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武侠仙侠 > 剑影无痕 > 第三章 娟影凌波

?    狄梦庭来到船头,脸上犹然阵阵发烫。他坐了好一会儿,凉凉的湖风迎面吹拂,陡觉微寒,才发现为赵士德接骨时将外衣脱下,出来时忘记穿上。他不敢回屋去取,心中默想那小姐的一颦一笑,暗觉自己自惭形秽,不由得一阵甜蜜,一阵廖怅。其实他年纪尚小,自幼随师父过着隐居的生活,对男女之情只是一知半解,但每人一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无不神魂颠倒,如醉如痴,固不仅以狄梦庭为然。何况那小姐容颜清丽,在他颠沛困厄之际与之相遇,竟致情窦初开,倾倒难以自持。

    正在他心猿意马之际,忽听舱门一响,却是洁蕊走出,见狄梦庭怔怔出神,道:“小叫化子,你想什么呢?”

    狄梦庭心中一惊,只道被她看出自己的心事,羞得脸上通红,道:“没……没……想什么。”

    洁蕊奇道:“没想什么?那你脸红什么?”她似笑非笑的打量了狄梦庭几眼,却没继续追问下去,从身后取出一件迭放整齐的衣衫,道:“你这件衫子又破又脏,我家小姐给你补好洗净了,叫我送来,说船头风冷,让你赶紧换上。”

    狄梦庭接过衣衫,见衣上的几处破口都用锦线缝好,针脚细腻之极,若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补缀过的痕迹,显然颇费一番心思。他将衣衫穿上,心中一片温暖,道:“多谢小姐。”

    洁蕊笑道:“你为舅老爷接骨治伤,说来应是我们该多谢你呢。”说着双手捧起一个托盘,走到狄梦庭面前,道:“这次舅老爷转危为安,可多亏你啦!小姐说你辛苦了半日,定然又饥又渴,让我送点心香茶来。”说着,将托盘放在船头的一张小几上。

    狄梦庭见盘中摆的是四色小碟,分别放着一碟虾仁蒸饺、一碟鸡丝炸藕盒、一碟桂花松子千层糕、一碟冰糖百合酥饼,另有一壶香茶,壶嘴冒着袅袅一丝热气,相隔尚远,已是清香扑鼻。

    狄梦庭闻到点心的香气,舌下已不由得涌出一团口涎,感激地说:“你家小姐想得周到,我便不客气了。”先捏了一只蒸饺放入口中,轻轻一嚼,满口鲜香,滋味绝妙无伦。当即落手如飞,顷刻之间,将四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洁蕊见他吃得香甜,只是微笑。点心吃完,狄梦庭倒了一杯茶,望着杯中碧绿的西湖龙井,一口饮尽,只觉一道热线直落肺腑,浑身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哪知洁蕊却大声叫道:“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真是个小叫化子,茶是这么喝的?”

    狄梦庭吓了一跳,放下杯子怔怔地望着洁蕊,心想:“怎么?我……有什么不对之处?”

    洁蕊道:“这壶茶是小姐为你精心烹的,连我家老爷都没口福品味,你却这么大口大口地牛饮,岂不将小姐的心意都糟蹋了?”

    狄梦庭张口结舌,道:“这茶……这茶不一般么?”

    洁蕊白了他一眼,道:“那是自然。茶乃水中之君子,酒乃水中之小人。你喝时一饮而尽,分明是把茶当酒了,这种小人的喝法,不雅之至。小叫化子,你可知吃茶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狄梦庭道:“吃茶便是吃茶了,还有学问么?”

    洁蕊说道:“我来告诉你,吃茶重在一个‘水’字上。以露水为最上,雪水次之,雨水又次之,水愈轻而色味愈佳。这可不是酒,越陈越好。你看这壶茶,碧澄澄的色如琥珀,香却如空谷幽兰清冽沁人。这是小姐以暮春的晓露为你烹煎而成,单凭这一壶晓露,便不知花费了多大的功夫,今日若不看在你救了舅老爷的份上,就是摆出千两黄金,小姐还舍不得给你喝呢。”

    狄梦庭哪里知道吃茶中竟有这么多的讲究,听得入神,嗟讶道:“我哪里懂得这些,只道吃茶可以提神解渴而已。只一样的茶、水,竟有如此之大的差别。”

    洁蕊笑了一笑,道:“若要解渴,打一瓢湖水也使得的。吃茶却要一点一点品尝才上味,你不要等这壶凉了,现在再尝尝,滋味是不是与方才不一样了。”

    狄梦庭依言倒了一杯茶,细细慢品浅尝,果觉甘冽清芳,异常爽口,每次只呷一点点便满口留香,与平常冲沏之茶迥然不同。

    洁蕊见狄梦庭明白了品茶之美,便道:“你先在这里慢慢歇着,我服侍舅老爷去。”转身进舱去了。

    狄梦庭坐在船头,饮茶赏月,望着浩浩湖面,胸襟甚爽,想起昨日的毁家之难,几疑身在梦中。

    约莫过了两柱香功夫,花舫驶到了西湖南岸,梢公稳舵落锚,将船靠在岸边。

    狄梦庭忖道:“天色甚晚了,我该去提醒小姐差人上岸抓药。”他一想到进舱去见小姐,心便怦怦地跳个不停,走了几步,忽然发现舱窗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昏暗的烛光照着赵士德半靠在床头,小姐坐在床上,两人低声说着话。

    狄梦庭从窗中望去,见舱中只有他们两人,洁蕊却不知哪里去了,心想:“他们亲人间谈话,我不好打搅,还是回到船头多待一会儿吧。”正想离开,忽听赵士德说道:“风神医的门人果然手段不凡,我这会儿已觉得好多了。哎,那姓狄的小子现在干什么呢?”

    小姐道:“我刚刚看过,他在船头品茶赏月呢。”

    狄梦庭听他们话中说到自己,顿时一凛,心想:“我又没吐露自己的身份,怎地会给他们瞧破?嗯,想是我为赵士德治伤,使出了师父传的金针灸法,他见多识广,登时便识破了我的来历。这……这可怎么好呢?”他的一颗心猛然悬了起来,忙闪到窗页下,侧耳倾听。

    只听赵士德说道:“现在船已靠了岸,你仔细着些,可别让他偷偷溜了。”

    小姐道:“看他在船头怡然自得的模样,料想不会疑心到咱们身上。何况他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天下之大,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赵士德哼了一声,道:“话不是这么说。现在江湖中几大门派都盯在姓狄的小子身上,铁衣山庄可不能落在别人之后,一定要先抢到这个头彩。”

    小姐问道:“他是神医门下,无非多懂一些医道,哪值得您花这么大的心力?”

    赵士德道:“孩子,你不知道江湖中的事。十六年来,最后见过萧铁棠的人便是风神医,如今风神医一死,唯一知道萧铁棠秘密的人,可能就是他了。我身为铁衣山庄四大护法,一定要赶在神龙堂的爪牙到来之前,将他押回铁衣山庄。”

    狄梦庭听到此处,一道凉气从背脊上直冲下来,不由得全身打战,只听小姐小声道:“可他毕竟救过您的性命,如今咱们反将他扣押,这……这未免太对不起人家了。若传了出去,只怕对舅舅的……名声……也不大好。”

    赵士德叹了口气,道:“舅舅是凭硬本事在江湖中立名,几十年来,从未做过这么没遮拦的事。可是人在江湖……唉,总有些事不得以而为之。何况这次神龙堂八大坛主齐聚临安,都是冲着风神医来的,自然也不会放过姓狄的小子,就算我不擒住他,他也逃不脱神龙堂的毒手。”

    小姐道:“那他真是无路可逃了么?”

    赵士德点了点头,道:“我已探明,神龙堂将临安到铁衣山庄之间的道路上布满暗桩埋伏,往东、北、西三个方向都行不通,唯有往南走钱塘江水路,或能摆脱这伙儿人的追杀。我若没受伤,倒还不惧。如今却只能绕道躲着走了,这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

    小姐道:“那神龙堂是什么?这样厉害。”

    赵士德道:“我们两家是半斤八两,各有所忌。铁衣山庄的薛庄主厉害不厉害?四大护法的本事也不小吧?那神龙堂的堂主莫独峰不但不惧,反而敢惹上门来,单看这份胆气,便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小姐担心道:“您这次回庄,一路风波险恶,杀机四伏,可要千万小心!”

    赵士德笑道:“别为舅舅担心。如今我走这一步棋,虽是情非得已,但凭神龙堂的这点儿道行,却还拦不住我。”

    小姐犹豫了一会儿,又道:“舅舅,您若能躲过神龙堂的追杀,平安回到铁衣山庄,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赵士德道:“什么事?”

    小姐道:“那狄……他……他到底对咱们有恩,咱们这样做,已经够心愧了,您可……可不要再难为他。”

    赵士德道:“好吧,舅舅答应你便是。不过,那也得看他是不是识时务了,我虽然不难为他,但铁衣山庄其它人若要动刑逼他招供,我也无法阻拦。”

    狄梦庭听到这里,心寒到了极点,暗想:“若不是这扇窗恰好开着,被我听到赵士德的阴谋,只怕还蒙在鼓里。可笑我还一心一意打算为他治伤,呸,给他治好伤来干什么?来害自己吗?狄梦庭啊狄梦庭,这当口你还相信世上有善有善报的事,你真是蠢到家了!”

    他暗骂自己几句,不敢再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高抬腿,轻落步,每跨一步,要听得舱中并无动静,才敢再跨第二步。他知道赵士德武功极高,虽然受了重伤,但耳目无恙,自己只要稍一不慎,发出半点声响,立时便会给他惊觉。他虽出不了手,只须一声吩咐,船上的三名梢公也足以将自己拦住。因此从窗下到船舷这十几步路,走得缓慢无比,直到从跳板上到湖岸来,才走得稍快。

    他慌不择路,只是向岸边的杏林深处走去,走了约莫七八十丈远,回头眺望,要看看船上是否有人跟来,这么一望,突然叫了一声:“哎哟!”原来他心神慌乱,从船上匆匆逃到岸上来,竟将随身的包袱忘在了船头。

    他怔怔地呆在杏林中,心里乱成一团,暗想包袱中虽无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师父留下的医经却万万遗失不得,倘若回到船上去取,内心又实在害怕。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拿不定主意,不禁暗骂自己无能,回想这两天来毁家亡命的种种经历,越想越难受:“古北鹏、赵士德这些人都是凉薄之辈,他们恩将仇报,我原也不放在心上。可是那小姐如此娴雅人品,却也帮人害我,我……唉……,师父临死时叮嘱我什么话来?怎么我全置之脑后?”

    师父临死时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清晰异常地在他耳旁响了起来:“庭儿,你心地仁厚,原该福泽无尽,但江湖中人心叵测,你日后行事处事须得小心谨慎,千万不可轻信于人。”他心中一阵激动,热泪盈眶,想道:“师父跟我说这几话之时,已到了灯枯油尽的境地。他拼集最后的力气,如此叮嘱于我,我却将他这几句血泪之言全不放在心上。我……我真是太该死了!”

    一阵自怨自艾之后,他定了定神,打好了主意:“这部医经是师父毕生的心血,说什么也不能落在铁衣山庄的手里。我宁可回船被他们抓了去,也不能丢下这些医经。”在他内心深处,想到自己对那小姐痴心尊重,哪知她却与赵士德一道将自己送上绝路,不禁又是惭愧,又是伤心,转身往回跑去。

    片刻之后,狄梦庭回到岸边。他躲在一株杏树后向湖中张望,只见花舫上的灯火熄灭,四下里黑沉沉的,既无人影,又无声息。他心中怦怦大跳,从树丛间蹑手蹑脚地钻了出来,唯恐脚下踏着柴草树杈,发出声响,慢步走到船前,心想:“他们没发现我溜走又回来,这会儿一定都安歇了。我轻轻上船,取了包袱便走,谁也不会知道的。”

    他壮了壮胆子,正要向跳板走去,突然背后的树丛一响,闪出一个人影来。狄梦庭吃了一惊,只道对方在周围埋伏下人手,吓得心旌一颤,险些惊呼出声,跟着颈中一凉,有人向他衣领中吹了一口气。

    他惊魂未定,忙转身一看,见背后站着一个圆脸大眼的女孩,笑靥如花,正是小丫鬟洁蕊。她脸上带着一丝狡黠顽皮的笑容,道:“小叫化子,想不辞而别么?”

    狄梦庭虽极怕被船上的人发现,唯独不惧洁蕊,板起脸说道:“你们捣鬼,难道还骗得倒我么?”

    洁蕊奇道:“我们捣什么鬼了?”

    狄梦庭重重一哼,道:“你家小姐知道了我是风神医门下弟子,却不说破,反而赠以香茶美食,让我丝毫不起疑心,在不动声色间,将我诳去铁衣山庄。你们……你们打得好一笔如意算盘。”

    洁蕊道:“所以你就偷偷地溜下船来。”

    狄梦庭道:“我可不是俎上之肉,任你们宰割。”

    洁蕊道:“那你不赶快逃命,为什么又回来了?不怕被抓住送死么?”

    狄梦庭道:“你当我愿意回来么?我的包袱落在船上了,因此来取。”

    洁蕊轻轻“喔”了一声,将手一扬,道:“你来看看,是不是这个包袱?”

    狄梦庭看去,见洁蕊手中拎着一个青布包袱,正是自己遗落的,急忙神手接过,道:“是……是……就是它,你怎么拿来的?”

    洁蕊道:“小叫化子,到这会儿你还不明白?这是小姐让我送来的。”

    狄梦庭一怔,问道:“你说什么?这是……是小姐让你送来的?”

    洁蕊微微一笑,道:“你现在一定暗恨小姐和舅老爷,是不是?你救人活命,他们却恩将仇报,是不是?连小姐为你精心做的香茶点心,也是圈套,是不是?”

    她口齿伶俐,一连三句“是不是”,句句都打在狄梦庭的心上。狄梦庭听她话中有因,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只得含糊点了点头,道:“你说是怎么回事?”

    洁蕊道:“你又不是傻子,难道还想不出来么?舅老爷那么大的本事,会让你轻易溜下船去?我又何苦巴巴在这里等你取包袱来?”

    狄梦庭心念一动,蓦然想起赵士德与小姐谈论如何坑骗自己时,本是一件极隐密的事,却为何将舱窗大开,那不是成心要自己偷听么?何况赵士德乃是江湖中第一流的高手,自己躲在窗下偷听,焉能瞒得过他的耳目?更甭说让自己溜下船了。这一刹那间,他隐隐觉出赵士德与小姐对自己有一片苦心,但是为什么这样,却又猜不出来,说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待我呢?”

    洁蕊道:“这里面的苦衷,却不足为人道了。你救了舅老爷的命,他却奉薛庄主之令抓你回庄。这该怎么办?他是铁衣山庄四大护法之首,受主之命,忠主之事,倘若放过了你,日后如何对庄主交待?倘若抓你回庄,便是忘恩负义,心中不免愧疚。舅老爷自忖事难两全,才用了这个自欺欺人的主意,就是让你自己溜走,日后若被追问起来,他只有失职之过,没有叛主之嫌。”

    狄梦庭恍然大悟,心头一热,先前许多的怨愤顿时一扫而光,道:“原来如此!我还……还当你们……唉,把你们想成那样,真是对不住!”

    洁蕊笑道:“算啦,我们也不缺你这一声‘对不住’。这会儿天色已经深了,你别忘记舅老爷的话,趁着天黑,赶快走吧!”

    狄梦庭心道:“我别忘记赵士德什么话了?”心思一转,想起在舱中赵士德曾说过:“神龙堂在道路上布满暗桩埋伏,往东、北、西三个方向都行不通,唯有往南走钱塘江水路,或能摆脱这伙儿人的追杀。”他原先只道赵士德苦心积虑为逃避神龙堂的追杀,此刻才明白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心中不禁又涌出一阵感激之情,说道:“请你转告小姐和舅老爷,就说我狄梦庭倘若得以不死,日后必报此恩。”

    这句话是他真情流露,感激之中又包含着几分凄凉之意,洁蕊知他此去实是凶吉难测,心中也不禁黯然,一反平时嘻哈之态,轻声道:“也不知怎地,我一见你与我家小姐,就觉得说不出的投缘,日后一定会再相逢的。我和小姐回去后为你焚香祈祷,你……你一定不会出事的。唉,不说这些了,你还是快走吧!”

    说罢,她转身往船上走去,刚上跳板,忽又回头道:“你仔细看看你的包袱。”不等狄梦庭回话,她的身影消失在船舷后,跟着便见梢公们起锚摇橹,将花舫向湖心驶去。

    狄梦庭打开包袱,见医经上多了一个绿缎帕子的小包,轻轻一捏,里面包着又硬又圆的物件。他心中疑惑,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望之下,不禁“啊”的一声惊呼,见包中竟是一对翡翠手镯,晶莹剔透,青绿无染,在月光中看上去,玉质清澈如一汪碧水,其中又隐隐可见一条条细若游丝般的金线。这种金丝翠世上罕见,更难得这对玉镯翠绿欲滴,通体竟无一丝一毫的瑕疵,实是翡翠中的极品。

    狄梦庭手捧玉镯,抬头望向渐渐远去的花舫,只见船头挂起两盏碧纱灯笼,灯下小姐扶舷稍立,残月斜照,灯影如纱,飘飘的裙带随湖风轻摆,实如凌波仙子一般。她默默站了一会儿,取出一枝长箫,幽幽吹起一曲。

    花舫已驶至湖心,幽幽箫声从船头传来,每一声都仿佛在讲述一个美丽而凄婉的故事。狄梦庭听着,他虽不懂音律,却听得悠然神往,眼中泪光莹然。船上的每一个人也都怔怔的沉默无言,三个梢公横篙凝立不动,如痴如迷。洁蕊更是心驰神醉,将脸轻轻贴在帘纱上,和着箫声喃喃低吟。就连重伤在床的赵士德,也探起身子,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一生中的甜蜜的凄凉的往事,他深深望了一眼小姐,低声叹了一口气,眼中含满了慈详与疼爱的深意。

    这时,天上飘下蒙蒙的霏雨,湖中烟水迷离,渐渐消失了花舫的踪影。狄梦庭站在岸边,衣衫尽湿,却依然痴痴远眺,不知过了多久,才茫然转过身,将玉镯仔细包好,放入贴心衣袋中,大步走去。

    狄梦庭离开湖岸,心中一股苍苍凉凉,心想:“铁衣山庄要擒我回庄,神龙堂也要从我口中拷问萧铁棠的下落,其实我又知道什么?竟惹来这么多的江湖好手拼争厮斗。眼下赵士德虽然放过了我,别人却未必能有如此好心,我多半难以逃出临安。唉,且看是谁先抓住我吧。”

    他将包袱在背上系紧,辨明方向,沿着一条往南的小路走去。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眼看离湖岸越来越远,却累得全身乏力。他已有两天两夜没合眼,这时疲惫不堪,寻思:“到哪里睡上一会儿,等天亮后再走吧。”忽听得脚步声响,**人从路南迎面奔来,都是劲衣装束,身负兵刃,奔行甚急。

    狄梦庭等这伙儿人来近了一看,见他们人人黑衣,腰系缎带,蓦然想起,赵士德便是身穿这样的黑衣,腰间所系也是缎带,那么这些人必是铁衣山庄的徒众了。他待要闪避,却已不及,心想:“想不到铁衣山庄来得这样快,罢了,我既撞到你们的手里,那是命里注定的劫数,躲也躲不过的。”当即绝了逃跑的念头,往道路当中一站,双手插腰,向那些人怒目而视。

    哪知这几名汉子奔到他身前,见他挡在道路中央,一脸咬牙切齿的恨色,都是一怔,当先一人怒道:“哪里来的臭要饭的,敢到爷们面前放横,不要命了么?看老子教训教训你。”扬手便是一巴掌抽来。他身后一人道:“算了,老九。咱们没功夫跟个小叫化子一般见识,赶路要紧,快走吧。”另一人也道:“庄主急令在身,别要多生事端,倘若耽误了大事,那可糟糕之极。”

    那人哼了一声,将大手一抓,揪住狄梦庭的衣襟,往斜侧里一扯,道:“他妈的小杂种运气好,若不是老子要事在身,可轻饶不了你。”快步疾奔而去,顷刻间消失在远方的夜幕里。

    狄梦庭被那人一扯,身不由己地摔入道边的水洼中,弄得一身泥污,但心中却觉得一松,暗想:“原来他们不是冲我来的。”

    这几人脚步声方歇,路南忽又传来一阵蹄声,十余匹骏马如风般驰至。狄梦庭这次见机得快,赶忙闪身在一株杏树下,探头望去,只见马上骑士均穿青色劲衣,一看便知是神龙堂的属下。当马队奔过他身旁之时,听得打头的一人道:“这次咱们的对手乃是天下第一杀手萧铁棠,该着神龙堂露脸,大伙儿加把劲儿呀。”他身后一人却犹豫道:“咱们堂中精锐尽出,可是萧铁棠能来西湖受死么?”那人嘿嘿冷笑,道:“咱们要掘他老婆之墓,姓萧的总算是条汉子,天塌下来也要赶到的……”一伙儿人边说边奔,话音渐被蹄声掩没,绝尘而去。

    狄梦庭心想:“这么多的江湖高手都往那边而去,原来是为了对付萧铁棠,我若跟去看看,定能一睹这位天下奇男子的风范。但若被铁衣山庄或神龙堂的人发现,便是自投罗网。”言念及此,不由得又有些害怕,但转念一想:“铁衣山庄和神龙堂先是暗算师父,又来抓我,还不都是为了打听萧夫人的陵墓。眼下看来他们已经打听到萧夫人的葬身之地,想来也不会再把我放在心上。我悄悄跟他们去,看一眼便走,谁又能知道了?”在他内心深处,虽知师父与萧铁棠有断腿之仇,但此事曲在师父,因此未存多少记恨之意,倒是一想到萧铁棠拔剑无敌,傲啸纵横的神姿,便觉得心口发热,由衷的钦服。他主意暗定,当下跟着群马激起的烟尘,尾随而去。

    其后又有几批人马赶过,既有铁衣山庄的属下,也有神龙堂的徒众,更有许多不知名的各派好手,人人都是行色匆匆、神情凝重。狄梦庭心想:“萧铁棠仅仅一个人,竟使得这么多的江湖高手奔走围剿。他的所作所为必是天下人所不敢作、不敢为之事,定然惊天动地,骇人听闻。”

    又行出里许,穿过一片树林,他仔细一望,发现又回到西湖之畔。湖岸好大一片块空场,黑压压的站了许多人,少说也有五六百之众,分成三堆,左首是铁衣山庄,右首是神龙堂,当中则是几大门派杂乱站在一起,衣装各种颜色均有,兵刃也不相同,虽然人数最多,但整齐肃穆,却远不如左右两家的人马了。

    这三堆人分南、东、西三方而立,隐然合成包围之势,却沉寂无声,人人都似僵住了一般。

    狄梦庭行到近处,见人群面对着一片坟冢,零零落落的分布着十七八个坟包,四周生满了半人高的荒草。一干江湖高手便围着这片坟茔,相距约有数丈,却不逼近。

    凄风冷月,伴着数百人身上涌动的杀气,久久不散,令人心惊胆战。

    狄梦庭再走近十余丈,只见铁衣山庄的人群中走出一个脸如金纸的瘦小汉子,抱拳向四周的群豪施了一礼,朗声说道:“各位英雄,请了。”此人身材甚是矮小,提在手里只怕还不到八十斤,然而这一句话中气十足,声音远远传出,震得四野回音不绝。

    狄梦庭站立之处离那人不远,被喝声震得耳中嗡翁作响,心想:“听师父说铁衣山庄有四大护法,叫什么‘德权功名,铁衣四鼎’。其中有三人我都已见过,这人如此派势,会不会就是第四位护法?”

    他心中的疑团只存片刻,便即打破,只听各派人群中有人叫道:“钱护法有话请讲,今日之事如何定夺,咱们江南道上的朋友全看铁衣山庄的号令了。”

    这瘦小汉子果然便是铁衣山庄护法钱士权,他哈哈一笑,说道:“若不是看在薛庄主的金面,钱某这点儿道行,怎请得动这许多英雄好汉奔走相助?众位来到临安境内,都是铁衣山庄的好朋友,今日同心协力,除去萧铁棠。西湖一役,自此名扬天下。”

    许多人哇哇叫了起来,都道:“萧铁棠双手染满正道义士的鲜血,不跟他拼个你死我活,耻为江湖好汉。”其时萧铁棠虽已不现江湖十六年,但他早年结怨实在太多,仇家遍布天南地北。这时听说铁衣山庄欲与萧铁棠决一死战,各人尽皆热血沸腾,奋身欲起。

    钱士权朗声说道:“众位英雄,今日联手诛魔,咱们须得推举一位德才兼备、威名素著的前辈高人统率,否则大家乱如散沙,难免为敌人所乘。”群豪闻言,齐声称是,各抒己见,响成一片。

    钱士权又道:“若说德才兼备、威名素著,够得上这八字考语的,武林之中,我看金陵名侠夏金风夏老英雄算得一位。便请夏老侠发号施令,我们铁衣山庄上下,尽听指挥。”他语声尖细高亢,空场上的数百人在一片嘈杂之中,仍能听得清清楚楚。

    话音方落,人群中走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道:“钱护法说哪里话来?老朽虽闯下了几分薄名,却哪配得德才兼备、威名素著?近年来铁衣山庄创下偌大事业,江湖上谁不知晓?薛庄主雄才伟略,于武林中纷争向来主持公道,人所共仰。依老朽之见,唯有铁衣山庄人众,方足以担此重任。眼下薛庄主虽然不在,但咱们公推钱护法发令,相率天下豪杰,与萧铁棠誓死周旋。”

    钱士权还待逊辞,群豪已大声喝采。钱士权虽然只是铁衣山庄一名护法,但武功之强,足以位列江湖第一流高手,何况背后还有庄主薛野禅撑腰,再加上铁衣山庄庞大的势力,更非别派可及。各帮各派的豪士均想除了铁衣山庄之外,确无人能担此大任。

    钱士权满面春风,向夏金风点头笑了笑,道:“承蒙夏老英雄抬爱,钱某何德何能,怎担受得起这份重任?不过此事关系到江湖各门各派的安危,钱某虽有心欲退让善,亦已不能,罢了,钱某就斗胆接下这份棘手的差事吧。”他口中谦让了几句,面色一整,朗声发令道:“除魔荡妖,便在今日。请九大门派的英雄从东往西搜索,四大世家的英雄从西往东搜索,其余各派围住坟茔,小心戒备,一旦发现萧铁棠的踪迹,立刻群起而攻,绝不使其漏网。”他吩咐过各派后,又转身对铁衣山庄的众人道:“铁衣山庄子弟各取兵刃,随我掘坟开棺,曝尸于世。”

    群雄领命,轰然欢呼,拔刀抽剑,意气昂扬。

    便在这时,忽听神龙堂队伍之中船来一个声音:“呸,演得什么好戏!薛野禅的野心,天下共知,难道英雄好汉是自封的么?”

    这几话声音并不甚响,但说得骄矜异常,分明是向铁衣山庄叫阵。四周群豪人人听见,无不为之变色。铁衣山庄的众人更是大怒,不少人挥舞兵刃,大声鼓起噪来。

    正乱之间,猛听得西南角上有人长声叫道:“神龙堂前八盏灯!”跟着东南角上有人应道:“神龙堂前八盏灯!”“八盏灯”三字尚未叫完,正南、正东、正西也有人叫道:“神龙堂前八盏灯!”这五人分处三方,高呼之声也是或粗广,或细锐,或雄浑,或豪放,或悠扬,音调不同,但均是中气充沛,内力甚高。

    群豪闻声无不吃惊,均想:“神龙堂赶到这里后一直默不作声,却从哪里钻出了这么五个高手来?从声音中呼来,每一人的武功都算得江湖第一流的角色,五个家伙一旦联手,场中可没人是他们的对手。神龙堂如此处心积虑的安排,定然势在必得。”一时,全场肃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右首神龙堂的队伍上。

    只见神龙堂的队伍之中走出一个大汉,身材魁梧,钢髯如针,四顾群豪,双目炯炯有神,形象甚是威严,正是神龙堂坛主程青鹏。他双拳一抱,向四周各派英雄遥施一礼,随即高声叫道:“神龙堂前八盏灯!”这七个字中的尾声“灯”拖得特长,滔滔不绝的送出,有如长江大河一般,声音直透重霄,传出数里之外。

    随着他的喝声,只听得远方五人齐声合呼:“一城双鹏五血僧!”呼声从五个不同方向传来,只震得湖面上回音重重叠叠,直有千军万马之势,在四野鸣响。

    湖岸的数百群豪耳听这种声势,无不骇然。钱士权更是心旌一震,心想:“曾听庄主说过,辽东神龙堂武功最厉害的,除了堂主莫独峰之外,便数这‘一城双鹏五血僧’了。前两日老三和老四合力杀了一个古北鹏,似乎没费多大力气,当时我听了不以为然,只道这八大坛主算不上点子硬的角色。可是听到五个家伙的应和之声,可着实有点儿鬼门道,我若一对一相斗,自忖不落下风,但两人联手夹攻,那便非败不可,倘若五人齐上,我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他心思急转:“我这次可失算了。只道神龙堂在我江南地盘上,能有多大作为?就算程青鹏武功高强,我们以少打多,也可取他性命。哪知道他们行动神速,六大坛主齐聚于此,却成了敌众我寡,双方倘若翻脸动手,那可糟糕。”当下上前两步,拱手向程青鹏说道:“程坛主,请了。”

    程青鹏回礼道:“钱护法,请了。不知有何见教。”

    钱士权道:“程坛主从辽东远道而来,既到了江南地界,便算是铁衣山庄的贵宾,怎么也不打一声招呼,钱某未尽地主之谊,好生过意不去。”

    程青鹏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钱士权道:“话可不是这么说。钱某失礼是小,但传入江湖之中,难免叫人笑话铁衣山庄不懂待客之道,于敝庄薛庄主盛名有损,钱某脸上也无甚光彩。”

    程青鹏微笑道:“如此说来,倒是程某莽撞了。恕罪,恕罪!”

    钱士权道:“哪里,哪里。”说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他们均是城府极深之人,彼此虽知对方心怀叵测,脸上却绝不带出一点颜色。笑过之后,钱士权又说道:“今日钱某要事在身,不能摆酒为程坛主洗尘,改天一定补上。至于此地之事,乃是江南武林道上的一桩公案,不劳程坛主费心了,请神龙堂弟子往后面站站吧。”

    程青鹏却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走了几步,挡住了钱士权的去路,道:“萧铁棠为害江湖,在辽东也有人命血案,神龙堂岂能置身事外?”

    钱士权道:“既然如此,想必程坛主方才都听到了,群豪公推铁衣山庄为盟主,合力除魔。神龙堂若要参与此事,请奉钱某号令。”

    程青鹏却摇头道:“可惜神龙堂久居辽东,只尊莫堂主,不知薛野禅,铁衣山庄威震江南,可管不到程某头上。”

    钱士权听这话已辱及庄主,心头大怒,冷笑道:“井底之蛙,焉知天之大、地之宽?程坛主,你要与铁衣山庄为难,也得看清了时候。神龙堂别的坛主们,已经赶到了吧,请一齐现身出来。”

    只听得野外五个方向同时各有一人应道:“好!”红影晃动,五个人已跃进人群当中,却是五个身穿血红袈裟的胖大僧人,飘身站在程青鹏的身后,向四周群豪拱了拱手,道:“钱护法请,众位英雄请。”

    神龙堂五血僧在江湖中都是大有威名,群豪都抱拳还礼,眼见神龙堂的高手陆续到来,各人心中都隐隐觉得,今日之事不易善罢,只怕萧铁棠还没来,铁衣山庄与神龙堂先拼得个两败俱伤。

    钱士权不怒反笑,道:“程坛主,这怎么说?”

    程青鹏道:“萧铁棠与江南武林道上有什么过节,我不知道,但他与神龙堂却有化解不开的梁子。程某奉莫堂主之命,来取姓萧的首级,一来为神龙堂雪仇,二来也为江湖除害,料想江南武林不会与程某为难。”他顿了一顿,又道:“莫堂主吩咐下来,倘若哪人哪派不给神龙堂面子,从中阻拦,嘿嘿,神龙堂便也不给他的面子。”

    钱士权性格刚猛,平日连庄主薛野禅也都容他三分,如何肯让程青鹏这般挡住去路,出言威胁?听了这几句话后,两条浓眉登即向上竖起。他知道今日一旦动起手,不但关系到自己的生死存亡,更与铁衣山庄的兴衰荣辱大有关连,当下暗自凝神戒备,说道:“程坛主既然摆明要与铁衣山庄为难,钱某不才,只有舍命陪君子了。”方才程青鹏一声长啸,钱士权已知他内力深厚,并且十分霸道,一旦出手,定如石破天惊一般地扑来,寻思:“他们虽有六位高手,但眼下却在江南地盘上,四周这数百群豪也不会坐视不理,倘若一场混战,你神龙堂也占不到多少便宜。”

    程青鹏见钱士权身材干干瘦瘦,连骨头带肉也没有几分斤两,然而站在当地,犹如渊停岳峙,自有一派大宗师的气度,显然内功修为极深,心想:“这小矮子果然有些鬼门道,铁衣山庄高手如云,此人为其护法,决非泛泛之辈,程某今日可别在阴沟里翻船,一世英名,付于流水。”他为人向来谨慎,一时不敢贸然发招。

    二人都是蓄势待发,身畔杀气纵横,隔着老远便觉得如芒刺身。四周的群豪无不骇然失色,哪个敢站出来解劝?过了好一会儿,金陵名侠夏金风眼见双方脸色越来越不善,只怕顷刻间就要出手,心知两人都是当今武林中一流高手,又分别代表江湖两大势力,一旦交上了手,事情可闹得难以收拾,急忙抢步上前,一揖到地,说道:“两位大驾来到临安西湖,全是为了对付萧铁棠来的,岂能未见敌人,先伤了自家和气?老朽不才,请两位千万冲着我这小小薄面,暂且罢手吧!”说着连连作揖。

    夏金风虽为名侠,武功却是平平,只是他世代均为金陵富豪,仗义疏财,颇有孟尝之风,江湖上的武师前去投奔,他必竭诚相待,因此人缘极佳。这时他大着胆子站出来相劝,各给双方一个台阶,全不得罪。

    钱士权哈哈一笑,杀气渐消,说道:“夏老英雄说什么话来,我岂不知今日须以萧铁棠之事为重?只是程坛主非要从中作梗,钱某可咽不下这口气去。他若让开一步,钱某也不是不知深浅的人,大家好话好说,有何不可?”

    程青鹏对钱士权原也有几分忌惮,和他交手,并无胜券,而且左右尚有数百江南武林人士,今日就算胜了钱士权,这些人决不能任自己大开杀戮,倘若混战起来,便得罪了整个江南武林,不免后患无穷。当即也是哈哈一笑,说道:“程青鹏是什么人,怎敢阻挠诛杀萧铁棠的大事?”说着身形一闪,让开一旁。

    夏金风见两人依言罢斗,心中大喜,又道:“如此甚好,大家化干戈为玉帛。钱护法是江南武林推出的首领,程坛主远来是客,彼此都是好朋友,何必定要争得不可开交?不如这样吧,萧铁棠是天下英雄的公敌,一会儿他胆敢露面,便是一场血战,不论铁衣山庄还是神龙堂,谁杀了他,大家就服谁,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四周群豪齐声称是,不少人喝起彩来。

    程青鹏道:“既然各派英雄都这么认为,夏老侠客又是竭力相劝,我们怎敢违抗众意?便依夏老侠客所言,谁杀萧铁棠,谁便号令群豪。”

    钱士权也道:“就这么着!”回头向属下高喝一声:“来人,开棺!”

    夜风萧萧,吹动坟茔间的荒草,瑟瑟作响,荡起一片阴森的凄寒之气。

    从铁衣山庄的人群中冲出七八个大汉,手持铁铲,奔到一坐坟前,举铲往坟中插去,只见铲头起落,沙土飞扬,不多时已将坟墓掘开,从中拉出一口楠木棺材。

    钱士权望着棺材出土,阴沉的脸上现出一丝狞笑,低声自语道:“萧铁棠,任你神剑无敌于天下,到头来连老婆的棺木都保不住,落得个开棺曝尸。嘿,这叫做自作自受!”他精神一振,高喝道:“开!”

    几个大汉取出铁棍插入棺盖,奋力往下一橇,只听得“喀嚓”一声,盖板上的铁钉被橇断,棺盖掉了下来。哪知,就在这一刻,猛听得嗤嗤嗤嗤数声连响,从棺中忽然射出十余枚暗器,分向那几名大汉打去。

    这些暗器突如其来地从棺材中疾射而出,事先没有半分征兆,真是匪夷所思,古怪之极。几名大汉虽然都是铁衣山庄中的好手,但暗器近身而发,相距不过三尺,急切间那能闪避?在一片惨呼声中,几名大汉往后栽倒,扑在草地上滚了几滚,便再不动弹。

    这一下变起仓猝,群豪大出意料之外。钱士权一见先折了自家人手,勃然大怒,骂道:“鼠辈,敢施暗算!”这一声宛若凭空打了一个霹雳,威猛无比。他话落人动,飞身而起,一跃窜到棺旁,双掌凌空下击,掌力拍入棺中,啪啪作响,竟将棺木震得碎屑纷飞。

    然而,当他双足落地,已发现棺中竟然空无一人,走近看去,只见棺中不但没有尸首,连石灰、纸筋、棉垫等物也全然没有,唯见十余付绷簧机括,都用极细的钢丝与棺盖相连,一旦开棺,立刻便能射出暗器。他顿时明白,这根本就是一座假坟,骗自己上了一个大当,非但没见到萧铁棠,反赔进去山庄几名好手的性命。

    钱士权闯荡江湖几十年,经验不可谓不足,头脑不能说不灵,几时吃过这样的大亏?何况还当在数百豪杰的面前,这个台如何塌得起?他恼羞成怒,哇的一声怪叫,双掌奋力击出,拍在空棺之上,掌力波及,将棺木生生震成几截。

    便在这时,忽听背后的人群中传来“嗤”的一声轻笑,颇含讥讽之意。钱士权虽在盛怒之下,却听得清清楚楚,身形一展,倒纵而出,跃入人群之中,右掌一挥,已抓住一人,将他拉了出来。

    只见那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甚是陌生,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满脸惧色。钱士权冷冷一笑,道:“小兄弟,你看铁衣山庄今日栽了跟斗,很可笑么?”

    那少年自然就是狄梦庭了。他对江湖人物殊无好感,对铁衣山庄更是深恶痛疾,方才见钱士权破棺中计,大感痛快,忍不住笑出声来。哪知对方耳力极准,自己笑声虽轻,仍被认了出来,此刻面对这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吓得心惊胆战,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钱士权阴声又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位前辈高人的门下?”

    狄梦庭颤声道:“我……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钱士权重重一哼,心想:“这小子支支吾吾,必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否则谁有如此大胆?此间除了神龙堂之外,谅也没有别人。”他双目一翻,斜视程青鹏,说道:“这位小兄弟好大的胆气,想必是程坛主门下吧。嘿嘿,铁衣山庄这次算是认栽了,阁下心中幸灾乐祸,也用不着指使小辈出面来寒碜钱某。”

    程青鹏哈哈一笑,道:“钱护法何出此言?我与这位小兄弟可是初次相识。铁衣山庄今日大走霉运,可别将晦气寻到程某头上。”

    钱士权哪里肯信,心想:“这小子若是你的弟子,碍着两家的面子,我也不能把事做绝了。但你既然一口否认,那可不能客气了。有人竟敢当在钱某面前讥笑铁衣山庄,若不叫他尝尝厉害,姓钱的颜面何存!”他心中暗动杀机,脸上却笑道:“这小子既然与程坛主没有关系,那么钱某如有得罪,也不扫了神龙堂的金面。”

    程青鹏笑道:“好说,好说。”

    钱士权将脸一沉,道:“好!”抓住狄梦庭的后颈,往外甩出,喝道:“小子,我送你一程。”这一下使上了真力,将他头颅对准了坟边的一块岩石摔去。

    狄梦庭身不由主的疾飞而出,顷刻间头盖就要撞上大石,脑浆迸裂。

    群豪无不“啊”的一声,想不到钱士权竟会突下杀手,连一个孩子也不放过,不少人都露出不满之色,更有些人背过脸去,不忍看这付惨景。

    就当狄梦庭头颅距离岩石仅差半尺之际,蓦地里旁边斜生出一股力道,将狄梦庭一引,化解了摔来之势,把他身子带过一旁。狄梦庭惊魂未定,站在地上晃了几晃,才抬头望去,只见身边三尺之外,站着一个身穿青布短衫的少年。

    钱士权不禁吃了一惊,这少年何时到达,从何处而来,事先毫无知觉,即使他早就躲在大石之后,以自己的武功,又怎会不即发现?自己方才提起狄梦庭掷向大石,虽未用尽全力,但这一掷之力少说也不下三四百斤,那少年一拍一推,便即消解,将狄梦庭带在一旁,分明是一门极高的借力卸力的功夫。钱士权细细打量对方,见他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方脸大眼,相貌甚为英伟,从内往外透出一股傲气。他双目朝天,一付漠然神色,似乎将四周的数百英雄全不放在眼里。

    钱士权暗暗称奇,问道:“你是谁?为何横加插手,前来干预铁衣山庄之事?”

    那少年却不理会钱士权的问话,转身拉了狄梦庭的手,说道:“这里都是一些恶人,你随我走吧。”

    狄梦庭心中一热,他与这少年素昧平生,但一见之下,便觉得倾盖如故,仿佛在什么地方早已相识相知,此刻一切话语都不必多言,却已意气相投,肝胆相照,当即握住他的手,说道:“我跟你走!”

    一旁,钱士权心中大怒,暗道:“两个小辈好生无礼,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今日若叫你们走了出去,那成什么话?钱某在江湖上还能抬头做人么?”当下身子一飘,挡住两人去路,冷冷说道:“当在天下英雄的面前,可由不得你们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还不给我站住!”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已是声色俱厉。

    那少年却浑然不惧,双目直视钱士权,大声道:“铁衣山庄自居江南武林魁首,堂堂护法居然做出掘墓偷尸的下三滥勾当,有什么脸面配得上‘英雄’二字?我虽是无名小辈,却不齿与尔等为伍,今日我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谁也管不着!”

    他年纪虽然不大,说出话来却老气横秋,气得钱士权七窍生烟,破口骂道:“小混帐,放你娘的狗臭屁!”他一句话出口,便觉得在众人之前口出秽语,未免有失自己武林宗师的身份,但说也说了,已无法收回,重重哼了一声,怒气冲冲地嘘了口气。

    程青鹏见钱士权气得面红耳赤,暗觉好笑,缓步走上前,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尊师是哪一位,不妨请出来与大家见上一见,咱们交个朋友。”他见那少年救人手法极高,必定出自名门之下,因此言语间十分客气。

    那少年道:“我的尊师便是我爹爹。我爹爹的名字,却不能对你说。”

    这话就跟没说一样,程青鹏听他语声爽辣干脆,正是临安本地人无疑,不禁寻思:“临安虽是大都,但武风不盛,城中的几位江湖人物,武功和名望都没什么了不起。有哪位高手会是他的父亲?”他仅见那少年出手一招,无法从武功家数上推想,便道:“今日乃是天下英雄合力诛杀萧铁棠的盛会,令尊若是我辈中人,正该趁此机会,施展一身绝学,倘若一举格杀姓萧的,博得江湖盟主的彩头,未尝不在武林中又添上一段佳话。”

    那少年却“嗤”的一声冷笑,道:“我爹爹堂堂大丈夫,岂能与你们同流合污?”

    程青鹏怒道:“你说什么来?”

    那少年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们掘墓盗坟,连这等有伤天理之事都做得出来,到底要不要脸?在武林中又添得什么佳话?”

    程青鹏一向颐指气使惯了,何曾被人如此数落,脸上如何挂得住,喝道:“大胆小辈,休得口出不逊!今日你不招出来历,别想生离此地!”

    那少年反唇相稽道:“我若要走,你拦得住么?”

    程青鹏道:“好,既然你想伸量伸量神龙堂的道行,便叫你如愿以偿。”他身为一派宗师,终不能当着许多武林豪杰之前,与一个晚辈动手过招,便向后一摆手,说道:“神龙堂弟子都听见了,谁来下场向这位小英雄请教请教。”

    一干神龙堂弟子巴不得坛主有这句话,人群中登时跃出四个大汉,均是背负钢刀,却不拔出,来到那少年面前,两手在胸前一插,说道:“小子,出手吧。”

    那少年淡淡一哂,道:“拔你们的刀!”

    其中一个大汉哈哈大笑,转头向同伴道:“天下竟有这等狂妄的小子,敢叫咱们拔刀?嘿,大爷便空手跟你玩玩吧。”其余三人都纵声大笑。

    那少年道:“你们自己不愿拔刀,一会儿吃了亏,可别怨我没把话讲在前面。看好了……”一言未毕,身子微晃,踏上一步,呼的一掌,便往那大汉面门拍去,这一掌神速如电,掌到中途,左拳突然穿出,无声无息,却后发先至,直击对方软肋,招术之诡异,实属罕见。

    那大汉万料不到对方说打便打,事先更没半点征兆,出手如电,拳掌均是劲风霍霍,自己再想拔刀招架已然不及,只得双手一错,以小臂往外硬崩。他更没料到那少年这一招乃是虚招,双臂崩出,却架在了空处,跟着眼前掌影一闪,便听喀嚓喀嚓两声脆响,左右腕骨齐折。

    那少年这一招分筋错骨手好不厉害,刚劲到处,那大汉腕骨立时断成数截,寸寸碎裂,不成模样。他身子不停,连发四掌,连断了四人的腕骨,所使的身法招式,一模一样,四招皆是如此。神龙堂这四个大汉都是堂中的硬手,拳角功夫着实了得,可是那少年出手实在太快,刹那一刻,给他奇兵突出,攻了个措手不及,还未及转念间,已落得腕断臂残,惨声向后退去。

    程青鹏见状暗惊,心想这四名神龙堂弟子练功数十年,均是内力深厚,在江湖上已然少逢敌手,要论武功底子,确在那少年之上,只是论到招术的奇巧奥妙,却又远远不及,偏偏他们太过轻敌,一上手便遭了道,与其说是输招,还不如说是中了奇袭暗算。

    程青鹏双目微微一眯,眼底闪过一线杀机,厉喝道:“好小子,果然有些门道!来啊,八刀齐上!”随着喝声,人群中八名大汉手举钢刀,分从四面抢上,占据了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个方位,将那少年围在当中。

    程青鹏纵横江湖多年,阅历极富,各派各家的武功,十九在他心中,自信对方不论是何方高人,数招之内必能瞧出他的来历,然而,今日见那少年连伤自己四人,却全然不识这门手法,在他还是从未有过的事。因此对属下吩咐道:“不忙取他性命。缓攻游斗,耗他力气!”

    八名大汉齐声喝道:“遵命!”喝声未绝,八柄钢刀已同时向那少年劈出。只见漫天刀影劈天盖地席卷而来,唰唰唰唰的金刃破空之声惊魂荡魄,把那少年围在核心,四面八方,无处不是刀锋,无处不是杀机。

    狄梦庭虽处在刀阵之外,也觉得寒沁心脾,见神龙堂以八敌一,如此狠打,那少年势难脱险,大声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只是他虽用尽力气大喊,但刀风呼啸,连他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那少年身在重围之中,宛若身在一道旋涡的中心,被刀风压得喘不过气来,只道对方已下狠手取自己性命,当下身子猛地一旋,右臂一振,掌中已多了一柄长剑,抖手刺出,只听嗤嗤嗤嗤几声细锐急响,剑气激荡,刀光骤消,八名神龙堂刀手齐声大喝,向外栽倒,咽喉鲜血喷射,气绝而死。

    这一下全场皆惊,程青鹏当先喝出:“这……这是‘一剑八芒血连环’!你……你到底是谁?”

    众人听到“一剑八芒血连环”七字,年轻的不知厉害,倒也罢了,各派耆宿却尽皆变色,不少人已大声叫喝起来。原来这招“一剑八芒血连环”剑法,乃是当年萧铁棠纵横天下的绝学,江湖中死在这招剑法之下的高手不计其数,此刻昔年魔剑之威再现,所有人都为之一凛。

    那少年一剑出手,连杀八人,便知不好,急忙拉住狄梦庭的手,叫道:“快走!”拔腿便跑。

    程青鹏喝道:“想跑?哪里走!”身随声起,向两人直扑而去。他知道今日掘墓事败,若想得知萧铁棠的下落,全在那少年的身上,说什么也不能放他走了。

    一旁,钱士权打得也是一般的心思,一见程青鹏出手,他也拔身而起,抢先一步向那少年抓去。

    他们两人都是势在必得,一出手便施展出全力,袖底劲风狂溢,方圆数丈之地皆被掌力笼罩,势道之强,威力之盛,较之方才的刀阵,又厉害了数倍。

    四周围观的群豪见铁衣山庄与神龙堂两大高手联手一击,直有石破天惊之势,那两个少年绝难逃脱,心中都是一紧,一时全场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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