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下午，当我正在书店看一本书的时候，我突然接到简总打来的传呼，那时候手机才刚刚出现，所以我一看号码，就知道是简总打的。
我本来是来书店买录像带。上午关文吾部长从s县打电话回来说，以前的录像带反复使用的时间太长，效果已经非常差了，要我马上买20盒新的回去，我便来了书店买录像带。买了录像带，我并没有马上往回赶，我有好长时间没看书了，我决定看一会儿书，哪怕一小会儿。
那时候，我正在看一本蔡翔写的叫《日常生活的诗情消解》的书，我在书上看到这样一段话：冷酷无情、枯燥无味的日常现实生活的浪潮，完全不顾人的感情，多么专横而冷静的不断往前流去啊。我们依旧得吃、喝、睡觉、苏醒，依旧得讲价钱、买卖、问答；总而言之，尽管我们已经生趣索然，我们还是得依样画葫芦地活下去；尽管一切重大兴趣已经消失，冷漠而机械的生活常轨却依然摆在我们面前……我的眼泪便流出来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敏感、脆弱，但眼泪它不由分说地便流了出来。
传呼便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它尖利的叫声刺破了书店的清寂，也刺破了书中的世界。我只得把书放回原处，走出书店去找公用电话，我听见书店的服务员大姐突然在我身后大声说：“小伙子，你的录像带还没拿！发生了什么事情？别太着急，啊！”我连忙抹了眼泪，转身回去拿上录像带。
“你现在无论在忙什么事情，无论有多重要的事情，你都马上放下，回公司来，打的回来公司报账！”简总在电话里说。
书店距离公司本来不远，我只得一路小跑回去。
竟是要我马上提上摄像机跟他一起到医院去，“樊部长已经在那里等了。”上车后，简总飞快的关上车门，又发动了汽车，说。他一路上把车开得快飞起来，一连闯了好几个红灯。到了医院，又马不停蹄赶到一间病房里。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看到的情形。天！生命力口服液的形象代言人，海报上那个精神矍铄、一脸幸福的老太太，《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那个凄美爱情故事的女主角，石龙镇金凤村村民陈明礼一生一世的爱妻，几个月不见，她这会儿竟如此形容可怖地躺在病房惨白的被褥里，浑身不住颤栗，连整个床都跟着一个劲地“唧唧”颤抖。她的脸，她的嘴唇，以及露在外面挣插着输液管字的肿胀的手臂，都已经全部发黑了，嘴角挂满了淡黄色的泡沫。输液管的开关已经开到了最大，但那悬在塑料泡里的液体，却似乎要犹豫再三，才肯落下一滴……天！怎么竟会这样！
“别看了，快准备拍摄！”简总在我耳边轻声说。他的声音是多么快活啊！
我望了他一眼，我看见他金边的镜框里，一双近视了的眼睛闪烁着狰狞的光芒。但他马上避开了我的目光，和颜悦色地笑了一下，又催促说：“别犹豫了，快拍。”
“对，快拍，不拍怕来不及了。”旁边一个人附和着说，竟是上次月会上跟我一起上台领奖的那个s县的宣传员，手臂上缠满了绷带，吊在胸前，说完，也笑了一下，竟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
简总便看了他一眼，说：“这里人多了不太好，你先回病房休息去吧。”
受伤的宣传员只得恋恋不舍地的望了一眼病床上的魏秀华，出门走了。
“我不能拍。”我说。
简总愣了一下，依旧和颜悦色地说：“这样把，孟杰，这不算你为公司拍，就算我个人请你帮个忙，好不好？拍吧。”
他的表情让我想起他曾经借钱给老师治病的情形，心里愧愧的，但我还是说：“对不起，简总，我真不能拍。”
“我理解你，”简总说，“其实我本来也不想叫你的，可你们关部长跟李玉麟都出差去了，我本来想让电视台的记者来呢，我又觉得——哎！”他扭头望了一眼病床上躺着的可怜的老人，犹豫着，似乎于心不忍。
“你要让电视台的人来？”
“那有什么办法呢？你又不愿意拍。”他看起来竟似乎非常为难。
“你看，我是打电话叫电视台的人吗还是——”简总说，一边掏出手机。
“我知道，我的确无法阻止你。好吧，你就叫电视台的人来吧。”我说。
简总愣住了，他的眼睛在冰冷的金边眼镜后面看了我一眼，悻悻然掏出手机。但是他没往电视台打，他把电话打到了远在s县的关文吾部长那里，“你上回说摄像机前面的红灯亮了就是开始拍了是吗？好好，算了算了，你别说他了，没时间了，我自己来。我看看这是不是造飞机造火箭的高科技，离了他就不行了。就这样，挂了。”说完，简总从我肩上取过摄像机，捧在手里，前前后后端详一遍，打开电源，往肩上扛了，按下摄录键，忙又取下来，看看镜头上方的红色指示灯亮了，复又放回肩上，笑了笑，冲病室里一挥手。马上就有一个医生，走过去，把病床摇了两摇，惨白的床单里，那张乌黑肿胀的脸抽搐了一下，缓缓把眼睛睁开一道缝，朝摇她的人木木的望着。医生说：“老人家，你怎么会弄成了这个样子？”——天！那医生竟然是樊婷茜部长！
“我本来想好快一点的。”那两片乌黑的嘴唇里说，“我心着急，喝得，喝得，太多了……”
“喝了什么？”
“生命力，生命力口服液——”
“噢。那你喝了多少呢？”樊部长用她悦耳的声音问道。
“昨天晚上……喝，喝了半瓶，今早上喝了1瓶……我心里太、太着急了……”
“哦？原来是这样？是喝了一瓶半生命力，中毒了吗？”
“也不怪人家的药，只怪我自己，命不好——”
“可是，你着急什么呢？你这病又不是才患上一天两天。”
“……我，我想……要好就想快点好……要死就快点死！”
“你怎能这样呢？啊？老人家？你又不是不知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呀！”樊婷茜部长露出她和蔼可亲的笑容说。
那两片嘴唇抖索了一阵，却沉默了，早有两道混浊的泪水带着一些眼里黄白的分泌物，淌了下来，其中一道在眼角拐了个弯，流进耳边的乱发里，另一道，越过了鼻梁的障碍，又顺着脸颊蜿蜒着往下巴而去。
“你为什么会这么着急呢？”樊部长继续问。
可怜的老人从喉咙里传出一片哽咽，“你别……嗯……你别……别问了——”
樊部长跟正扛着摄像机的简总交换了一下眼神，回过头，对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继续说：“你说吧，老人家，如果心里有事，说出来，也会好受一些。”
老人却只是哭泣，两片嘴唇剧烈颤抖着。
“看是不是过一会儿再问？”旁边一个也是医生模样的人小声说。
“过一会儿？过一会儿我怕没机会了。问！管他呢！”简总说，他差不多用的是气声在说话。他的气声仍然掩饰不住他的欣喜之情。
樊部长便用一片纸巾很体贴地擦掉老人脸上的泪水，但她似乎并没有看，她居然在老人来不及闭上的眼珠上擦了一下。“说吧。”她温柔的声音说。
老人却只是一个劲哭泣。
“别太伤心，啊？”樊部长极有耐心地又说。
老人忽然闭了眼，气若游丝的说：“我身体不好……他，他不要脸！”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怎么？”
“那个李寡妇……都这么多年了——”
所有人都以为老人会开始她的放声痛哭，但是她没有再哭，她在说完那个“了”字之后，嘴唇还没有来得及合上，便咽了气。
第二天下午，当我正在书店看一本书的时候，我突然接到简总打来的传呼，那时候手机才刚刚出现，所以我一看号码，就知道是简总打的。
我本来是来书店买录像带。上午关文吾部长从s县打电话回来说，以前的录像带反复使用的时间太长，效果已经非常差了，要我马上买20盒新的回去，我便来了书店买录像带。买了录像带，我并没有马上往回赶，我有好长时间没看书了，我决定看一会儿书，哪怕一小会儿。
那时候，我正在看一本蔡翔写的叫《日常生活的诗情消解》的书，我在书上看到这样一段话：冷酷无情、枯燥无味的日常现实生活的浪潮，完全不顾人的感情，多么专横而冷静的不断往前流去啊。我们依旧得吃、喝、睡觉、苏醒，依旧得讲价钱、买卖、问答；总而言之，尽管我们已经生趣索然，我们还是得依样画葫芦地活下去；尽管一切重大兴趣已经消失，冷漠而机械的生活常轨却依然摆在我们面前……我的眼泪便流出来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敏感、脆弱，但眼泪它不由分说地便流了出来。
传呼便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它尖利的叫声刺破了书店的清寂，也刺破了书中的世界。我只得把书放回原处，走出书店去找公用电话，我听见书店的服务员大姐突然在我身后大声说：“小伙子，你的录像带还没拿！发生了什么事情？别太着急，啊！”我连忙抹了眼泪，转身回去拿上录像带。
“你现在无论在忙什么事情，无论有多重要的事情，你都马上放下，回公司来，打的回来公司报账！”简总在电话里说。
书店距离公司本来不远，我只得一路小跑回去。
竟是要我马上提上摄像机跟他一起到医院去，“樊部长已经在那里等了。”上车后，简总飞快的关上车门，又发动了汽车，说。他一路上把车开得快飞起来，一连闯了好几个红灯。到了医院，又马不停蹄赶到一间病房里。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看到的情形。天！生命力口服液的形象代言人，海报上那个精神矍铄、一脸幸福的老太太，《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那个凄美爱情故事的女主角，石龙镇金凤村村民陈明礼一生一世的爱妻，几个月不见，她这会儿竟如此形容可怖地躺在病房惨白的被褥里，浑身不住颤栗，连整个床都跟着一个劲地“唧唧”颤抖。她的脸，她的嘴唇，以及露在外面挣插着输液管字的肿胀的手臂，都已经全部发黑了，嘴角挂满了淡黄色的泡沫。输液管的开关已经开到了最大，但那悬在塑料泡里的液体，却似乎要犹豫再三，才肯落下一滴……天！怎么竟会这样！
“别看了，快准备拍摄！”简总在我耳边轻声说。他的声音是多么快活啊！
我望了他一眼，我看见他金边的镜框里，一双近视了的眼睛闪烁着狰狞的光芒。但他马上避开了我的目光，和颜悦色地笑了一下，又催促说：“别犹豫了，快拍。”
“对，快拍，不拍怕来不及了。”旁边一个人附和着说，竟是上次月会上跟我一起上台领奖的那个s县的宣传员，手臂上缠满了绷带，吊在胸前，说完，也笑了一下，竟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
简总便看了他一眼，说：“这里人多了不太好，你先回病房休息去吧。”
受伤的宣传员只得恋恋不舍地的望了一眼病床上的魏秀华，出门走了。
“我不能拍。”我说。
简总愣了一下，依旧和颜悦色地说：“这样把，孟杰，这不算你为公司拍，就算我个人请你帮个忙，好不好？拍吧。”
他的表情让我想起他曾经借钱给老师治病的情形，心里愧愧的，但我还是说：“对不起，简总，我真不能拍。”
“我理解你，”简总说，“其实我本来也不想叫你的，可你们关部长跟李玉麟都出差去了，我本来想让电视台的记者来呢，我又觉得——哎！”他扭头望了一眼病床上躺着的可怜的老人，犹豫着，似乎于心不忍。
“你要让电视台的人来？”
“那有什么办法呢？你又不愿意拍。”他看起来竟似乎非常为难。
“你看，我是打电话叫电视台的人吗还是——”简总说，一边掏出手机。
“我知道，我的确无法阻止你。好吧，你就叫电视台的人来吧。”我说。
简总愣住了，他的眼睛在冰冷的金边眼镜后面看了我一眼，悻悻然掏出手机。但是他没往电视台打，他把电话打到了远在s县的关文吾部长那里，“你上回说摄像机前面的红灯亮了就是开始拍了是吗？好好，算了算了，你别说他了，没时间了，我自己来。我看看这是不是造飞机造火箭的高科技，离了他就不行了。就这样，挂了。”说完，简总从我肩上取过摄像机，捧在手里，前前后后端详一遍，打开电源，往肩上扛了，按下摄录键，忙又取下来，看看镜头上方的红色指示灯亮了，复又放回肩上，笑了笑，冲病室里一挥手。马上就有一个医生，走过去，把病床摇了两摇，惨白的床单里，那张乌黑肿胀的脸抽搐了一下，缓缓把眼睛睁开一道缝，朝摇她的人木木的望着。医生说：“老人家，你怎么会弄成了这个样子？”——天！那医生竟然是樊婷茜部长！
“我本来想好快一点的。”那两片乌黑的嘴唇里说，“我心着急，喝得，喝得，太多了……”
“喝了什么？”
“生命力，生命力口服液——”
“噢。那你喝了多少呢？”樊部长用她悦耳的声音问道。
“昨天晚上……喝，喝了半瓶，今早上喝了1瓶……我心里太、太着急了……”
“哦？原来是这样？是喝了一瓶半生命力，中毒了吗？”
“也不怪人家的药，只怪我自己，命不好——”
“可是，你着急什么呢？你这病又不是才患上一天两天。”
“……我，我想……要好就想快点好……要死就快点死！”
“你怎能这样呢？啊？老人家？你又不是不知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呀！”樊婷茜部长露出她和蔼可亲的笑容说。
那两片嘴唇抖索了一阵，却沉默了，早有两道混浊的泪水带着一些眼里黄白的分泌物，淌了下来，其中一道在眼角拐了个弯，流进耳边的乱发里，另一道，越过了鼻梁的障碍，又顺着脸颊蜿蜒着往下巴而去。
“你为什么会这么着急呢？”樊部长继续问。
可怜的老人从喉咙里传出一片哽咽，“你别……嗯……你别……别问了——”
樊部长跟正扛着摄像机的简总交换了一下眼神，回过头，对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继续说：“你说吧，老人家，如果心里有事，说出来，也会好受一些。”
老人却只是哭泣，两片嘴唇剧烈颤抖着。
“看是不是过一会儿再问？”旁边一个也是医生模样的人小声说。
“过一会儿？过一会儿我怕没机会了。问！管他呢！”简总说，他差不多用的是气声在说话。他的气声仍然掩饰不住他的欣喜之情。
樊部长便用一片纸巾很体贴地擦掉老人脸上的泪水，但她似乎并没有看，她居然在老人来不及闭上的眼珠上擦了一下。“说吧。”她温柔的声音说。
老人却只是一个劲哭泣。
“别太伤心，啊？”樊部长极有耐心地又说。
老人忽然闭了眼，气若游丝的说：“我身体不好……他，他不要脸！”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怎么？”
“那个李寡妇……都这么多年了——”
所有人都以为老人会开始她的放声痛哭，但是她没有再哭，她在说完那个“了”字之后，嘴唇还没有来得及合上，便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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