门而入。那农户中打扫得十分干净,却寂静无人。
公孙二娘低声道:“你怎么到人家家中来了?”
“这里没有人住,我一早就叫他们准备好了。”
“你手下那些人呢?”
“有事去了,你还有心情管闲事。”他轻轻将她放在床塌上,仍是牵动了伤口。她虽忍着不发声,但深蹙的眉头已泄露了一切。
“我背上中了一掌,被那……那……打中的。”她咬着牙,充满恨意地道,嘴角边尚沁着一丝鲜血。
“你转过去,让我瞧瞧。”
“不……”
“怕什么?有什么我没看过的?”
“你……”她气得苍白的双颊泛起潮红,剧烈地咳起来。
他轻拍她的背心,叹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你背上的掌伤,再说你全身都是鞭伤,难道不用上药?”
她咬了咬下唇,殷红的唇边已被咬破多处。但她终于还是背转过身去,颤抖的背脊透着心底的伤痛。衣衫慢慢地解开,露出她背上一只殷红掌印,她背上并无鞭伤,那掌印如未凝的鲜血般衬着冰雪般的肌肤,映得人眼睛生痛。
秋渐浓拉过衣衫轻掩住她的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什么掌伤?”
“如果我没猜错,这应是七绝摧心掌。”
“什么东西?很可怕么?”公孙二娘慢慢回转身,看着他凝重的神色,疑惑地问。
“可以这么说。若不是他火候不到,又兼身受重伤,现在怕是连大罗金仙都无计可施了。”
“是么?”公孙二娘倒也不觉得很害怕,那一掌并未令她觉得过多的痛楚,倒是鞭伤与指尖的伤在不时抽痛。
“七绝是指七日而绝,就是说中掌之人要痛苦七日七夜方咽气。看上去与普通摧心掌亦无异,可是死后若剖开死者胸膛,便会发觉他每一内脏都裂成七片。寻常武功大多是致人伤残或死亡,而这七绝摧心掌在至人死地同时,最重要的似乎是要将人慢慢折磨个够。”他一边说一边敷着金创药,替她包扎好伤口。金创药清凉沁肤,令她周身疼痛稍减。
“那创这掌法的人岂非很恶毒?他怀着什么心思?”
秋渐浓的手顿了一顿,看了她一眼:“你除了咽气那一刻,或是神志不清的时候,都在不停的管闲事。”
“人长着嘴巴自然是用来说话的,除了吃饭就要说话,否则嘴巴还有什么用……哎呀,好痛!你会不会轻点,死鬼!”
秋渐浓一怔。
公孙二娘皱紧了眉头,轻吟着:“你看什么?还不快点。”
秋渐浓瞪着她,虽心中百般情绪交织,对她鲁莽行事的恼怒、受伤的酸痛以及对周王府那三人的痛恨却都盖不过一丝想要笑的感觉。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纵然在伤成这般的情况下,却还是在说着令人啼笑皆非的话,一张尖利的嘴巴居然没因重伤而停下来。
“你那一日一夜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没有早些救我?”
“我怎么救你?你坚持要刺杀周王,我也无法可想。当时要是拽着你离开,你以后必定还会设法潜进去,有些人,总是要撞上南墙方知回头的。”
公孙二娘心中恚怒,忽伸手在他腿上狠狠扭了一把,骂道:“那你怎么不干脆等我撞得再狠些?等我死了,或者给人……你再去救我。”
秋渐浓叹了口气,道:“我那时方赶到那里……是因为我另有事去了。”
“什么事那么重要?”
“以后你自然知道。不过,我倒是把凌叶子的爹娘救出来了。”
“什么?”公孙二娘惊跳起来,牵动伤口,哎哟一声惨叫。
“稍后再慢慢跟你说。”
“不行,我现在要听,你不说完,我心里难安。”
秋渐浓拗不过她,只得道:“那日你在周王府离去后,我找到周王府暖阁,伏在阁上听得四人谈话。谈着谈着,便提到凌韫夫妇,当时我听了这名字,觉得有些熟悉,细听下去便知道是在说凌叶子的爹娘。原来凌韫手中握有燕周二王谋反的证据,当日飞斧帮姑苏分舵前往凌家搜寻,除凌韫夫妇在逃、凌叶子不在家中,其余人等均已被灭口。是以他们分为二拨人,其中几人去追凌叶子,余人追捕凌韫夫妇,最后自然终于是被追上。”
公孙二娘问:“那这一年多来却被关在哪里?”
“与你们所料不差,确是被关押在飞斧帮秘室之中。这一年来用尽各种手段也难以令他们说出那证据藏于何处。他们急于擒住凌叶子,也只是想以她胁迫凌韫夫妇吐露那罪证所在。只是飞斧帮高手如云,戒备森严处,不亚于周王府,实在难于接近。就算潜进飞斧帮,也无法得知那秘室在何处,寻常帮众是决无可能得知这秘密的。”
“那你怎么救得他们出来?韦掌门曾夜探飞斧帮亦一无所获,你便能探出那秘室所在了?”
秋渐浓看她一眼,道:“知道秘室所在的人不多,多半便是飞斧帮舵主以上的人物才可能得知。飞斧帮这些舵主都在各自分舵之中,如能能去各地一一查找?韦掌门当时去探,就算能抓住一二知情人,也决计逼问不出,因为飞斧帮凡有些地位的,在入帮时均发过最毒的誓言,永不吐露任何秘密。”
“那你到底怎么找到的?急死人了。”公孙二娘性子急躁,已不耐烦起来。
“总有人会开口的。这天底下就算是死人也不见得绝对会保密,更何况活人总有弱点。”见她着急,他越发地卖起关子来,“我连夜赶到飞斧帮,在每间屋外探查,恰巧遇上了花解语,你应该知道我与她曾是相识的?”
公孙二娘哼了一声:“知道,凡是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女子,你总是记得特别清楚些,总要与之牵挂些瓜葛。不过你和她怎么认识的,我却是不知。”
秋渐浓笑笑道:“当初她受命接近我,成信令她不择一切手段要我加入飞斧帮,可是不但事败,还泄露了飞斧帮与周王府有关的事。我一向最痛恨有人刻意接近我,别有所图,所以当她事败逃到瓜州时,我亦追到瓜州,没见着她,就将瓜州分舵的人杀了个干干净净。花解语因此亦受总舵惩罚,险些儿丢了性命。”
公孙二娘打了个寒噤,心想:“这人当真视人命如草芥,百多条人命他说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说道:“这般说来,她理应恨你入骨才对,你更不能自她口中得知任何消息了。”
“世事往往是难于预料的,按说理应是如此,不过有时也会有例外。”
“我知道了,她多半看中你这小白脸,所以连命也不要了。”
秋渐浓瞪她一眼,说道:“你以为天底下女子都是一般?那你为什么没有看中我?”
公孙二娘吐了吐舌头道:“哟,还生气了。不过天底下像我这般的女子可不多。”
秋渐浓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偏偏与你所料不同,花解语并没有看中我。”
原来当日秋渐浓在花解语窗外,却见她屋内另有一人在,那人面对窗户,秋渐浓正好将他面容看得十分清楚,那张脸带了几道纵横交错的疤痕,看来十分恐怖。那人笑了一下,或许原本是想笑得温存些,但牵动了疤痕,笑容便显得十分狰狞:“花舵主,你今儿还是从了我罢,莫非我有哪点不好,令你不喜?”
花解语退后一步,语声中笑意不减:“哟,哪里话来,是解语自觉形秽,不配邢堂主的英勇威武而已。”
“那你高攀一次又何妨?”那人又踏上一步,他这一步迈得十分宽,便到了花解语面前,脸上每一道疤都显得赤红而扭曲,连秋渐浓在窗外看了,亦觉十分恶心。
料想花解语的面色已然变了,语声中带微怒之意:“邢堂主请自重,你我份属同门,虽职位不同,也不见得我这舵主便比你这刑堂堂主低贱了,你如此相迫,就不怕我告诉帮主去。”
刑堂主面色一沉,冷笑道:“你道你还是从前的花解语?若不是三当家护着你,你早连命都没了。你若乖乖跟着我,日后再有差池,入了我刑堂,我定保你平安。你若不应,嘿嘿,今晚也一样插翅难飞!你要知道如今是什么当儿,帮主他们每日忧心如焚,帮主倚重我的地方还多着,可有闲空会理你!”
“你……”
邢堂主一只手已捏到花解语的脸颊上。忽地“啪”一记耳光,落在他面上。花解语迅速后退,袖中彩带齐出,缠绕他身子。邢堂主勃然大怒,也不躲闪,面上泛起暗红色,吸一口气,发力一绷,“嘣”地一声彩带齐断。他双手五指如钩,已抓了过去,指上带起疾风,练的似是赤练鬼爪之类硬功。
花解语闪身避开,二人在屋内游走起来。花解语袖内彩带暴长,远远的钻他指掌间空隙相攻。邢堂主道:“你可是觉得我不如三当家?只可惜人家三当家永远不会瞧上你的,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样的身份!”
花解语的脸色骤然间便变得青白,眼中射出怨毒之意:“不错,你就是不如三爷,你连他一根手指儿都不如,只配替他提鞋!”
邢堂主一爪击向两人之间的巨大圆桌,十指洞穿檀木桌面。他硬生生将檀木桌提了起来,拍向花解语。花解语见来势排山倒海,情知不能硬接,又无从闪避,纤腰一折,向后倒了下去,双手按着地面,那圆桌便从她胸前飞过,轰然撞倒对面一堵墙,霎时间土石纷飞,灰尘激扬。她刚以手撑地,站起身来,一只暗红色鬼手便停留在她脖子上,顿时动弹不得。
“只要我手上加点力,你这小细脖子‘喀’一声便断了。”邢堂主喃喃道。另一手五指在她象牙色的颈项间轻轻划下,长长指甲划出五道血痕。
“你只能得到我的尸体。”花解语冷冷道。她双目闭上,正欲自尽,便听得衣袂带风之声破窗而入。她方睁开双眼,便见到面前邢堂主那张狰狞的脸,目眦欲裂,口角鲜血流下,脸上神情死不瞑目。她震惊之际,面前那庞大身躯便向一侧倒了下去,面前立着一人,白衣胜雪,屋内所有宫灯均在他掌风之下剧烈摇曳,明灭不定。
“你?”花解语呆得一呆。
“花舵主,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她深吸一口凉气,冷然道:“你来做什么?是不是见我没死,还要置我于死地?”
“我要你死,便不用出手救你。”
“结果还不是一样?他是狼,你是虎而已。”
秋渐浓笑了一笑:“花舵主何以断定在下是虎狼之心?”
“听说刻意接近你的人,再生背叛之意,都不免一死,而且死得很惨。”
“你不是我身边的人,便可另当别论。我今日来,却是有事相求,只要你开口告诉我实情——”
“别指望我说什么,最多不过一死罢了。”
“死岂不容易?你为飞斧帮效命,最终亦不免一死,可是人死得总要有尊严。”
“尊严?”花解语喃喃道。什么叫尊严?她努力地想,这个问题萦绕她心头许久,却无答案。
“你如今活得没有尊严,纵死了,最多也不过一张草席裹尸罢了,你当飞斧帮会将你风光大葬,还是有人会为你掉一滴泪?”
花解语缓缓道:“是不会,不过我怎么死法,也都是一样。我天生蒲草贱命,生与死都是一般。”
“可是你若能活着离开飞斧帮,重新选择你的命运,就会不一样。”
“天下之大,哪里可以摆脱飞斧帮的追捕?”
“只要你有心,便没有不可能。只要你答应我,我定当带你离开,设法帮你摆脱飞斧帮。”
“你?”她眼前只亮了一瞬间,便归于灰暗:“不可能的,我不相信任何人。”她背转了身子,背影透着淡漠与决然,对她而言,生与死亦不再重要。
秋渐浓沉默半晌。
“那好,我不再勉强你。”花解语听到他穿越窗口离去的声音,忽然之间,心内有几分不甘的挣扎。她迅速转了身,站在窗口轻呼:“回来!”溶溶月色下,院落内寂静无人,她渐生凉意。
忽然面前白影一闪,却是秋渐浓折返,无声无息地立于窗下。她吓了一跳:“神出鬼没,真让人怀疑你是人是鬼。”
“你考虑清楚了?”
“你想知道什么?”
“凌韫夫妇被关押何处。”
她轻咬下唇,朱唇边透出几许希翼:“我带你去。”
花坛边,池水旁,十名飞斧帮刑堂弟子日夜巡守着这半亩荷花池。池水间几尾鱼静静地憩息,荷叶随风起波。几缕温香飘过,血光一闪,几粒血轻快地溅入荷池,瞬间散开。花解语看着秋渐浓手中青锋剑,脸上闪过惊惧之色。她怎么也不明白,就这把普通长剑,在他手中怎能具有如此威力,在她尚未看清之前,已将刑堂十大弟子瞬间截杀于剑下。甚至相距最远的那名弟子,都未能发出一声呼救。
“秘室在这荷花池底。”
“那怎么进?”
“潜入池底,水下有一拉环——”花解语的声音就此截断,荷花池那端铁一般的身影令她无法不窒息。
“是你?”秋渐浓缓缓道。
池对面的人也道:“是你。”两人对视,一个是山一般渊停岳峙,一个是水一般清静如镜。
“不用动手,我也知道非你之敌,可是你将走不出飞斧帮。”池对面响起深沉壮阔的语音。
“未必。”
“你此来用意我虽不明,却不能让你活着离开。”
“只怕你做不到。”
身影掠过荷花池,未激起水面半点涟漪,铁塔一般的身形,却如羽翼般落地无声,立于他们身前。相近咫尺的杀气,令两人的双眸都变得格外明亮,衣袖无风而动。
“三哥。”花解语忽开口。
“不关你的事。”
“如果三哥可怜我,就让我走吧。”
“什么意思?”
“只要我们救出凌韫夫妇,他就带我离开飞斧帮。三哥要我自重,我并非不想,可是我没有重新做人的机会。如今有了,三哥难道要阻拦?”
“你相信这种人?”
“我不相信他能相信谁?难道三哥可以救我?”她反问。
“——”
“普天下,怕只有他的身手方能保护我离开飞斧帮。我要离开这里,要走得远远的,永不回来了。”
秋渐浓缓缓道:“我要救的是你的好兄弟邵天冲未来的岳父母,莫非你希望他们死?”
“——”
“洪武皇帝病危,新君继位在即,若飞斧帮与燕周二王阴谋得逞,夺朝篡位,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必是杀了凌韫夫妇灭口。以你与邵天冲的交情,你不会希望如此吧?”
“可是你救他们却又为何?”
“不管为何,我只是不想他们死。”
铁一般的面色在瞬间变得无奈,他深深地叹息一声。他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对是错,但他知道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下去。”花解语看了他一眼,纵向跃进荷花池,惊醒了几尾沉睡的锦鲤。
“多谢。”秋渐浓也跟着跃下去。
春末,尚带寒意的池水浸得花解语唇边有些发白,她屏着气努力潜向池底。这池水清得如同毫无杂质,银色月华穿透池水射入池底,她拨开层层叠叠的水草,隐约现出池底一只铁黑拉环。她用力拉着,纹丝不动。
秋渐浓伸出一手去,另一手撑着池底,发力一拉,拉环登时带动一块巨大石板缓缓升起。两人自石板缝隙游进,听见沉闷的石板落下之声。池水跟着注入,两人竟踩在实地之上。黑暗中目不能视物,但秋渐浓却觉得没过脚面的水位渐渐变低,接着听到四方抽水之声,原来这池底甬道竟设有自动抽水的机关。
“我身上火折给浸湿了。”
“我有,我身上的用油布包裹着。”花解语答。嚓一声亮起微光,两人沿着池底甬道缓步向前,甬道尽头是一扇铁门,一只青铜大锁紧扣门环。
“我没钥匙。”花解语苦笑。
“不用。”秋渐浓长剑一挥,将青铜锁劈为两半,推开门走了进去。
花解语吃了一惊:“那只是把寻常的青锋剑么?”
“是。”
铁门后一道阶梯,两人拾级而下,阴暗潮湿的铁栅栏之后,悬吊着两个已面目全非的人,低垂的脑袋被披散的长发遮盖。
“凌老爷,凌夫人!”花解语轻唤。
那两人不抬头。
“到底是不是真的?”
花解语道:“我只是知道这水牢,从未来过,真假我也难以得知。”
秋渐浓劈开铁栅,走近前去。花解语拂开其中一人的长发,那人头一抬,“呸”一声一口浓痰吐将过来,险些吐在她脸上。火折照亮她血污的面容,眼神如同狼一般带着恨意,布满血丝的双眼仿佛要将花解语吞了进去。
花解语倒抽口凉气,问道:“你可是凌夫人?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那女囚不语,仍是恶狠狠看着她。花解语掏出帕子,细细抹着她脸上血污,渐现出一张明丽憔悴的面容,五官与凌叶子有几分相似。花解语心中正喜,冷不妨那女囚发出一声低嚎,在她手上一口咬了下去。
“啊!”花解语惊呼着,无法抽出手来。秋渐浓伸手在女囚双颊边一捏,她才将手抽出来,她连连吹着手上两排血齿痕。
“在下秋渐浓,与凌姑娘相识,是前来救二位脱险的。”
那女囚表情木然。另一人也抬起了头来,散乱头发间,双目黯然无神。只听他嘶哑的嗓音道:“别再骗我们了,滚!”显然被困期间,他们夫妇也曾被相同之事骗过,要想令得他们相信,却是十分困难。
“没空跟他们解释了,天快亮了。”花解语道。
秋渐浓双指一骈,几缕劲风划过,已封了凌氏夫妇穴道,两人晕了过去。接着他劈开铁链,背起凌韫,当先走出水牢。花解语背着凌夫人,跟着出去。到得池底石板下,秋渐浓放开凌韫,双足点地,纵身而上,顶起石板,一手立即紧抵在那石洞边缘,露出空隙。花解语先背着凌夫人从洞口跃出去,借着水的浮力,吃力地将凌夫人推出水面。一出池面,方发觉天色已露微光。她怔了一怔:“三哥,你还在?”
“快过来。”她将凌夫人推上岸,便又潜入水底。秋渐浓仍撑着那四尺见方的石板,虽看不清面色,但从他紧蹙双眉已知他十分吃紧。花解语立即跳下去,虽有抽水设备,池水也已漫到凌韫脖子。她连忙抓起凌韫的身子,奋力跃上了去,秋渐浓立即抽身,石板一声闷响落下。
两人推着凌韫浮出水面。
“快走吧。”
“谢谢三哥。”花解语心中极为复杂,深深凝视着他。他轻叹一口气,将凌夫人交给她。
“快点走吧,天亮了。”秋渐浓与花解语一人背负一个,急速离去。临去前,花解语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之中,有解脱、有伤痛、还有一丝凄婉的诀别之意。
他怅然若失地看着他们离去。
“那个三当家是谁?”公孙二娘尚未听完,已急不及待地问。
“你倒是猜猜看。”
“我怎么猜得到,反正不会是我认识的。”
“你虽不认识,也当听过他的名字。”
公孙二娘思索片刻,惊呼道:“卫渡天!”
“不错。”
公孙二娘惊道:“亏天冲哥哥还那么信任他,他竟然也是飞斧帮的人!”
“这也没什么,立场不同,不能说明什么。”
“呸,他定是处心积虑接近天冲哥哥,有何阴谋。”
“他若是有心做这等卑鄙之事,你天冲哥哥早死了一百次。况且他救过邵天冲,又救过凌叶子。”
“那倒也是,可是他怎么会是飞斧帮的三当家呢?真是好生奇怪。”公孙二娘歪着脑袋,觉得难以索解。
秋渐浓道:“你就别管人家的闲事了。”
“那凌韫夫妇与花解语呢?还有燕周二王的罪证,那才是最为重要的。”
“我让琴棋书画他们七人护送凌韫夫妇去不平门,虽然路途不远,可是一路却十分险恶。拭尘则带着花解语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叫她无论如何不可出来走动。那罪证么,已在我手中。”
“奇怪了,凌韫夫妇被飞斧帮擒去年余,都没从他们身上逼出那罪证的下落,那你是如何找到的?”
“那罪证是燕周二王往来的一封密函,由周王发给燕王,上有周王印章。凌韫用蜡丸将密函封了,再一根极细的天蚕丝系着吞落肚,一端系于齿间。天蚕丝透明,因此无法看见。”
公孙二娘啧啧道:“这点子倒也有点不错,以后可以借来用用。”
秋渐浓瞪大眼。
“对了,你们走时天已亮了,飞斧帮的人一定很快发现凌韫夫妇失踪,开封到郑州这一路他们岂不是危险得紧?你怎能放心让他们七人护送?”公孙二娘忽想起此事,惊跳起来。
“那也没有别的办法。我要先安置了花解语,还要等入夜赶去王府找你。”
“完了,万一路上有什么闪失……啊!”公孙二娘面色骤变,脸上霎时如结霜般惨白,全身开始不停的颤抖。
“怎么了?”秋渐浓扶着她肩头,觉得她柔软的身子陡然地僵硬,不停地在怀中颤抖。体温在不断地下降,身子渐渐变得越来越冷,寒意渗入他体内。他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拉过被子紧拥着她的身子,将脸贴在她冰冷的面颊上。
公孙二娘一语不发,只是不停地颤抖着。不久,寒意渐去,肌肤便开始变得滚烫,脸色由白转红,红得仿佛滴出血来。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觉得自己赤足走在冰山火海之间,一忽儿觉得全身僵冷得要结冰,一忽儿觉得全身每一处都在被烈焰灼烧。走过冰山火海,便是卧在钉板上打滚的感觉,全身刺痛,肌肤寸裂。她眼前发黑,觉得自己便在生死之间徘徊,而她除了双手紧紧攀着生存边缘那道关口,早已浑然不觉自己的躯体尚存在。
一股阳和之气缓慢地自背心渗入,暖暖的流向公孙二娘的四肢百骸,她开始渐渐觉得肢体尚能活动,指尖微微的抬起,一个温暖的身体紧紧拥着她,带着她熟悉的温存气息,令她潸然泪下。她慢慢睁开眼,一脸的温热令她不知不觉抬手在面颊上轻抹了一下,满手的水渍不知是自己的汗水还是泪水,但其中定有一滴是他的泪。他清水般的面庞上留着几许残痕,坚定透澈的眼神带着笑意看着她。
“我还活着么?”公孙二娘虚弱地问了一句。她觉得声音来得遥远,甚至怀疑不属于自己。
“自然活着,不会有事的。”秋渐浓笑着回答。
“嗯。”她柔弱地哭泣起来,濒死的感觉远比真正的死亡更令人恐惧,尤其是在生死边缘不停地游移,不停地浮沉。
“先前煎的药快凉了,我去热一下。”
“别走。”公孙二娘伸双手勾着他的脖子,抽噎道:“我……我……我快死了,我不想死。”她很想说害怕,但终究没说出口。
“不会死的。”他伸手理着她汗水粘在脸上的乱发,握了握她的手,手指稳定而有力,令她心中有分宽慰。
苦涩而温的药从洁白的汤匙间流进她口中,她的眉头皱的快结成了团。“这么苦,难吃死了。”
“吃完了吃蜜饯。”秋渐浓笑着将一颗金丝枣塞进她嘴里。
“太甜的我也不爱吃。”
“你倒真是难伺候,苦的不行,甜的也不行。”
“我想吃湖州粽子。”公孙二娘抬头看着秋渐浓,眼中有一丝促狭的意味。
“这里离湖州很远。”
“可是我想吃,我想师父。”
“那你乖乖吃完了药,就会有湖州粽子吃。”
公孙二娘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去,伸袖抹一下嘴边,说道:“你要是骗我,我把你当粽子吞了。”
秋渐浓失笑,在她鼻子上捏了一下,道:“伸袖子就擦嘴,真是只脏猫。”
过了半日,公孙二娘果然闻到扑鼻清香,一盘粽子端了上来。时值端午之后,正是满大街卖粽子的时节。那盘粽子裹的小巧,箬叶青碧欲滴。公孙二娘剥一只,咬一口香糯粘牙,裹着火腿栗子馅。果然熟悉的湖州粽子口味,她吃着吃着便落下泪来,想起往日在慕仁山庄无忧无虑的日子,幽幽道:“师父不知怎样了,这粽子裹得跟师父的一样好吃。”
“等你好了,就可以回去看你师父。”秋渐浓抚着她的秀发,怜惜地道。
公孙二娘不语,想起听风榭,自然又想起邵天冲,她心底的那丝痛渐已变成一声惋叹,浅浅地随风而去。
日复一日,每天掌伤发作的痛楚都令公孙二娘有生死轮回的感觉,她这才明白为什么那种掌法叫做七绝摧心掌,七绝摧心,便是每一日活得如同摧心挫骨,几乎要将她生生的揉碎、扬灰。每日秋渐浓耗费内力替她推宫过血,化解她体力的掌伤,他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更白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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