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傍晚的时候,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整个城镇都笼罩在一层阴郁的气氛中。我坐在茶馆里面,靠着窗子,看来往赶着回家的人,行色匆匆,心里忽然羡慕起来,不知道我该往哪里去。我住在小镇五里外,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庙附近,屈指算来,这样的日子已经将近三百年有余,开始新鲜,四处履历,我亲眼见过赵匡胤烛光斧影之谜,也遇到过萧观音的一屡芳魂。然而近年来,这样的兴趣逐渐淡泊起来,人世沧桑,兜兜转转,逃不脱个圈,还不若在下雨的时候,在小镇里面听雨喝茶。
忽然间,茶馆的门帘被掀起,一股雨气扑面而来,一名书生哆嗦着就走了进来。
“老板,来壶热茶。”他一边用袖子抹去脸上的雨水,一边喊道。待他坐定,我观察起来,一张脸宛如女人般清秀,头发乌黑,顾盼之间比我还有韵味,我不由自惭形秽起来。噫,我这样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再是面嫩,也不如那鲜活的身体透露的青春和生气。
“月桂,你再看什么?”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耳朵边想起,吓得我一抖,转过头发现是红香,笑吟吟的走到我身边坐下。我捅了捅她,说,“你看,那个书生多漂亮。”红香凝视他片刻,不屑道,“比我家相公差远了。”红香跟我一样,是个野鬼,坟恰好在我边上,算是邻居。我对于前尘往事早就忘记得差不多,或者说,我死那年才生的十六岁,来不及有什么刻骨铭心,算得上英年早逝。而红香死时已经二十四岁,嫁为人妇,她常说,她相公去上京赶考,然后还未等他衣锦还乡,她就死了。据她回忆,那年似乎是有流寇经过村子,她为了避免被辱,自缢而忘。
都为了那个冤家阿,红香常常叹息着说,死了之后,便像梦一样,再清醒过来,转身为鬼,又发现已是大宋年间,掐指一算,良人理应去世多年,于是再没相遇。我说,像我们这样的孤坟野鬼,没人上香,哪得托生,更休提能进入极乐世界,只会在人间这么蹉跎至今。
“你还记得你家相公什么样子?”我颇为怀疑。
“那是。”红香悠悠的说,“你还是孩子,哪懂得人间恩爱之事。我相公他,天资聪颖,俊秀绝伦,不是凡品。”我嗤之以鼻。
“客官,您的茶来了!”一股茶香若有若无的也飘散在我的鼻尖。那书生道了声谢,咕咚咕咚的喝。
“你看你看他,”红香很是不屑,“这般牛饮。”我不理会,反而更仔细的看着,那种干渴和忽然的甘霖是怎么样的感觉呢?这无饥无渴无痛无欲的鬼身哪得明白。
“老板,这附近有没有寺庙呢?”那书生忽然问道,面色微红。我恍然大悟,这是个穷书生,来这里只是躲躲雨,却是住不起,只怕——方在转念间,那老板人到甚好,并无奚落之词,已答道:“城镇外往南五里,有一个小庙,虽然荒废多年,但还算干净,经常有进京赶考的秀才们住在那里,你稍后便赶过去,天黑前肯定能到。”书生道了个谢。
我哎呀一声,拉着红香便往外跑。红香摸不着头脑,我笑道,“一会他要到咱们家做客,还不快回去收拾下。”
书生到了庙里的时候,浑身**的,天色全黑了,他一边叨咕着阿弥陀佛,一边躲着脚打火折子。借着微光,向里面走,转弯的时候,同我撞个满怀。
“啊!”他惊叫。
我伺机摸摸他的胸,确实温暖而有力。
“你……是人是鬼?”
我一愣,上来就问这么尖锐的问题。
“对不起……”他忽然羞赧起来,“是我惊吓到小姐,还问如此鲁莽问题,小姐莫怪。”
我抿嘴一笑,“书生客气了,这黑天荒庙里忽然遇见个人,谁也不免惊慌,我也正要问书生你是人是鬼呢。”
他双手拿着火折子长长一揖到底,“多谢小姐通情达理,小可徐子尧上京赶考,途经此地,囊中羞涩,故要在此荒庙借住一宿,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小姐多多见谅。”
我忙欠了欠身,道,“我原本是要去舅舅家,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大雨难行,只得在此庙中蹉跎一晚。都是过客,书生,我们无需多礼。”说完,我注视着他,又道,“我是本地人氏,这里比你熟悉,你且跟我来,后面有干净客房,你我都得方便住下。”
几个回转,便到了我同红香收拾好的住处,徐子尧大喜过望,想是不曾料到破庙原来别有洞天。我帮他点好灯,便转身出门。
“月桂,你这是要做什么?”安置好书生,我回到了自己屋子,发现红香就在我的床上等着我。我笑,道:“红香,我喜欢上这个书生了。”
“什么?”红香一下跳了起来,却又似乎不知道要说什么,瞠目结舌,最后只喃喃道,“三百来年,未见得你忽然生这个心思,这书生有什么好,让你忽然如此。”
我慢悠悠的回答,“我原本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一个人,如今,他来了,我自然就知道了这件事。”
“这是什么话。”红香不忿。
“我也不知道。”我说,“就是那么一种感觉,我看见他的时候,慢慢就发现啊,似乎千百年来都在找寻他一般。这原就没什么道理。”
“怎么可能你找了那么多年的人忽然就在一个小茶馆遇见了?”
“遇见就是遇见,在哪都一样,本就不可预测,可能在茶馆,也可能在大路上,甚至可能就在这庙里。”我忽然奇道,“红香,我从没见你这样子过,有什么大不了的么?鬼调戏书生,多少年的戏了哟,我们不就这么点娱乐吗?”
红香摇摇头,忽然显示出一股隐隐的悲伤。我猜,或者她又想起她那上京赶考的相公了吧?
笃笃。我轻叩书生的房门。
“是谁?”他问。
“书生是我。”我回答的暧昧不清,却听得他快步过来,吱哑的打开了门。我换了一身淡绿色的衫子,是我素来喜欢的颜色。
“小姐——”
我轻轻进了屋子,说天气湿冷,难以睡眠,想来书生这里看看,是否有什么书,可以一读。书生喜道,小姐原来读书?
这原来二字突然让我想得有点远,远到了百多年前,十六岁的春天我在花园里面读书的日子。于是脱口而出说,是的呀,先生姓陈,素来严厉。说完才惊讶,我确实有个姓陈的先生吗?
“我还不知小姐贵姓?”书生腼腆道。
我笑,“奴家姓林,名月桂。”
“原来是林小姐。”他笑,我同他四目相投,只见他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真好看,在灯下看更好看,我心里有点沉醉,以前从没觉得哪个男人好看过,偏偏他生的,就让我乱心思。我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书篓,“好多书啊,书生都读过吗?”
“哪里多,”他分辩道,“只是路途上不方便多带,几本聊解旅途孤寂而以。”
我抿嘴笑,“书生旅途孤寂吗?”
他脸一红,却岔开话题,“小姐为何总叫我书生?这听起来怪怪的。”
“那你要我叫你什么呢?”我追问道。千百年来,女鬼总是不能忘情于书生的,不同于小说家言,没有哪个鬼能同一个人百年好合,双双阖然长逝。女鬼总是在一个又一个的书生身上,找寻着一个自己也难以说明的夙愿和情结,她们早就不能也没有意思去分辨到底谁是那是,统统都叫书生,都旅途寂寞,有时还贫困潦倒,或者有才或者无才,不过这都并不重要。他们年轻,鲁莽,冲动,开始腼腆后来多情。至于结局,多种多样。或者是女鬼圆了书生红袖添香,人鬼疏途一场悲恋的梦,或者是书生让女鬼在寂寞的漫漫时空暂时得以慰藉,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梦。尔后在各自的人生鬼涯中继续着。
“你叫我……”他嗫嚅着说不出来。
“徐公子这样可好?”我不忍他局促。这究竟是我第一个萦绕在心的书生。
“好,自然是好。”他喜道。却忽然觉得没有缘故欢喜,讪讪起来。
“徐公子此时上京,为时尚早吧?”
“是还早,”他向我娓娓道来,“说来惭愧,前年我曾经赶考过一次,不想途中生病结果错过考期,这次想说什么不能犯这样的错误,所以尽管家中较为贫寒,但宁可多住几次荒庙,也要早点赶往京师。”
“原来如是,“我点点头,又道,“此地距离京师距离不远,且旅途便利,公子不如就在此庙中居住数日,顺便温习功课,如何?”
“啊,如此说来甚好,”徐子尧惊喜,搓了几下手掌。
“你冷么?”我问。
“不是,”他脸又红了,低声问道,“小姐几时启程呢?”
我渐渐投入到这场游戏中,红香开始劝阻我,后来也不再说什么。有时候我还偷偷逗她:红香,你说当年你家相公赶考的时候,是否也碰见过鬼呢?她啐我,然后悻悻然,不知道是否也在想这个问题。我还要转过来安慰她,说他们二人情比金坚,即便有女鬼纠缠,也会坐怀不乱,如此这般,说到红香笑了为止。
其实对于红香,我心里一直觉得缠绵悱恻,或者这个词语来形容一个人并不合适,然而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竟然能悠悠的回味着七年的婚姻生活,回味几百年,没有前生,没有来世,就一个七年便如永恒。可我对于生时的一切基本都忘记了,只除了有时候同徐子尧谈天,会脱口而出一些话,开始我以为是记忆的复苏,后来觉得,或者是我自己顺口的编纂吧,毕竟这许多年看过许多悲欢离合,已如蝴蝶迷梦,分不清真实幻觉。
慢慢的,缠绵了几日的雨快停了。那日我曾经对徐子尧说,雨停了,我便启程。为了显得逼真,我强迫红香装成我的丫鬟,毕竟哪有一个正经人家的小姐一个人在破庙住着,等着寻亲的。开始我偷偷的会注意徐子尧的反应,毕竟,我心里觉得,红香生得比我好看,她一张雪白的瓜子脸,眼睛不大却乌黑深邃的,且睫毛浓密的像扇子一样,看起来温柔多情,一管笔直的鼻子,唇色却淡淡的,像个幼儿一般,成熟和童真混在一起,让人看着爱怜不已。
幸亏,徐子尧目不斜视,我心头窃喜。
每天晚上我会偷偷溜进他的房间,陪他挑灯夜读,告诉他我是待红香熟睡之后方才感如此出来,不然,若红香将此庙中一段姻缘告诉老父,我将死无葬身之地。他统统都信了,并说小姐大恩,徐子尧今生永志不忘,来生亦当结草衔环,我笑他不想当两世夫妻,却愿意给我做牛做马,他憨憨笑,让我心动。
“月桂,”一日晚上,他放下书卷,踌躇对我说。
“怎么了?”
“雨已经停了,你再留在这里,是否多有不便?红香会不会有什么话?”
“相公的意思是?”我望着他。
徐子尧目光激动,“月桂,今生今世我一定要娶你为妻,若你现在同红香启程,我必定会在考中之后立即到你家提亲。”
我沉吟:“可是相公,你将如何说与我相识呢?”
“这有何难,只说是听闻小姐才貌双全,不才徐子尧仰慕许久,自来提亲。”
我轻笑,“那月桂今生便等待相公了。”
徐子尧眼圈微红,道,“只愿与月桂永不分开,但子尧不能连累月桂芳名受辱,怎能让你陪我全程。”
是呀,按照我的话,明天已经要启程去那个啥啥舅舅家了。
“我说小姐,你将要去哪找一处林府,还有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左邻右里啊?”红香笑我。
我不踩她,慢悠悠的说道,“红香,我决定跟着他一起去京师。”
“啊?”红香惊讶,“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想把谎话拆穿啊?”
“才不呢,”我信心勃勃,“我并不要他知道,只是偷偷跟着而已。”停顿片刻,我咬牙道,“万一京师破庙也有女鬼呢?”
“笑话!有鬼你去扮道士捉鬼吗?”
“总不能看着他跟别人一双两好吧?”
“你不信任你的书生?”
“我不信任别的女鬼。”
一番争吵之下,我同红香便在徐子尧之前,先来到了京师。很多年没动弹,世事繁华,太平祥和,向我俩这样的孤坟野鬼应是不多了吧。我同红香在大街小巷溜达,胭脂水粉,簪子宝石,真真假假,好不热闹,她同我,争夺一幅耳环,浑然忘记自己的鬼身,吵吵闹闹,如寻常家的小女儿一般。到了晚上,勾栏瓦舍,看戏听曲,我俩乐不思蜀,简直不想再回去。
然而京师不比小城镇,红香夜晚同我说,我们要当心僧人,道士等等一系列有法术的人。
我笑,红香,你是不是看小说看多了?这么多年我没见过一个如此的人。书上还说鬼不能白天出来行走,你看我们不是好好的,说人鬼疏途,但我们幻为人形时,哪有任何问题?
你呀,红香叹气,还是太小。我啐她,多活几十年鬼寿,便同我摆起资格。有这时间,我倒要去左近看看,帮我家相公寻一处好住处。
京师无鬼。
几日下来,我不由得有些沮丧的想。对方若是鬼,我们第一时间便能感觉到,然后到了此时,我们都没有遇见一只鬼,凭我们游览京师的时间与仔细程度,要说是不会漏掉一只鬼的,这真让人寂寞。
也好,你不用担心有女鬼纠缠你那个傻书生了。
他哪傻,他是要中状元的!
是是是,红香嘲笑我,不知道是谁小说看多了。
可我心里有点莫名的不安,不晓得为什么。这层不安,在徐子尧到京师的那一天便知晓了。
他到了京师,未曾找荒庙,找了个客栈,略作打理,便直奔宰相府而去。朱红大门,深宅大院,郁郁葱葱的树木竟是挡不住的斜插到外面,让我站也到了树荫下。他去做什么呢?我疑惑的想。
那张相爷须发皆白,不怒自威,又有点慈祥,亲自出来见徐子尧,嘘寒问暖。我才晓得,原来人家两家曾是通家之好,只一家青云直上,一家穷困潦倒。慢着慢着,我忽然觉得似曾相识,电光火石之间想起,咦,这些日子看的戏文不都是这么演的吗?一般来说,这两家还是自小就指腹为婚。我呆住了。
这出戏叫什么来的?我苦苦思索,却是想不出。才子佳人戏,出出如此,谁耐烦记住名字,却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跑了个龙套。
几个回转,我跑到后院,见相爷夫人正在同小姐私语。毋庸置疑,所谈必为来者。那小姐,我仔细端详,眉若远山,目若秋水,俏生生雪白一张瓜子脸,唇不点而朱,乌鸦鸦一头黑发,体态妖娆,声音婉转如莺啼。越是心灰意冷。人家说道鬼,都是人间不及的绝色,可这鬼样子同生时一般,哪那么多绝色死后成鬼的,红香到还不负此说,可是我我这样实在堪称清秀而已,
忍不住又妒又羡,她缘何如此美貌少年,又家境优越。
一拧身,腾云驾雾,离开这相府。
我独自在街上溜达了一个白天又一个晚上,不晓得红香是没找到我,还是觉得无话可说让我静静,总之我是一个人蹒跚街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比古人还闷,他还有影子,我连影子都没的。
“小姐。”忽听见这黑漆漆的夜里有个男声说话。我有点好奇,哪有女子还在这夜里徘徊的,真是不知危险,同为女性,且让我保护她回到家中。
四下张望却未见人,忽然一只手拍在我肩膀上,虽说我已经无命可怕,忍不住还是吓得打了个冷颤。
“阿弥陀佛。”却是个和尚,在我面前,双手合十,注视着我。
啥啥,真如红香所说,这京城道行高深的人很多?忽然心里一冷,难道京师无鬼竟是——
那和尚不过三十岁左右模样,高高瘦瘦,一双眼睛清凉明静,嘴唇薄薄的,颇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他似乎在等我说话。可我实在无话可说。
“贫僧出游才回到京师,便觉得有朋自远方来,特此前来拜访。”
这话听起来不像个僧人,到像个登徒子。我忍不住想。
他似乎知道我怎么想,微微一笑,“小姐是鬼,贫僧为僧,难道还在意人间繁琐俗名?”
我欢喜起来,这个僧人却不迂腐顽固,很是可爱,没有跟戏里演的,上来就是断喝一声,说什劳子斩妖除魔。
“那你不是来收拾我的了?”我问道。
他摇头,“万事万物有自己的命运,贫僧哪能替天行道,至多是推动一把而已。但若有些孽障作恶,贫僧自然不能置若罔闻。”
“那作恶的不也该有自己命运吗?你才说不会替天行道,怎么去收拾那些?”
我不考虑自己到底将会如何,反而忍不住同他辩驳起来。
“是啊,所以贫僧只是小僧,不是大德高僧。”他同我打马虎眼。
“那你想要将我如何?”
“不如何,贫僧老早说了,只是因为有朋自远方来,所以想同你打个招呼,对了,你还有一个朋友也来了吧?贫僧长途跋涉而来,尚未去见他一面。”
我道,“不是他,是她。”
“对和尚这有区别吗?”
我气结。
我带他去见红香,心里充满欢喜。我同红香,实在寂寞已久。虽能混在人世,但终究人鬼两分,别人不知道我们身份,如今总算有个人能知晓我们身份,并且并无恶意,算是百多年来的第一个真正朋友了吧?若他不是和尚。真正该好酒好菜庆祝一番才是。
我同红香约定好,如果分开,在京城偏僻的一个拱桥上见面,最多两日必见一面——其实除了我要去见徐子尧这一天,我俩都形影不离。
“月桂!你个死鬼,不晓得我的担心吗?”远远的,红香一拧身便到了我身边,用手指着我大骂。
我连忙求饶,“好姐姐我错了,可我本就是鬼,你还担心啥子?”我忽然一笑,忍不住开玩笑,“要说危险却也遇见个,你看这和尚,来收我们的哟!”
却只见红香呆呆的望着那和尚,“相公。”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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