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萧青麟大步而去,手中虽然抱着一人,身法仍是极快,顷刻间消失在院门外。
一场喜庆大事被这么一闹,转眼间风流云散,凌府上下固感脸上无光,前来道贺的众宾客也是十分没趣。
狄梦庭却不顾别人怎么想,眼见大哥一路而去,鲜血流得满地都是,直比自己受伤还痛,当即快步追出。
他身子一动,便觉衣袖一紧,又是凌关山伸手阻拦,低声道:“你哪儿都不许去!大喜的日子,你怎能走?把惜惜一人留在这里,那成什么话?”
狄梦庭回头一望,只见凌惜惜孤零零站在红烛之畔,甚是孤凄无助。他心中歉仄无比,待要向她解释几句,却担心大哥再遇强敌,眼前之事紧急万分,须得当机立断,一咬牙,甩开凌关山的手,向萧青麟远去的方向追去。
他刚追到大门口,只听凌关山叫道:“你这一去,将新婚妻子都丢得下,成何体统?”
狄梦庭一顿足,说道:“大哥待我恩重如山,惜惜,惜惜,盼你体谅。”说着追出门去。
凌关山皱眉道:“胡闹!胡闹!”快步跟出门来。只见狄梦庭飞身纵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上了屋顶,轻功之佳,令人叹为观止。他料知追赶不上,怔了半晌,重行回入厅来。
众多宾客见此情景,都是暗自猜测,江湖中虽然不少异事,但今日两大门派先后登门寻衅,血溅华堂,江湖第一杀手萧青麟毁容而出,以神奇之极的武功连伤强敌,无不神眩心惊,谁也不愿再呆下去,纷纷告辞。
狄梦庭追出凌府,只见萧青麟怀抱宫千雪,发足疾奔,背心鲜血淋漓,沿着大街一路洒将过去。他急提一口气,窜出数丈,拦在萧青麟身前,道:“大哥,你快站住,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萧青麟倏地站住,冷声道:“那些恶徒有没有跟来?”
狄梦庭道:“没人跟来。”
萧青麟背心受伤颇重,初时凭着一口真气支持,勉力奔行,待得听了这句话,说道:“你……你……”真气一泻,缓缓坐倒。
狄梦庭大惊,当下运指如风,点了萧青麟伤口旁七处穴道,止了血流,随即撕下衣襟,替他扎裹伤口。
萧青麟将他喝止,道:“我这点儿伤不妨事,你快看看雪儿怎么样?五血僧的刀风十分厉害,是否伤了她的脏腑?”
狄梦庭将两指搭在宫千雪的脉上,诊察片刻,道:“还好。她被劲风所激,致使气血逆涌,却无性命之忧,只须静养一段时间便可痊愈。”
萧青麟登时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道:“好险!这些年来,我从没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可真忒也狂妄了!今日险遭神龙堂的毒手,若不是雪儿……唉……”他爱怜地望着宫千雪,道:“若不是她拼死送来‘玄英铁笋’,我怎能逃脱五血僧的连环杀阵?可她却受了重伤,我真是没用!危急关头,我非但没有保护她的周全,反而要靠她救命,我……我可真是没用!”他一连说出两句“真是没用”,懊愧之情溢于言表。
狄梦庭脸上一红,道:“我若能早一刻出手,咱们兄弟联手御敌,你和大嫂都不会受伤。我……我对不起你们……”
萧青麟道:“自家兄弟,如何这般见外?今天搅了你的婚礼,我也十分过意不去。”
狄梦庭道:“咱们兄弟一体,什么都不必说了。你背上的伤势不轻,快跟我回府去,我为你配药疗伤。”
萧青麟却道:“我不能跟你回去。”
狄梦庭道:“怎么……为什么?”
萧青麟道:“我行踪已经泄露,必会招来江湖仇家追杀。倘若回到凌府,大家都别想安宁。还是先找个僻静地方暂避一时,待风平浪静后再做打算。”
狄梦庭道:“现在还有哪里比凌府安全?你不必担心,若有人找上门来,兄弟替你打发了。”
萧青麟摇了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眼下正值你新婚燕迩,这当口喜欢还来不及呢,总不能为了我弄得日日刀光剑影。”
狄梦庭道:“你说哪里话来?即使你不回凌府,难道寻衅的人还会少了?今天已经和铁衣山庄、神龙堂结下了梁子,总要做个了断。我只等他们放马过来便了。”
萧青麟道:“二弟,在江湖中不能意气用事!你现在与惜惜成了婚,已是有家室的人了,凡事须先替惜惜着想,可不能凭一时冲动做出卤莽事来。”
狄梦庭道:“是,大哥,我记住了。”
萧青麟道:“看这般情形,我在临安城中是呆不下去了。二弟,你给我找一身干净衣裳,再雇一辆马车,我要尽快离开这里。”
狄梦庭道:“你打算去哪里?”
萧青麟叹了口气,道:“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出了临安再说。”
狄梦庭担忧道:“城中到处全是江湖各派的眼线,都在打探你的行踪。你这时离开临安,实在太过惹眼,一旦被他们发觉,后果不堪预料。”
萧青麟笑道:“不怕。我自会随机应变。大哥闯荡江湖也非一日,总有法子脱身。”
狄梦庭道:“不行。你现在伤势不轻,万一被敌人察觉,如何打发得了?不如随我回凌府去,先看看风声再定主意。”
萧青麟叹道:“我回去凌府,便将杀机也带到府中。咱们兄弟虽是过命的交情,但连累了府中众多无辜,终是于心不忍。”
狄梦庭道:“你我兄弟的事,与别人毫无牵连。天塌下来我一人撑着。就是九大门派、四大世家的门人弟子一起到来,我也是这句话。”
萧青麟大为感动,道:“你这一片热心,真是……真是……”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狄梦庭见他还在犹豫,急道:“大哥,你不替自己着想,也该为大嫂想想,她受伤之后极需静养,最是挨不得辛苦。”
一听提到宫千雪,萧青麟顿时心软了,见她脸色苍白,微有昏厥之状,怎还忍心让她再受奔波劳顿之苦?于是点了点头,道:“好,我听你的。咱们先回凌府吧。”
狄梦庭大喜,将萧青麟夫妇带回凌府,安顿在一个僻静的院落里,又找来疗伤的药具,为萧青麟止血上药。待一切都收拾停当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狄梦庭告辞出来,急急忙忙赶回举行婚礼的大厅,哪知人声寂然,满厅宾客早已散得干干净净。他又来到新房,只见屋中的灯烛都亮着,却空无一人。他拉住一个家丁询问,才知婚礼散后,惜惜并没有回新房,而是被凌关山带到书房去了。
狄梦庭微觉奇怪,来到凌关山的书房,悄悄推门进屋。只见屋中一灯如豆,闪着昏黄不定的光亮,照着凌惜惜坐在桌边。
狄梦庭走到她身旁,见她双眼红肿,显然刚刚哭过,心中大是怜惜,轻轻握住她的小手,道:“惜惜,你哭了?”
凌惜惜扭过头去,不声不语。
狄梦庭柔声道:“你定是恼我不辞而别,把你一个人留在大厅里。唉,是我对不起你。可是大哥夫妻受了重伤,出去之后危险得紧,万一遇到强敌,他们如何应付得来?惜惜,你知道大哥待我恩重如山,我怎能见他受伤而坐视不理?”
凌惜惜道:“你讲义气不是坏事,可是……可是……为什么……?”话未说完,眼泪扑簌簌的如珠而落。
狄梦庭道:“怎么又伤心啦?为什么呢?”
凌惜惜只是哭泣不语。狄梦庭问之再三,不料越问得紧,她越伤心。
狄梦庭百思不解,说道:“惜惜,总是我不好,害得你伤心流泪。但请告诉我做错了什么事,你打我骂我,我都不怨。”
凌惜惜道:“我是怨自己命苦,不是怪你。”
狄梦庭道:“好端端的怎会觉得命苦?惜惜,今天是咱们的大喜日子。你别哭了,大家都欢欢喜喜的,好么?”
凌惜惜抬起头来,说道:“庭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也知道你极重兄弟情义,可是……可是……为什么萧青麟是你大哥?为什么不是别人……”说着又流下泪来。
狄梦庭听得莫名其妙,待想追问,却听房门一响,凌关山走进屋来。狄梦庭连忙施礼,凌关山摆了摆手,对凌惜惜道:“惜惜,你回新房去,我有话对庭儿说。”
凌惜惜站起身,深深望了狄梦庭一眼,走出屋门。
屋中只剩下凌关山与狄梦庭两个人。
狄梦庭等待凌关山开口说话,但凌关山一言不发,神情凝重,默默望着窗外的夜色,烛光从他背后照来,在墙上投落下一个巨大的人影。
屋中的气氛渐渐变得压抑。
过了良久,凌关山才缓缓说道:“世人只道惜惜是个福运无双的姑娘,不仅有惊世的容貌,更有亿万家产,天下的奇珍异宝,要什么便有什么,应该一切都不缺少了。可是只有她身边的人才会知道,她真正想要得到的,却永远不会拥有。唉,她其实是一个命苦的孩子。”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狄梦庭听他语音凄凉,不敢打断他的话,静静听他往下说。
凌关山道:“在她很小的时候,看到别的孩子与双亲一起玩乐,总是羡慕的不得了,非要去见她的爹爹和娘,每逢这时,我便编瞎话哄她。后来她长大了,懂事了,便再也不吵着要见父母了。她知道自己从小就比别人缺少一份关爱。虽然叔叔也疼她爱她,可是叔叔再如何神通广大,终不能给她这份天伦之乐。”说到这里,他望着狄梦庭,道:“你也是自幼没了双亲,应能理解惜惜的心情。”
狄梦庭道:“我从小与师父一起长大,在内心深处,便把师父当父亲一般。”
凌关山点了点头,道:“风神医高风亮节,你得他教诲,也算是幸运。可是惜惜……唉,说来话长。那年兄嫂不幸去世,老太爷受不了沉重的打击,不久也随之仙去,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要我做到两件事,一是不让凌府就此衰败,二是照顾好惜惜。这些年来,我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凌府的家业上,对惜惜更是关照入微,总算没有辜负老太爷的重托。”
狄梦庭道:“听说您为了照顾惜惜,至今未曾婚配。”
凌关山微微苦笑,道:“我以为好好照顾惜惜,便能弥补她从小失去的父爱,为此我拒绝了所有与我结亲的人。可是经过这些年,我才发现,那份来自父母的关爱,是别人无法代替的。惜惜虽然绝口不提,却无法忘记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每逢爹娘的祭日,便独自躲起来,暗自伤情。”
狄梦庭道:“以后我好好待她,让她慢慢忘记这段伤心的往事。”
凌关山道:“我也希望你能让惜惜快乐起来。毕竟我已经老啦,总不能陪伴惜惜一辈子。你才是她今生今世的依托,她爱你胜过一切人。可是……可是今天你的所作所为,却伤了她的心,也令我非常失望。”
狄梦庭只道他还为自己离开喜宴的事生气,便道:“我把惜惜一人留在喜宴上,实非所愿,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我大哥受了重伤……他……”
不等他把话说完,凌关山插口道:“你对朋友讲义气,我不怪你,但为什么是萧青麟?为什么不是别人?”
狄梦庭奇道:“萧青麟怎么了?”
凌关山厉声道:“他是杀手!他父亲萧铁棠也是杀手!这父子两代杀手欠下了多少人命,天下人皆可诛之!”
狄梦庭闻听此言,顿时脸涨得通红,道:“难道我大哥就想做一个遭人唾弃的杀手么?谁不想清清白白的作人?谁不想安安稳稳的活着?可江湖中过的是刀头舔血的生涯,你若不想死在别人的刀下,就要先置别人于死地。我大哥纵想放下利剑,那些江湖恶徒岂肯放他一条生路?”
凌关山冷冷说道:“即便他已经放下屠刀,以前做过的恶事又岂能一笔勾销?”
狄梦庭道:“他以前做过什么恶事了?”
凌关山的脸色惨淡,仿佛记起一件噩梦一般的往事,喃喃道:“不是他……不是他……可是上一辈的报应,总要着落在他的身上。”
狄梦庭见他神情变化,一颗心也不由得揪紧了,小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凌关山道:“有一件事在我心中深埋很久,今天我要讲给你听。走,你跟我去见一个人。”说着走出屋去。
狄梦庭不明所以,随后跟着。两人出了书房,一路向后宅走去。凌府的院落极多,巷道纵横,凌关山手中没有提灯,在黑暗中东一拐、西一转,显然这条路是平素走惯了的,在岔路上从没半分犹豫。不多时,来到凌府最西角上,进入一个小院。
这个院子中栽满松树和柏树,大屋黑门白墙,透出一股沉沉的阴气,与寻常院落大不一样。进屋一看,只见屋中点着数十盏长明灯,三侧墙前都是长案,上面密密摆满牌位。灯光随风忽烁不定,映得屋中白惨惨的好不怕人。
狄梦庭心道:“原来是间祠堂。”凌关山走进里屋,这是看守祠堂之人住的屋子。只见屋中扔满了空的酒瓶、酒罐,到处弥漫着一股烧刀子的气味,角落里半坐半躺着一人。这人身材甚是高大,却缩头耸肩,形貌猥琐,手中抓着一个酒壶,胸前满是油渍,见到凌关山进来,只欠了欠身,醉眼朦胧地说道:“二爷来啦,坐下喝一杯。”
凌关山皱了皱眉,低声道:“怎么又醉成这个样子。”上前夺过那人的酒壶,放在一旁,道:“今儿给你带了一个人来,听你讲讲以前的故事。”
那人摇头笑道:“咱是个粗人,蒙二爷关照,赏口酒喝。嘿,咱除了喝酒,什么都不会,想听故事,上书场听去。”说着伸手来抢酒壶。
凌关山将酒壶推开,不让他抢到,道:“这个故事就只有你一人知晓,你不说谁说?”
那人道:“什么故事?”
凌关山声音一沉,道:“二十年前,梅花庵血案!”
那人一听这九个字,全身猛地一抖,跳了起来,将几上的酒壶酒碗带翻了,乒乓一声,在地上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见凌关山和狄梦庭都看着自己,不由得面红耳赤,说道:“过去那么久的事啦,还说它作甚?”
凌关山道:“要你说,你便说,不要多问。”
那人呆了半晌,才道:“好,我说。”缓缓坐回椅上,又打开一壶酒,猛地喝了一大口,哪知喝得太急,突然气阻,大咳起来,将胸口衣襟上喷得都是酒水。
狄梦庭见他身子犹在不停颤抖,显然极是恐惧,心道:“二十年前发生的事,如今仍然把他吓成这般模样,可见那件血案必是骇人听闻之极。”
只听那人说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只记得那年冬天出奇的寒冷。出事那天的前夜,临安落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方圆百里一片苍茫。城西梅花庵中的梅花开放,花红雪白,煞是醒目。远远望去,那斑斑腥红,红得象血一样……象血一样……象血一样”他一连说了三遍“象血一样”,脸色变得苍白无血,向左右连连张望,似怕隔墙有耳,又似怕有极厉害的敌人来袭,一付心惊胆战的模样。
凌关山不屑道:“时隔多年,对头也已不在人世,你怕什么?”
那人满脸尴尬,道:“二爷是笑话我胆小脓包么?”他自嘲地一笑,道:“倘若倒退二十年,我可不是这付模样。那时我年轻气盛,刚出道不久,凭着掌中一对链子枪,胜过不少厉害人物,在江南武林道上,提起我‘鬼手快枪’杜七的名头,也算得一个想当当的角色。后来我结识了凌府大爷凌少堂,相交甚是投机,便在凌府住了下来。唉,哪知这一住,便赶上了一桩血光之灾,把我快意江湖的美梦打得粉碎,变成了这付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德行。”
他长声叹了口气,陷如对往事的回忆中,道:“那年的腊月初九,城中下了一夜大雪,天亮后,四下都白茫茫一片,甚是萧煞。那时我练的是‘鸡鸣三柱香’的功夫,每天清早都到后院花园舒展拳脚。那天我才练了半套掌法,忽见大爷匆匆忙忙往后门而来,我走上前打招呼,哪知大爷看见我,脸色大变,不由分说将我拉到门旁,道:‘杜师傅,我有一事相求。’我见他神情惊惶,当即说道:‘大爷放心,有事要我料理,尽管直说。’大爷道:‘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你不要问我去哪!不要对任何人说看见过我!只当我从没有来过这儿!’他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道:‘你守在这里,不准任何人从后门出府,尤其不准我夫人出去!’我听了他的话,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见大爷的神情不象是说笑,便道:‘好,若是凌夫人来了,我替你将她拦住。’大爷长出一口气,似乎轻松了许多,转身出门,上了一辆马车。车上没有车夫,他亲自驾车而去。”
“我见他行踪怪异,好生奇怪,总道是富贵之家养尊处优惯了,才弄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勾当来。因此虽然疑惑,却也不以为然。我本想一走了之,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转念一想,自己毕竟亲口答应了大爷,总要信守承诺,好歹在后院门守上一个时辰。于是站在门旁,过了半柱香功夫,又见一个人急匆匆向后院门奔来,离近一看,竟然是凌夫人。”
“凌夫人见我站在门旁,也很奇怪,道:‘杜师傅,你也在这里?’我道:‘这样大雪天儿,夫人是要出府么?’凌夫人点了点头,便要从后门出去。我急忙挡在门前,道:‘雪大路滑,夫人独自出府甚是不便,不如等雪化了再走。’凌夫人一怔,随即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啊,是了。刚才少堂从这里出去,对不对?他不让你告诉别人,对不对?他要你挡住我出府,对不对?’这一连三个‘对不对’,问得我张口结舌,没法回答。凌夫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少堂啊少堂,你我夫妻一场,你瞒得过别人,却怎能瞒得过我?’我见事情瞒不过去,便道:‘凌大爷冒雪出府,定有紧要之事,他不愿让你同行,也是怕你受了风寒。算不得有事瞒着你。’哪知凌夫人眼眶一红,道:‘你哪里知道?他此刻性命危在旦夕,只是担心我的安危,才不肯让我跟去。唉,我是不能眼睁睁看他赶去送死!杜师傅,这事儿与你没有牵连,快请让开吧。’”
“我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严重,一时也急了,道:‘大爷乐善好施,从没听说他结下哪路仇家,是谁要害他?’凌夫人道:‘江湖中害人何必一定要有理由?凌府家财亿万,凭这一点还不够么?’我道:‘既是这样,咱们赶快找些人手来,人多势大,总能有个照应。夫人千金贵躯,纵是追上大爷,怕也帮不上忙。’凌夫人脸色惨然,道:‘没用。对手太过厉害,就是叫上一百人、一千人,也救不了我们。’我不服气,叫道:‘我可不信谁有这般厉害。杜某手中这对链子枪也不是好惹的,虽比不上九大门派、四大世家的高手,可也从来没有含糊过……’不待我说完,凌夫人一皱眉,道:‘你也不行,快请让开!’我一听,脸上可挂不住了,道:‘不行,我倒要领教领教那人的手段,竟敢不将杜某放在眼里。’凌夫人好不耐烦,不再理我,径直往门外走去。我伸手去拉,哪知凌夫人突然反手骈指一戳,直指我前胸的‘紫宫穴’。我吓了一跳,‘紫宫穴’是我的罩门死穴,受不得一丝打击,当即左臂往外一崩,右手跟着一记锁拿,这一招左右双打,乃是‘小擒拿手’中的狠辣招数。我平时将这两招练得精熟,一遇危险,自然而然便施展出来。我掌力一吐,登时后悔出手重了,只怕凌夫人抵挡不住,受了重伤,急忙叫道:‘夫人小心!’然而不待声音落地,凌夫人手腕一抖,一柄短剑从袖中闪出,我只觉眼前白光四射,嗤嗤有声,剑尖从我前胸、两肩、双肋、小腹飞速掠过,我吓得大叫一声,拼命向后跃出。凌夫人却不追击,回手收剑,转身出门而去。这时我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的皮袍已裂成十三四块,落在身周,连贴身穿的短袄劲衣都露了出来。”
“我傻呆呆站在雪地之上,半天回不过神来,凌夫人这几剑出手极准,割裂皮袍,却不伤及贴身短袄,这乃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剑法。我万万没有想到,平日里斯斯文文,说话细声软语的凌夫人,竟然身负这般了不起的功夫。”
这时凌关山插话道:“大嫂是赵士德的胞妹,一身武功出自家传绝学,足以称得上江湖中第一流高手。唉,说来惭愧,我们凌府为富甲世家,男丁女童从不习武,我大哥手无缚鸡之力,却娶了一个不弱须眉的巾帼。”
杜七接着说:“凌夫人露了这一手武功,是想叫我知难而退,别去枉自送死。但我那时心高气傲,哪能理会凌夫人的苦心,总以为自己一时不慎,才会败在她的剑下,心里一万个不服气。当下快步出门,沿着车轮在雪地留下的辙印,一路追踪下去。”
“我一路追出二十余里,来到一座小小的古庙前,庙门上写着‘梅花庵’三字。我看见大爷的马车停在庙门外,好生奇怪,这座梅花庵地处僻野远郊,早已荒废,即使世居临安之人,多半也不知晓,大爷在大雪天赶到这里,行踪中透着说不出的诡秘。当时我仗着年轻胆大,不知道害怕,绕到庙后墙外,翻墙而入,躲在一片梅树林中,只见林中空场里有三个人,却是大爷凌少堂、凌夫人和一个不知名的黑衣汉子。三人席地而坐,中间摆着一个酒坛、三只空碗,那黑衣汉子倒了三碗酒,道:‘天下人听了某家的名头,早已吓得抱头鼠窜,惟恐躲避不及,只有凌府主敢与我来此喝酒,可见是条胆气豪爽的汉子。来,我敬你一碗。’说着将酒一饮而尽。大爷也端起酒碗,道:‘阁下是海内一位奇男子,与你坐在一起喝酒,不枉此生。请了,我夫人不会喝酒,我替她喝了。’将两碗酒一起喝了。黑衣汉子赞了一声:‘痛快!’又叹了一声,道:‘若在往常,就凭凌府主敢与我喝这碗酒,我就交你这个朋友。可是现在……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别怪我无情,这里面实有难言的隐情!’大爷道:‘既是难言的隐情,我也不想知道。只望你看在这碗酒的交情上,答应我一件事。’黑衣汉子道:‘你要我放你一条生路,对不对?’大爷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剑下从无活口。我收到你的帖子,自知难逃一死,早已不存活命的幻想。’一边从怀中取出一迭银票,道:‘你为财杀人,我以钱买命。这是十万两银票,只求你别伤害我夫人。’黑衣汉子拂然道:‘你真当我是赶尽杀绝的恶魔么?连尊夫人也不放过?’大爷道:‘你虽没想杀我夫人,但她身负武功,必会不惜性命与你相拼。到了这个时候,希望你能网开一面,不要与她交手。’黑衣汉子打量凌夫人一眼,道:‘想不到夫人是位女中豪杰,我倒是走了眼。好,我答应凌府主这件事。’”
“哪知,凌夫人却在这时开口道:‘阁下不必答应这件事。因为我绝不会让你伤害我夫君一丝一毫,除非你先把我杀了!’双腕一翻,将一对鸳鸯短剑插在身前的地上,长长的红穗在风中飘扬,显得英气勃发。黑衣汉子淡淡说道:‘你若阻我行事,那便只好得罪了。’大爷也急道:‘你怎是他的对手?何必枉送性命?’凌夫人却平静说道:‘事到如今,你活,我随你活。你死,我随你死!’虽只短短十六个字,却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大爷不禁为之动容,叹道:‘是啊!若我不在人世,那漫长的孤苦岁月,让你怎能消受?唉,罢了,黄泉路上,我们相互扶持着走吧。’凌夫人含泪一笑,道:‘若有来生,我还要嫁你!’说罢,转身对黑衣汉子道:‘我们夫妻生死一道,多谢阁下成全。我不会喝酒,却要敬你一碗。’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黑衣汉子也喝了一碗,跟着呼的一掌,将酒坛酒碗击得粉碎,道:‘好汉子!好女人!’凌夫人又道:‘阁下既受我敬酒,还须答应我一件事。’黑衣汉子道:‘什么事?’凌夫人道:‘此间的事,是咱们三人之间的事,不要连累无辜。’黑衣汉子道:‘你是说躲在梅林中的那人么?’凌夫人道:‘他只是凌府的一个客人,与此事毫无关系,请你不要杀他。’黑衣汉子道:‘这人胆敢偷窥我的行踪,犯了我的大忌,总得受点惩罚。不过,我看在凌夫人的面上,不伤他性命便是。’”
“听到这里,我才知道他们早已发现了我,只是谁都没有理睬罢了,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心想:‘这黑衣汉子好不歹毒,竟要做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大爷夫妇待我不薄,我若袖手旁观,那还算是人么?’当即将一对链子枪拔在手中,悄悄走到那黑衣汉子背后三丈处,趁他不备,飞身跃起,双枪猛地刺出。这一招‘银蛇裂空’是我的杀手绝招,双枪一阴一阳,劲力完全相反,枪上产生的激荡之力、破空之声,一齐相互抵消,往往杀人于无声无息之中,端得防不胜防。我只道这一刺十拿九稳,哪知双枪一动,那黑衣汉子已然知觉,大喝一声:‘背后偷袭,好不要脸!’我心想:‘他妈的,老子连背后偷袭的勾当都做了出来,今后颜面何存?若不将他刺死,日后没脸再在江湖走动。’是以力贯双臂,只求将对方当场格杀。便在这一刻,那黑衣汉子手臂一抬,我只觉两眼一花,跟着‘喀嚓’一声,双枪齐折,自己胸口一痛,全身劲力尽失,重重摔倒在雪地上。”
杜七说到这里,缓缓解开衣袍,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来,只见他胸口中横过一条两尺多长的伤疤,自左肩斜伸右胸,穿过两端的琵琶骨。伤口虽然已经结疤,仍做淡红之色,可见当年受创之重。狄梦庭不禁吸了一口冷气,知道他琵琶骨已被剑锋击碎,一身武功从此废除,再也无法恢复了。
杜七掩上衣襟,扣上衣扣,说道:“我行走江湖多年,却从没见过这么快的一剑,快得让人目眩心驰,挡不能挡、躲不能躲,真是厉害得很……厉害得很……”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接着说道:“等我醒来时,已是五日之后,从别人嘴里知道大爷夫妇已经惨死在梅花庵中。唉,说来不怕寒碜,当时府中群情激愤,争着要给大爷报仇,惟独我在大爷灵前大哭一场,心中却没有一点报仇的念头。不错,我胆小,我给吓怕了,我是个孬种,但我自知没有报仇的本事,就算我没有受伤,苦练一辈子武功,也万万抵挡不住那人一招半式。因为……因为那人是……萧铁棠!”
“萧铁棠”这三个字一说出口,狄梦庭只觉头皮“嗡”的一声,整个人都麻木了,一股热血直冲到胸口,又被硬生生压了回去,那滋味好似给人重重击了一棒,却又说不出的苦痛。他咬紧牙关,缓缓说道:“你……你能肯定那人是萧铁棠?不是你认错了人?”
杜七苦笑道:“我给人家一剑伤成了废人,难道还不牢记心头?他奶奶的,萧铁棠,就是化成灰我也忘不了他。老子被这一剑害得好惨!只须一变天要下雨,我这伤口处就痛得好不难熬,一旦痛将起来,只有拚命喝酒,胡里胡涂的熬一阵。什么雄心壮志、传宗接代,都他妈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杜七说的这些话,狄梦庭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海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惜惜的父母是萧伯父杀的!惜惜的父母是萧伯父杀的!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凌关山见他双目发直,一付神不守舍的模样,说道:“现在你应该明白了,我为什么悬赏重金缉杀萧青麟。常言道:父债子还!萧铁棠一生作下的恶事,都要着落在萧青麟头上清偿!”
狄梦庭道:“这不公平!我大哥没有伤害凌府的任何一人,为什么要把上一代的怨仇延续到这一辈人的身上?”
凌关山道:“这是江湖中的规矩。血债血仇,总得有个交代。要怪,只有怪萧青麟的命不好,投胎做了萧铁棠的儿子,那便该他倒霉!”
狄梦庭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段往事已经过去多年,为何不能揭过去,将这段怨仇化解了,岂不是好?”
凌关山重重一哼,道:“你说得倒轻巧。兄嫂之仇,不共戴天!岂能说化解便化解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本不该说这般绝情的话,但你若想和萧青麟继续在一起,凌府断不容你!惜惜也不能嫁你!我宁愿丢尽老脸,让天下人笑我出尔反尔,也要休掉这门亲事!”
这句话不啻于在狄梦庭心上重重一击,他半天没回过神来,嚅嚅道:“惜惜……她……她知道这件事么?”
凌关山缓缓说道:“惜惜已经回房了,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她?”
狄梦庭头脑中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的新房。只见屋中高挂红帐,燃着花烛,然而喜气洋洋中却无法掩去一股阴郁的气氛。凌惜惜坐在床头,目光直直地望着烛火,低声道:“你……你回来啦。”声音颤抖,显是心中极为激动。
狄梦庭坐在她身旁,道:“天很晚了,你还不睡?”
凌惜惜嘴唇一扁,眼中含上了泪,道:“出了这当子事,我怎能安心睡得着?庭哥,叔叔把那件往事告诉你了么?”
狄梦庭点了点头,道:“都告诉我了。”
凌惜惜道:“叔叔将这件事瞒了我二十多年,直到现在才告诉了我。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狄梦庭叹道:“是啊,世事总难预料。”
凌惜惜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狄梦庭心中也是一片茫然,低声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哥……他……他是好人!”
凌惜惜道:“我知道萧大哥是好人,也知道上一辈的怨仇不该记在萧大哥的头上。可是我总也忘不了爹爹和娘的血仇,每当想起来,都是揪心一般的痛。庭哥,我心里乱极了,我心里好怕……好怕……”
狄梦庭轻轻搂住她的肩膀,道:“你怕什么?”
凌惜惜道:“我怕你会离开我。”
狄梦庭柔声道:“怎么会呢?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凌惜惜道:“我懂得你的心意。在这世上,你怜惜我、关爱我,不愿与我分离。我也希望这般待你,让你觉得幸福。可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话未说完,声音哽咽起来。
狄梦庭道:“别伤心,你慢慢说。”
凌惜惜拭了拭泪,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极重兄弟间的情义,与萧大哥更是情同手足。我从心里敬重你,也将萧大哥、宫姐姐当做我自己的兄嫂一般,原以为将来咱们四个人平平安安、快快活活的生活在一起,该有多么好。可是谁承想竟出了这样的事,我……我……真是受不了!二十多年来,爹爹和娘的音容便象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我从没得到过他们的抚爱,这是我心里最深、最痛的伤!庭哥,我也希望自己能够想开些,我一直对自己说:‘惜惜,这不关萧大哥的事!萧大哥是无辜的!’我想说服自己,可是没有用。每当我一想起‘萧青麟’这三个字,立刻便想到他的父亲,更立刻想到我的双亲是如何惨死!庭哥,都是惜惜不好,我知道你心里郁闷,可我帮不了你,我真的不能面对萧大哥……我实在是受不了……”
狄梦庭听她语音凄切,心中也不禁酸楚,轻声道:“这不是你不好,是命中注定的劫数,我们都没有办法。”
两人都是一阵沉默。过了片刻,凌惜惜忽然问道:“庭哥,如果要你在我与萧大哥之间选择一个人,你会选择谁?”
狄梦庭一怔,道:“这如何选择?这……这种事情没法回答。”
凌惜惜执拗地说:“我要你回答,你一定要回答。”
狄梦庭叹了口气,道:“惜惜,你知道我是深爱你的,我不愿见你受到丝毫的伤心委屈。可是……可是大哥现在重伤未愈,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将他赶出家门。若要这样做,我狄梦庭还是人么?岂不成了薄情寡义的猪狗之徒!”
凌惜惜道:“我也没说要你将他赶出家门,只是请你送他到一个妥善之处安顿下来,让他静心养伤,将来平平安安的生活,总算是尽了做兄弟的义气。唉,凌府是再也容不下他,我……我也不愿再见到他……”
狄梦庭心念一转,自言自语道:“那么……不如送大哥去四谛岛,远离中土,仇家没法去那里寻仇相害。”
凌惜惜道:“如此甚好,就去什么四……四谛岛,好么?”
狄梦庭皱眉沉思,道:“你让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便在这时,忽听窗外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声,声音虽然极轻极弱,但此时已值深夜,四下里静寂无声,这声低叹听来清清楚楚。狄梦庭正与凌惜惜依偎,一愕之间,只见窗棂外隐约人影一晃,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凌惜惜惊得一跃而起,脸色苍白,道:“是萧大哥!他把咱们的谈话都听去啦。”
狄梦庭听这叹声低沉,确是男人声音,却难以断定是否萧青麟,黑夜之中,又无法分辨人影模样,便道:“大哥怎会来听咱们谈话?我去找他看看。”
凌惜惜拉住他的手,道:“你小心些。”
狄梦庭道:“我去见大哥,又不是去赴生死决斗,你担心什么?”
凌惜惜幽幽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难以平定。”
狄梦庭伸臂将她搂在怀里,道:“不要怕,有我在你身边。今生今世,我都不会离开你。”
凌惜惜将脸颊贴在他火热的胸膛之上,低声道:“你大丈夫言而有信,将来不要忘记今日的话。”
两人偎依良久。狄梦庭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道:“夜深了,你先睡吧。我去大哥那边看看。”说罢走出房门。
狄梦庭心事沉重,脚步却甚是轻快,不多时便穿过凌府的大半院落,来到萧青麟房门之外,在门上敲了两下,叫道:“大哥!”叫了两声,房中没人答应。狄梦庭心下起疑,暗想以大哥的内力之深、耳音之灵,自己走到门边,他便在睡梦之中也必惊醒,除非他不在房中,但此时夜已三更,他会到哪里去呢?当下一推门,门中没有上闩,登时开了,只见萧青麟与宫千雪果然没在房中。
狄梦庭惊疑不定,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莫非遇上了敌人?”仔细察看,见房中收拾得甚是整齐,丝毫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又想:“奇怪?他们会去哪呢?”不知为什么,他的心绪突然烦躁起来,仿佛想到一件事,偏又记不起内容,他在房中来回踱步,望着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地上,明澈如一泓清水,心念猛然一动,想道:“是了!方才在窗外那人一定是大哥!他带着嫂子走了,他……他定是想躲开我!”一念至此,飞步纵出房门,展开轻功,连冲过几个天井,来到凌府的大门。
府门的台阶上,门房与两个更夫正在聊天,见狄梦庭奔出,上前招呼道:“呦,姑爷去哪里?”
狄梦庭一把拉住他,急道:“快说!刚才有没有一对夫妇从这里出去?”
门房道:“有啊,还是我为他们雇的骡车哩。说来奇怪,那男人的脸上蒙了黑布,夫人却是极美,只是象患了重病,有气无力的……”
不待他说完,狄梦庭抢声道:“他们往哪里去了?”
门房向西一指,道:“往那边去了。姑爷也要去么?我叫人给您备车?”
狄梦庭哪有闲心与他罗嗦,脚下发力,呼的一声,疾飞五丈,身形如风似电,穿入夜色之中。那门房见此情景,骇得目瞪口呆,口中伸出老长一段舌头来。
狄梦庭发足狂奔,向城西直追出城外,却访不到萧青麟的半点踪迹。他心中焦急万分,脑中却全无头绪,只知道飞身疾奔,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发现自己已由城西绕到了城南,整整围着西湖绕了一大圈。饶是他内功精湛,也禁不住这般无歇止的奔跑,累得胸口气血翻涌,不得不慢了下来。
这时西湖湖面上银波皎皎,映着月光不停闪动,仿佛水中有幽魂在浮动。对岸点点渔火映烁,浅水中还停着几条斑驳不堪的船。四野宁静象梦一般。狄梦庭沿着湖岸缓步而行,忍不住一阵悲从中来,眼中蓄满了泪水,喃喃道:“大哥,你在哪儿?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躲着我?难道咱们兄弟一场情义,就这样结束了……”他自言自语,却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有风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波声与松涛回付着……
不知过了多久,狄梦庭信步穿过一片杏树林,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回当年萧家的故居。抬头望去,只见杏林依旧,农舍依旧,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院外停着一辆骡车。
他不禁“啊”的叫了一声,心旌猛的一震,急走几步,推开柴门,只见院中那棵杏树下铺着一张草席,摆着酒坛、酒碗,对面坐着一人,正是萧青麟。
萧青麟端起酒坛,倒了两碗酒,头也不抬,只道:“坐,喝酒!”
狄梦庭依言坐下,叫道:“大哥……”才说出两个字,便觉胸口一堵,一时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萧青麟道:“你什么话都不必说!一切我都知道了。来,喝酒!”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狄梦庭也陪了一碗。两人都不说话,只是你一碗、我一碗地喝酒。不多时,将一坛酒喝得点滴不剩。
萧青麟叹了口气,道:“不久前,咱们也曾在此痛饮,眼下虽然时隔不久,心情却已截然不同。二弟,我原以为咱们从此携手闯荡天下,长啸生风,那将何等快哉?却没想到这么快便要分离。”
狄梦庭道:“大哥,你真要离开我?”
萧青麟道:“如果我留在你的身边,惜惜会怎么想?这样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狄梦庭道:“也不必这么急着便走。凌府那边我去解释,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多年的事了,又不是你亲手做的,总可以慢慢商量。”
萧青麟摇了摇头,道:“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当年爹爹做下的事,不管对还是错,都该由我来承担。惜惜是个重孝的姑娘,她恨我,不是她的过错,是我们萧家对不起她!二弟,你回去见到惜惜,就说萧大哥愧对于她。”
狄梦庭道:“不,你是无辜的。过去的血案,跟你毫无牵连,为什么要你承担?”
萧青麟道:“话不是这样说。爹爹出手,与我亲自出手没有区别。”他站起身,走到杏树下,一手扶着树干,低声道:“当我很小的时候,爹爹也是这样扶着树干,对我说:‘麟儿,当年爹爹做下了不少害人的事情,将来这些仇怨都会转到你的身上,别人杀不了爹爹,便要杀你报仇。你恨不恨爹爹?’我说不。爹爹很高兴,道:‘好孩子,你记住,大丈夫做事要敢作敢当,错就是错,不必往别人身上推卸,得学会自己扛起来。以后有人若以我的所作所为找你报仇,你都要承担下来。因为你是萧铁棠的儿子!’”说到这里,萧青麟昂起头,大声道:“我是萧铁棠的儿子!也许别人以此为耻,我却以此为豪!虽然我知道爹爹当年行事偏激,做过许多错事,但我愿意替他偿还,哪怕为此付出一切!”
狄梦庭见他这样说,便知无法相劝,说道:“大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萧青麟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保重!大哥不在你身边,一切都要靠你自己。遇事要三思而行,不要莽撞。”
狄梦庭点头称是。
萧青麟微微一笑,道:“我走之前,只想见你一面。现在话已说完,我也该走了。”说罢走出小院,上了骡车,驾车而去。
狄梦庭紧追几步,叫道:“大哥,今后我怎样找你?”
风中传来萧青麟的回答:“不要找我……遇到事我会去找你的……”
声音远远传来,随风飘逝与夜色之中。狄梦庭望着骡车渐渐远去,消失在树林之中,双膝一弯,跪倒在地,抱拳遥祷:“大哥,此去风波险恶,兄弟唯望你保重……保重……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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